舒月廳駐事─抓到了!你當鬼!(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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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10-11
藍月淨在哨聲響後便低著頭向前衝刺。
她的表現極為出色,用不到十三秒的出色成績就穿過終點。這條PU紅色跑道短短一百公尺,對她來說像是轉個身一樣簡單,當其他田徑社的同學陸續抵達時她早已開始悠哉地轉起腳踝,舒緩起跑時引起的不適。
這是藍月淨高中二年級的暑假,她唯一一個全心投入的興趣。
她一向都這麼覺得,這種只要一個人就辦得到、低著頭什麼也不用多想,只要一股勁跑的運動真的再適合她不過了。對於瀰天蓋地的驚呼聲和稱讚她向來就沒放在心上,甚至漠然。她不覺得是自己擅長跑步,從隱隱做疼的腳踝就能窺知一二。這是自己全力以赴的勳章,但也僅此而已。
畢竟只有這個時候藍月淨才會徹底忘記那個空蕩蕩的房子,什麼也沒有的空虛。彷彿是要全力甩開那種感覺,她不得不如此賣力地跑。然後,在精神徹底卸下防備,讓更多的無力感趁虛而入。成了無止盡的循環。畢竟那個被稱為「家」的概念,對她而言只是一個難以用任何感受來形容的符號。
打從她懂事以來,她就是自己一個人這麼過的。
父親在她出生前就死了;母親承接了一間古董店因而鮮少在家,即便偶爾能短暫相處也都心繫著工作,連管教也都稱不上的咐囑幾句也鮮少有過。藍月淨曾經這麼覺得:要從媽媽的身上取得片刻的關懷,那恐怕得傾倒全世界的光陰為此一注,才能換得幾秒有意義的對談。就算藍月淨短跑的成績壓縮到十三秒內,仍遠遠高於母親眼神停留的時間。
在她取得全國田徑比賽資格那晚,母女倆難得有空坐在餐廳中吃飯。藍月淨興高采烈地說著在學校的趣事,說得手舞足蹈也不誇張,講到開心之處還多次踢到了桌腳,她吐了吐舌頭想裝可愛,然而母親僅是心不在焉地回應,一邊加快吃飯的速度。最後她的眼神從興奮逐漸轉為黯淡。她很清楚媽媽又再趕著工作的事。
兩人位置在窗邊,隱約還能聽見沉悶的車聲。藍月淨吸了吸鼻子,微微抬起脖子讓後腦杓貼在椅背上。
她本來不想,但最後還是問了:「我不用猜大概也知道,又是店裡的工作對吧。天底下有什麼事這麼忙?不說的話我還以為妳是在當總統,有必要天天都這樣拚命嗎?」
藍月淨有察覺到自己的口氣並不好,但也沒有多加掩飾的想法。
然而這樣的質問只換來了一個意味深遠的苦笑。
「妳說得太誇張了,我只是沒有辦法拋下眼前的災難不管,這也是我的使命。我說過很多次了吧。」她如此說道。
當時藍月淨並不曉得這句話的意義。對她而言,那不過是間古董店。雖然她從未踏入過店門,甚至連見都未曾見過,但不管怎麼牽扯也都和「災難」難以聯想起關係。就算工作上有任何困難,也從來沒有對自己談過。
沒有談過的事,那便是不存在。就如同兩人的關係。
就好像是刻意要把自己甩得老遠、越遠越好似的。
「所以拋下女兒就沒有關係嗎?」藍月淨淡淡地說完後起身就要離開。
藍月淨依稀記得媽媽並沒有攔阻。又也許有,但那也不是視線能及了。她只知道自己每踏出一步,光線便逐漸淡出她的瞳孔,連色彩都給剝奪得一乾二淨。
藍月淨再也不去試著釐清媽媽的想法。因為從那天起,兩人就不再見面。
直到藍月淨考上大學的那天接獲母親過世的消息。那是從醫院撥來的電話。死亡證明上沒多寫什麼病因,只是輕描淡寫地寫了「多重器官衰竭」之類的症狀,她冷靜的程度連自己都感到意外。她以為自己多少會感到難過。甚至連問主治醫師媽媽住院病因、住院的過程、住了多久,什麼也都沒有問。她草草地辦完喪禮後獨自一人走回家。
那晚,她的影子在路燈下像是繩子一樣拉得好長。
※
藍月淨的身影像流星、又像飛箭,工讀生感受到一陣呼嘯的勁風逼近,眨眼間藍月淨已經逼近,她握著玉石的右拳在羅元齊身上一印,還趁勢伸腳掃向他的膝蓋,趁著他調整一時不穩的腳步十,轉眼便將兩人隔開些許距離。接著工讀生就被拎著衣領向後狂奔,所有動作都像是閃電一樣倏忽即逝。
「逃⋯⋯皮贏什麼⋯⋯得己辦得到⋯⋯」被附身的羅元齊手指抓著臉頰,用嘶啞又難以理解的音調拼湊出幾個字音,垂著雙手追趕而上。
「喜勒工三小啦!」工讀生雖然被拎著,仍不忘回頭臭罵幾句。
「你安靜一點。」藍月淨鬆開手,表情嚴肅得像是剛跑完一場短跑比賽。「現在,你拿著這塊玉在羅元齊面前跑,幫我擋住他。」
「等一下、什麼東西──為什麼是我啦!」工讀生雖然抱怨,仍快速接過藍月淨手上的玉,一邊盯著疾馳而來的羅元齊。「我在他面前跑不是等於自殺嗎?」
「少一點廢話你可以活更久。快點!」
工讀生這下不得不跑了。不是藍月淨的態度令人無法拒絕,而是羅元齊已經逼近了兩人只在咫尺之間的距離。藍月淨雖然帶著自己跑了一小段路脫離險境,但畢竟不是太遠,很快地就被追上了。
「唔哇!」
羅元齊的視線停留在藍月淨的身上,亟欲趁勢撲上,她彎下膝蓋衝刺了幾步讓羅元齊追趕,沒多久,隨即身體向左轉向,朝工讀生跑去。
「抽──臭鼻凹資⋯⋯」羅元齊的唇齒之間迸出令人難以理解的句子。
「把玉握緊!」藍月淨邊跑出聲提醒。
工讀生別無選擇也只能照做。他手腳敏捷,兩人很快地又和羅元齊拉開十多公尺的距離。
神奇的是,就在工讀生握緊手上的玉時,羅元齊就突然變得像是看不見似的,立時打住了抓狂般的衝刺,張嘴「哈哈」吐氣著。儘管眼睛睜得像是銅鈴般大,卻失去了目標。他身體搖搖晃晃地在原地打轉,目光充滿了疑惑。但耳朵功能尚在,只要聽見一點風吹草動的聲音便會發出吼叫猛衝而去。
「滾啦白癡喔,不要一直過來啦。」工讀生破口大罵。才剛因為移動的聲音太大而被鎖定,現在又因為出聲而被追趕。但只要他不發出聲音,羅元齊瞬間又會失去目標。
「欸他好像看不到欸,這正常嗎?」
「所以我才叫你不要這麼多話。」藍月淨在心中抱怨著。這傢伙就是學不乖。
不理會工讀生的喊叫,藍月淨挪動腳步,目光迎上羅元齊空洞的雙眼。她心裡盤算著要多長的距離才能維持那塊玉的功效。
那塊玉喚作「札駱可」,是來自西伯利亞的一塊碧玉,理所當然是音譯而來的名稱,後來流入台灣賣家手中時被稱為「兌如意」。是有段時間被客人寄賣在舒月廳的邪物。原主人說是購入這塊玉的之後總是會感受到不明的視線而覺得很可怕,後幾經轉手又回到了舒月廳。在轉手的過程中曾演化出讓持有人看得見遠方「天眼」視覺,經藍月淨研究後發現這塊玉又有控制他人視覺的功能,只是這種功能需要和自己維持在一定的距離才能使用,如果離得太遠就會失效。
現在羅元齊的視覺就是被這塊玉強行拉往遠方,在他的眼裡只看得見一片漆黑的叢林。只要對方還附在羅元齊身上,那麼現在的他就跟盲人沒什麼兩樣。
但這也只能拖延一點時間,最關鍵的解決方案還是在何鈞文身上。
「太慢了,真的太慢了。」藍月淨揪緊自己的衣服。為了今天的行動,她特地準備了一身運動裝扮,身上已經盡量去除多餘的、足以被吹動的多於衣袖,卻仍免不了在移動中運動外套和內搭衣物產生窸窣的摩擦聲。因此她必須非常、非常謹慎。現在的自己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其他防備的手段了。儘管有,她也不確定能不能用。
此時何鈞文正在凝眼盯著地上。
他單膝跪著將茶碗排列在地上,注意力已全然不在喧鬧處。他全神貫注地觀察茶葉變化,然後蘸濕了小指在地上畫了幾道,沒多久又搖搖頭嘆氣。
顯然這裡的工作並不順利。在一旁的杏筠歛起慵懶的神情,臉色也漸漸嚴肅了起來。
「這樣不對⋯⋯這太奇怪了⋯⋯」何鈞文喃喃自語說道,一邊將倒進茶杯的茶水撒在地上,立即打開茶壺換了一批茶葉。
杏筠沒有開口詢問,她深知此刻能夠幫的忙就是不要開口詢問多餘的事。那是屬於茶師的專業,就算自己問了也幫不上什麼忙,還可能會打壞他的作業節奏。所以也只能暗暗捏了捏手心在一旁看著。
「這場遊戲⋯⋯與其說是招魂,不如說是⋯⋯」何鈞文又朝地面倒了一杯茶水。接著像是想到了什麼而眉心一展,頓時下了決心。
他俐落地又換了一批茶葉倒入熱水,等不及讓茶葉泡開便將茶壺裡的的茶水倒入公道杯,覆掌而上讓燒呼呼的熱氣蒸向手心。
三分鐘!
剛剛好時間。
工讀生此刻正好閃開一個撲抓,身體不穩住而重跌在地。
何鈞文大喊一聲吸引了羅元齊的注意,他搖頭晃腦地嗅著氣味,就像是一隻正在鎖定食物的獵犬,拔腿錯足奔向音源。
嘿哈嘿哈嘿哈嘿哈!
他嗅著了人肉的味道,久違的活體氣味。羅元齊伸爪向前一揪,只摸著空氣,然而一切都在咫尺之間。
他看得見了!
現在羅元齊遠離工讀生約莫二十公尺,已完全脫離藍月淨可以掌控的距離。那塊玉雖然由掌握住他的主人來操作是否發揮功效,但由於工讀生沒有使用這等邪物的能力和機運;簡單的說這塊「札駱可」和工讀生並未建立緣分,因此實際上還是倚靠藍月淨身為舒月廳駐事──也就是這一切怪異之物「暫時主人」的權能才得以驅動。
但現在可失效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藍月淨心中揪了一下。羅元齊的動作很大,進退出手都卯足狠勁,甚至貼上目標身體張嘴便咬,像極了一頭發了瘋的狂牛,說是捨命相博都不為過。要是有一個閃失恐怕今晚就難以避免傷亡,這可不是她希望發生的事。
只見何鈞文曲膝微蹲,向後躍開輕描淡寫避開這一咬,待羅元齊又向前撲近時鎮定地左前臂向前一伸,恰好格擋在羅元齊的喉間,這一下連手肘也頂在他的臉頰上,接著使力向前推去,就在彈開羅元齊的同時,何鈞文覆滿水珠的右掌掌心已經順勢抵在他的前額。
「定!」何鈞文發出不慌不亂,沉穩的一聲。
羅元齊「哇」地痛苦地尖叫,任憑他放扯開喉嚨大吼,身體卻是一動也不能動了。
在遠處的工讀生剛從被追殺的驚魂動魄中回過神,看到這一幕不得不出聲叫好,但同時雙腳已經發軟到站不起來;杏筠和藍月淨則是放下懸在心上的大石,沒多久又立刻鎖緊了螺絲。兩人深知真正的好戲現在才正要開始。
「衣⋯⋯是⋯⋯什麼督翁西?」
「嗯,真的是好險。差點就沒命了。」何鈞文拿起公道杯抵在羅元齊的下巴,轉動著他的臉頰。「我才想問問你是何方神聖。我想你不是什麼卓彥誠吧。」
「呸!衣⋯⋯沒資格問我。」熱氣蒸得羅元齊的眼睛相當不舒服,卻又無力反抗。
「火氣不要這麼大。喝杯茶交個朋友嘛。」何鈞文把手按在他肩上,接著從口袋中取出兩只陶杯,「十三、十四、十五⋯⋯嗯時間到,這個時間剛剛好。」
繚繞的熱氣像條白蛇,扭動的身子似具靈性,一路朝著羅元齊蜿蜒而上。他⋯⋯該說是附在羅元齊身上的「他」,彷彿看見了那煙蟄伏著一對紅眼,正從虛空中凝視著自己。
「這到底是你⋯⋯對我做了什麼?」從羅元齊的口中說出的詞語不再是畸零散落的無意義音節,慢慢聽起像人多了。
「別急,先喝杯茶。」
何鈞文將陶杯斟滿淡綠色的茶湯。他從容地微笑,彷彿完全不受剛剛被攻擊的影響。那茶香和著煙氣像充滿了魔力,竟然讓羅元齊平靜了下來,一改方才的兇狠態度,張嘴就口吞了下去。
「好香。看來你真的有點才調,至少茶泡得不錯嘛。」
何鈞文又斟了一杯遞上,說:「是茶葉夠好。這是同行送的阿里山露珠茶,濃郁的高山茶很適合談事情的時候喝,尤其對象是像你這種脾氣這麼大的朋友。」
「嘿嘿,我不覺得我們有什麼好談的。」
「那可不見得。我先自我介紹,我叫阿文,是位茶師。」何鈞文也喝乾了杯中茶。
「好了好了,沒有用的,再說下去也──」
何鈞文揮手打斷了他的話。
「我自我介紹完了,好歹你也報一下自己名號嘛。這樣大家禮尚往來,誰也不吃虧。」
「幹你娘勒,名字是多重要?」
「若無外號也行?」何鈞文無視他突如其來的粗口,改用台語和他溝通。
「溪哥啦。以前人家說過『能過西螺溪,歹過虎尾溪』聽過無?彼當陣我在混的時候沒人打得過我,想過虎尾溪還要問過我拳頭母欸。」
何鈞文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彼時陣整個雲林地區我的拳頭上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