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洪水v1.0
本章節 5994 字
更新於: 2022-10-11
透過不斷晃動的間隙,可以看見能夠解決所有疑問的終點近在眼前。他說:只要到達那裡,就能獲得除自由外的一切。
那天,一根比身體還要粗的外星圓柱從天而降、不激起絲毫水花地半沒入水中。雖然我奮力揮起七肢拚命閃躲這個不明物體,卻始終只能在這個小小的空間內不停打轉。
此時一陣聲音打破長久以來的寧靜說:「我是詢獸師所羅門,你叫什麼名字?」
:「名字?那是什麼?」
:「代表你的一種稱呼,比如說所羅門代表和平、安康的意思。你呢?」
儘管那傢伙體型龐大到足以將我一口吞下,但他平靜的語氣總能讓人相信他不會這麼做。於是我鼓起勇氣說:「我只希望可以換個大地方。」
:「好的,法蘭克林。今天下課後我會順路去寵物店看看。」
那是我們第一次對話。雖然當天晚上詢獸師並沒有帶回新家,但他承諾等我再大些時會換個容器。
之後那段如夢似幻的時光裡,詢獸師幾乎每天下午回家都會來找我聊天,講述外邊許多新奇有趣的事物。
像是我問說:「說起來,寵物店是什麼東西?」
:「嗯,怎麼說呢?」
見他欲言又止,我追問道:「不是有很多大房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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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啦!除此之外,也有很多你的兄弟姊妹住在那兒。」E
我不禁感嘆說:「既有同伴,空間又大;真好。」
他搔搔頭說:「好了,來吃晚餐吧!」
又或者是:「詢獸師,我的名字法蘭克林是什麼意思?」
:「代表自由。」
:「自由是什麼意思?」
:「隨心所欲吧?」
:「那你自由嗎?」
:「當然不是!」
他輕敲玻璃缸說:「我們也有各種拘束…我幫你換水吧!」
一股新鮮水流沖淡了原本的寂寞。
:「那為什麼你同時有許多名字?像詢獸師、所羅門和學生。」
他莞爾一笑,說:「啊哈,大概是因為人們喜歡藉由分類表示異己?你這麼一說,我們似乎很喜歡給別人貼標籤呢?」
據他所述,只有當他靠近時我才能像人們一樣思考。因此只要時間差不多到了,我就會找到那個最容易盯著門口的位置靜靜等待。
也幸虧獨處時沒什麼意識,畢竟回想起來經常只是從自己的小世界注視外面的大房間,整天被看不見的邊界擱在室內一隅。而日子如同那些單調的褐色顆粒,在狼吞虎嚥的咀嚼下一個個消逝。
然後,那天悄然無聲地來臨了。
詢獸師先是反常的在中午時段回來,神色驚慌地在房間內來回踱步,好像在思考什麼。
:「今天比較早下班喔?」
他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怎麼回事?」
咳。他深深嘆了口氣,憂慮地緩緩道出真相:「診所臨時宣布配合放假,而且整座城市似乎都被封鎖了。」
他隨後又趕忙解釋說:「大意就是說有一層看不見的牆壁罩住城市,而我們現在跟你一樣,沒事可做了。」
原來他也被關起來了。接下來直到那串連缸底都為之震動的尖嘯響聲起,他都只是在睡覺。
:「怎麼了?聽起來像是有隻巨龍在咆哮。」
他揉起眼睛,皺著眉說:「那是空防警報,只有當發生緊急情況時才會響起。」
他搖頭走向門口說:「我要出去找些吃的,晚點回來餵你。」
「我也想出去」這句話,又沒說出口。
又是另一段繞圈的時間。
:「我回來了,哎呀。」
一團黑色毛球突然從他雙腿間竄出,接著像是要品嚐每個角落般貼在地板上四處移動,這頭陌生的生物就這樣肆意探索我的房間。
詢獸師撇開牠著急地問說:「法蘭克林,外面出大事了。你最近有發覺哪裡異常嗎?」
他實在不該問一隻未曾出過門的金魚這個問題:「感覺水質變差了算嗎?」
不管低頭陷入沉思之中的馴獸師,我按捺不住好奇心問說:「那是什麼動物?」
:「喔!這位是艾伯特,一隻雪納瑞犬。我們是在上班時認識的,見牠沒人照料就給帶回來了。」
看著牠盡情揮發好奇心的樣子,我羨慕地說:「可以自由的走動真好啊!」
:「牠說可以跟主人在一起更好喔!」
什麼?這傢伙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不過既然詢獸師能跟其他動物溝通,我何不趁現在多問一些關於外面的事?我很想知道其他「寵物」是怎麼想的。
:「待在主人身邊有什麼好的嗎?」
那隻狗聽到後抬起頭,直勾勾盯著詢獸師看。
:「嗯,牠說無論是玩追逐遊戲或被撫摸,牠都喜歡。」
這有點難以令余想像,畢竟我跟詢獸師的互動僅限於餵食、換水的時候,頂多朝他吐水表示歡迎。
:「難道牠都不會想離開嗎?」
詢獸師望向牠不一會兒後,牠便將腦袋重新安置在地面上,彷彿我問了一個很蠢的問題。
:「嗯。縱使外面有很多值得探索的東西,但可以說要是沒有人陪伴,生活就不完整了。」
好吧!我實在無法理解牠的想法。對我而言,怎麼可能會不想離開這狹小的牢籠,與同伴相遇?我很確定關於這點,就算變回金魚腦時也是這麼想的。
:「時後也不早了,大家吃完晚餐後休息吧!」詢獸師接著又輕聲對牠說:「明天我們再去找你主人好嗎?艾伯特。」
牠低鳴一聲表示同意後,繼續不安地轉圈直到碗中出現飼料為止。從那之後他們每天早上都會出門尋找「主人」,最後也必定是一同迎著夕陽回來。
詢獸師在睡前撫摸著艾伯特,打理他身上的皮毛安慰說:「別擔心,我想他一定是去避難了!我也會詢問其他朋友的。」
:「嗯,我們明天再去你說的那裡搜索。」
隔著討厭的玻璃牆觀察著他們倆互動,我只能在隨之而來的漆黑夜裡感慨:自己要是能像艾伯特那樣抱著誰的腿撒嬌就好了;要是能像艾伯特一樣陪在誰的身邊玩耍就好了。但無論有多麼期盼,殘酷的現實總能毫不留情地禁錮住夢想。
於是在夜裡,我浮到水面上開始嘗試第無數遍的呼吸。我當然知道每當清爽的涼風吹拂過鱗片之時,鰓部很快便會因為呼吸困難而不得不潛回水中。但,久違地試一下吧?我這麼告訴著自己。
先是嘴,然後是頭、鰓,還可以!還能再出來些!我可以感受到體態輕盈的身軀正不斷打破原本那道不可逾越的蒼穹!等再回首時,原來的天蓬已然成為地板。我,成功了?
我成功了!原來自由的感覺是這樣啊!終於擺脫那小小的玻璃缸,到心心念念的外面來,而整個房間都供我探索!
我東啄一下書櫃;西藏身於吊燈之中,還有…好多想做的事。無奈胸鰭的擺動頻率逐漸緩慢下來,看來詢獸師進入深度睡眠了,明明還想再享受一下的…。
希望當腦袋瓜恢復意識時,身體還能停留在這兒。
做了一個好常見的夢。嗯?眼球轉動,我發現身子正在兩本書搭成的書谷中休憩。清醒過來的我拍打尾鰭從上層書架中探出頭來,俯視坐在床上的詢獸師說:「你起得真早,我記得你說過人們一次都睡好幾小時的吧?」
:「是啊,有點睡不著。」
我左右擺首,試圖引起詢獸師的注意說:「是因為外面的事嗎?」
詢獸師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一會說:「所以,你也變成這樣了。」
察覺到話語中的不對勁的我問說:「什麼意思?」
:「法蘭克林,你想到外頭嗎?」
這個問題可謂是一針見血地道出現狀。
不知道他葫蘆裡賣得什麼藥,我只得反問說:「為什麼不呢?」
:「你有沒有想過,其實外面可能很危險?食物可不會定時出現在水中喔!」
的確,那些關乎生存的條件早已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存在,常被對自由的渴望所掩蓋。自己老是埋怨玻璃缸的狹小,卻從不曾意識到它帶來的安逸生活。
:「但我不希望只是活著而已…。」
:「好。」詢獸師用一如往常的微笑說:「既然你現在有了新能力,不如直接帶你去見識外面世界,之後再做定奪如何?」
回顧過去,最讓人興奮的時刻還是換個大點魚缸的時候!那段時間內似乎連水裡都瀰漫著悠遊的香甜味。
:「嗯。」
:「那今天我們下午就跟著艾伯特去散步吧!」
緊張、期待。這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突然席捲全身而來,外面到底有什麼呢?會是一個沒有任何束縛的世界,還是到處充滿吃人的怪物?我不知道其他金魚是否也會有這種困擾纏身,又或者只是因為我接觸詢獸師太久。
詢獸師吃過午飯後手提白色醫療箱;身背寬大的後背包——不用他提醒,看見艾伯特飛速搖動的尾巴,誰都知道詢獸師正準備出門。
:「等一下,我先來問問外面的情況。」
詢獸師突然蹲了下來,面對牆角自言自語似地說:「是的,最近;聽你的描述,像是一種鱘魚;謝了,我會多帶一些糖回來。」
我遊到他肩上問說:「你在跟誰講話?」
:「螞蟻小姐呀!他們雖然不起眼卻很重要呢!」
順著指尖遊去,可以看見細小的黑點正在地上爬動。仔細一瞧,這不是早上吞下的移動零食嗎?即使很快因為味道不合吐了出來……希望他沒跟詢獸師抱怨這些。
打開通往解放的門鎖,穿越一道道蜿蜒的迴廊,耀眼的光芒逐漸從門縫間展開,超現實的畫面頓時呈現在眼前:我們身處在不見盡頭的筆直裂縫之中!
原來剛剛覺得廣闊無邊的房間不過是礁岩內的一室,而這個礁岩也不過是礁群裡的一粟。它們彼此間的距離形成了一條條沒有盡頭的裂縫,這就是所謂的街道吧!那麼這些風姿各異的礁岩就是房子。也就是說像剛剛呆著的房間,這裡有成百上千;甚至成千上萬個!
我從來沒有想到會用到這種量詞,這就是沒有玻璃罩的空間!
路上盡是沒見過的東西以至於接連被詢獸師督促了好多次:「不要離開我身邊!」
但這怎麼可能呢?我想看會動的汽車、會亮的路燈和其他許多未知的事物——縱使我根本認不出那是什麼。
:「我們現在要去哪兒?」
:「當然是你的故居囉!」
我出生的地方嗎?應該是因為當時還沒遇見詢獸師,所以腦內沒有任何關於這裡的記憶。抱著疑問與好奇心來到那間不起眼的小店,對裡頭的第一印象是:那是個充滿玻璃的房間。
大大小小的方形容器堆砌成牆,據詢獸師所述,這裡原來都塞滿了同伴,直到那天才被他親手放生,游出這透明的牢籠。
他們也渴望自由嗎?正試著揣摩當初那些待在這兒的同伴的心態時,我忽然發覺自己變得呼吸困難。多虧身邊察覺到異狀的詢獸師迅速從他背包中翻出水杯降下甘霖,舒暢自如的感覺才重返於身:「看來你還不能出水太久呢。」
:「謝謝…。」
害怕。緩過神來想,剛才情況著實緊急得令人驚慌失措,那大概是這輩子頭次淺嚐到死亡的滋味。要是剛才自己是「自由」的,誰能保證可以即時找到水源?
:「快看,有你的同伴呢!」
詢獸師的喊叫聲暫時將我從矛盾中拉回現實發現,幾條橘黑色的同類正貼在櫥窗上盯著我們看,原來的煩惱很快被拋之腦後,畢竟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同類!
詢獸師鼓動著說:「有甚麼話想說嗎?」
夢寐以求的情景頓時把原來那顆憂慮的心拉上雲霄:我也可以加入他們嗎?幾雙眼睛隔著玻璃窗對視彼此:我微微擺弄魚頭;他緩緩撥動副鰭,接著倆魚一齊上浮下潛,好似在跳雙人舞般。
我清楚地感受到這不是水中的倒映,而是另一個真實存在的自己!牠有自己的想法、意識,且我們之間可以靠著不同的姿勢或震動溝通,這種與對話截然不同的互動方式,令人不禁沉浸在日後群居生活的遐想之中。
就在這時,一條不比我們大多少、有著長長觸鬚的黑魚混入我們的行列,不知道不同種類之間也能融洽相處嗎?希望…冷不防,突如其來的一陣混亂讓同伴紛紛遠去,只剩下被拒之於血盆大口外的尾鰭,在注視中無力地拍打幾下後徹底消失。
:「弱肉強食,自然界的規則…。」
消失的不只是同伴而已,此刻的我早已無心聽詢獸師平靜的講解,面前不停開闔的嘴彷彿在嘲笑自己的無知。接下來直到回家前都緊緊貼在詢獸師身旁,前所未有的壓力不斷對自己進行殘酷的拷問:這就是我所追求的夢想嗎?
其實,這個房間就足夠了吧?雖然空間有限,但也有可供躲藏的書櫃或休憩的床板;充足的食物與談心的夥伴…但反過來說,也只有這些了。難道自己只能終身以此為伴?果然還是會想見識外面的光景!可卻又恐怕會成為別人的餌料,結果終日無法下定決心。
:「喵嗚~。」
一連好幾天內心都做著這樣的掙扎,強烈的焦慮感使得身心都對剛入門的野貓視若無睹。
詢獸師打開門說:「看你又帶回來了什麼?喔,一隻可憐的小鳥。」
貓吐出滿嘴羽毛,掉下一坨體型與我相似的生物——不知道為何,這幕看得讓人有點生理不適。
:「讓我看看,好像還有氣息…哇!冷靜點!」
當詢獸師的手掌剛接觸到牠,那個小東西忽地拍打著翅膀滿屋子亂飛。這就是常佇在窗沿,被稱為「麻雀」的鳥吧?這是我還待在室內時唯一能見到的生物了。
透過自己與身俱來的獨特能力,詢獸師花了段時間安撫麻雀,並意外得知珍貴的消息:距這兒不遠處有個避難所。
:「所以你是在途中遇襲落隊,結果被貓兒叼回來了是嗎?真是不容易,可以告訴我們避難所的位置嗎?有很多不同動物被關著?也有很多人會去看他們?」
詢獸師像是想到什麼,用手指在從抽屜翻出的彩紙上頭比劃說:「我聽說這座城市往昔為了抵禦外敵,曾修築起一座牢不可破的堡壘。如今戰事完結,結果只留下旁邊的動物園繁榮起來。」
避難所?動物園?他在說什麼?晚上,我向詢獸師提出疑惑,他卻只說我們要離開這兒了,你決定好了嗎?
詢獸師說的問題在我心中揮之不去,在這場最後的旅途中,艾伯特將到避難所尋找主人;貓希望能找到一個安全的藏身之處;麻雀則打算與同伴匯合。
那我呢?該遵從自己一直以來的心願,游向無拘無束的天空嗎?但這樣…不對,其實答案已經很明顯了,若現在不選擇那個解答,我得這樣困擾一輩子。
出發日那天詢獸師這麼說著:「法蘭克林,你一路上隨時都可以依你的意思離隊。」
大概是因為下定決心的緣故,今天再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氣時,我感覺到就算前方危機四伏,我都可以坦然面對。
於是一支隊伍浩浩蕩蕩的行進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奇怪的是艾伯特一馬當先地走在最前面;貓咪卻擠在詢獸師旁,小鳥倒很自然地從高處鳥瞰殿後…明明平常艾伯特最黏人的。
隨著沿路經過一條條相似的街道,我發現人造建築逐漸減少;綠色植物逐漸增多。我驚奇地看著這些橫七豎八的深褐色枝條,因為這些東西固然不會動,卻與冰冷無情的石頭不同,仍保有一股清新的生命之味。
詢獸師的傘尖一指,說:「避難所應該就在附近了,啊!就是那棟大樓。」
雖然從我的視角望去只有漫天綠葉,不過他說得話絕不會有錯;換句話說,那也代表我們很快要分離了。我扭頭正想擠出些道別的話語時,正巧撞見他身後的麻雀被黑壓壓的烏雲籠罩,然後迅速遭到瞬如閃電的尾巴從空中擊落,直直墜入無底深淵巨口。
由於一切是發生得如此安靜又不真實,以至於我只是呆呆愣在原地盯著逕直衝向我們的龐然大物,那不斷逼近的血盆大口,好似在宣告獵物與死亡的距離。
啪!完全的黑暗籠罩住全身,這就是旅途的盡頭嗎?忽然眼前一亮;雨傘移開,原來是詢獸師即時發現了不速之客,在我們之間撐開了保護傘。
:「艾伯特,帶他走!」
艾伯特應聲飛撲過來將我含在濕熱的嘴裡——這又是多少同伴見到的最後景象?從晃動的空隙間可以看見越來越近的雄偉建築,只要到達那裡,就能獲得急需的生存保障。
可就在快到大門時艾伯特把我吐出口中,躺在地上依稀可以瞥見艾伯特正飛奔回去助陣,所羅門則揮舞著雨傘抵擋那條大魚的攻擊,腳邊的貓咪早已不知去向。
我也沒辦法。回歸孑然一身,我第一次意識到一切全憑自己做主的感覺,廣闊無垠的世界正等著我去探索!不過對現在的我而言顯然太早了,同伴的慘狀、自身的弱小,我已經充分體會到。
我擺動雙鰭立起身子,游向近在咫尺的鐵門。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在一個滿是床位的地方醒來,獨自念著記憶中的名字:「所羅門?詢獸師?」
低語突然有了回應:「那是誰?你的主人嗎?」
對了,我原本是住在一個小小的玻璃缸裡。
:「無意冒犯,但像你這種小動物,大部分記憶應該都在主人那裡,不用勉強自己想起來的。另外,我有一個情報是說其他城市都還是完好如初;告訴我,你想到外面去嗎?」
感覺……還有許多話沒跟他說,於是為了見到那個人,我答應說:「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