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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474 字
更新於: 2022-09-30
就算是大規模任務,就算是有軍人陣亡,任務後的處理仍然很簡單,就只需要交還處理器和AI而已。無名國根本不重視義務軍人,甚至連報告都不用寫。

早櫻來到軍備營交還AI,包括自己、天葵以及金色種的,然後再到軍事部,交還處理器給芙洛拉。接著就回家了。

晚上了,天頂漆黑一片,夜空無窮無盡,圓月散發著一抹幽寂的青色光輝。早櫻站在一道金屬門前,門的主人是一間矮矮的白色房子,在這明月下,三者都散發著一種憂鬱的光芒。

早櫻按下密碼,咔嚓一聲,金屬門就自動打開了。一推開門,屋內空盪的光景瞬間印入眼簾。

近乎沒有任何光線,屋內就只有透進來的一絲孤寂的藍光,玻璃桌上雜亂地放著昨天早櫻看的電影,半透明的螢幕一片黑暗,冰箱的金屬表面反射著光芒,電子鐘顯示著八點四十六分。

早櫻走進房子,關上門,與漆黑融成一片,來到散發淡藍色光芒的單向玻璃門前。天葵關上門但沒有上鎖。回想起來在這兩個月,天葵好像一次都沒有鎖門,是為了方便自己還是其他原因,早櫻並不知道。

早櫻注視著那抑鬱的光芒,臉上寫滿擔憂,右手輕輕按在玻璃門上,早櫻想進去天葵的房間裡,手卻怎樣都使不上勁,怎樣推都推不動。

張開雙唇,既然門推不開,那就用說的,早櫻這樣想著,卻一句話都説不出來。

早櫻並不擅長安慰別人,之前她與天葵的相處方式不是一味地認同天葵,就是因為事情關於自己,只要早櫻說沒事,天葵也會接受。

而現在,是關於天葵的事,是早櫻要走進天葵的心,就算理解天葵的感情,早櫻也不知道要怎樣開口。

沉默許久,一把聲音推了早櫻一把。

「哈⋯⋯啊⋯⋯」

這是一把藏在門後的聲音,這是人痛苦又軟弱的喘息聲,這是天葵掙扎的一聲。早櫻就是被這聲音刺激,就一股下意識的衝動,讓她堅定又認真地說:

「不是天葵的錯!」

聲量不大,但能從中感受到早櫻的情緒,只是門後一片寂靜。早櫻有些低落了,垂下頭,用比較微弱的聲音重覆道:

「不是天葵的錯⋯⋯」

「⋯⋯」

門後還是沒有回應,這就是早櫻與天葵的境界線。

原本是早櫻在前,以對義務軍人被犧牲的淡然態度站在天葵面前。之後,要跨過國境線,早櫻和天葵就平行了。再然後,天葵已經到達彼方而早櫻卻被拋下,距離一直拉大,直到早櫻理解天葵的感情,她們倆彷彿回到同一條線,結果—

「天葵⋯⋯」

深紅色的劉海已經碰到玻璃上,幫它承受著那片憂鬱,早櫻輕聲耳語天葵的名字,這種無力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對於公主的逝去早櫻也是一樣感受,只能喃喃著她的名字,卻怎樣都跨不過那條生與死、人與人的境界線。

—不過,天葵可不一樣,她能輕鬆走到彼方,跨過「人」與人的境界線,自然也能瞅向一旁的早櫻,到達另一邊的彼岸。

「有什麼可能不是我的錯⋯⋯」

天葵現在不需要擔心會犧牲什麼,終於可以軟弱了,終於可以用輕輕揮手就能打碎、輕輕一撥就會消散、就算不管它,也會在一剎那被光芒融化的軟弱聲音說話了。

天葵沒有到達彼岸,但只要她越過境界線,那怕只是一根手指,現在的早櫻也會拉她過來。

「你盡力了,你真的盡力了⋯⋯本來他掉下去是一定沒救的,但因為天葵你第一時間衝過去,他才有獲救的希望。」

「希望有什麼用⋯⋯?他還是自殺了,還是在我面前了結自己,希望就真的只是希望而已⋯⋯」

「⋯⋯」

早櫻啞然了,天葵說的是事實,金色種就是沒有獲救,就是自殺了,就是這麼簡單。

「這是我的錯⋯⋯如果5號AI活著,多個戰力,說不定金色種就有救了。如果我好好跟他一起行動,説不定就沒事了。」

「⋯⋯如果我⋯⋯讓他虐待Huma,說不定就不會到那種地方去了⋯⋯是我犧牲了他⋯⋯」

天葵說到一半,猶豫了,但還是繼續說下去,用「說不定」這種平常絕對不會用的字眼,機率的事,來否定自己的信念。

「不是這樣的呀⋯⋯」

同居了兩個月,早櫻當然理解天葵有多動搖了,但也只能將額頭貼在玻璃上,顫抖著喉嚨,痛苦地說著。

「⋯⋯兩年前,Huma病毒剛爆發,因為白利亞共和國資訊落後,我們一家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被襲擊。那時候的病毒好像比較強,我的父母一被咬馬上就要變成Huma,第一病徵若隱若現。結果他們在與襲擊的Huma拚殺後,在變成Huma前的一瞬間,為了不傷害到我,犧牲了自己⋯⋯」

這就是天葵送Huma一死的根本原因吧。

天葵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話語中的悲傷與無力根本就無法抑壓。

「⋯⋯同一幕發生在我面前,又有什麼可能不是我的錯⋯⋯?」

儘管看不見,天葵現在的情緒早就湧出來,聲音顫抖著,喉嚨深處肯定也有種特別難受的乾燥感吧。雙手應該緊緊地握拳,雙眸應該看不見了,以天葵的性格,會是坐在床上抱緊雙腳,頭垂得低低的吧,劉海應該剛好輕躺在膝蓋上。

不知道為什麼,早櫻感覺上就是能看到天葵這副模樣。

一想到天葵的樣子,早櫻多少有點安心了,但這還不夠,她可不想看見天葵軟弱的樣子。

早櫻轉過身,輕輕靠著玻璃門,彎曲膝蓋,坐下,仰起頭,注視著那一縲青光。

空中瀰漫著灰塵,在青光下的它們就像幾隻飛來飛去的小妖精,早櫻注視著那些移動的光點,臉上浮現出懷舊的表情。

提到父母逝去,早櫻回想起公主了,對她來說公主如同再生父母,雖然不是個多麼溫柔的人,但想到公主,早櫻總是很安心,因為公主永遠會直接了當地說出早櫻做錯的事。

「天葵,你說過花只在獻給逝去之人時有用吧。」

早櫻的聲音很柔和,同時帶有股平靜,突然間說這事,天葵也不知道早櫻想表達什麼,所以就只下意識、軟弱又疑惑地發出一聲。

「誒⋯⋯?」

「哼哼⋯⋯抱歉呢,突然說這事。」

早櫻輕笑兩聲,然後就在天葵依然不解時,繼續說:

「你有獻花嗎?不是為父母,也不是為前隊長,而是為Huma,為AI,你有為那些你視為人的生物獻花嗎?」

早櫻的語氣沒有改變,就是一把輕鬆的軟聲迴盪在空中,就是用著最輕鬆的語氣,道出最讓人痛苦的事實—天葵從未為自己殺死的「人」獻花。

在這兩個月,Huma也好,AI也好,天葵都殺了不少,但身為同居人的早櫻,卻從未看過天葵有買花的跡象。原本以為是雪色種沒有這文化,不過在花店早櫻就知道了,天葵只是沒有打算獻花而已。

她只是犧牲了Huma和AI的尊嚴而已。

「⋯⋯!」

不用想,雪白色的眼眸肯定瞪得老大,乾燥的雙唇也微微張開了吧,但因為疲憊與震驚,天葵沒有發出聲音,甚至連一聲喘息聲都沒有,就好像根本沒有呼吸。

「如果真的視Huma、視AI為人,不是應該要獻花嗎?下殺手來讓苟延殘喘的Huma安息,下殺手來讓盡了義務的AI安息,卻不獻花。獻花也是讓逝去之人安息的重要一步吧,就算沒有墓碑,放在花瓶裡也可以吧。」

早櫻知道天葵有多痛苦,她比任何人都更懂現在的天葵,正因如此,早櫻才要説下去,直到天葵知道—

「哈⋯⋯我竟然是這樣子的人⋯⋯」

天葵從喉嚨深處發出嘆息,彷彿一隻瀕死的野獸,在自己生命的最後,回歸童心,想大聲嘶吼著父母的名字,卻只能發出一陣微弱的喘息聲。

「是啊,天葵就和其他人一樣,然後我也是,我們和無名國的政府沒有區別,我們和芬德拉教的信徒沒有分別,我們和其他義務軍人沒有分別。哼,說不定我們和那個金色種也沒有分別呀。」

「我⋯⋯」

天葵想說話,但寄居在身體裡的野獸不允許,它想發出的聲音,或是説它可以發出的聲音只有一種—愈來愈快、愈來愈重的呼吸聲。

「雖說視那些生物為人,結果卻連對逝去之人最基本的尊重都做不到。金色種是最極端的那種人,要說我們跟他一樣也有點牽強,不過只說其他人,我們跟他們真的差不多啊。」

「⋯⋯」

「其實天葵你現在的情緒就説明一切了啊,如果你和其他人真的不一樣,真的視Huma和AI為人,真的不想犧牲任何『人』,就不會只在人類離世時會痛苦啊。真要說,天葵其實就是不想犧牲人類,甚至以事不由己的態度無視自己處理不到、看不見、正在被犧牲的人類。」

不經不覺,天葵早就做出犧牲的取捨了。

早櫻的話多少帶點歪理,即使天葵多努力,要不犧牲所有『人』,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不過天葵對自己的要求就是這麼高,她的確犧牲某些『人』,也的確曾用事不由己來安撫自己。

其實在與金色種起爭執後,天葵就隱約察覺到自己有地方做錯了,只是那個時候,天葵用不想犧牲其他軍人和Huma來當擋箭牌,而現在戰鬥結束,擋箭牌也就消失了。

「我真是⋯⋯我⋯⋯我可以做什麼呀⋯⋯?」

抑制著體內的野獸,天葵用盡全身力氣,就只為了吐出這麼一個疑問。

早櫻十分清楚,自己的話說過了,也說誇張了,背負那麼多的天葵與常人當然不一樣了。不過正因為天葵與他人的不同,正因為她背負那麼多,正因為她有著可以媲美聖人的價值觀,她才會痛苦。

所以早櫻要做的很簡單,就是要天葵當個普通人。

「很簡單啊!」

話鋒一轉,幽靜的氣氛頓時消失,圓月散發的淡藍色光芒沒有消失,但這已經不是憂傷的顏色,而是紀念逝去之「人」的顏色。有人死去的日子,夜空還是一片無窮無盡的漆黑,明月還是散發著無人能及的光輝,但光芒的意義是人附予的。

早櫻沒有猶豫,一覺得是時候,站都還未站穩,便轉身推開玻璃門,走進天葵的房間,走進天葵的心房。

月光一絲一絲地溜進房間內,天葵的房間和早櫻想像中一樣,都是些必需品—一張床、一個鬧鐘、半透明平板、一張書桌、一張椅子,甚至沒有衣櫃,兩件褐色軍服掛在一旁的倒勾,不過這些不是重點,日常中它們是必需品,現在它們只是被染上淡藍色光芒的其中一員。

天葵如早櫻想像中一模一樣,穿著褐色軍服,彎曲膝蓋,像一顆潔白無瑕的珍珠,輕輕坐在床上。

垂下的純白色秀髮被輕易染上明月的顏色,白嫩的肌膚也散發著光芒,天葵察覺到早櫻的到來,緩緩抬頭,露出疲憊又痛苦的神情,眼角處有些灰塵,在雙眸底下的眼袋則與這些灰塵融合在一起,仔細一看,天葵的臉頰甚至被划傷了,有著用衣袖隨便擦拭的血跡,而這一切,在圓月自顧自散發著讓人退卻的光芒下,變得更明顯,更讓人痛心了。

「誒⋯⋯?」

看到早櫻開開心心的樣子,天葵是真的木懵了,甚至有一瞬間,把自己的痛苦遺忘掉。

「現在去獻花不就好了!」

真的很簡單、很直接,也很符合十七歲少女的想法。

有些生命就是沒辦法不犧牲,但至少可以不犧牲他(牠/它)們的尊嚴。

天葵的嘴巴還是微張的,不見難以置信,就只是被早櫻吸引注意力,注視著那能感染別人的笑容。

「既然我們和其他人沒分別,那我們就會犯錯呀!哪有普通人不犯錯的道理?重點是前進,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前進,做錯了就改過,沒做的就做回。現在就是前進的機會,就是通往道路前方的機會,我是,天葵也是!」

天葵的目光已經離不開早櫻了,那深紅色的劉海,暗紅色的雙眸,紅潤的臉頰,諾大的笑容,一切的一切,都讓天著注視著。那沐浴在月光下的身影,對天葵來說就是希望,就是自己在日常生活上的寄託。

早櫻撥開淡藍色的光芒,讓那令人癡心、令人崇拜、潔白的美在漆黑中散發屬於自己的光輝,宛如旭日東升驅散黑暗,讓第三區重見天日。

早櫻抓起天葵的手肘,瓦解她那憂傷的姿勢,用充滿活力的話說:

「我現在就要去買花來獻祭,你也要嗎?天葵。」

彷彿鮮花綻放,純白色的花朵微微低頭,再次抬起頭時已經是綻放得燦爛的一面。天葵微笑了,是一抹不明顯的微笑,僅是嘴角微微上揚,雙眸微微彎曲,一切都是微微的、輕鬆的。

「我也要。」

語氣也是,就只是一股輕鬆的語氣,沒有死亡的重量,僅有生活的寫意。

被各種各樣的人犧牲,仍然不想犧牲其他人的天葵,終於有人不拋下任何包袱給她,犧牲自己,與她一起承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