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天際線

本章節 10472 字
更新於: 2022-09-25
  國家級警報
  [隕石速報]06/03 
  15:10左右 東部外海發生隕石墜落,慎防強烈搖晃,氣象局。

  □
  
  後來,愛麗絲在旅館洗了澡。
  沐浴乳的香氣隨著水聲飄出浴室。
  等待她的時間裡,我收拾好自己的畫具,然後抽了幾張衛生紙,擦拭泛著油光的臉。我清理了菸灰缸,然後重新鋪好床。
  床單的正面依然有著血跡。
  愛麗絲離開浴室的時候已經穿好衣服。
  她頭頂著毛巾,一邊擦拭頭髮,一邊讓水滴從髮尾落下,尋找吹風機。
  「我平常不是這個樣子。」愛麗絲晃著吹風機,甩動頭髮,動作彷彿毛髮被弄濕的長毛犬,「只是突然想把這裡當成自己家。」
  「我們應該沒機會再見到面了,我只是來跟妳說文璿發生的事情。」
  「你說以後可能沒機會見到面了,這點我沒有意見。」她說:「可是啊,能不能給我一點上訴的機會呢?」
  「什麼意思?」
  「我不希望你對我的印象停留在這裡,這裡太陰暗了。連窗簾都沒洗。」愛麗絲將半乾的頭髮撥到耳朵後方,望向窗外的藍天,「你替我畫了這麼多張圖,至少讓我請你一杯下午茶吧。」
  她說得合情合理,於是我沒拒絕。


  離開旅館時,愛麗絲與我走在一起。
  時間來到午後,行人的影子都短短的,人行道似乎微微發著光。兩人等了幾個紅綠燈,才來到附近的私有停車場。
  愛麗絲將車放在停車場深處。
  是一台深紅色的愛快羅密歐,選用消光車漆的敞篷版本,不過頭燈的造型跟印象中不太一樣,讓人不禁聯想到兩棲生物的有神雙眼。愛麗絲說,這是致敬本家在六零年代熱賣的車款。
  車門是平開式,坐進去能感受到麂皮椅背的質感。
  「附近有家咖啡廳是我朋友開的,去那邊喝下午茶會讓我比較自在。」
  愛麗絲說完後,戴起雷朋的墨鏡。
  停車場位於市區,即便將車開出去,還是陷入車陣裡動彈不得。
  愛麗絲用手指將瀏海往後撥,露出白淨的額頭。然後摘下墨鏡當成髮箍,固定髮型。
  「啊,從這裡剛好看得到。」她說。
  「妳說咖啡廳?」
  「不是,是比咖啡廳更有趣的東西。」
  她用抓住方向盤的右手比出食指,對準遠方的某棟建築。
  愛麗絲側過頭,好空出位置讓我將臉靠過去。
  我透過她的食指,得知她是在說市中心一棟正在施工的大樓。
  「那棟大樓蓋了快十年還是那副鳥樣子。」愛麗絲說。
  「我知道。」
  「但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搖搖頭。
  她說,那塊地本來是要興建社會住宅的,結果政府改朝換代後被賣給財團,所以某天夜裡,她們那些魔法少女決定要漏接來自天空的一顆小隕石。
  隕石再怎麼小,依然是顆隕石,就砸在那個位置。
  從那之後,施工就不怎麼順利。
  「是傷到地基了嗎?」我問。
  「不是,是隕石本身的問題。」愛麗絲說:「大部分的隕石原本都是行星,它們流浪了很久才來到這裡,就算質量減輕了,連引力都消散了,卻還是殘留著慾望。」
  「慾望?」
  「是慾望沒錯喔,連一片樹葉都有落葉歸根的慾望,何況是壽命比太陽還要長達好幾倍的隕石呢?」
  「那個慾望會影響到大樓的施工?」
  「隕石沒有阻擋人類的意思,但只要人類在活動,隕石就會開始思考,光是思考的過程就會影響人類。因為人類的壽命太短了,承受不起隕石的思考。」
  「綠燈了。」
  「文璿應該是惹到隕石了,我們待會可以慢慢討論。」愛麗絲踩下油門。
  「妳這麼確定是隕石?」
  「因為隕石的威力,超過了沙皇氫彈喔。」
  她頭上的墨鏡反射著日光,看起來有些刺眼。
  過沒多久,我們抵達她所說的咖啡廳。
  咖啡廳位於巷子口。
  由於實在找不到車位,愛麗絲於是讓我先下車,說自己找到車位後會立刻趕過來。
  我下了車,站在咖啡廳門口,仰望巷口的電線桿發呆。電纜將天空劃分成數等分,而每個色塊都是均勻的藍色。
  等待的期間,我感受到陌生的視線,於是看了下身旁。
  一位年紀約莫國小的女孩在盯著我。
  不是普通的小孩子。頭髮為朱紅,髮尾卻呈現白色,她戴著附有荷葉邊的髮箍,穿著維多利亞風格的女僕長裙。
  小女孩抱著胸看過來,似乎在打量我。
  甚至還跑過來我的身邊,不知道是想要做什麼。
  「喂。」
  我試著喊住她。
  但女孩沒有回話,最後則是縮起下顎,聳聳肩膀,然後低頭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玻璃門傳出風鈴搖晃聲。
  那是店員?
  年紀也太小了吧?
  我因此轉過身看了下咖啡廳的招牌,招牌被淹沒在二樓的空中花園裡。
  隱約看得見「立花」兩個字。
  
  
  「花草茶滿適合午後喝的。」
  愛麗絲從店員手裡接過菜單之後,只瞄了一眼就遞給我。
  她坐在我的正對面,時不時左顧右盼。
  菜單採用手繪的風格。除了字體,邊框以及花朵、餐點示意圖都是手繪的。是店員畫的嗎?還是經營者呢?
  不久前站在門口的那位擁有朱紅髮色的小女孩,確實是這裡的店員,菜單也是由她送過來的。
  今天是平日,小孩子不是需要在學校上課嗎?不然就是另一種可能性,但我沒問出口。
  掛在女孩胸口的名牌寫著「紫薇」兩個字。
  所以,姑且稱女孩為紫薇吧。
  紫薇原本想要向我們介紹菜單,卻一直晃著上半身,露出可疑的笑容,馬上就被愛麗絲揮手趕走了。
  「需要我介紹菜單嗎?」
  眼見我遲遲下不了決定,愛麗絲這麼問我。
  我猶豫一下,說沒關係。
  「我還是叫店員來介紹吧?」
  我看往櫃台,舉起手——「欸。」愛麗絲瞪大眼睛,按住我的手。
  她說,由她來介紹就好。
  「不能叫店員來嗎?」我問。
  「嗯……也不能說不行啦……」她支支吾吾起來,「你……對了,文竹你有名片嗎?」
  「誰的名片?我的嗎?」
  「……嗯嗯你的。」愛麗絲點了好幾次頭。
  她從頭頂摘下墨鏡,氣場瞬間減弱許多。
  將墨鏡收入包包之後,她打開名片夾,前傾身子,壓低說話的音量。
  「這個啊,是我的名片。」她說。
  「這是我的。」
  交換之後,我端詳愛麗絲的名片。
  名片的色彩基調就如同她的髮色,粉紅之中帶有些許白色。
  「魔法少女……」我唸了出來:「『香水百合』?」
  「嗯……哼哼,我應該像香水百合吧?」
  愛麗絲扭開視線,尷尬地在臉頰旁比了個「耶」。
  會尷尬就不要勉強做啊……
  二十八歲的魔法少女。
  原來是香水百合,難怪愛麗絲的髮色是粉紅色。
  不過名片上,除了寫了香水百合的學名、聯絡方式,還有其它的頭銜。
  「『立花』的經營者?那不就是這家咖啡廳嗎?」
  「嗯。」
  「妳不是說,這家咖啡廳是朋友開的嗎?」
  「我……我就……」她摸摸後頸,「一開始我怕你會拒絕嘛。」
  「喔喔抓到了!」
  紫薇跑到我的身旁,用食指對準愛麗絲,「抓到了!臉紅了!」
  說完後,紫薇就頭也不回往櫃台的方向跑過去,之後則是躲在樓梯的轉角偷瞄我們。
  愛麗絲雖然拍了一下桌子,但隨即渾身無力地倒在椅背上,眼神充滿哀怨,「那個小兔崽子……」
  畫面挺有趣的。
  但除了有趣,我還意識到其它部分也有所連結。
  「妳是『香水百合』,然後躲在那邊的是『紫薇』?」我問。
  「對,然後現在站在你旁邊假裝擦桌子的是『梔子花』。」愛麗絲補充。
  順著愛麗絲的視線,我回過頭。
  在我原先視線的死角,的確還站著另一位女性。
  她看起來年紀比紫薇還大一些,可能是國中生,服裝雖然相同,髮色卻是白色當中帶有些許黃色。
  名牌寫著「梔子花」。
  梔子花一跟我對上視線,就發出驚呼,丟下抹布,然後跑去跟紫薇會合了。她們兩個躲在樓梯轉角,交頭接耳著。
  「她們都是魔法少女?」我問。
  「對,不過年紀比較輕一點,我記得都還是大學生。」
  「幫妳工作?」
  「算是吧。」愛麗絲輕描淡寫地說。
  目前世界上的每位魔法少女,都擁有獨一無二的花名。
  花名與她們的變身台詞、變身後姿態有關。
  乍聽之下合理,花卻是早已經存在於世界上的品種,甚至能透過植物學的分類來推論友好程度,魔法少女年鑑因此也被戲稱為植物圖鑑。
  但實際上,替萬物分門別類本來就是這樣的作業,不是為了解釋什麼,而是為了體現某種結果。
  至少我是這麼想。
  「魔法少女的收入,不是感覺都不錯嗎?還需要打工嗎?」我問。
  「所謂收入不錯,是建立在政府的補助上。」
  「也就是隕石?」
  「人類的科技,目前還沒辦法擋住足以毀滅地球的隕石。就算透過防空系統的協作,也頂多是計算出落下的座標。所以魔法少女依然不可或缺,但我剛剛也說過隕石的特性。」
  「我記得是……慾望?」
  「落葉都不斷想著要歸根,何況是隕石。」愛麗絲拿著筆,填寫菜單,「如果不斷接觸隕石,人的內心容易受到影響,所以有不少魔法少女不願意接觸隕石。紫薇跟梔子花都屬於那種。」
  按照這說法,愛麗絲的資產應該是靠隕石來累積的。
  聽起來她們能夠拒絕接觸隕石。
  可是,即便選擇生活得像個普通人,來自外太空的隕石仍過每幾個小時就會朝地球飛來。
  她不去做,勢必會有某人代替她。
  但不去代替她的人,卻還是必須面對生活的難題。
  「所以妳開了一家店?」我接著問。
  「我希望她們能像個普通人。」
  「……」我嘆了口氣,「妳接觸隕石到現在,有受到什麼影響嗎?」
  愛麗絲垂下目光。
  她把玩著點餐用的筆,猶豫一會才說:「你想想,就算隕石只是在思考『想要動』、『想要停下來』,但如果幾千萬年份的思考流入人類的大腦,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我相信文璿跟我的腦波都是屬於特別有趣的那一種。」
  「……」
  「因為看不見自己的臉,所以我有時候會害怕外表是不是已經變得不像人類了。晚上做夢還會夢到自己的臉變得像月球一樣,全是坑坑洞洞。」
  「現在還是很可愛。」
  「你有時候挺討厭的。」愛麗絲摀住嘴,擋住笑容,「我要點餐了。」
  「妳會不會點太多了?」
  「我們可以慢慢吃,吃飽了再來討論文璿的死法。」
  愛麗絲朝兩位店員揮了揮手。


  用完正餐之後,我們又點了飲料與甜點。
  不過只要是餐點,每當我用餐前,愛麗絲都會麻煩我舉起雙手,讓她看看餐點的賣相。
  只要合格,她就會挑起眉毛,然後嘟起嘴點點頭。
  雖然店員三不五時會溜過來偷聽八卦,但起碼還有在做品質控管。
  我左顧右盼,等到紫薇與梔子花離開後才開口:「我是在前天知道這個消息,文璿的男朋友凌晨打了電話過來。」
  「她男朋友是第一個發現的?」
  「他們同居。」
  「這你剛才有提過。」她挪開視線。
  「那晚他們看完電影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因為平日需要去學校,要顧慮到作息,所以很早就睡了。但半夜的時候,廚房一直傳來奇怪的動靜。文璿的男朋友那時候被吵醒了,因為發現棉被裡沒有另外一個人,所以往廚房喊了一聲,然後就聽見文璿說『我肚子有點餓』。」
  「你說廚房傳來奇怪的動靜,那大概是什麼聲音呢?」她問。
  「刀叉撞來撞去的聲音,還有抽油煙機的聲音。」
  「抽油煙機一般來說挺吵的。」愛麗絲沉思幾秒後抬起頭,「啊,你繼續說吧。」
  「文璿有吃消夜的習慣,所以男朋友也不是特別在意,真正意識到『好像哪裡怪怪的』,大概是在一個小時過後。抽油煙機連續運轉了一小時,所以男朋友就打開燈,想說看看發生什麼事,結果在浴室裡面發現了文璿。」
  「最後是在浴室?」愛麗絲下意識避開了敏感詞彙,這讓我印象深刻。
  「一半在浴室,一半在廚房。」
  「……」愛麗絲用手撐住額頭,陰影覆蓋了眼部,「然後呢?」
  「她男朋友打電話叫了警察。」
  「我沒關係,你直接說文璿是怎麼死的就好。」
  「我只有看到照片。」
  「嗯。」
  「手跟腳應該都是粉碎性骨折,然後用椅子當成骨架,被固定在上面……」
  「我有在聽。」她的眼神死氣沉沉。
  「而且頭被切了下來,放在椅墊正中央。」
  「廚房跟浴室都是這樣?」
  「兩邊都放了椅子,然後造型大同小異。」
  「你說的椅子大概是多大?跟我現在坐的這張差不多嗎?」她挪動身子,讓我看見椅子的椅背。
  「應該差不多,不過沒有椅背。」
  「原來如此,代表椅子還滿大的。」愛麗絲盯著餐盤裡的番茄醬,「文璿體格滿纖細的,衣服尺寸跟我差不多……如果是先把她分成一半才拿來做造型,材料不知道夠不夠?」
  材料啊。
  如果完全從感性層面抽離,我想那就是愛麗絲現在的狀態。
  她所提到的恰巧是我想要補充的部分,但因為實在太理性了,讓我不由得反芻她先前說過的話——愛麗絲希望身邊的人能像個普通人。
  文璿已經死得不像個普通人了。
  「材料……」我決定採用這個詞,「就像妳說的那樣,材料是不夠的。所以實際上,警察總共在現場發現了兩位死者。一位是文璿,但另一位同樣也是魔法少女。如果沒記錯,花名應該是小果薔薇。兩個人的屍體被拼在一起,眼睛也被互換。」
  「真可怕。」
  「是啊。」
  「所以一開始回答她男朋友『我肚子有點餓』的那個,應該就是兇手了。」愛麗絲望向我,想確認這個說法。
  「嗯。」
  「通常在這種狀況下,應該要連她男朋友一起處理掉,因為她男朋友只是普通人,但兇手沒有這麼做。」
  「妳認為兇手是針對魔法少女?」
  「有可能,所以這件事應該是隕石造成的。」
  「真的是隕石嗎?隕石會活動嗎?我是說,要怎麼犯案得那麼精細?而且會說『我肚子有點餓』?」
  「我也想知道,但實際上也只有隕石有辦法傷到魔法少女。」
  「沒有例外嗎?」我試著問。
  「就算地球爆炸了,魔法少女也只是飄在宇宙中,大家無聊到彼此玩拇指相撲跟男生女生配而已。雖然那時候男生應該死光了。」愛麗絲撥動瀏海,露出額頭,「再加上,隕石確定是存在慾望的,既然擁有慾望,就代表不是好東西。」
  「總之,我知道的狀況大概是這樣。我說完了。」
  「好奇怪喔,最近都沒看到相關的新聞。嗯……」愛麗絲用手掌托著下巴,「文璿跟我一樣是百合科的魔法少女,小果薔薇則是薔薇科……如果沒看見新聞,就代表這次的事情很嚴重。」
  「為什麼這麼說?」
  「每朵花都有適合生長的環境,有些甚至是國家的國花。如果有魔法少女客死他鄉,不只外交方面會出問題,國際股價也會大動盪,因為那代表飛往地球的隕石越來越可怕了。」
  「突然說出很現實的話題呢。」
  「我是做生意的人嘛。」
  愛麗絲說完後,擺出像是苦笑的表情。
  但看起來實在是太苦了,她或許也察覺到這點,所以喝了一口飲料,隨便找了一個「嗚哇,好難喝喔」的藉口。
  妳點的那杯不是妳們咖啡廳的招牌嗎?想歸想,我還是選擇沉默。
  但她的行為反而讓我安心下來。
  看見她像個普通人一樣逃避現實,我相當安心。
  「對了,那這個呢?」愛麗絲拍拍我的手,示意我看著她。
  她用手指對準自己的左耳。
  耳朵配戴著金屬耳飾,耳飾固定在耳骨,並且在耳垂的地方垂吊著花朵造型的裝飾品。
  形狀看起來像是百合花。
  「你應該知道魔法少女都有這個東西,這是讓我們變身用的。」
  「這個我知道。」我點頭。
  「文璿她們的屍體上面還有這個嗎?」
  「我沒看清楚。」
  「……沒關係,有或沒有都沒關係。」
  「抱歉。」
  「不要在意,認識你這個人我滿開心的。」愛麗絲這次的笑容比較自然了。
  看起來符合她的外表。
  就外表來說,愛麗絲看起來像個高中生。
  雖然不曉得被選中成為魔法少女的基準為何,可是她們的長相似乎會從被選中的那天開始固定下來。
  愛麗絲應該是高中時期。
  文璿是快升上高中那時候。
  梔子花應該是國中,而紫薇則是國小吧。
  雖說可愛是一種優勢,但現在想想,人生規劃被魔法少女的身分打亂的人應該也不在少數。
  由於上不了鏡頭,完全無法從事影視相關的工作。
  偏偏髮色又特別顯眼,想從事一般工作還總是會被行注目禮。
  的確是需要類似「立花」這樣的場所來提供工作機會。


  「欸,你們是什麼關係啊?」紫薇笑著問我們。
  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
  頂著荷葉邊的頭飾,紫薇蹲在桌子旁,讓下顎靠在桌面,反覆與我跟愛麗絲兩人對上視線。
  她笑得異常亢奮,嘴巴處於闔不起來的狀態。
  仔細一看,紫薇其實還戴著絲絨緞面的頸鍊,頸鍊垂掛著花朵的裝飾。我想那形狀應該是紫薇的花型吧。
  「我是……」
  我原本想回話,結果愛麗絲用手指輕輕敲著桌子,以眼神示意我不要說話。
  有這麼誇張嗎?
  「你、你……你不要理她啦。」愛麗絲繼續用手指敲著桌子,敲的頻率變快許多,「你直接憋住氣不要說話就好了,晚一點她就自己跑掉了。」
  「她是九零年代的殭屍嗎?」我忍不住說。
  「喔!抓到了!殭屍!」紫薇拍了一下手,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但我實在不清楚她理解了什麼。
  只見紫薇開心地從旁邊拉了一張椅子,坐在我的身邊。
  「殭屍啊,九零年代啊。」紫薇先是雙手抱胸,然後抽出右手對準我,「這位大哥,你知道九零年代還有什麼嗎?我不是說呼叫機,也不是說張學友當時用錄音帶發行的《吻別》。」
  「是什麼?」我有點好奇。
  「那就是,愛啊。」紫薇閉上眼。
  她還舔了一下嘴唇,然後眉頭深鎖。
  為什麼要深鎖,可以告訴我嗎?
  還有,可以不要舔嘴唇嗎?
  不管妳幾歲,在我眼裡就是一個國小女生在舔嘴唇。
  好像明白,為什麼愛麗絲剛剛叫我不要理她了。
  「我內心有個聲音跟我說,你們兩個還在追求九零年代的戀愛。你想,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他們是如此單純啊,卻又是如此孤獨啊。」紫薇用手指輕輕溜過飲料杯的杯口,「時間的齒輪輾過了你們的年少輕狂,在你們的內心留下了滄桑,所以你們忘不了情歌的旋律。情啊……愛啊……」
  紫薇的指尖不斷摩擦著飲料杯口。
  那杯其實是我的飲料。因為覺得不太衛生,我撥開了她的手。
  紫薇愣了一下,然後將手指伸向愛麗絲的飲料,但這次則是被愛麗絲無情拍掉。
  總覺得有點對不起紫薇,好像把她當成了蒼蠅。
  「紫薇,我記得妳好像是在兩千年後出生的吧?」愛麗絲這麼說。
  「正因為美麗的錯誤,我才會如此喜歡九零年代。流星的價值就在於我們碰不到它,不是嗎?」
  「我們是魔法少女,我們其實都碰得到流星。」愛麗絲冷冷說著。
  看起來,愛麗絲已經相當習慣去反擊她了。
  紫薇似乎也明白大勢已去。
  「好嘛,我們都是人,所以我們來說人話吧。好!來囉!說人話!」紫薇拍了下手,摩拳擦掌起來,「事情是這樣的,在大姐妳回來之前,我在門口看見了這位大哥。他的右手黑黑的,一看就知道是拿鉛筆拿了很久,我在想應該是年鑑的畫師吧,所以沒有太在意。但問題又來了,你們竟然到這裡才交換名片,那麼在那之前,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妳很吵耶。」愛麗絲咬著吸管。
  「你們兩個身上有相同的菸味,然後大姐身上的沐浴乳香味也跟平常不一樣,她這個人這麼念舊,怎麼會突然換沐浴乳呢?到底是跑去哪裡呢?到底是跑到哪個密閉的空間洗澡跟抽菸呢?」
  說實話,她分析得算是有道理。
  儘管我沒跟愛麗絲發生過什麼,可是從一個外貌像小女孩的人嘴裡聽見這些,還是挺新鮮的。
  話雖如此,還是不知道怎麼回答。
  無論怎麼回答,都感覺會越描越黑。
  而這裡畢竟是愛麗絲平常生活的場所,所以我打算留給她自己處理。
  「最近剛好是紫薇的花期,所以她大概這幾個月都會是這樣。」愛麗絲搖搖頭,「紫薇是落葉植物,冬天雖然是一副厭世的樣子,但現在是夏天,所以就是……就是花癡花癡的樣子。」
  「好久沒聽見花癡這個詞了。」我恍然大悟地說。
  「你們那是什麼一臉在逛植物園的表情啊。」紫薇鼓起臉頰,顯得不太滿意。
  姑且是帶過剛才那個話題。
  感覺得出來,她們關係還算不錯。
  原本擔心會發生不愉快的對話,但後來想想,說不定愛麗絲的心理年齡比我還要大。
  心理年齡啊。
  所以,隕石到底是什麼呢?
  一杯。
  兩杯。
  三杯。
  我們用餐的桌子,接連被放上三杯飲料。
  玻璃杯的杯底跟桌面發出響亮聲音,而替我們送飲料的是另一位店員。
  外表看起來比紫薇還大一些,不過依然是國中生的長相。
  是梔子花。
  嗯?我感到疑惑,因為沒有人點飲料。
  因此包含紫薇,坐在位子的三個人都以困惑的表情看著梔子花。
  「這是……招待。」梔子花用認真的表情這麼說。
  「招待?」愛麗絲反問,並且挑動眉毛。一臉生意人的模樣。
  「用扣的,嗯,扣我的薪水。」
  她點點頭,然後擺出「請用」的手勢。
  梔子花看起來是比較內向的人。
  雖然大眾認為內向的人從事服務業容易吃虧,但可能是因為他們說的話實在太少了,思考時間太短了,所以總是會不小心遵守對話裡的請求。
  我喝了一口飲料,發現是洛神花茶。
  酸酸甜甜。
  洛神花也是一種花呢。
  沉浸於香氣的同時,我發現梔子花彎下身子,跟坐在我對面的愛麗絲說起悄悄話。
  到底是說了什麼悄悄話呢?愛麗絲聽見後,點頭表示同意,然後邊笑邊離開位子。
  她叼著菸,說自己馬上回來。
  愛麗絲離席後,梔子花直接坐在她的位子,睜著雙眼觀察我。那眼神過於澄澈,所以我迴避掉了。
  可是轉過頭,卻發現紫薇在等著我。
  紫薇鼓著臉頰,露出那種會拍打魚缸的小孩子表情。
  由於實在不想被當成魚缸裡的魚,我後來找了藉口說自己也有菸癮,慌張跑了出去。


  走出店外,發現時間已經來到傍晚。
  說到「立花」這家咖啡廳,雖然大部分植物都種植在二樓的空中花園,一樓卻也擺著不少盆栽。
  愛麗絲蹲在其中一株變葉木的前方,一面咬著菸,一面拔著雜草。
  落日讓她的髮色變得更加溫暖。
  「喔?是你啊。」愛麗絲只說了這一句,沒有多問別的。
  她將菸灰抖落至旁邊的水溝,然後繼續咬著。
  種植在一樓的植物都是常見的類型,有幾個我還喊得出名字,像是芙蓉、虎尾蘭、螃蟹蘭。
  咖啡廳位於巷子口,旁邊就是市中心的主要幹道。
  以往我說不定經過這個地方很多次,卻不曾停下來過,也沒想過店裡面全都是魔法少女。
  「我剛才看了你的名片,終於確定是那兩個字。」愛麗絲說。
  「哪兩個字?」
  「『文竹』這兩個字。」
  「這兩個字怎麼了?」我問。
  「我剛好在二樓也種了一盆文竹。」
  「是哪一盆?」我抬起頭,望向二樓的空中花園。
  「從這裡看不到,我種在室內,因為文竹不好照顧。」
  「我家人也常說我不好照顧。」
  「這邊的文竹,目前還活得很健康喔。」她笑得很開心。
  「妳連屋子裡面也種花花草草?」
  「會很奇怪嗎?」愛麗絲這麼問。
  「不至於。」
  「只要是在我這邊工作過的員工,我都會試著種一盆跟她們有關的盆栽。所以盆栽就越來越多了。」愛麗絲停頓一下,露出笑容,「不過種文竹只是想挑戰技術而已,你不用在我這邊工作也可以。」
  「那就好,剛才緊張了一下。」
  我也跟她開起玩笑。
  明明是市中心,仍能聽見蟬的鳴叫聲。我在咖啡廳的門口來回走著,伸展僵硬的背部肌肉,最後則是慢慢晃到愛麗絲的面前。
  「對了,剛剛梔子花跟妳說了什麼?妳笑得很開心。」
  「她說了什麼啊……我想一下……啊,沒關係,我自己拔就好。」
  愛麗絲說雜草由她處理就好。
  不過我實在找不到事情做,所以她後來也不在意了。
  「她說了……」愛麗絲表情有些僵硬,「我覺得你會生氣。」
  「梔子花請了我一杯飲料,所以我應該不會生氣。」
  「她說你,看起來有點窮。」
  「啊?」
  「生氣了?」
  「沒有,我只是有點驚訝。」與其說生氣,不如說完全跟生氣沾不到邊。
  很久沒聽見別人針對外表做出評價,所以反而有點開心。
  感覺自己像個老人家。
  「是因為我這件衣服穿了太多次了嗎?這件是去年買的。」我忍不住問。
  我不常買衣服。一旦買衣服,通常會一次買幾件相同的款式。
  最近都是穿黑色的襯衫。
  「我覺得你不要想太多,她們就是一群小兔崽子。」愛麗絲笑著說。
  「我應該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吧?」
  「沒有,我說沒有就沒有。現在這樣就可以了。」愛麗絲說得十分肯定。
  後來,我們又拔了一會草。
  愛麗絲說,草這種東西拔不完的,所以每次都抽菸的時候才拔。蹲著拔到一半的時候,她偶爾會挺起上半身,對著即將入店的客人打著招呼。
  我問她這家咖啡廳開多久了,她說忘記了。
  「我對這家店沒什麼感情。」愛麗絲這麼說。
  說完後,她又點了一根菸。
  又拔起了草。
  「這間店不是自己開的嗎?」
  「是啊,是自己開的。」愛麗絲捧著挖起來的蚯蚓,放到另一個盆栽裡,「但在這家店之前,我其實經營失敗過一次。」
  「也是咖啡廳?」
  「那是一家簡餐店,也是有吃的跟喝的,差在比例而已。」
  「感情都放在第一家店嗎?」
  「我不會亂放感情。」愛麗絲調整起纏繞在植物枝條的鉛線,「那是跟朋友合資開的簡餐店,雖然彼此都提出好的計劃,混在一起卻又不好了起來。所以後來我全權放手,只做為一個普通的人力待在那家店裡。」
  「所謂的,旁觀者的角度?」
  「嗯,不過我學到滿多的,起碼學到的東西用在新的店能夠奏效。」
  「的確是讓人想再來一次的店。」我抬頭看向招牌。
  「我學到裝潢該怎麼做,制服該怎麼設計,菜單該怎麼畫,我也知道該怎麼讓員工變成廚房裡的一顆螺絲。而且店裡的一切,全都有備案,全都是可以替換的。所以囉,我怎麼可能對這家店抱有感情呢?」愛麗絲面無表情地扯斷雜草的莖。
  「……」
  「你露出很可怕的表情呢。」
  「因為妳在說可怕的事。」我說。
  「經營一家店本來就該這樣,我以為我是在說可以溫暖人心的事情呢。」
  「跟心的溫度有關吧。」
  「我猜是因為我看過宇宙,所以我只需要一點溫度就可以過活了。」
  「可能吧。」我說。
  「宇宙冷得讓人看不到希望,所以我希望她們這輩子都不要看到宇宙。」愛麗絲拍拍雙手,清掉泥土,「她們下了班之後,就只是一個頭髮顏色有點奇怪的女孩子,我希望她們維持那樣的狀態,直到從魔法少女退役。我想這應該是我們今天的結論。」
  「妳今後打算怎麼做?」
  「文璿的案件還是需要有人去調查,因為那不是用警察的幾顆子彈就能解決的事情。」她說。
  「如果魔法少女就是兇手的目標,妳不是特別危險嗎?」
  「所謂的魔法少女,是心中有愛,而且總是把愛掛在嘴邊的人。可是我的心中啊,根本沒有那種純粹又精緻的東西。」愛麗絲推動打火石,在夕陽中又點了一根菸。
  「妳認為自己不是魔法少女?」
  「呼……」愛麗絲吐出菸。
  「不然妳認為自己是什麼?」
  「魔法輕熟女。」她僵硬地拋了一個媚眼。
  「……」我感到無力。
  「不好笑嗎?這是我的壓箱寶耶。」愛麗絲摀住嘴,煙霧從指縫溢出,「每個晚上,收店的最後一個環節叫倒垃圾,垃圾只會越放越臭,所以需要有人倒。就算我不去倒垃圾,肯定是紫薇或是梔子花會去倒。可是她們都還有家人在等她們,所以我會幫她們解決,讓她們早點回家。」
  「我知道妳的意思。」
  「這樣就好懂多了吧?所以我會抓住把文璿分屍的兇手,或是被那個兇手抓住。一定要有人去做這件髒事。」她望向手裡的泥巴,陷入沉思。
  後來則是笑了出來。
  笑容染上夕陽的餘暉,卻接近於苦笑。笑聲讓我想起學生時代遇過的女孩子。
  我差不多該回家了,我這麼告知愛麗絲。
  收拾物品後,我們站在「立花」的門口簡單說了幾句客套話。
  「只不過是『妹妹生前最好的朋友有可能會傷心』,其實你打個電話通知就好了。」她說。
  「我只是不希望文璿的葬禮空蕩蕩的,而且自己也需要跟人聊聊天。」
  「大家都需要跟人聊聊天,晚上會睡得比較好。」愛麗絲別開視線,「我會找個時間過去弔唁。」
  後來,她的聲音越來越薄弱。
  從咖啡廳的門口,傳來風鈴碰撞玻璃門的清脆聲響。
  愛麗絲深吸一口氣,對入店的客人們喊了一聲歡迎光臨。
  
  
  回程的時候,夕陽已經位在天際線後方,馬上就要入夜了。
  我沒有請愛麗絲送我回去,而是獨自走在人行道,邊走邊記住「立花」位在城市的哪個位置。
  天空的雲比平時高,完全沒有流動的跡象。安靜得像一幅畫。雖然看過照片,我還是沒辦法想像天空後方的景色。
  肉眼裡的宇宙到底是什麼模樣呢?
  遙遠宇宙的另一端,有可能也存在一家咖啡廳嗎?
  那裡有魔法少女嗎?
  紅綠燈呢?
  梅雨季節呢?
  算了。
  一面看著街景,我一面將雙手放入口袋。
  明明是夏天,卻依舊感覺得到夜晚的風鑽過大樓縫隙。
  心情輕鬆多了。
  將親人的死訊傳達給親人最好的朋友之後,心情輕鬆多了。也可能是因為見識到另一種生活方式吧。
  一位魔法少女不願意去相信內心存在純粹的愛,光是這點,我就捨不得丟掉她的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