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要讓未來的你——悔恨當初的自己——」
本章節 37157 字
更新於: 2022-09-28
連續兩晚不用陪澄美跑步的海翔,因為工作時間日夜顛倒關係,這兩天都沒有與她碰面。這段期間海翔也沒有聯絡她,以免妨礙她溫習跟休息。
又是跟往常一樣的上班日。可能因為昨天放假,海翔連續睡了大半天的關係,他今天比起平常早了半小時就起了床。
猛烈的太陽還在帶給大地溫暖的時分,屋內只有自己一人,那就久違的看電視打發一下時間。
頻道表上可見全部都是轉播著世界各地知名的體育收費頻道,當中有些正在重播或者直播著體操、撞球、羽毛球的賽事,有兩條是有關教授跑步知識的,難怪澄美會這麼雀躍。
正在不斷往下按調校頻道時,海翔發現新聞台正在播放一個資訊節目,剛好在畫面出現的是英超球隊熱刺的會徽。
「嗯?這個節目是……」
名為「英超最精彩——熱刺篇上集」的節目,只是剛開始直播了五分鐘。
熱刺——
應該稱為「曾經的愛隊」還是「一直以來的愛隊」?
實在不懂怎樣去界定。
海翔知道,儘管表面上還是稍微有留意熱刺的戰績,但要自己列出現役熱刺球員,恐怕數不出幾個。
節目前半部,鏡頭都集中在效忠熱刺至今有十三年的中場球星傑米身上。
基本上海翔唯獨對他印象深刻,除了是他的實力、忠誠度之外,還有他那霸氣十足,雙手作勢持槍往左右方射擊的激昂進球慶祝動作。
重播著一段段傑米昔日的進球片段,某些更是海翔在電視直播中見證過的進球,勾起他絲絲回憶。
回味了兩分鐘後,進入了記者直播現場。
『傑米,十三年來你為球隊上陣四百場,進球一百八十個,是球隊歷史上的得分王。現在你二十八歲,你認為剩下的職業生涯,能否把紀錄改寫為二百球,甚至三百球?』
穿著黑色西裝的白人記者宣讀了這道問題,明明是簡單的一道是非題,傑米卻面有難色,雙手頻繁的自我觸摸,似乎不懂怎樣回答。
他「嗯……」了好一陣子,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有了以下的解答。
『……關於這個問題……我想我應該無法達成這些指標了。聯賽只餘下五個回合,每場進四個球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任務,而最重要的是……我要向各位球迷坦白的就是……』
說到一半,傑米的情緒開始波動起來,眼淚徐徐落下。
『——我……我已拒絕了球隊的續約邀請……今個夏天就會離開熱刺……』
「欸、欸…………」
海翔還在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什麼。
不知道那位記者是否有相同想法,還是他本身也是一位熱刺球迷,剛接收這般語出驚人的答案之後他也愣了愣,他斷斷續續地追問:
『離開是因為與隊友不和?要求加薪不果?還是其他原因呢?』
傑米擦了一下眼淚,抽抽鼻子嘗試讓心情平復下來,接著繼續回應:
『都不是……而是我這些年來從未體驗過奪冠的滋味,我還是希望趁當打之年,加盟其他球隊挑戰冠軍。』
『換句話說,你是嫌熱刺這十幾年來一直未能奪冠,你厭倦了所以想離開對吧。』
『不能這樣說……老闆曾經答應過我,他有能力帶領球隊三年內奪冠,我已經等了五年,但還是什麼都沒有,而且從他平時的表現讓我覺得他根本就沒有野心,好像當初的承諾,都只是為了哄我留下來的謊言而已,我實在不想再等了。』
『明白了,感謝你的解答。』
節目到了廣告時間,海翔也沒再看下去了。
聽到這突然的新聞,海翔難以描述此刻心情。
「——我回來了……咦?小翔你這麼早起啊。」
「啊、啊……昨日睡得太多所以今天不太睏,於是早起了……對了妳的考試怎麼樣?公佈了成績沒有?」
「當然沒這麼快啊,還要等其他學生考核完之後導師們還要開會商議最後入圍名額,我想要等大概一個月吧。」
「是嗎?那麼……待會還要繼續練跑嗎?」
「那當然要啊,我又不是為了應付考試跟比賽才找你練習啊。就像你上班一樣,難道你是為了讓自己能夠不斷的花費所以才去打工賺錢嗎?」
「這樣好像也……沒什麼不好啊……」
「——當然不好啊,再磨蹭下去大家都會遲到的了,趕快更衣準備今天的十五公里跑啦。」
「嗯……嗯。」
總覺得,現在的自己變得不像自己。
只是得知曾經全情投入支持的足球隊,他們的王牌球員要離隊而已,對自己有真有這麼大打擊嗎?足夠讓自己如此神不守舍嗎?
沒事的,應該只是錯覺而已……吧?
「小翔,你今天怎麼啦?換件衣服也要換個十五分鐘才下來?時間快不夠啦!」
海翔選擇沉默應對對方的投訴,他只是想靜靜的思考內心複雜感受的成因。
海翔完全不享受今天的練習,但因此他亦無視了這十五公里帶來的疲倦,一心希望盡快結束練習的決心更加讓他最後超越了澄美的成績。
「哇——小翔今天你的狀態一流耶!比我還要快十秒鐘耶!」
「又是妳說快要來不及上課,所以我就盡量滿足妳的要求,滿足了妳要求之後妳又在驚嘆有的沒的,我根本不知道妳在雀躍個什麼勁。」
海翔一氣呵成講出這刻的心裡話,對於自己創出一小時零一分鐘的冠軍級成績毫不在意,反而語帶諷刺襲向對方。
「抱、抱歉啦……我也是的,明明都考完試了還在拘泥這些事情,不要生氣……好嗎?」
「…………」
生氣?剛才的是生氣的行為?
剛才不像自己的自己到底又跟澄美說了什麼討厭的話啊…………
「……抱歉,今天的練習就到此結束吧,我去上班了。」
他裝作若無其事逃避了澄美的關心,選擇一個人面對內心的莫名其妙的憂鬱。
路線依舊,先是沿著剛才的路直跑,再下坡路返回平地之後,通往彩湖的三公里大橋就在眼前。
海翔停下了腳步,眼淚不由自主落下。
入住第一天坐上宿舍接駁車經過故居時流淚的原因,似乎找到了答案。
「我……我……」
一息間,「熱刺」跟「彩湖居」兩個名詞共同出現在海翔思海裡。
說穿了,又是很老套的那些事——他悔恨自己沒有活在當下。
傑米還穩定留在熱刺的那段時間,長大後的海翔沒有珍惜。到了他宣布離開的時候,少年才後悔自己沒有好好珍惜觀賞有傑米在場的每場球賽、實時目擊他進的每一個球、分享勝利所帶來的喜悅的機會。
正如彩湖居一樣,海翔之所以對這個地方念念不忘,原因也是一樣——在住期間覺得一切是理所當然,失去之後才懂得珍惜的道理。
如果當時時刻牢記最初因為憧憬傑米而留意熱刺的初心,緊抱這個初心全心全意觀賞熱刺每場球賽,作為忠實球迷與球隊同甘共苦的話……
如果當時肯花時間,多逛幾遍彩湖居,感受進入體內的清新空氣、多點活在當下的話……
——也許自己現在就不會這般難受吧……
很想彌補這一切,但……好像已經沒有任何方法了。
海翔獨坐在背向舊居的長椅上,把束在風衣後方的帽子包裹著頭部,抱膝遮蓋著正在痛哭的臉孔,為著無法再追究的事情繼續悔疚。
悲傷甚至把海翔的時間觀念也奪走了,時針剛好指向七,海翔也全不知情。
嗞嗞——嗞嗞——
海翔的意識稍微被瑪麗亞的來電拉回這個世界,海翔用衣袖擦乾眼淚,抽了好幾下鼻子,確保情緒跟聲線與平常無異之後才敢掃下屏幕的綠色接聽鍵——
『海翔,人在哪?』
『我、我嗎?我剛才塞車——啊不對,是跑步的時候雙腳有點抽筋休息了一會,放心吧我已經快到了,多等我十分鐘好嗎?』
『嗯……快點回來哦,你們體藝大學足球部從外國定製的主場、作客球衣,還有一堆足球裝備提早送到店鋪裡,娜拉一人搞不定的,你快點過去幫忙吧!』
「……?」
等一下……瑪麗亞剛剛說的是……
主場……作客……
…………
「……!」
海翔腦裡似乎釐清了什麼。
『喂?海翔?有聽到我在講什麼嗎?』
『嗯,有!聽得很清楚!謝謝妳的提示!』
還沒等到瑪麗亞的回應,海翔已經急不及待掛線,飛奔回公司。
……
果然,多了三箱分別寫上「白色主場」、「深藍色作客」跟「訓練球衣」,還有一堆訓練器材,佔據了倉庫的三分一空間。
球衣雖然談不上是精美,但至少也有印上大學校徽、贊助廣告、球員名稱及背號等等資料。
「……我想要的就是這些……」
快速地處理好那堆足球用品後,海翔趁著晚飯時間,搜尋了熱刺官方網上商店,作出了一個瘋狂的決定……
四月八日。
如常與澄美跑了十五公里,如常的跑回公司。
「喲海翔,你來了。」
「瑪麗亞?都這個時間了幹嘛還不回家?」
「嘛……事情有點複雜……總之我跟娜拉換了崗位,暫時你的夜班拍檔是我,你就照平常工作就好了,不用介意我的事。」
「哦,好的。」
既然她都這樣說了,那麼不再過問就好,反正不幹自己的事。
何況,今晚的重點不在這——
「終於……終於到了……!」
海翔似乎期待著什麼,不斷在倉庫內獨自低聲歡呼。
上天彷彿眷顧著他,時間好像過得特別快,負責送貨的胖哥哥也很準時到達店鋪,他進來就直接詢問:
「少年,你就是海翔吧?」
「是的是的,我就是。」
「這是你貨到付款的貨品,請問現金付還是銀行卡付?」
海翔很快速地從錢包掏出銀行卡,師傅把卡往手提結算機一刷並要求少年輸入密碼,完成後發出一段長達五秒的過渡聲響後,兩張收據先後列印了出來。
「——付款成功,這是你的存根。」
「噢,謝謝。」
海翔滿心歡喜目送師傅離去,現場遺留兩大紙箱。
「哇海翔,這些都是你的嗎?」
「對啊,這些是近十年來推出過的熱刺球衣喔~~」
「什麼!?總額一萬七!?」
「對啊,怎麼了?」
「什麼『怎麼了』?一週前第一次發薪你就一下子花了這麼多,你捨得嗎?」
「有什麼捨得捨不得?薪金發了就是我的啦,我當然要把它花在喜歡的東西啊,有什麼問題?」
雖說瑪麗亞內心實在難以認同海翔這次操作,但他說的對,自己根本沒有資格評論別人的金錢觀。
「沒、沒什麼……」
「那就好。第二批我購入的商品應該過兩天就會到,那天我放假,到時候麻煩妳幫我代收一下吧。」
接著,海翔從錢包掏出一些現金,塞進了瑪麗亞的制服外套口袋。
「這裡是七千元的餘數,請妳兩天後幫我繳給剛才那位胖哥哥,請妳妥——善的把它安放在倉庫內,切記要小心點哦,因為這是我最愛的寶——貝來的。」
本是簡單一段交代別人的說話,但海翔的說話語氣、有點扭曲的面容神態讓瑪麗亞很不舒服,對方好像有種走火入魔,或者被什麼附身似的。
這種壓力奪取了瑪麗亞拒絕的選擇,她只好就範。
「嗯、嗯……我知道了。」
接過了海翔的錢,一切才回復正常。
幹嘛花費這麼多呢?
——這道問題,只是遺留在瑪麗亞的腦海裡,沒有表達出來。
兩天後的晚上十一點,胖哥哥還真的提著一個搬家用紙箱過來,而且看他雙手搬運時幾乎失去平衡,看來重量非凡。
瑪麗亞依照海翔要求,原封不動將那筆錢交給胖哥哥,他呼了口氣離開之後不久,箱子從店鋪專用手推車上倒下了,邊緣露出一個裂縫。
瑪麗亞準備提起它的時候箱子終於承受不了,裂縫向底部擴展,一堆印有JAMIE字樣的服裝,還有鞋子、腰帶等商品散滿一地。
瑪麗亞看著這個局面,陷入了沉思。
——隱約記得海翔上次訂購的熱刺貨品當中,有不少都印上了這個「JAMIE」……
——種種跡象看來,熱刺應該是他跟前任JAMIE一同支持的運動團體。
——海翔跟這個JAMIE分手後還惦念著對方,所以他購入大量印著前任名字的物品念舊。
一輪沉思過後瑪麗亞有了以上的解讀。
海翔啊,一切已經回不去的啦,你再怎樣彌補她都不會回頭的!幹嘛要犧牲寶貴的金錢幹這些衝動行為呢!?
一人值班的晚上,瑪麗亞為海翔的行為煩惱得沖昏了頭腦,縱使知道這些只是海翔的私事,但她還是不忍心看到自己的好員工這樣沉淪下去。
「——作為上司,我要糾正他錯誤的觀念!」
說就說要糾正他,但該怎麼辦?難道要像個人生經歷豐富的長輩一般的說教嗎?
不,這很明顯行不通,自己根本沒有資格這樣明顯的擺架子責備他,絕對不能。
那麼還有什麼辦法呢……要讓他重新審視工作賺錢的目標……
「目標…………!?」
剛才靈機一動,在腦海閃過的一些字眼,引領了瑪麗亞的思考方向。
「……對耶……既然自己沒有說教的資格的話,那就只有這個方法了,雖然有點自私……不,是極度自私……」
抱著「他清醒之後一定會理解我」的信念,一邊處理公務,一邊思考著策略。
『你的東西已經送到了,下次同樣情況請再通知我,我幫你代簽收。』
發送了這樣的訊息內容不夠一分鐘,收到了對方爽快回應:
『嗯!好的,我一定會!』
從文字裡已經看得出海翔對此十分雀躍,毫無疑問他還會繼續這種消費方式。
心裡問題得到解答後,瑪麗亞對他說:
『我決定提早結束你的試用期,明晚早半小時回來商量一下合約的問題。』
海翔回覆了一個「Ok」手勢表情符號後,對話正式完結。
翌日傍晚,瑪麗亞六點已經返回公司,以額外津貼作酬勞要求日班的娜拉加班一小時,然後埋首於經理室電腦前,似乎在翻查一些舊文件資料。
半小時後,海翔準時出現。
「成為正式全職員工後,你的基本薪金將會提升至兩萬五千元,工作時間、內容依舊,你詳細看看內容有沒有錯,沒錯的話就在右下方簽個名。」
留意到海翔完成以上程序,瑪麗亞暫停了電腦的工作,一臉認真看著對方。
「請容許我問你一些私人問題。海翔你是不是有什麼放不下的人或者事物?」
這道感性而且來得突然的問題一出,海翔馬上將眼神別過去這一點已經告訴了瑪麗亞他在迴避,於是決定施加壓力,強逼他面對問題。
「——我記起前幾天你奇怪的情緒,還說你訂購的物品都是什麼『錯過了幾年的寶貝』,我就肯定是有內情。」
海翔沒有即時否定,只是不發一語的像個做錯事的員工一般低著頭。瑪麗亞更加堅信自己的推測無誤,準備執行最後一步。
她重新面向電腦,繼續向海翔說道:
「沒用的,已經太遲了,不要再做這些傻事,一個去意已決的人是不會回心轉意的。」
「……這、這不是傻事。」
「不是傻事!?你每天辛辛苦苦熬夜打工賺的錢全盤用作試圖彌補已經無可改變的東西,這就是你打工的目的嗎?你第一次來的時候那麼帥氣的講『我也有我的人生目標』所指的原來是這般幼稚的事情嗎?你真正的人生目標到底是什麼?」
「真正的人生目標……」
當時的情境、心態,自己當然記得很清晰,但感覺那時候的自己不像現在的自己,完全是兩個人似的。
兩個月前還沒正式脫離煩擾的家庭;還沒得知傑米要走的消息,那當然可以坦盪盪的告訴別人「我的人生目標就是出國」啊,但當這一切都已經經歷之後,出國的熱情早已被新生活徹底覆蓋,甚至磨滅了。
難道現在還要繼續謊稱自己還在堅守這個目標,這麼虛假嗎?
真的做不到,根本講不出口,過不了自己的一關。
——看著海翔現在苦惱掙扎的表情的瑪麗亞,她以為對方開始清醒了,只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
「好,我來幫你——」
趁海翔還沒回過神來,她投放注意力於電腦桌旁的印表機,將手上資料全部掃描進電腦內,接著聚焦電腦,按了幾下滑鼠,屏幕上出現了一條不斷往右擴展的進度條。十秒後,進度條消失,瑪麗亞一手碰著滑鼠,一邊回過頭面向海翔——
「——看你這麼久都沒有回應,也就是說,你找不到一個更值得追求的人生目標——」
海翔沒有回應,無法辯駁。
「——那麼,就讓我來為你創造一個目標。」
話落的同時,瑪麗亞按下屏幕上唯一的「完成」選項。
……
相隔兩秒後,「叮」的一聲清脆響遍整個空間。
海翔知道鈴聲是來自自己的手機,打開一看,一個電郵通知呈現眼前——
寄件人是「日本國立宮本語言大學」,經過翻譯之後大約得知郵件內容講述「本校已經收到您的入學申請,請耐心等候結果。獲選者將於一個月內以電郵通知來日安排,落選者則恕不通知。」。
…………
…………………
「哈————————!?這、這…………」
「電腦裡還有你入職時提供的個人資料,我利用那些資料幫你報了名參加日本國立宮本語言大學的甄選程序,你就耐心等候結果吧。」
「妳在……」
「——不過先告訴你,你落選的機會可謂微乎其微,你看看郵件的附件檔案。」
感覺不是自己的身體似的,海翔按下了附件的PDF檔案,裡頭有一份應該是推薦信的頁面,寄件人那邊清楚的寫著「宮本瑪麗亞」。
「宮本……」
「沒錯,這所學校是最疼愛我的叔父設立的,他不會無視我的推薦,因此你可以準備靠這份工作好好存一下學費跟生活費,夏天的時候就買機票過去吧。」
「不不不,這不是重點。為什麼妳要這樣做?」
「我不想你為了舊愛而花光錢財挽回她,我希望你知道我們應該為將來而活,而不是為過去而活。沒錯,被最愛的人甩是很痛苦的事,但你們之間的回憶不會失去的,它們會一直留存在你腦海中,成為你人生的其中一本相冊。但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說教而且說教對你沒有用,所以採用了這般極端而且自私的方式……」
瑪麗亞捉緊海翔雙手,期望對方會理解自己的用意,但結果完全不像她預期——
「哈!?什麼舊愛?妳到底在說什麼?」
「欸……?那個JAMIE不是你前任嗎?你瘋狂的花費不是為了緬懷甚至追回她嗎……欸…………!?」
「不…………完全不是這回事……」
瑪麗亞終於發現自以為意義深遠的完美計劃,原來連最根本的問題都誤解了。
海翔嘆著氣,述說著行動的背後原因,抒發自身對熱刺以及傑米的感受。瑪麗亞雖然自問對足球不太認識,但聽完之後大致理解得到海翔的想法。
「嗯……先讓我為自己的自作主張道歉。我也懂你為什麼買他的球衣跟他品牌公司的商品是為了填補你的愧疚感。但既然你過去已經沒有好好珍惜他在的時光,而且那位球星現在已經親口宣布會離開,那就算你買走官網所有的貨品也改變不了什麼啊。」
「我知道啊,但…………」
「那我問你,你已經沒有珍惜這些年了,難道你要把他最後幾個月的時光都要消耗掉嗎?何不把過去的遺憾化成對他的感謝?感謝他這麼多年來為球隊的付出,然後趁剩餘的最後三個月,好好觀賞他踢的每一場球賽,這就是你唯一能夠做的事,而且我相信傑米本人也是希望粉絲們這樣做。」
海翔低著頭,似乎在吸收對方的說話。
「——人生嘛,如果只是不停的因為過去沒有活在當下而緬懷過去的話,只會錯過更加多的『當下』。」
瑪麗亞化身溫柔理性的社工,開解著默不作聲的海翔。
「……」
將瑪麗亞最後那段肺腑之言消化後,海翔腦海不斷回憶當天只看了不足一半的訪問直播。
無可否認那時傑米流的眼淚是出於對球隊、對粉絲的不捨之情。
不知道餘下的部分,是否有如瑪麗亞所講的一樣?
他以洗臉清醒自己為由進入了廁所。嘗試在網上搜尋那次訪問的影片,但基於版權問題沒法找到,只能從熱刺官網看到訪問的文字版摘要記錄。
看到訪問最後一條問題,訪問傑米想對粉絲講的心裡話——
『十分感謝熱刺粉絲們十五年來的支持、愛戴。雖然我下個球季就會展開職業生涯新一頁,但我絕對不會忘記這裡帶給我的一點一滴,剩下五場比賽,希望大家繼續支持傑米,我會為球隊拼至最後一分一秒。』
內文下方有一堆粉絲留言,置頂數十個留言都有一個共同點:沒有譴責、埋怨、憤怒。只有讚賞、感激、祝福。
看到這裡,海翔再度落淚。不同的是,他的臉上掛著一絲絲微笑。
一切就如瑪麗亞所講的一樣。
自己也是不是應該重新審視打工賺錢的目的、將來的目標之類的?
稍微重整了心態,繼續面對瑪麗亞。從臉上表情看出對方好像已經有所頓悟,她也鬆了一口氣。
「怎樣?清醒點了嗎?」
「嗯,算是吧。」
「日本大學那邊你不用太擔心,如果你真的沒興趣的話可以告訴我,不會勉強你的。」
「——關於這點,其實我有個有點奇怪的疑問……為什麼會選擇這個方法?你肯定我對日本這地方有興趣嗎?」
「欸?不是嗎?你第一次來取貨時我看到你購買的是日本歌手三澤千香的專輯,我還以為你是個熱愛日本文化的日文達人……」
——三澤千香的專輯——
潛藏內心深處的記憶突然被挖了出來。
…………
…………
「……FUXK!!!」
「怎、怎麼了!?」
冷不防海翔的一聲尖叫,差點震穿瑪麗亞的耳膜。
難怪海翔會這麼大反應——
因為事隔兩個月才想起,那張專輯還原封不動的放在那討厭的老爸家裡。
——該怎麼辦呢?
趁沒有人的時候秒速取走是最佳辦法,但很快海翔就記得自己走的時候連鑰匙也沒有拿走,所以百分之一百不可行。
……那麼,就此放棄,當作沒有見過這專輯?
可是這是丹迪送的禮物,怎能就這樣拋棄它呢?
「海翔?」
這條比起「女朋友與母親同時掉進水裡先救誰」更沉重的問題,海翔決定與瑪麗亞分享。後者聽完之後很快說出自己的立場:
「……這樣的話,毫無疑問我會選擇回去取。」
「就是找一個日子,上門按鈴這樣嗎?」
「有必要這樣鬼祟嗎?別忘記你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害怕老爸的你,直接私訊表明你的來意,堂堂正正的回去。」
「但……萬一他問我在哪裡住、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回家的話……」
「不要再磨蹭了,要是他真會關心你,你就不會走到離家這一步啦,不是嗎?」
「說的也是……」
「只要你過程中不斷告訴自己『這次肯定是最後一次見面,從此不會再見』就可以了……你還這麼顧慮的話,頂多我陪你一同過去,壯壯你的膽量,這樣可以了嗎!?」
「真的可以陪我去嗎?」
「嗯,但先跟你說好,到時候我只在樓下或者是在附近的餐廳等你喔。」
「這、這就足夠了!謝謝!」
海翔激動的緊握瑪麗亞雙手以示感謝,二話不說馬上私訊了對方,五分鐘後便對方快速的回覆。
「——他說後天晚上可以耶!而且跟妳講的一樣,他沒有過問什麼耶!」
「那就好了,到時候花數秒鐘解決這個問題之後,你跟老爸從此就真的互不相干了。」
海翔期待著後天的來臨,期待當日速戰速決後可以了無後顧之憂。上天也順應了少年的心意,很快來到作戰當天。
多虧瑪麗亞事前以加班費為報酬,讓娜拉多工作兩小時,兩人有更充裕時間完事。
他們相約在工業城附近的飯店先吃飯,點餐後不久海翔便急忙道歉:
「抱歉啦瑪麗亞,要你大駕光臨這種平民飯店用餐。」
「哈?現在你還說這些?」
「不不不,這不是反語,我是真心的跟妳道歉,因為我只能請妳吃這種平民價錢的晚餐,怕有失妳身份。」
「……那個呢——」
瑪麗亞認真的凝視著海翔。
「——你知道為什麼我會討厭別人叫我富家女嗎?就是因為我不但不享受有錢的家庭,反而十分喜歡這種平淡的生活,只是一直以來因為家庭因素,被逼困在有錢人世界而已。」
「但妳在畢業禮時不是叫我庶民叫得很快樂嗎?如今妳卻說自己認同平淡就是福,實在很難教人相信耶。」
「笨蛋,只是因為畢業禮那時有些與我父親友好的貴賓在座,我怕他們會拍我影片給父親看,所以我只能裝作高人一等,顧及好形象——難道……你還在生氣嗎?」
「怎麼會?我才不是這種小氣的人!來,吃飯吧!」
兩人點的滷肉飯同時送上,瑪麗亞吃了第一口,臉上已經流露出大滿足的神情。
「唔——這個滷肉飯的肉汁真的……太——好吃了!以前我家的廚師也做不出這種味道!」
「對吧!這家餐廳雖然價錢十分便宜,但勝在食物的性價比高,三十元的平民價錢已經可以吃到三千元的品質,以前我幾乎每天都來吃,真的很想念這種味道~」
「唔——不說了!先專心品嚐這道美食!還有這杯珍珠奶茶,特別好喝!」
看到瑪麗亞不顧吃相的吃的這麼津津有味,真的太好了,這趟看來沒有白費。
「吃完就抹一下嘴吧,你看米粒都黏在妳嘴角了。」
海翔喝著最後一口咖啡,一邊拿出衛生紙給捧著腹的少女。
「謝啦……下次一定要再帶我來哦!到時候我一定要來這邊喝奶茶,拿來作味道的參考!」
「還不只是一杯普通的奶茶,有什麼好參考……」
「別小看一杯奶茶!每家餐廳對於奶跟紅茶的沖調比例、採用的茶葉也各有不同,當中可是十分講究的哦!」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妳說就是啦食評家。」
盡興過後,海翔就要收拾心情,準備迎戰大敵。
遺下瑪麗亞一人在飯店,海翔發了個簡訊給老爸,告訴他五分鐘後來到,便孤身上路。
今天天氣不算寒冷,氣溫有十二度,海翔卻冒汗不斷。
「只是取回本來屬於自己的東西,我竟然會這樣緊張……」
不知道老爸待會是否真的如瑪麗亞所講的一樣對自己不聞不問呢?如果是這樣的話就好了,實在不想再與他有任何交流。
拐了個彎,那惹人煩厭的建築物就在眼前。
海翔沒有理會那又在搭他話保全,直接登上沒人的電梯。
沒記錯的話,影碟應該放了在飯桌上,那麼待會對方一打開門,自己就全心全意向飯桌進發,得手後馬上轉身離開。
十秒……不、五秒,只需五秒就可。
很快,小空間內發出響亮的「叮」一聲,電梯門緩慢地打開。
「……沒事的。」
隨著最後的自我鼓勵完成之後,海翔閉上眼,輕按了一下門鈴。
數秒後門被打開,現場沒有什麼聲音,電視機開啟著但處於靜音狀態,氣氛有點陰森恐怖。
海翔走向飯桌。
「嗯——!?」
——不見了……?
飯桌沒有什麼影碟,反而有三碟用鍋蓋蓋好的飯菜。
這是他的晚餐嗎?而且還煮了這麼多……但記得明明他不會煮飯的耶……
——就在海翔還沒搞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影碟又是在哪裡之前,最意想不到,也是海翔最不想看見的情境出現了——
「什、什………………」
「海翔,很久不見,吃了飯沒有?我連你的份也煮了要不一起吃?」
一名白髮蒼蒼,年約七十多歲但依然步伐矯健,走路不需拐杖的老人從廚房走了出來。
「外、外、外婆…………!?您、您、您怎麼會在這……?」
「哦~原來你還記得你的外婆嗎?」
事出極度突然,海翔完全愣住。
至於那個男人,就坐在沙發上木無表情的看著那部無聲電視。就像在想「我炮製不了你,就交由外婆來處理,看你能怎麼樣」的表情態度。
難道一切都是佈局嗎?
當天秒讀了訊息,卻故意遲五分鐘才回應「OK」二字,就是為了向外婆通風報信嗎?
都說了偷摸上去才是上策,這次堂正交鋒卻被對方擺了一道……
可惡,事到如今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
「我、我當然還記得啊,您怎麼會在這?」
「沒~你爸說你出走了兩個月,音訊全無,我想打給你但你好像早就已經封鎖了我的來電。然後前天你爸告訴我你會回來取東西,我就趁這個機會上來探望你,畢竟我跟你那躺在醫院的母親都很掛念你的啦——」
又來了,又是這種冷嘲熱諷的語氣,真教人火大。
自己明明早已經表現出友好態度,只是平靜地希望您不要再管自己的孫子,維持這種冷淡關係就好,為何總是不明白,總是要找碴呢?
海翔這刻依然保持平靜的心,嘗試和平地應對:
「既然兩位知道我來的目的,那我就單刀直入地問了。老爸,我當時放在飯桌上的那小小的包裹,你放了在哪?」
那個男人裝作沒聽見繼續面向電視屏幕,很明顯打算讓外婆擔當將軍,全權負責這場戰役。而外婆果然早就知道少年要的是什麼東西,他從鞋櫃上的抽屜裡拿出一個深灰色包裝袋,毫無疑問,那就是海翔的目標。
「是這個嗎?」
「原來就在這,謝謝——」
砰——
「…………」
海翔準備伸出雙手接過影碟,外婆卻把她扔到地上。
「……你以為我會乖乖給你嗎?你當這裡是什麼?失物認領處嗎?」
「…………」
更甚的是,外婆更加踩住它,瞪大了眼睛說道:
「誰說你可以撿走它?今天你不跟我、你爸媽跟你姑母道歉,不立即搬回來並且承諾日後會負起責任照顧那個中風入院十年的母親的話,我就踏碎它。」
「不、不要——」
已經太遲了。
外婆已經用力踏向它,然後一腳往沙發底下踢去。
「——妳……」
看著丹迪的臨別禮物無辜受害,海翔內心不自覺掀起一團似曾相識的怒火……不,這次有點不同,火勢似乎更加濃烈——
「……妳這老太婆——!」
一個箭步上前揪住外婆的上衣,用盡力把對方從大門強力投擲至沙發位置,與老爸幾乎擦身而過之後頭部首先撞擊沙發上的坐墊。
雖則有坐墊作緩衝,但由於事出突然外婆沒有絲毫防備,加上衝擊力甚大,她撞得身體動彈不得。
趁著差點受到波及的老爸尚未回過神,海翔趁著這個空檔,拾起桌上鍋蓋擲向沙發的兩人。
也許是出於武術家的本能反應,老爸以準繩的手刀將它們劈走,玻璃碎散滿一地。
短短幾秒間幾乎花盡畢生氣力洩憤的海翔喘著氣結束了攻勢,老爸見兒子大勢已去,立馬使用強壯的肌肉把海翔一把揪起,咬牙切齒吼他:
「你這不肖子——真想殺人嗎?」
「哼……如果這個世界沒有法律,我早就想動手了……」
為了掙脫對方,海翔伸出手指搔著老爸的側腰,趁著老爸自發性抽動而鬆開手的一刻,海翔箭步拿起那碟熱騰騰的雞排,直接往老爸臉上拍擊。
「啊、啊——!」
正面的拍擊加上食物的高溫痛得老爸掙扎尖叫,基本上敵軍全軍覆沒。
勝利者海翔回望兩人冷笑一聲,打開包裹檢查它的傷勢。
幸好它尚未被拆封,氣泡紙形成的包圍膜讓影碟本體毫髮無損,海翔鬆了一口氣,提著物品拋下歇斯底里的兩人打算離開。
「——給我站住。」
外婆哭著叫停了少年。
「為什麼……?我跟你爸在你媽躺在醫院昏迷不醒這段時間內這麼努力的照顧你,花了這麼多錢給你讀書、吃飯,為什麼你還這樣子對待我們?還要連續多年沒去醫院探望你媽……你真是不孝、自私——」
不孝、自私嗎?旁人眼中自己看來的確是這樣子,自己也不打算否認。但是呢……
海翔深呼吸,嘗試讓心情回復平靜。
「躺在病院的那個人,對我來說只是一個陌生人一樣,她完全沒有參與過我長大成人的過程,試問我怎能單單因為血緣關係就要在乎一個我早就沒有感覺的人?難道為了我的上一代,要我花光畢生演技去扮演一個乖兒子嗎?請原諒我不能接受如此虛假的自己。」
「……」
看對方沒有回應的打算,海翔將視線移向地面,繼續補充:
「——而且你們只會用大道理責備說教,從來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光是這一點,外婆您身旁的那個男人已經是一個活生生的反面教材,您有興趣的話可以聽他複述我上次怎樣狠狠痛罵他。」
老爸沒有起來反駁,只是不停低泣,口裡咕噥著「對不起」三個字。
外婆也是,應該是第一次聽到孫兒的脾氣以及他的內心世界。
不過,一切都太遲了。
海翔毅然轉身打開大門,準備關門離開之際,向二人道出臨別的說話。
「念在你們對我有養育之恩,我跟你們交代一下——我目前有工作,跟朋友同住,今夏我會去日本升讀大學。請不要再擔心我什麼事情,更加不要試圖阻擋我的前路,我的未來由我自己掌握。」
十分鐘的漫長戰役正式結束。
從登上電梯下去到離開建築物這數十秒,海翔都平靜依舊,沒有什麼特別反應。
飯店就在視線範圍內,與瑪麗亞四目交投後她主動走了出來。
「你花了十多分鐘去拿回一件東西,衣服又沾了醬汁的痕跡……怎麼了?捨不得家人所以跟他們多吃了頓飯敘舊嗎?」
「如果他們是懂我的話,我很樂意每天跟他們吃飯。」
看來海翔當下心情無法配合瑪麗亞作出輕鬆的應對。
「現在還有點時間,需要肩膀的話我可以免費——」
對方還沒說完,海翔已經急不及待雙手擁抱著瑪麗亞。
「……抱歉,請容許我這樣做……我……」
「我明白的,可是擁抱的話時間限制一分鐘,超時就要收費——」
「——今天謝謝你……」
「我都沒做過什麼。」
雙方享受著靜默的十秒鐘。
「回去吧。」
瑪麗亞點頭表示同意,兩人邁步往彩湖廣場前行。
「另外還有一點——我剛才已經講了出去……」
「講了什麼?」
「就是去日本讀書的事……明明自己也沒作好心理準備,我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我會跟他們講這個……」
「果然真的太勉強你了嗎?」
海翔輕輕搖了搖頭,停下了腳步。
「我不是抗拒出國,也沒有責怪過妳的好意,我只是不知道到了那裡我能做什麼、還有想得到什麼,一切都很模糊……」
出國後的確是一片新世界,但接下來的路要怎麼走,海翔完全想不到。
倘若能夠像澄美一樣,能夠有一個讓自己不顧一切想要做好的動機跟目標就好了。
瑪麗亞似乎也不知道該回應什麼,也自覺沒有什麼資格評論,因此只好打開其他話題。
「……對了,給我看看丹迪送你什麼禮物。」
「喔、隨便。」
海翔把東西交給了瑪麗亞。
「其實我也不太知道這是什麼,我只記得他說過這專輯會讓我成長不少,但我日語能力有限,看不太懂歌詞啦哈哈。」
瑪麗亞似乎沒有把這句話聽進去,只是在專心的看著影碟內的歌詞集,歌詞集裡頭夾著一張名片大小的卡,應該是抽到什麼日本國民換領獎品之類的好康吧。
站在街燈下看了一會,她抽起了卡,其餘都交還了給海翔。
「我想我知道他的用意了。首先,兩首主打歌都是勵志風,封面圖中三澤千香背向鏡頭振臂這個畫面也證明了這點,相信他是希望你從中可以重獲自信吧。然後重點是這張卡,這卡並不是什麼優惠劵、禮品換領資格證明之類的,而是確確實實的,千金難買的一張巨蛋演唱會VIP入場劵。」
「哦?真的抽到VIP資格嗎?」
跟海翔平平淡淡的神情相反,瑪麗亞像是看到什麼矜貴珍物一樣,雙眼發著光。
「——除了這裡之外,美國、加拿大、澳洲的粉絲亦可以透過此劵免費參加當地的分站的演出,而我們這裡是最後一站。」
瑪麗亞把明細朗讀了一遍。
「那如果妳喜歡的話可以拿去自用沒關係啊。」
「——哈?你知道這免費的VIP入場券是官方粉絲俱樂部抽籤得出,極度稀有,每站只有十個名額,而你的好兄弟把這個資格讓了給你耶,很明顯他是故意製造機會讓你免費出席這次活動啦!」
欸,既然美國都是選址之一,幹嘛丹迪要把這個難得機會轉送過來?明明他才是三澤千香的忠實粉絲,很難相信他會放棄這個機會。
還沒等海翔想通這道問題,她已經拿出手機,不時與卡內資料對照,看來她已經迫不及待報名參加。
「——好了,搞定了。七月二十七號晚上七點正,地點為市中心的麥迪臣場館,位置你知道嗎?」
「嗯,當然知道啊,彩湖廣場巴士總站就有車直接到達啊。」
「很好,那你記得提早十分鐘進場喔。」
「嗯…………嗯——!?」
與此同時,手機微微震動了幾下,來自一封電郵,內容跟瑪麗亞剛才複述的大同小異。
「——你的座位是A11,就是舞台前方第一排,而且是鄰近走廊通道的位置,換言之如果她是個喜歡跟觀眾有互動的女生,她走出舞台邊走邊唱的時候你就可以跟她握手甚至合照了哦呵呵——」
「妳又私自的在搞什麼飛機啊……」
「順帶一提,這邊寫著『十位VIP持有者可以在演唱會完結後,通過身份認證參與三澤千香的握手簽名會』。為了不讓三澤生氣,請準時出席兩項活動,放心那天我會讓你放假的啦。」
「不要鬧啦大哥……我——」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在鬧,我是很認真的幫你處理本來應該是由你來做的東西。不信你自己看看這裡。」
拿上手一看,紜紜日語當中有一行用長形方格包圍的英文,而那幾個英文字就是海翔的英文譯名。
「你看,丹迪購買這東西的時候已經事先填上你的名字,也就是說,他所講的能夠讓你獲益的大部分都是來自這場演出,或者這個難得的機會就是他真正要送給你的禮物,難道你要糟蹋他的心思嗎?」
的確,看見證件上電腦列印的英文字,決不會是瑪麗亞剛才矇混過去的。
所以,事情應該就像她說的那樣,丹迪應該是想要自己把演唱會都看完。
「你跟他認識了這麼久,他怎會不了解你的性格,怎會不察覺到你面對的問題?說不定這趟能夠讓你認清將來的路該怎麼走呢。」
說到這裡,還會有什麼可以拒絕的理由呢?
海翔雙手默默接過兩項寶物,收進背包裡。
大橋中央的大笨鐘「叮叮」作響,告知兩人時間來到晚上八點。
為了讓獨自在店鋪留守的娜拉功成身退,他們不敢怠慢,打算加快腳步重返工作崗位——
「?」
瑪麗亞停了下來,從口袋裡掏出正在不斷震動的手機,她一邊揮手示意海翔先走,一邊按下屏幕的綠色鍵。
「喂?嗯……在途上……」
少年沒有多加理會,本著讓娜拉提早結束加班的心態,往彩湖廣場奔馳。
約十分鐘之後,海翔氣也不喘的到達速遞店門口。有兩位客人正在等候取件,娜拉正在奉上專業態度服務他們,看到這情況,海翔決定讓她先忙完才進去。
「——辛苦了……」
「不辛苦,已經習慣了哈哈,你的要事辦好了嗎?」
「嗯,一路以來多虧瑪麗亞的幫助,今次可謂超額完成。」
「是嗎……瑪麗亞就是這樣的重視友情,一心想要協助朋友達成目標,但往往就會忽略了自己……」
看來娜拉心目中的瑪麗亞只是一個對人歡笑背人愁的小妹妹,現在的姐姐都這樣子看待只是小幾歲的青少年嗎?
她家境這麼富有,俗話也有說「用錢解決到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她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幫助。
不過仔細想想,既然她這麼有錢,為什麼她反而會甘心安於這些不起眼而且毫無前途可言的工作上?
完全不能理解。
「……總之,你要更加用心工作報答她的用心良苦哦。」
「嗯。一定會。」
這些根本不用別人多提,自己也一定會這樣做。
不單是工作上的關照,連自己迷茫的思緒也被她化解,全部都是歸功於瑪麗亞,所以一定要以工作表現回饋她。
娜拉打完卡之後拿起了包包。
「那我先走囉。今天沒有來貨,所以你們今晚就好好輕鬆一下吧。」
「嗯,好的,明天見。」
孤身作戰一小時多,準備鎖門閉店之際,店鋪電話突然響起。
「喂?這裡是捷信速運店的海翔,請問有什麼可以給您效勞?」
『…………』
另一邊沒人回應,只是聽到一些背景雜音。
海翔將問候語重覆了一遍,還是沒有迴響。
應該是有人玩電話吧。海翔這樣想著,準備掛上聽筒的時候,對面傳來一道男聲:
『……你好,請問瑪麗亞回來了沒?』
他的聲線十分沉鬱,聽起來應該是四十多五十歲的大叔。
不過這個問題還真奇怪,他在問「回來了沒」而不是問「下班了沒有」,他怎會知道瑪麗亞出外了?
「欸、欸……她現在不在耶,您有要事的話我可以轉告她。」
『沒、沒事啦,那她回來之後你就幫我——』
門外傳出「咯咯」的敲門聲,少女終於出現了。
「——先生,她回來了,請等一下——」
海翔放下聽筒連忙開門。
「正好,有人找妳,妳趕快去接聽吧。」
少女放下包包,半信半疑接過電話。
「喂?您好,我是經理瑪麗亞。」
…………
…………
維持了接近十秒的緘默,瑪麗亞只是「嗯」了一聲就緩緩掛了線。
「那個大叔是誰?是打來投訴的VIP嗎?」
「VIP……也可以這樣說吧。」
「難道……他是來投訴我的嗎?」
「——不是,關於這個你不用操心。另外就是今天不要進來經理室,我很累,要睡到自然醒才出來,到了下班時間你就自己先走吧不用理我。」
她選擇隨便敷衍了幾句就衝進經理室,關上了門。
不過從她的語氣中可以感受到她沒有心情繼續聊下去,為了尊重她最好還是乖乖照做吧。
海翔也沒有想太多,一如往常吃了晚餐,隨意用清水清潔一下貨架之後,少年就在經理室旁邊的倉庫裡的通道上,無憂無慮享受久違的正常睡眠作息時間。
昨晚睡得太香,所以早上下班回宿舍後無法進入深度睡眠,到了下午好像還是精神奕奕的,所以他決定提早開始今天的輕鬆跑訓練,提早回到公司幫忙。
「咦?瑪麗亞妳也這麼早來到?才六點而已耶!」
「嘛,關於這個,等娜拉去完了廁所回來之後我會宣布一件事。」
總覺得,自從昨晚那通電話之後瑪麗亞好像變了另外一個人。
平常的她應該會有更多的肢體語言、說話當中會有更多情緒,但現在的她雙目無神,甚至語帶冷淡,刻意與人保持距離的感覺。
數分鐘後,娜拉緩慢的推著門進來,紅紅的雙眼以及鼻子告訴海翔她剛剛哭過,正在努力平復心情。
到底是怎麼了?這兩個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既然你們都來了,那我就直接說明一遍。」
突然的停頓,讓海翔不能自控的吞了一口唾液。
娜拉本來已經平復得差不多的心情再度被刺激,眼眶再度濕了起來。
果然,這不會是什麼教人喜悅的消息。
「——由於我父親決定撤資,下月起不再提供資金協助營運,因此本店將會結束營業。」
……
剛才她說了什麼?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突然?明明一切都好好的……」
「…………對啊……為什麼…………」
與海翔的驚訝、娜拉的傷感不同的是,當事人瑪麗亞的情緒卻十分穩定,完全沒有失控跡象。
「嗯,昨晚父親打過來,說五月起不再出資營運這店鋪,他的命令是絕對的,這些年來沒有他的錢,這店鋪根本不能撐到現在,所以我必須宣布本店將會結束營業。」
昨天?電話?
難不成是昨晚在橋上的那通電話,或者是閉店前來自那大叔就是她父親?
「不過海翔你可以放心,我計算過我的私人積蓄可以把店鋪撐到八月,你就繼續在這裡工作,用我的積蓄支付你的薪水。」
等等,等一下,這不是重點吧!
為什麼事到如今還能關心別人?
這樣的話,自己不但未能報答瑪麗亞,還成為了她的負擔,那還有什麼意義?
「人家、人家一點都不想跟瑪麗亞分開!為什麼妳的父親要這麼殘忍呢?明明她的女兒只是希望捨棄富家女之名,靠自己努力存錢追夢而已…………為什麼……」
身旁的娜拉再度哭成淚人,完全不顧臉上的妝容被淚水覆蓋。
「我也不想跟你們分開,但是事實就是這樣,怎樣努力都改變不了。所以……」
娜拉的催淚攻勢影響下,瑪麗亞逞強的面具開始出現裂縫。
「事實就是這樣,怎樣努力都改變不了……?」
總覺得,這種說話方式很面熟……
——以前的自己。
不用懷疑,現在的瑪麗亞就是海翔過去的寫照。
面對不能控制的事情,只會消極的接受現實,就算結果不是自己想要的。
倘若把現在的瑪麗亞視為過去的自己,那麼現在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海翔離開前台鎖上店門,把門扉「營業中」吊牌換成「員工外出用膳,請稍候片刻」,然後她蹲下身體,向著泣不成聲的娜拉輕聲說道:
「我會藉著這個機會好好的報答瑪麗亞,請妳放心並配合我,我一定會保住這裡。」
海翔堅定的眼神語氣換來娜拉淚盈盈的一下點頭之後,接下來就是主角——
「瑪麗亞進來,我有事問你。」
把房門上鎖後,海翔直接開問:
「——廢話不多說了,老實告訴我發生什麼事。」
「……哈?講了之後你又能做什麼?你給錢我繼續經營嗎?」
「所以我就是想要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還有妳在這裡當店長的背後原因,通通給我講出來。」
「都說了,講了之後你又能——」
「——我叫妳講啊——!」
一邊怒吼一邊朝強力拍打桌子,讓瑪麗亞頓時給不了反應。
雖然不知道店鋪面對什麼難題,但只要不放棄,或者就能扭轉局面。
少年希望用激昂情緒將這個理念傳達瑪麗亞。
「自以為患上不治之症所以不去花費時間跟金錢求醫的病人,又怎會知道原來自己的病原來是可以根治!?妳獨自承受所有煩惱,單方面認定失敗而不去跟別人傾訴,又怎會發現原來還有轉機?所以我要妳講啊!妳不講,我又怎知道妳正在面對什麼難題,怎能幫你想出解決方法啊啊啊!?」
「好了好了!我講出來就行了好不?不要再罵啦!」
過程中瑪麗亞只能一直歇斯底里地掩耳,卻完全敵不過海翔的音波功,只好就範。
難得的平靜維持了數秒,待雙方冷靜下來後,瑪麗亞開始述說著自己的故事。
「父親注資這店鋪,原因其實是希望我能夠深造待人接物跟處事能力,好讓我將來會日本繼承他的保險業務,但我對他的事業根本沒有任何興趣,我的目標是當奶茶店老闆……」
「那就應該更強悍堅定,名正言順的的跟他表明妳的想法啊!」
「……這我知道啊——從鼓勵你拋棄過去,以日本升學為目標,直至最近陪伴你重返故居面對家人,這過程讓我重新思考我到底也要不要再跟他表達一次意願呢——之類的。正當昨晚我下定決心要講出來的時候,突然就收到他的電話,然後……」
「然後……?」
此時此刻,瑪麗亞的眼淚像決堤一樣湧了出來。
「——原、原來我們昨晚的行動……被父親的專屬司機看見了……他偷拍我們一同吃飯、一同並肩前行的照片然後向父親通報,於是他就在你剛準備離開返回店鋪的時候打了過來,質問我為什麼要在這些不乾淨的垃圾餐廳進食、為什麼沒有問過他就跟平民男生走在一起,我無言以對之下,他說這些有損他名聲的大膽行為讓他決定不再出資營運這店鋪,企圖強迫我回去…………我…………」
情緒激動得無法說話,瑪麗亞雙腳跪地,掩著臉痛哭。
不用說了,瑪麗亞自從那時開始變得這麼怪,又突然在店鋪裡留守一整天,又突然受到陌生大叔找她的來電,一切都明瞭起來了。
第一次看見如此消沉的瑪麗亞,腦裡只想到另外一個人。
——丹迪。
兩人同樣被家人決定未來,明知不是自己想走的路,都要因為「家人永遠是對的」而被逼妥協。
唯一不同的是,雖然當時的海翔無法做任何事阻止丹迪的離去,但現在不同的是一切還有轉機。
只要能夠好好教訓瑪麗亞那專制橫蠻的老爸一頓,那麼就算不能立馬實現她開店的夢想,至少也能夠讓他老爸清醒一下。
不想再丹迪的歷史重演的話,那麼自己要做的事已經十分清晰——
海翔蹲下身子,雙手拍了拍仍在低泣的瑪麗亞。
「先不要談什麼做到做不到的可能性,也先忘記妳爸是怎樣的存在。問問妳內心深處,妳嚮往的前路是怎麼樣?」
柔和聲線加上真誠的態度,讓少女在淚光中抬頭面向自己。
她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光的水珠,稍微調整了情緒後露出同等認真的目光。
「不管花一年時間也好,花一輩子時間達成也好,我也要不靠任何人的幫助,完全以自己的能力開奶茶店。」
「五年後、十年後、二十年後的自己也不會後悔這個決定?」
「不會,絕對。」
「很好。」
少女毫無懸念的回應,海翔全部收到了。
「事不宜遲,我們就先實行第一步吧。」
「欸?你、你有什麼方法嗎?我父親可是保險業首屈一指的名人,每天約會、公眾活動編排得密密麻麻,別說要跟他抽時間商量有關我的事情,你連接觸他的機會說不定也是微乎其微耶……」
「抽時間商量?沒有接觸他的機會?哼……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哈?你到底有什麼計劃?」
「不要問,妳只需配合我就可以了,衝破我老爸的陰影之後我對自己充滿信心。」
拒絕繼續糾纏於這個問題,海翔離開經理室,向著趴在櫃檯後椅子的娜拉說:
「娜拉,如果我說我有個必勝法,可以保住這店,妳願意配合我嗎?」
「欸……欸!?你有辦法!?」
一聽到有辦法之後,娜拉的淚水瞬間乾透,雙眸發出期待之光看著海翔。
「嗯,請妳幫我…………」
向娜拉明確表達完需要她幫忙的兩個簡單任務後,海翔轉而望向滿臉問號的瑪麗亞。
「走了,現在就輪到我幫助妳了,一起來守護我們的店吧!」
一頭霧水的少女被少年拉著手,衝出了彩湖廣場。
「喂……我們要去哪…………又要把工作推給娜拉嗎……?」
「她不單不會介意,事成之後她反而會感謝我呢!來吧,先上車。」
兩人登上了計程車。
「司機麻煩你,我們要去仙穀道十一號。」
「……什——」
司機揚手示意收到,迅即開車了。
「你這海翔,幹嘛會知道我現在自住的位置?你跟蹤過我嗎?你這大變態——」
「才、不、是!是妳另一位得力助手告訴我的啦——而且我才沒有這樣的癖好!」
海翔一邊雙手抵擋瑪麗亞的拍打攻擊,一邊作出解說。
「妳也給我乖乖的配合,不然這次作戰就前功盡棄了!我們還有一個小時的路程,到時候妳也有負責的部分,現在先給我休息!快!」
雖然好奇心驅使少女追問下去,但望著嘴角微微上揚,眼神好像找到獵物一樣的海翔,讓她把少年在經理室最後說的幾句話放在心裡,很快就進入夢鄉。
——海翔也瞄準這個時刻,拿出手機以訊息跟娜拉溝通。
『調查結果如何?』
『查好了,根據店鋪的員工緊急聯絡人名冊,你的推測沒有錯。』
『好的,謝謝。』
『雖然不知道你想做什麼,但我跟瑪麗亞都會相信你的。』
『嗯,交給我吧。』
然後海翔直接退出程式,神情輕鬆的閉目養神。
沿途沒有塞車之下,提早了十分鐘抵達目的地。海翔遺下一百元紙幣後,兩人下了車。
眼前的建築物外表來看應該有超過十年歷史。進入大堂範圍登上了其中一部連接到一樓平台的舊式升降機,一出去就是通往一至三座的分岔路。
「現在我就來解答這趟旅程的目的。不過在此之前,先讓我打個電話。」
瑪麗亞在他身旁靜靜的看著海翔在手機屏幕上按了幾按,然後把它靠往耳朵。
『喂——』
「……」
『——是瑪麗亞的老爸嗎?我是昨天被你司機偷拍到跟你女兒走在一起的少年。』
「什、什麼——!?」
完全沒料到他會知道老爸的聯絡方式,也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只是潛意識想要阻止眼前的少年,想要搶走他的手機可惜一一被對方單手化解了。
『……哦~沒有啊,昨天你的女兒拒絕了我的攻略,我懷恨在心所以我做了一些行為,現在她在我手上,我們在仙穀道十一號她的住所裡,請你十五分鐘內來到,若是你遲到或者私自報警的話,我不能保證你的女兒會有什麼後果哦~~呵呵呵——』
沒等對方回應,海翔已經掛了線。
「呃…………」
海翔滑稽的表現得到瑪麗亞的傻眼。完全不知道怎樣評價這些連小學級數都不如的套路。
「海翔你……在做什麼?」
「嘛嘛,我都說了,別問這麼多,只管配合我就可以了。」
要引有錢人上餌,只能用這般傻眼的方法。
無奈之下瑪麗亞只好帶他上去八樓。電梯位於樓層中央,四方均有獨立通道通往不同單位。兩人往左上方前進,盡頭便是瑪麗亞的家。
裡頭是標準的四人家庭間隔,開啟大門後一條筆直通道直達主人房,屋內光景一目了然——左方客廳,右方開放式廚房以及飯廳,通道兩旁就是廁所跟三間客房的所在位置。
「嗯?妳這廚房的佈置……」
廚房有別於海翔所認知的格局,除了一般應有的煮食工具外,靠牆的櫃上擺放了二十多個大大小小瓶裝的茶葉,瓶身有著辨別不同茶葉的品種。
「印尼紅茶……英國早餐茶……大吉嶺紅茶……哇,還真講究呢,我對奶茶的價值觀還停留在用茶包泡的那些廉價貨……」
「作為一個以開奶茶店為目標的人來說,有不同基底茶葉在家也很正常啊。怎樣,要沖調一杯給你試試看嗎?」
「嗯麻煩妳了,就泡妳最喜歡的那種給我就好了。」
「收到了,請稍等。」
瑪麗亞以十分專業的待客口吻回應,然後將清水倒進鍋中,準備煮茶葉。
在她展示純熟的煮奶茶技術的同時,海翔隨意的在屋內遊走,每間房間都開門瞄一下內裡的環境,滿足自己旺盛的好奇心。
很快,海翔已經完走屋內每一個角落。瑪麗亞還在哼著歌等待清水沸騰等待下茶葉。
「……唔——這香氣!」
過了不久,茶香籠罩全屋,吸引了海翔的注意。
他走進廚房,近距離觀賞對方倒入鮮奶,隨著不停的攪拌,奶茶香氣很快透了出來。
見證著對方關火後瀝掉茶葉,完成最後一步後,海翔不禁拍手叫好。
「真不愧是未來的奶茶店老闆,每個步驟都做得有板有眼。」
「這全是我過去幾年一邊自學一邊鑽研的成果——」
砰——!
兩人始料不及,一聲巨響將單位的第一道防線撞開,一名穿著黑色西裝的短髮鬍子大叔衝了進來。
「……?」
「瑪麗亞——」
「父、父親……!?您怎麼會……」
「就是你這小子——」
闖進來後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女兒與陌生男生有近距離接觸,火上澆油的大叔無視了瑪麗亞,一個勁直接衝過來廚房揪住海翔上衣怒吼:
「——小子!?你對我的寶貝女兒做了什麼!?」
外表明明只是個普通的五十多歲大叔,卻力大無窮,無論怎樣掙扎,怎樣用力擺脫大叔都徒勞無功。
「等、等一下,大叔……請您先聽我解釋……」
這次真的玩大了。本來只想嚇唬一下他爸,想要他百忙之中也要暫停工作前來一起理性討論。為了讓對方知道這是一場假綁架,自己還故意以滑稽語氣叫他過來,想不到他還信以為真。
「我再問一次,你到底對我的女兒怎麼樣!?」
對方的情緒不單沒有絲毫平息,怒火似乎還加劇了。情勢真的不妙,完全不是按照自己的劇本進行……
事到如今,只能將錯就錯了……
「哈?這我沒必要跟你交代吧,反正你也不打算關心你女兒的將來,我又——」
大叔放開一直抓緊海翔上衣的右手,瞬間將怒氣轉化為拳頭橫掃對方。速度之快讓海翔無法完全抵擋住攻擊,胸口被打中倒地。
瑪麗亞見狀打算出手拉開兩人,海翔卻對著她搖了搖頭示意她站著別動,一切交給他處理。
「嗚……」
「你這窮小子懂什麼?我不關心女兒的將來?我不關心她的話我就不會想要她回日本打理公司的業務,讓她獲得巨額薪水,日後生活無憂,只是她拒絕我的好意,還把我特意送給她的報酬——作為她回日本的一百萬支票撕毀,我一直都在關心她,只是她不懂!」
「那你知道為什麼瑪麗亞不領你的情嗎?」
「哼……很簡單的一個原因,因為她被世間的平民們同化,害她越來越笨——」
不行了,這個大叔已經沒救了。
當身邊人做了一些不是他預期的事情,第一時間就會認定是對方的問題,從來不會自我檢討反省。
與丹迪的父母、還有自己那堆所謂的「親戚」一樣,都是自私鬼。
看來這次將錯就錯是正確的選擇,就算手持多充分的理據,這傢伙都不可能靠講道理說服得到,絕對不能。
當日丹迪向父母述說自己想到日本讀書的志願時,倘若自己在場旁聽並且聽到他父母做了那樣先斬後奏的自私行為的話,自己會有什麼反應?
昨天跟老爸還有外婆吵翻的時候,倘若瑪麗亞有份一起上去,她會否為自己說個兩句?
——答案很明顯,大家都一定會猛烈地為對方的人生目標聲討。
因為彼此都一定很清楚,未來的他一定不會後悔今天所作的決定。
嗯,一定是這樣。
「瑪麗亞,妳真正想要做的事業是什麼?趁這個機會用最真誠的聲音好好告訴妳爸。」
少女壓抑已久的情感終於要爆發出來。
「爸……我一直以來追求的……不是什麼金錢、榮譽的渴求……而是……很純粹的………靠自己的努力……一步一腳印的……開一家屬於我的……奶茶店……這就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
不管自己的面容有多扭曲、哭的樣子有多難看,也要透過這機會好好講出來。
可惜,多真摰的情感都無法打動那個老頑固。
「女兒啊,妳都說那只是夢想,只是一個夢,不可能實現的。來吧,回去日本繼承我的事業,我保證妳年薪肯定過百萬。不用猶豫——」
「——開什麼玩笑……」
「呃?」
「——別開玩笑啦你這臭老爸——!」
滿腔怒火的海翔徒手捏碎了身旁的玻璃杯,大喝一聲後手執玻璃碎片扔向大叔的臉,白色襯衫沾上淡淡的血絲。
「哇——我的衣服……你……」
「管你媽的,這拳是還你的!」
大叔還沒來得及反應已經硬吃了一記重拳,差點失去平衡。
看到瑪麗亞靠牆掩臉哭泣的樣子,當時丹迪的感受也像她這般吧。
連同當時丹迪家人的份兒,海翔灌注雙倍感情開口怒罵:
「『只是一個夢,不可能實現』?你剛出社會從事保險業的時候,百萬圓桌是不是個夢想啊?你這個夢想之所以能夠不斷實現甚至更上一層樓,難道不是因為年少的時候前輩們不斷栽培你支持你嗎?沒有他們你現在能夠這樣成功?你連機會都沒有給你女兒,甚至連一點點鼓勵的說話都沒有給過她,只是一味瞧不起她的你憑什麼批評她啊?你只是一個不及格的老爸,因為你只會把自己的思想強加到她身上,這不叫關心,叫搾取啊大叔!」
「你這小子懂什麼!?奶茶店能賺什麼錢!?有什麼前途!?」
「——大叔,思想開明點好嗎?這個世界不是能夠不斷升職的工作才叫有前途的啊!你女兒有志於奶茶店,辦得有聲有色的話可以開班授徒,然後不停在本地開分店,甚至演變成跨國事業,這不是一樣有前途嗎?」
為何越是有錢的人,就越是把權貴看在眼內?有錢的人想法都這樣膚淺的嗎?
道理明顯都在海翔那邊,大叔只是仇視著海翔,卻久久想不到該怎麼反駁。
海翔察覺到勝利女神已經向自己露出微笑,只差最後一步。他深深呼了口氣,心裡默數十秒,將激戰過後的思緒平靜下來後,有了如此的行動。
海翔提起瑪麗亞沖調的奶茶,遞了給大叔。
「這是你女兒剛才用心沖泡的奶茶,希望你喝完之後會明白我的用意。」
起初還是有點不情願,但他看了看仍在抽泣的女兒,也許是起了罪惡感,他最後還是拿起了杯子——
「……」
呷了第一口,沒有作聲,但意猶未盡,隨即呷了第二口……第三口……到最後整杯都喝光了。
「嗯……好、好喝……」
「瑪麗亞,可以多泡兩杯嗎?一杯給我一杯給妳自己。」
「嗯……嗯!」
自家製作的作品有生以來首次得到父親的讚賞,瑪麗亞轉悲為喜,帶著淚爽快的答應要求。
沖泡的步驟一樣,但她比起剛才更加用心認真,仔細地完成兩杯飲料,還即興地在奶茶上拉了個花。
「……很好喝……果然很好喝……」
父親不自覺的流下淚。
「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更早一點享用到妳這杯高質奶茶呢……」
瑪麗亞用餐巾擦拭著父親眼角上凝聚的淚水,相視一笑。
太好了,看來這次選擇冒險沒有錯。
「……用錫蘭紅茶茶葉沖泡的話,較能吸引香港的客人;在紅茶上添加煉乳十分迎合泰國人的口味,妳將來可以參考一下。」
「——呃?父親您的意思是……」
「從妳剛才製作奶茶時,那種專注認真而且享受過程的神情,我看得出妳是真的很喜歡,很滿足於這項興趣上。就像那位少年所講的,妳憑著這個態度經營,將興趣化作事業,憑妳這個態度跟價值觀也許真的能夠找到一條出路。抱歉了,一直以來強迫了妳這麼多,害妳這麼大壓力,希望妳原諒爸爸,我會重新學習如何關心身邊的人。」
「爸爸——」
父女倆再度落淚,擁在一起。
真令人羨慕。
可惜自己沒有這個福氣體會這份因相知而產生出來的,真實無比的感動。
現在還是識趣的離開現場,讓兩人共敍比較好。
「——少年,先等一下。」
準備提步離開這個與自己格格不入的環境之際,有人叫住了自己。
瑪麗亞父親鞠了個躬道謝:
「少年,你罵醒了我,讓我重新記起小時候當保險經紀時,那個很單純想要把最好的保障帶給身邊人為初衷的自己,你讓我上了寶貴的一課,謝謝你。」
「不用謝,我又沒做什麼……」
「這份人情我一定會還的。瑪麗亞,先幫妳朋友包紮一下傷口,我明早有個會議要開,容許我先回去休息。」
「那……速運店會……」
「如果我女兒打算靠自己努力賺錢實現夢想,而我的投資能夠推動她成功的話,我又有什麼撤資的理由呢?」
三人相視一笑,大叔滿足的告辭。
「除了手心之外,剛才被爸爸打的位置還痛嗎?」
「還好啦,別看我看起來沒什麼發達肌肉,這個上半身可是挺過了跆拳道高手的老爸不少的拳打腳踢呢!」
「真是的,你也太——亂來了吧!」
瑪麗亞故意加大力度按壓海翔傷口,痛得他不斷掙扎。
「不不不——手心真的痛耶!可以溫柔一點對待傷者嗎?再說,擅自幫我報名入讀日本學校這個難道不也是亂來嗎?我只是用相同方式讓妳體驗下我當時的驚詫而已耶……」
「……你……說的沒錯……」
「——不過,就結果而言,我倆都沒有做錯。沒有妳當天私自幫我報名日本升學,也許我現在只是一個不斷購買球衣,盲目沉溺過去回憶的失敗者;而我今天的秘密計謀成功保住店鋪之餘,還清晰讓妳爸知道妳心裡的想法,那就當報答了妳囉哈哈~」
包紮好傷口後,瑪麗亞提議要他休息幾天,待傷口癒合之後才上班。
「總之,這次真的謝謝你海翔。」
「別這樣說,該道謝的是我才對,今天能夠改變到你的命運,也救贖了以前那沒能做什麼,只能眼睜睜看著丹迪被家人私自決定前途而感到自責的我,謝謝你瑪麗亞。」
來了個鼓勵的擁抱,海翔離開瑪麗亞的寓所,登上回程的交通工具時,主動聯絡了丹迪。
『喂,明天就是你最愛的三澤千香的音樂會耶。雖然現在還是未能理解到你把得來不易的機會讓給我的原因,但我知道你一定有你的想法,就讓我稍為期待一下吧。』
『記得好好享受哦,我先去工作了,家裡有事要忙。』
他追加了一個微笑的表情符號後退出了聊天室。
海翔也沒想太多。記得澄美說過今晚學校公佈筆試及十公里排名試成績,並會即時宣布代表隊的獲選成員,不會這麼早回來,所以海翔回去後隨便煮了個麵,快速洗個澡再處理一下傷口就睡覺了。
睡到隔天下午自然醒過來,距離進場時間還有數小時,反正座位早已決定下來,慢慢來不要遲到就好了。海翔這樣想著,換上一身跑步裝束,噴上體香劑,準備直接慢跑到場館。
今次要從最北方的位置跑到市中心,粗略估算距離為二十公里。
他懶理速度,放緩腳步走過大街小巷,在人群中穿梭,然後在高速公路旁的人行道上緩緩奔走,只是花了一個半小時就跑到市中心的區域。
到目前為止只是額角有滲汗,衣服還沒濕透,可以不用去體育館更衣梳洗,這樣的話基本上可以再多跑半個多小時,但市中心的路真的沒有什麼跑的價值,到處都是汽車廢氣,教人難以享受跑步樂趣。
海翔一邊抱怨著,一邊跑到一個轉角位。他顧著四處張望思考可行的路線,卻沒有留意九十度角的另一邊有人正準備轉彎經過,兩人就這樣撞在一起。
「唔…………」
「抱歉!真的很抱歉,妳沒事嗎?」
海翔打算趕緊扶起眼前這位大概只有一百五十多公分身高,戴上帽子跟口罩的少女,輕輕掃了掃她著地的背部殘餘在衣物上的灰塵,拾起了她掉下的隨身物品。。
不知道對方是不是懷疑海翔別有用心,或是不懂怎麼反應,少女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非常抱歉,SORRY小姐!」
海翔發自內心的九十度鞠躬道過歉,準備提步繼續跑步打發時間之際,上衣突然被人從後輕輕拉扯著。
「…………」
「怎麼了?有什麼事情需要幫忙嗎?」
「…………」
她只是一邊拉著海翔的上衣不放,一邊打開了手機地圖,手機顯示了她想去的位置後再秀了給海翔看。
她手機顯示的語言為不算擅長的英語,但地點的英文名稱自己還能看得懂。巧合的是,她所找的位置竟然與自己的目的地相同。
「嗯?妳也是要去觀看三澤千香的演出嗎?我也是耶!要不然我帶妳去就好啦!」
「…………」
她似乎還有一些忌諱,這也難怪,才剛見面不久就被陌生人建議由他帶路跟他一起走,實在很難令人放心。但畢竟剛才自己撞上了她,現在不幫助她好像又不太好,所以海翔還是決定面帶微笑,真誠地表達出自己的想法。
「不用怕啦!我又沒有什麼不軌企圖,只是我目前已經沒有想跑下去的勁,而且大家的目的地一致,我可以帶妳去——就此而已,請相信我。」
「NO…I don』t know what you say…」
「呃、欸?」
什麼啊,原來不是被她懷疑自己的動機,單純的只是語言不通,好歹自己英文科也考到等級三,基本溝通應該不成問題。
海翔盡力運用自己有限的英語能力,將剛才講過的話盡量翻譯成像樣的英文,看對方一臉滿足的表情,應該已經照單全收了吧。
「妳這個外國人就為了追星而來這邊但是迷路了嗎?」
「不……我跟朋友失散了而已……」
「是嗎?那不然我把電話借妳,妳自己聯絡她跟她會合吧?」
「不用了……她早就到了現場。」
…………
…………
好,對話結束。
兩人走過大街小巷,逐漸靠近會場,但除了開首幾句打招呼形式的寒暄之外,海翔已經想不到什麼後續話題打破這段尷尬的沉默。
更莫名其妙的是,身邊有不少路人不時看過來這邊,遠處打量著海翔倆,從旁人眼中真有這麼像一對愛侶嗎?別講笑話了,世界上哪有一對沒有話聊的情侶?
一轉眼,轉角之後會場正門就會呈現於馬路對面。事到如今,男的只是冒著汗,心中不斷祈求上帝賜予他一個不這麼尷尬的方式去結束領航;女的甚至還戴上了墨鏡,更加讓人無法閱讀她的表情。
走到馬路前,行人交通燈剛好亮了紅色,看著一堆粉絲魚貫地進入會場,現場只遺下尷尬的二人被孤立於此。
「唉……」
算了,還是算了,反正之後不會再見面。燈號轉綠之後,一切就會宣告落幕。
海翔閉上眼,明明已經下定決心面對現實,但此時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
站在海翔身後的少女點了點他的肩膀,主動帶起了話題。
「能否問你一個問題?」
身旁一堆堆粉絲都陸續通過了馬路,遺下兩人再度佇立於此。
海翔露出一貫微笑,回首對著少女。
「妳說啊。」
「你……對三澤千香有什麼感覺?」
……
糟了,這道問題真的考起了自己……
莫說腦海中對她的印象,就連她推出過什麼歌曲,海翔都毫無頭緒。
該怎樣回應好呢?
只能根據自己參加的心態,婉轉地作答吧。
「……我跟其他典型粉絲比較不同的是,我追的不是她的美貌、身材、歌聲什麼的,而是我期待著她透過這次演唱會想帶出的訊息吧。」
「……欸?」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直說。友人為了讓我思考畢業後的前途,就把這極限量的門票讓給我。而我亦想去期待,利用我薄弱的日語程度嘗試理解一下歌詞意思、以及她獨白的時候所帶出的訊息,說不定可以撥開迷霧,引領我的前路……什麼的。」
認真投入的宣言,卻換來對方沒有反應的表情。
「……不過以我的程度,說不定一句歌詞也看不懂……哈、哈哈……抱歉,忘了它吧,當我什麼都沒有說過——」
真是的,到底為什麼要跟一個陌生人亮出底牌啊……
幹嘛這麼認真回答她呢?搞不好她是一個病態支持者,然後反過來杯葛自己那怎麼辦?
海翔已經沒有勇氣望向對方,只希望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突然之間她再度點了點少年的肩膀,待他緩慢地轉過頭來時,她雙手交叉放前,誠摯地點頭行禮說道:
「謝謝你。」
出乎意料地,對方不但沒有對自己剛才的言論反感,反而投以謝意。
嗯,這樣就足夠了。
「不用謝,舉手之勞而已。」
引路什麼的只是小事一樁,沒什麼值得被感謝。儘管海翔心裡這樣想,看到對方這樣滿足的微笑,自己也舉起了手示意對方不要客氣。
此時,交通燈再次容許路人通過,兩人終於可以走到終點。
「那麼,我走那邊了,朋友在那邊等我。」
離別在即,少女送上最後一段說話。
「——我瞄到你門票的資料,你叫海翔對吧?我會記住你的。」
「用不著這麼誇張吧……記住我什麼的……」
海翔獨自私語著,聲音沒有傳到對方耳內。
「海翔先生,希望你享受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
「哦、哦……」
「那麼,再見了。」
她整理好帽子,露出潔白得發亮的牙齒向著海翔一笑之後,便轉身急步往另一邊方向走。
她朝著會場的另一條通道跑過去,遠處有一位戴著口罩,看起來年約三十多歲的女士一直站在門前看著手錶,似乎早已經等到不耐煩的樣子,會合之後更加向著少女比手劃腳的責怪,然後就什麼都看不到了,因為鐵門已經被緊緊閉上。
不過回想起來……
為何她對演出的流程這樣熟悉?難道她是這場演出的工作人員嗎?
「……?」
海翔一邊思索一邊無意識跟著人群走著走著,一陣冷氣突然從頭頂吹襲過來,原來已經踏入會場範圍。
前方有場館職員站崗,負責收集來賓的門票,然後把他們分流為「貴賓」以及「普通持票人士」兩個類別。
「先生,您持有的是貴賓門票,請靠左邊通道前進,拐兩個彎之後在三號展覽廳門前排隊等候,您的座位是A11。」
男職員展露一百分的服務態度,海翔也以點頭微笑回應。
被分隔至貴賓通道之後已經吸引不少普通持票人士羨慕的目光。很明顯是因為隔壁的通道使用者可以自選座位,又有資格參與演唱會後的特別節目,對他們來說這的確是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但此刻自己真的體會不到什麼優越感。
沿著指示走到盡頭,隊列前方只有三位朋友,每人都穿著印有「三澤大法好」五字真言的上衣,而環顧另一邊廂過百人的隊伍中,不是都穿了相同的上衣,就是手持熒光棒、圍巾等等的紀念品炫耀一番,然後再看看自己一身的裝束,完全就是局外人一個,完全不是置身於同一世界。
為了緩和這格格不入的氛圍,自己只好趁現在未進場的時間,趕緊上網了解一下有關三澤千香的知識,好讓自己能夠投入一點。
打開瀏覽器,輸入名稱,第一個搜尋結果就是屬於她的百科全書介紹。
——三澤千香,年齡不詳。
——十年前曾經以童星出道過,表現一直未如理想因此很快消聲匿跡。直到兩年前與事務所兩位新人組成主打動漫歌曲的幪面樂隊,故此真人長大後的外表一直未被公開。
——年初突然宣布退出樂隊作獨立發展。
主要就是這些資訊。
趁還有時間,海翔隨意收聽了她主唱的兩首超過一千萬觀看次數的熱門播放曲目,都是組合時期推出的作品,但因為影片沒有任何字幕翻譯,而且那種高音低音都依靠人類錄音再加電子合成的虛擬歌聲讓海翔感覺不真實,實在教人難以投射什麼情感進去,所以聽到副歌部分已經沒什麼繼續聽的動力。
這樣的電子音樂歌手,怎能讓自己成長?
還是說,丹迪所謂的「獲益良多」其實是「能夠重拾當初看動漫的初心,讓你回歸二次元的世界」呢?
此時,負責在展覽廳前把守的警衛人員已經開始蠢蠢欲動,也就是說差不多要開始了。
果然,數秒過後排隊桿的伸縮帶被收起,十位貴賓可以進場在已選的座位就坐。
還以為裡頭是什麼擁有四面觀眾席的大型場館,原來只有左右兩面,目測只能容納兩千人左右的小型舞台。
從入口往下走了十多列,A11的所在位置就在通道盡頭左側的第一個座位,上舞台的階梯就眼前三四米的距離。
倘若三澤是個比較活潑的歌手,她要下台跟觀眾互動,比如握手、送禮物的話,自己應該是首當其衝的一個……
——一想到這裡,一股很奇妙的感覺從心坎迅速擴散全身,不知為何自己不但不討厭,而且感到有點振奮。
果然光是聽別人講,跟親身去感受去經歷,是有很大差距。即使自己不太認識對方,但能夠這麼近距離觀賞這位吸引到這麼多歌迷捧場的歌手的演出,這樣的體驗也不錯。
未幾,其他觀眾已經陸續進場,旁邊的A10座位亦已經坐了一位身形有點肥胖,「裝備齊全」的忠實歌迷。他看過來,看到隔壁的海翔兩手空空,便主動搭了個話:
「兄弟,你第一次參加三澤千香的演出嗎?」
「對、對啊。」
「沒有在外面買限量紀念品支持她嗎?」
「沒有啊……」
他可能覺得這個男生太可憐了,什麼限量品都搶購不了這樣子的心態,於是慷慨借出了一支交替閃出黃色、橘色跟綠色燈光的熒光棒。
「拿著這個吧,待會千香醬唱快歌的時候你就可以跟著拍子一邊揮動這棒一邊躍起,明白了嗎?」
接過物件的同時,天花板的射燈突然明亮起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咔嚓——
屏幕依例列出一堆違禁事項,主要都是警告觀眾不要飲食、拍照跟做出有傷大雅的行為。
然後現場燈光再度變暗,鎂光燈集中在舞台上。
海翔嚥吞口水的同時,舞台中央的升降台開始從地底上升,一個帶著狸貓面具的女生在一陣陣煙幕籠罩下隆重登場,全場觀眾十分合拍地在這一刻舉起熒光棒,同步發出雷動的歡呼聲,一邊大喊「千香醬~」。
雖然真的很尷尬,但為了讓自己不要成為「特別的一個」,現在再尷尬也要合群。
「各位久等了,三澤千香的個人小型巡迴劇場最後一站,正式開始——」
合成聲線一出來,已經引來全場歌迷狂歡。
就這樣唱了幾首相同類型的歌曲,海翔身體不受控制隨著現場觀眾步伐律動。
到底自己在幹什麼?難道真的被丹迪擺了一道嗎?
不知過了多久,音樂停止了,三澤對著麥克風喘著絲絲的氣,看這個勢頭應該準備踏入中場休息時間。
「剛剛送上的是……我最新專輯的六首非主打歌。」
又是同樣如雷貫耳的掌聲、喧嘩聲滿佈這個空間。三澤也虛心真誠的向兩邊觀眾席的粉絲九十度行禮致謝。
「待會我想用一個比較『特別』的方式演繹我兩首主打曲——『舞台』以及『十年』……不過在此之前想跟大家互動一下。請問大家是否都是在我團體時期已經支持我的呢?」
除了海翔之外,在座所有粉絲都在此時高呼。
然後她就繼續講:
「那麼,希望到我演繹主打歌的時候你們都不會嫌棄我吧哈哈……」
隨即而來就是一陣歡呼聲夾雜著「一定不會!」、「最喜歡千香醬!」等等的支持說話,三澤也一定聽得到他們的呼聲,她把麥克風拿在手上,漸漸遠離舞台中央,往階梯方向邊走邊說:
「既然今晚是最終場,那麼現在就來點特別的。我會即席抽選五位粉絲,問我任何問題都可以,我會如實公開地解答你們。」
過往幾站演出從來沒有這樣子的安排,觀眾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福利驚喜得嘩聲四起,大都與身旁的同路人議論該問什麼,該如何珍惜這次難能可貴的發問機會比較好。
當然,A10那位資深粉絲也有向鄰座的海翔做出這個舉動。
「喂,我想到一個絕世好問題,你呢?」
「我?我沒有啊,想這些來幹嘛?你不是真的妄想自己能夠成為兩千多人之中的五位幸運兒之一吧?」
「真是的,我真懷疑你到底是不是千香醬的粉絲……衣著跟談吐都這樣的煞風景,跟你聊還真是浪費時間——」
然後他就十分沒趣地別過頭去,繼續跟其他觀眾暢談。
被如此的批評,海翔不但沒有發怒,反而暗暗讚同他的觀點。
因為這傢伙講的一點都沒錯,自己的確不是三澤千香的粉絲。主觀來講,人都退團了還在裝作神秘,用假面來遮蓋自己的真面目,是因為自卑感嗎?真是這樣的話就該回歸那個舒適圈裡面,好好的讓其他團員們繼續替自己遮風擋雨不就好了嗎?
再說,這樣子的音樂風格居然能夠吸引這麼多粉絲?這是動漫的威力嗎?自己實在不能接受這般的東西能夠被稱作為「音樂」。
而且話說回來,想都想得到這些笨蛋能夠想到的就只是「妳的三圍多少」、「有男朋友嗎」、「擇偶條件是什麼」之類的低價值問題,那就不要說自己要把握這個難得的機會啦。
海翔心裡不斷吐槽的同時,亦漸漸覺得這是一趟沒有意義的旅程,數個小時前還在妄想丹迪想透過這個演唱會帶給自己什麼的重大啟示,真是天真到極致。
算了,事到如今為了尊重三澤,尊重這個場合,還是放棄中途離場的念頭,努力熬過就算了。
五分鐘後,答問環節開始。首三位幸運兒都是那種漫畫裡只會用兩個黑點表示眼睛、一條曲線表示嘴巴的不起眼宅男,更巧合的是三人問的問題,跟海翔剛剛自我列舉出的無聊問題一模一樣,所以海翔也沒有心機聆聽三澤對此的回應,只是翹著腳托著腮祈求時間快點過去。
來到第四條問題,在三澤隨機讀出一個座位編號之後,坐在海翔身後的女生站了起來。
當身旁的男觀眾們知道第四位幸運兒就坐在附近,都紛紛喊出自己心中想問的問題,希望她代問,但少女沒有因此而動搖,自信的眼神彷彿在叮囑其他失控的人閉嘴靜聽。
「我想問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題。我翻查過日本的媒體都沒有提過妳退團的原因,可否藉著這個機會向歌迷們說明一下這件事,謝謝。」
少女沒有膽怯,聲線清晰明亮的表達出自己的問題。
也許是沒想到會有人問出這敏感問題,現場所有人,包括三澤本人都卡住了。
連日本媒體都沒有報道消息,那肯定是不方便透露的秘密,因此這條問題無疑讓三澤處境變得困難。該推搪過去以維護公司的秘密?還是履行「問什麼都可」的承諾,在這個場合公開所有?
可能每個粉絲都想知道實情,大家都懷著期待的眼神把視線重新移向三澤。
她雙手持著麥克風遲疑了數秒,結巴地開口:
「……這個問題……」
果然是個不能說的秘密嗎?只聽見有部分粉絲都開口叫她不要勉強,不方便就不要講,她聽到這,立馬轉身向著那位女生說道:
「不,不是不能說,再說這也不算是什麼內幕啦,純粹是我個人問題,真的是個人問題。」
原來如此,看來剛才那些遲疑只是因為她沒想到竟然有人直接問她這個問題,或者腦內忙於組織該怎樣表達所致的吧。
三澤重新面向海翔身後的少女,深呼吸一下繼續作答:
「——簡單來說就是,以團體形式出道、推出什麼類型的歌都是事務所的意思,但我喜歡以獨立歌手身份推出專輯跟開演唱會。但無論我跟經紀人跟事務所怎樣商量都得不到共識,甚至連讓我以個人名義出一些單曲都禁止了,因此我毅然決定退團,退出事務所,走我想走的路。」
「——喔?」
這簡短的分享,反而刷新了海翔對三澤的印象。
也就是說,她現在寧願捨棄公司給她的穩定收入、商機跟名聲,都要跳脫出這個牢籠,誠實面對自己內心朝獨立歌手的夢想。老實說,誰人可以斷定三澤自身喜歡的音樂風格迎合市場需要、符合歌迷口味?
三澤這次跨出的一大步到底冒了多大的險,實在不必懷疑,但她在風險評估過後仍然選擇往前走,光是這一點已經值得鼓掌。
少女收到答案之後,鞠了躬行禮致意之後就坐下了,其他觀眾的情緒也平靜了下來。
接下來,就輪到最後一個發問機會了。
聽到第四題這麼感性的解答之後,看來也不會有什麼不識趣的笨蛋浪費最後一個名額發問一些白痴問題了吧。
然而,海翔這個預言很快就被打破。
後排座位那邊傳出一陣陣叫喊聲,而且這道討厭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接近。海翔悄悄往後看,一名擁有相撲選手身型的眼鏡胖男正持著一支鮮花往舞台方向笨拙的奔馳,口裡喊著一句說話:
「——最後一道問題一定要是由我來問——我的問題是——千香醬我真的很愛妳,可以跟我交往嗎——」
他推著笨重的身軀,不顧一切的奔往通道盡頭的三澤。
要是讓這位粉絲……不,是痴漢得逞的話,後果真的不堪設想耶!
不行了,身後的男粉絲都嘗試阻止那名痴漢,但真的太重了,而且散發出一種難忍的汗臭味,完全沒人可以駕馭得住。
三澤在海翔前側位置,腿在抖著,應該是第一次面對這種狀況而且對方來勢洶洶所以雙腿不使喚吧,但痴漢要過來了,該怎麼辦?
倘若忘記三澤的真正身份,把她當成普通女生,自己又會怎樣做?
很簡單。要阻止他的發狂,很簡單。
海翔向著三澤吹了吹口哨,待她注目過來再撥了撥手示意她走遠一點,三澤後退了幾步之後痴漢即將與自己擦身而過之際,海翔果斷伸出了右腳——
「嗚……嗚……」
始料不及之下,胖子終於失去平衡絆倒了,同時幾位警衛人員衝了過來制服了他,合力把他趕走。
經過數秒沉默,全場觀眾包括三澤本人,也紛紛送上掌聲讚好。
三澤更加隨即開口提議:「為了表揚這位粉絲朋友,我希望把最後一個發問的名額送給他,可以嗎?」
不知道有沒有聽錯,好像沒有一個人說不可以。順理成章地,女工作人員把麥克風傳送了過來。
三澤正在面向這邊,雖然不知道是什麼表情,但應該是很期待的神情吧……
但是,自己又不是什麼粉絲,對她的感情狀況、花邊新聞又沒有興趣……怎樣反轉腦袋也好,也實在沒想到什麼想問的問題,這下子尷尬了,真的尷尬了。
但總不可能直接跟她說「抱歉我沒有問題要問」,這樣實在太丟她臉……
身體因為壓力越來越熱,頭部更有種刺痛感覺,額角應該已經開始滲汗了吧?
三澤看見海翔拿著麥克風發著呆,便引導了他一下:
「除了問問題之外,你也可以選擇要求我做一件事情,只要不過分的話我也可以喔。」
要求她做一件事?
聽到三澤這樣的補充,海翔腦裡好像浮現了些什麼。
既然這些音樂風格、這個假面造型都是以前事務所定下的,那既然她現在已經沒有公司層面的包袱,那麼……是否可以期待一下呢?
「……那個……」
「是的,請說。」
「我希望妳能夠脫下假面,用妳真實的聲線唱出妳那兩首主打歌,對妳首個個人巡迴音樂會而言,我相信這個是最好的結尾。」
話才剛說完,四方八面的視線已經集中海翔身邊,眾人投放的都是「不是吧,這樣的問題都問得出」的眼神。
隔壁的那個忠實粉絲更加激動得把海翔推開,一臉不滿的怒罵:
「你滾開啦!你根本就不是千香醬的粉絲!明明這個面具跟這種獨有的音樂風格就是千香醬的個人特色,你連這個都要否定,就知道你這傢伙根本不應該進來,因為你不是個粉絲,你根本不認識千香醬!」
被怒罵的海翔沒有發怒,因為他理解對方的感受,在座的觀眾肯定都覺得現在這個三澤千香是最好,最無可挑剔的,因為她是唱過不少有名動漫歌曲而且形象、曲風特別的團體主音,動漫迷為主的粉絲們有這個想法是正常的。荒廢動漫多時而且無甚追星慾望的自己,在三澤的粉絲眼中,就是一個不尊重場合的混蛋。
可是啊……
「……我不認識三澤千香——?」
「嗯?」
不想直接跟對方辯論,不想進一步搞砸三澤的最後一站演出,海翔趁手上的麥克風還沒被收回,乾脆離開座位,站在三澤隔壁的不遠處,面向觀眾深深鞠躬:
「先讓我向各位道歉。就如剛才那位粉絲講的一樣,活動之前我沒聽過她在團體時期的任何一首歌,個人也對這種人聲加工而成的電子音樂沒有一丁點興趣,所以我承認,我對『那樣的三澤千香』是沒有感覺的,可是啊——我對『現在站在這裡的三澤千香』,隨著她剛才的自白,讓我開始萌生了一點興趣。」
鞠躬過後,海翔稍為將視線轉移到正在看向自己的三澤身上。
「沒錯,我的確不認識妳……其實不單單我一個,這裡每位觀眾都不認識你——不認識妳的真面目、妳真人的聲音還有妳的喜怒哀樂。既然現在妳都已經自由,再沒有事務所要妳搞組合、強迫妳走電子音樂路線了,那是不是該問問自己,接下來的音樂路該怎麼走?想要呈現怎樣的聲音跟音樂風格給觀眾?更重要的是,妳想觀眾對三澤千香這個人有怎樣的印象?希望妳可以認真思考一下這個問題。」
分享感言完畢,海翔向對方也點頭行了個禮。
部分觀眾覺得言之有理,有的點頭同意,有的舉起拇指讚好;但其餘的人好像還是不能接受,特別是A10那位朋友,還是不願意停下來理解。
「千香醬,不要聽他一派胡言,我還是覺得——」
「不……不用再說了。」
本來合成的聲線隨著三澤關掉了麥克風,產生了巨大變化。
「嗯……?」
這聲線……?
「他講的很有道理,只是有一個錯處——」
她放下了手提麥克風,換上一個免提的,這下子是完完全全的原聲,聲音偏高,像是剛成年的少女一般的聲線。但是……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聽過……
「——其實你是認識我真面目跟我原本的聲線的哦,海翔先生。」
為何突然有人叫了自己的名字?還以為是聽錯,怎料有人在呼喚自己的同時也摘去了自己的假面——
水汪汪大眼睛、嬌小而簡單的鼻子及嘴巴,加上一頭灰色長髮上頭頂聳起兩個類似貓耳的形狀,這就是約兩小時前偶遇的面孔。
美女,真的是個美女。簡單點說就是那種小鳥依人,想要忍不住保護她的類型。
「原來……是妳……」
這下子終於一目了然了。
那時候她跟經紀人之類的同行者失散了,碰巧遇到了自己;因為她生怕會有人認得她,所以要穿的這麼神秘;走著走著她問自己對三澤千香的印象,沒猜錯的話實情是想打聽一下歌迷對她選擇退團獨立發展的看法;而最後她沒有跟著大隊進入場館,就是因為……她就是三澤千香本人。
「……」
除了錯愕,已經想不起其他更好的詞彙形容自己的心情。
……也就是說剛才我在她本人面前,表達出自己沒有怎麼在意她的外表跟歌聲,真的太糟了,當下她一定很難受吧。
總之現在先道歉吧。
「抱歉,我不知道妳就是那個迷路的少女……我還把妳當成普通的粉絲,所以直接表達出自己對妳的想法,有冒犯之處真的很抱歉!」
「不,你沒有任何道歉的必要。我反而很欣賞你的想法,也因為這樣告別之前我還特地跟你說聲謝謝。」
原來那句謝謝不是指引路的事,而是在感謝海翔想認識本來的三澤。
「簡單說就是……謝謝你看我的內涵多於外表;還有就是謝謝你把我當成普通人一樣的聊天;最後就是,謝謝你對我的期待,你當時的說話,成功排除我的內心掙扎,鼓起勇氣要讓觀眾看見最真實的自己。」
三澤繼續補充。
「最真實的自己?」
「沒錯——」
她再次步向舞台,似乎有事宣告。
「——接下來我要唱的兩首專輯的主打歌,是我親自作曲作詞,充分表達了我內心世界,最自豪的作品。我將會以毫無修飾加工的真人聲線,把兩首代表作送給大家,希望大家就如海翔先生所講的一樣——好好的看著現在這個新晉獨立歌手再次出道的三澤千香。送給大家第一首歌:舞台——」
就算沒有剛才自己的感言,她都早就被自己最初那段有意無意間透露的真心話開解,確定了這場音樂會的方向與目標,這次真的是自己瞎操心了,因為她早就想通一切。
一想到這個,海翔的意識吩咐雙手要給予三澤一次最熱烈,最由衷的掌聲。帶著支持與感謝,感謝她願意展示出自己最原始的一面。
沒錯,也許現有喜歡她電子音樂風格的粉絲會感到不習慣,但真正的粉絲,是會喜歡的歌手面對高低起伏、順境逆境、不同的難關挑戰,也會無條件支持對方。
看著台上那位正在做著自己,享受舞台所自然綻放出的笑容,就知道她選擇了一條無悔的道路。
「舞台」這曲目,節奏比較輕快,從天花板屏幕上顯示的英文字幕可見,這首歌大概想要傳達能夠在舞台上演出的感動以及對粉絲的感激,無論是旋律、歌詞都十分漂亮。
——美中不足的是,自己的日語能力太差,無法百分之一百享受整首歌的韻味。
「……謝謝……謝謝大家!」
歷時四分鐘的歌曲演繹完畢,用心的演唱雖然讓她喘氣不斷,但掛在臉上的依舊是滿足的表情。
接著她走出舞台,舞台中央的升降台開始下降,燈光也變得昏暗。三澤繞了舞台邊緣一圈,又站了在原地,射燈一個照射在她的身上。
「接下來最後一首歌是我親自作曲作詞的作品『十年』。歌詞灌注了這些年來我從一個不受注目的平凡人,一步一步成為如今可以站在這裡唱歌的心路歷程。希望各位可以透過這首抒情歌,慢下來與我一起回顧各自的十年——這十年來你們是否已經隨著現實的洗禮而麻木了當初堅持的初衷?還是說不理世界眼光都依然相信著自己的初心?不論你們的選擇如何,但願這十年來大家都過得快樂,亦希望十年後你們回顧今天也會覺得無悔。」
她一個清脆的轉身,舞台燈光回復閃爍耀眼,升降台那處擺放了一張長椅子、一支木吉他以及擴音器材,明顯打算以自彈自唱為首次個人巡迴音樂會畫上完美句號。
旁邊負責和音與伴奏樂器的戰友們都站了出來,化身觀眾同步欣賞這首別具意義的歌。
麥克風支架高度、擴音器音量、以及吉他音域檢查妥當,一切準備就緒,她自數「三、二、一」,開始彈奏前奏部分。
與上一首歌不同,這首完全是鋼琴風格的柔和慢歌,但不知道為什麼,自彈自唱的方式反而更能把優美的旋律深深刻畫於自己的內心。
從屏幕上細看著字幕細聽,內容大概是以一名過來人身份講述追夢要及時的重要性。當自己閉上眼聆聽,聽著她游刃有餘地清晰唱出每一個字,並把剛才三澤述說這首歌的背後意義銘記心坎的時候,就像聽著一位歷練無數的偉人正在向她的孩子們述說這個故事一樣,一切都是多麼的恬靜、自由。
聽著聽著,有種複雜的感覺浮現。喉嚨明明一直沒痛沒腫,卻漸漸感覺到那裡的肌肉繃緊了起來,而且這個感覺不受控地越來越強烈。
過了一段時間,三澤將那段柔和的前奏重彈一遍,她輕輕一掃吉他的弦線,結束了五分鐘的旅程。
包括海翔在內的觀眾,全部仍然沉醉於仙境裡,久久未能抽身回來。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擴音器裡間歇傳出吸鼻涕的聲音,海翔的意識才慢慢被召回來。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淚水正在滴在場館的地毯上,鼻子深處的酸楚完全無法止住。
雖然彼此的回憶、成長歷程不同,卻讓海翔感到共鳴。
這首歌帶領海翔回顧了這些年來的點滴。
這些年,如果沒有遇到澄美,沒錯的確會沒有當初的自卑感,但也許一輩子都會找不到夢想的方向,一輩子都要瑟縮在討厭的家。
沒有遇上丹迪的話,自己一定不會理解被固執的所謂家人主宰自己前途,被迫埋沒自己夢想的痛苦。沒有理解這點的話,自己就不會二話不說的要幫瑪麗亞避免走上與他一樣的結果。
當然,最重要的是,沒有丹迪,自己就不會認識三澤千香,不會出現在這個場合,也不會知道三澤千香會對自己帶來如此大的衝擊。
如果沒有遇到瑪麗亞,自己肯定不會主動面對追夢期間所遇到的誘惑跟逆境,反而只會一直埋首過去;她的存在更直接開導了自己將來的方向,說得誇張一點,瑪麗亞就像一位啟蒙老師,沒有她,自己一定會淪為一個爛泥扶不上牆的廢人。
此刻,海翔的臉已經充滿淚水與鼻水。
懶理面容看起來有多醜,海翔決定無視面子,也要站起來,首當其衝向三澤致以有生以來最深切,最誠懇的熱烈掌聲。其餘觀眾無一不被海翔的掌聲牽引,每個人都站了起來,跟隨海翔的動作,沒有任何多餘的歡呼聲,只是單純的鼓掌,將最崇高的謝意以掌聲回饋三澤,感謝她帶來如此難忘、有深度的演出。
「謝謝……真的……真的很謝謝…………我愛你們——」
三澤已經完全被這個畫面打動,淚水把臉上的妝容都溶化了但她沒有理會,她走下舞台,向兩邊觀眾席的粉絲們深深鞠躬致謝並大喊了一聲再見,音樂會就在一片感人肺腑的氣氛下進入尾聲。
原來欣賞一位歌手,是這樣的感覺。
丹迪的原意一定就是這樣,希望我體會到這份感動,一定是這樣。
稍後發個訊息感謝他的「禮物」吧。
就在此時,場館燈光全亮起了,現場發出一段廣播——
『本節活動已經圓滿結束,謝謝大家的蒞臨。請所有VIP持票者留步,待會有職員安排您們進行第二個環節,請耐心等候。』
於是眾人都擦拭著眼淚離場,剩下十人安坐原地。
過了一陣子,有一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士持著一個小盒子進來,他親自發了一張類似字條的物體給貴賓們。
「謝謝。」
接過被摺成四格的紙張,打開一看,裡頭只是寫上一個號碼「10」。
「各位好,剛剛派發的是待會握手簽名會的順序,請預備要給三澤千香簽名的物件,待會叫到你們的編號就請跟我來。」
「欸……?」
糟了,這次真的失策了,完全沒聽說過要自備簽名板之類的……
其餘九位的粉絲紛紛從背包拿出三澤相關的專輯封面、海報、資料夾等等的精品,整裝待發會見偶像。
然後看看兩手空空的自己,可以有什麼讓她簽名的地方?
趁還沒這麼快輪到自己,趕快問一下有經驗的丹迪達人好了,美國那邊現在應該是清晨時分,只能寄望他已經睡醒然後指點一下迷津吧……
剛打開應用程式,丹迪的名字旁邊正顯示了綠色的一點,代表他正在線上,太好了!
「關於三澤的簽名會,我想找一個可以永久保存而且顯眼的簽名位置,有什麼好建議?」
『我沒聽錯吧!?竟然在你口中聽到這句話?真是難得……不對,是神蹟。』
「恭喜你的計劃成功,我確實看上了三澤。」
『看吧!我都說了!三澤真的很正!那麼,你看上了哪裡?臉蛋?胸部?還是那接近蘿莉的身高?』
「欸?我沒有注意這些耶……』
『順帶一提,我是看中她那童顏巨乳。』
「果然你一開始的目標只是為了把三澤身材很正的觀念灌輸給我所以才送這個機會給我嗎!?」
糟了糟了,現在已經不是繼續鬧的時間了,轉眼場館只剩下自己一人……
「認真的,那答案是什麼?我待會該怎麼做?」
十多秒後,終極答案出現了。
『那你現有的物資當中有哪項物件是你不會這麼快用完或者丟掉的,你選擇它就可以啦。順帶一提,三澤一直都是常用金色簽名筆的,這方面你就自己衡量一下吧。』
「——最後一位海翔先生,請跟我來。」
男職員的呼喚告訴自己已經沒什麼思考時間,要在接下來的超短時間裡做好決定。
衣服?不能,沾水之後有機會褪色,影響美觀,而且簽在衣服實在太奇怪了吧,對方又不是什麼衣服廣告的代言人或者是衣服製造商的大老闆。
錢包?一定否決,簽在錢包上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衣服不能,錢包不能,身體更加不能……那麼,剩下來的就只有……
似乎得出答案之時,帶頭的男職員停了下來,開啟了後台走廊盡頭的一扇門,伸手示意請進。
裡頭空間不大,佈置來看比較像是本來用作招聘面試用的房間。房間內有兩個人,一位是貌似在進場前與三澤會合的姐姐,一身裝束跟展示的氣場都與她十分吻合,應該就是經紀人吧?另外一位坐著的,不用多說,就是今天的女主角。
「海翔先生,我是三澤千香的經紀人雪莉,請先上前就坐。」
跟她剛強的外表不同,說話的時候出奇地有禮貌。
「謝謝……」
乖乖就坐之後,三澤主動遞上右手。
「海翔先生,首先感謝你蒞臨我的音樂會。」
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海翔緩慢地伸了手出去。
「不、不用客氣。」
「不知道我這次演出,有沒有讓海翔先生認識了我多一點?有沒有加深了印象?」
三澤一臉期待的眼神,看不出先前九位VIP粉絲都有被她這樣問過。
先這樣假設吧。既然如此,自己也趁著這個難得機會直接把所有都講出來吧。
因為,錯過這次機會的話,恐怕真的要看緣分了。
機會難得,豁出去就好了。
「妳看到我剛剛都被妳的主打歌感動到淚流滿面,還能不對妳加深認識、印象嗎?我只可以說,妳是一個很厲害的歌手,希望妳繼續把妳想透露的訊息與情感灌輸在歌曲中,然後把它們分享出去,感動更多人。」
海翔挺起胸膛注視著三澤,以非常肯定的語氣說道。
「——不過很抱歉的是,我的日語真的太遜了,當中有很多歌詞我都聽不明白……不過為了妳,我保證我夏天到了日本讀書之後一定會好好的惡補日語,務求聽得懂妳現在與之後推出的每首歌。」
海翔不得不承認,經過這場演出,當初對未來那種未知的恐懼不但消除了,反而讓他更加憧憬、嚮往這場日本之旅。
最初還以為可以找到一個更有意義的人生目標來說服自己安心的去日本,到頭來得到的信念只是希望學好日語,理解到三澤的歌曲背後的意思,就這樣的一個所謂的目標。
沒有錯,旁人或者會覺得這是個膚淺、不實際的目標,但海翔依然深信,三澤的存在成為他在日本為自己將來的人生發奮打拚的源頭——不是妄想會跟她有什麼發展機會,只是希望學習成為一個像她一般的人,懷著這個正面的心態,慢下來一邊享受生活,一邊發掘自己更多未來的可能性——海翔深信這就是對自己最好的結果。
一定是這樣,準沒錯。
「所以……雖然很老土也很沒有說服力,但真的謝謝妳,妳的煥然一新,也成功發掘了煥然一新的我。」
想講的話已經直接表達了出來,無悔了,就算以後無法再有這個機會也好。
暗地裡下定了史無前例的大決心的海翔,終於留意到對方的一臉愕然。
「那個……三澤小姐?」
難道……在剛才自我陶醉發表感受的時候,又不小心說錯了什麼話嗎?
「……抱歉,海翔先生你說你今夏會去日本讀書……對吧?」
「對啊,我報讀了日本宮本語言大學,不過現在還沒買機票,估計應該八月末就起程了吧。」
由於對方沒有複述錯誤,海翔點頭表示同意。
反而三澤變得很奇怪。當海翔解說完畢,她就雙手掩著臉低頭,耳朵都通紅了,好像還在喃喃自語些什麼。沒多久她就示意經紀人過來,兩人語速飛快地低聲私語了一些內容,當然海翔一句都聽不懂。最後經紀人一個點頭,兩人似乎得出了什麼共識,然後臉頰通紅的三澤小姐來了一下深呼吸之後,終於開口了。
「海翔先生……在我找到合適的事務所之後,你願意當我的第一位粉絲俱樂部成員嗎……」
「——欸!?」
由於沒想過她有這樣子的念頭,或者是沒想到她會直接把這個消息告訴自己,海翔不由自主地叫喊了一下,然後又隨即掩了口遮醜。
也許是第一次當面對著異性粉絲講這些話,心情緊張得滿臉通紅,似乎見慣大場面的經紀人小姐一臉從容的決定把話題承接下去。
「情況是這樣的,千香一直想成立一個個人粉絲俱樂部,而我們在跟某一間事務所密切接觸中,目前合作進展順利,事成的話應該三個月內就能開辦了。你加入之後,在日本舉辦大大小小的粉絲團限定聚會,你都可以參與其中。千香也希望你可以加入,因為她似乎很喜歡你。」
「……我、我、我喜歡海翔先生什麼的……雪莉姐妳在亂、亂說什麼……!?」
雪莉垂下雙手,點頭向海翔行了個禮。
「——海翔先生,如果你真的怕無法兼顧學業,或者你真的…………不願意的話,可以——」
「——如果……妳們不嫌棄的話,我可以……不對,請讓我成為粉絲團的一員……是第一員才對!」
這次輪到海翔因緊張而說話結巴。
都說到這裡了,還有什麼拒絕的理由?
倘若透過粉絲團的聚會,與三澤能夠定期近距離會面的話,這樣不但可以成為自己努力學日語的最大動力,還能透過這些機會增加與三澤這種充滿正能量的人物交流,說不定可以從中逐漸看清自己的前路。
無論怎樣預想,都知道未來的自己都不會後悔今天自己的這個選擇。
三人互望而笑。
「先歡迎你的加入,海翔先生,那麼先把你的聯絡方式告訴我吧。」
「欸!?日本的歌手都這麼輕易把聯絡方式透露給粉絲了嗎?那妳的手機豈不是每天都有數以萬計的訊息等著妳回覆!?」
「當、當然不是啦!誰會直接跟你聯絡啊!?到時候當然是交給雪莉姐啦——不過你想要的話我都可以……」
「——欸抱歉,聽不到妳最後說什麼……」
「什、什麼都沒有!」
雪莉維持沒有表情,只是輕輕點頭表示認同。
一番輕鬆言談過後,不經不覺已經耗了十分鐘多,是時候進行這個簽名會的核心部分了。
海翔把背面朝天的手機放了在桌上,拿起了一邊的金色簽名筆遞了給三澤。
「其實呢,私底下真的可以不用這麼拘謹,我比較希望妳直接叫我海翔。」
「那麼你也直接叫我千香吧…………海翔的話我不介意……」
「嗯?幹嘛說到一半之後換了日語?後半我根本聽不懂……」
三澤在海翔的白色智慧型手機背蓋簽了大名,數秒後歸還了給他。
「聽不懂嗎?那我就懲罰你不要再依賴英語,給我盡快學好基本日語,可以用流利日語與我溝通,那到時候你就會明白我剛才講什麼話,還有簽名下面那段文字是什麼意思了。」
海翔一邊整理好隨身物品準備離開,一邊細看手機背面,行雲流水的簽名下的確有一句字體有如綠豆般細小的日文字句,句子開頭還寫有自己的名字。
「『海翔くん、これからもよろしくね!』——前部分是我的稱呼,後半部分我有點印象,好像經常在動漫的日語字幕裡看過……是什麼意思啊?」
「待會你自己網上翻譯,然後在日本再見的時候你再把它的意思與讀法告訴我,答錯的話我會給你大懲罰哦!」
雪莉開門迎送海翔的同時,海翔以笑容應對三澤千香送別他的一個鬼臉。
「真是的……嘛,不過,這也不賴。」
隨著房門關上的一刻,這趟夢幻之旅就此告一段落。
然而這次告別只是一個幕的終結,距離故事尾聲還有漫漫長路。
現在有如置身一場沒有規則的馬拉松比賽:沒有設定完成時間、沒有設定跑速、也沒有規劃路線。如今只是跑了十公里,接下來往哪裡跑?終點設定在哪裡?此刻確實沒有明確答案,不過海翔深信,只要他隨著日本的方向……隨著三澤千香的方向追趕,就算此刻目標未明,總有一天都能伸手可及。
不知道下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說不定暑假期間她已經成立了粉絲團然後立馬舉辦活動呢!
期待,真是期待。
海翔掛著滿載而歸的笑容走出了麥迪臣場館,拿起手機察看,丹迪在數分鐘前發了個訊息,問他「情況如何?」。
海翔果斷回覆了他「大成功」三個字,踏上歸途。
——當然,剛才十分鐘發生的事都會隻字不提。
因為這是千香與自己的第一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