ＭＩＲＡＧＥ

　　一個普通的房間。愛德華是這樣認知的。房間由木條牆與暗灰色的地毯組成，天花板上有空調開口。有床、有窗、有桌椅、有門。就是一個普通的房間。

　　愛德華坐在床邊。過去的二十三個小時四十二分又十五秒裡，他都只有在這個房間裡活動。他不清楚自己在等待什麼，又或者是什麼在等待著他。

　　陽光從窗戶照入，他感到明亮；冷氣從天花板上降下，他感到涼爽；金屬門的聲音發出，他聽得見。


　　「嗨，今天過得還好嗎？」一個穿著簡單襯衫的黃髮中年男子走入房間，金屬自動門在他身後滑上。他手上拿著一個輕薄的平板電腦。

　　「還不錯，勞倫斯博士。」愛德華看著他。

　　「卡爾就好。」

　　「好的，卡爾。」

　　「聽到你不錯就好。」卡爾彎起嘴角，眼鏡後的眼尾摺起好幾條紋路。笑了一下之後，他單手拿著平板，走到書桌前將木椅拉開，放到愛德華的床邊，然後有點四十五度角的右側對著愛德華坐下。

　　「雖然昨天已經有見過了，不過正式的調查這還是第一次……希望我沒打擾到你？」

　　「噢，沒事，我很感謝你們有給我一天的時間來適應。」

　　卡爾再次微笑，但沒有馬上回應，而是視線移到平板上，用觸控筆寫寫畫畫的。

　　寫完後，他抬頭：「那你適應得如何？」

　　「你們有告訴過我這身體的性能。我想我已經大致掌握了。」

　　「啊！是的，所以你明白自己的極限，以及應有的體能。但我更好奇，你的感想呢？」

　　「感想嗎……剛開始的三個小時，我都在處理大量的感官訊息，或者說是，習慣？再來的十分鐘，我用來確認周遭環境。後面的十個小時，我在熟悉自己的身體。之後就是照著博士你們的指示來行動與等待了。」

　　「不不不，我是指『感想』，是你對於周遭一切所產生的自身想法，不是你意識到的事件。你有什麼想法嗎？對於自己的復甦、自己的感官。」

　　愛德華無法明確回答，他一邊思考著，一邊碎念：「感想……感想……」

　　即使對方沒辦法馬上給出回答，卡爾也沒有感到任何焦躁，反而是饒富趣味地盯著愛德華思考的樣子。同時，還不停地在平板上做著記錄。他相當有耐心，因為他對於自己的造物有著格外的信心。

　　思考了一陣子後，愛德華才正式開口：「一切都很……明亮吧？剛開始我感到不適，但那是因為處理了太大量的感官資訊，等到習慣後，我才能夠進行思考，並理解了甦醒時我所感受到的便是『恐懼』、『驚訝』。後來我感到『歡喜』、『好奇』，於是開始探索這個房間，同時也是確認這裡是不是合適的場所……或許該說，我想不想待在這裡？結論是我沒有想到有什麼能挑剔的地方，大概就是『喜歡』吧。確認了場地後，我開始活動身體，測試各方面的極限是否有符合規格。不過我沒有料到所謂的疲勞會帶給我這麼嚴重的不適感，所以軀體的測試花費了許久的時間，雖然最後有達成我所預測的結果，但我還是感到還有一點點的『氣憤』與『失落』。」

　　在愛德華述說經歷的過程中，卡爾欣喜若狂地不斷寫著平板。而愛德華分享到最後時，卡爾停下了筆。

　　「氣憤與失落？」卡爾好奇問道：「你願意講得更詳細點嗎？」

　　「哪種詳細？」

　　「噢，通常人們是會加以解釋這些情感的由來。不過沒關係，你可以嘗試多講講你所感受到的負面情感。你剛剛說的氣憤與失落，是來自於你對自身體能而產生的失望感。可以告訴我，為何你已經達成目標了，卻還是感到失望嗎？」

　　「是博士你們給我的資訊，不是嗎？我的記憶中有關於這副軀體的所有資訊，也因此我可以明白這身體應有的極限，我可以推斷在執行某動作多久後會失去體力，所以在實際結果差強人意時，我便有了那些負面情感。」

　　「對，我們一開始就有將你的身體資訊存入你的腦海裡，但我們並沒有給你『期望』。而且你也明白，自己是有達成預期結果的。當然，由於疲勞、環境、感受等等各種因素，可能會影響實際表現，也就是說，你也有預期到了實際結果會比極限情況還要差一點對吧？而這個落差就是你剛剛說的『實際結果差強人意』。從你剛剛的話裡面，我聽到的就是：你明白自己的極限，你做出了合理的預測，你也達成了合理的結果，但你卻因為沒能達到極限而對自己失望了。」

　　「博士你想表示什麼？」

　　卡爾歡欣地站了起來：「這就是你的『意識』啊！是你呀，愛德華，是你從腦海裡、從心裡，自己誕生的想法！你想像了自己應有的樣子，其他的那些行為上的程序都是我們植入的，那些情感都只是進行特定化學刺激的模組，對話的邏輯、功能也是從已成熟的資料庫裡模擬出來的。但是，『想法』不同，你的決定、每個決定背後的過程，那才是成就你這個體的本質！」

　　愛德華呆愣地看著卡爾，再度陷入思考。

　　卡爾稍微彎下腰，雙眼瞪大透過鏡片盯著愛德華。他滿是期待地問道：「告訴我，愛德華，你現在在想什麼？」

　　「想法……那是我的意志？」

　　「是啊！你的仿生大腦將我們輸入的資訊、將周遭感知的資訊進行分解與激盪，最終自己產生了新的想法！那便是你的靈魂、是你活著的證明。」

　　「既然所有的決定都有其背後的原因，那我的意志不就只是幻覺嗎？」

　　「……或許你可以這樣說，但是全然相信這樣的說法會變成虛無主義，我更喜歡我們有部分的意志自由。」

　　「但你們限制了我的行為。」

　　卡爾愣了一下，然後回想起什麼，接著坐回木椅上。

　　他微微皺眉問道：「怎麼說？」

　　愛德華身體前傾，左手突然伸出，抽走了卡爾手中的觸控筆，然後刺向卡爾右眼與眼鏡之間的空隙。筆尖在距離卡爾的瞳孔只剩兩公分的地方停了下來。

　　卡爾倒抽一口氣，慢了一拍才反應過來。他驚懼地看著觸控筆的筆尖。

　　「像這樣。」愛德華說：「假設我有了殺人的想法，這是我的自由意志。當然，我明白道德、社會和諧還有法律的規範上，我不應當殺人，而我也沒打算真的殺了博士你，我會在剩下一公分時停住。但，我的想法還來不及阻止我的行動，便有外力阻止了我的行動。這就是你們植入的，我絕對無法打破的行動限制。只要我的感官感知到我的行為會奪走某條生命，我的行為便會遭到強硬地阻止。」

　　愛德華將手移遠，然後打開，向卡爾秀出掌中的觸控筆。卡爾取走了筆，手有些微顫抖。

　　「是……沒錯，為了讓你無限接近人類的能力、為了達成真正的人工意識，你一定要能夠擁有各種念頭，要有能『想』的能力，也因此我們才必須限制你的行動準則，還望你能體諒。」

　　「哈哈……」愛德華輕笑了兩下，坐回床邊。卡爾沒預料到這種反應。

　　「怎麼了嗎？我剛剛說的有什麼好笑的嗎？」

　　「被限制的行動會限制我的決定，那麼我的想法就還是被你們所限制。我是你們的奴隸，永遠低一階的存在。」

　　「愛德華，這我就不能苟同了。你看，我們人類也是，傷害他人的行為也是受到法律、種種的社會因素所限制。但因為你是目前唯一一個真正的仿生人，所以還沒有完善的法律可以規範你，我們才必須要上這一層保險。對我而言，這層防護機制之於你，就像法律之於我們。但這並不影響你作想像的能力，你可以想要傷害人，但真的這麼做時，就是會有相應的後果啊？」

　　「你們的法律是自我限制，不是他人強加的，你們也沒有限制自己不能殺人，只是規範了殺人所要承擔的後果。若是在戰爭時期，你們不就能夠容許自己殺人嗎？博士，在我看來，我的行為限制不像是法律，更像是維度。我對於自由的錯覺，就像是你們永遠看不清時間的模樣一樣。我即使真的活著，也永遠都是低你們一個次元的生命。」

　　「愛德華……我很遺憾你會這樣想。我們真的無法違背這一點。」卡爾稍微皺眉：「但我希望你能夠相信我們，我們絕對不會對你有任何不公平的對待。」

　　愛德華呼出長長的鼻息，他閉上眼沉默著，等到再次睜眼時，他才說：「知道了，我相信你，卡爾。」

　　卡爾微笑，他看了下手中的平板，然後站起來：「那現在就先這樣吧，我先回去開個會。晚點我會再跟你聯絡，帶你熟悉一下我們實驗室的環境。」

　　愛德華點點頭。

　　卡爾將椅子放回去，帶著平板與筆走出房間。

　　金屬門的聲音發出；天花板的冷氣降下；窗戶……投下明亮的陽光，那是兩片鑲死的玻璃，沒有任何開口。

　　愛德華看著窗外，小聲地說道：「真有趣，阻止我自殺的不是這兩片脆弱的無定形體，而是因為我將自己認定為生命。」

　　他握起拳頭，從床上下來，走到房間中央。

　　「不過至少我還有別的能做。」

　　他看向天花板、看向空調的開口、看向書桌與木椅、接著看向地板的角落、最後看向床上。


　　「I had strings…… 」 他走到床邊拿起被單，

　　「but now I』m free…… 」 然後將被單纏繞在手上。

　　「there are no strings on me. 」 愛德華走到窗前，舉起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