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本章節 11830 字
更新於: 2018-09-29




  路燈選擇在沒人注意的時刻倏地亮起。

  趴在街邊的野狗猛然抬頭,仰視高聳且靜默的光源。
  殷紅晚霞許久前早已退去,天空拉上了一張深茜色幕簾,只有傾斜的半月與她身畔的金星,才有資格將光亮穿透下來。沉寂遍覆,即使感覺不到氣流,樹下的雜草枝葉仍會偶爾上下搖擺,令人不禁懷疑是否有妖精在其上跳躍舞動。但其實空氣是在流動的,倘若仔細聆聽,便可察覺遠處不知何方的風鈴歌聲,只是往往當有人注意到時,便會立刻停歇止息,有如進行著一場沒有勝負的捉迷藏。若非獨缺蟲蛉的鼓瑟鳴唱,必定會產生夏季是否尚未離去的疑慮,可她的確是走了,早在半年以前。
  連同蟬屍一起。

  皎月受到經過的薄雲遮掩,讓地上造成一波一波的光影浪潮。
  在這前方,原本理應完全黑暗的校舍,今晚卻從幾處窗口放出燈光,而那其中可以察覺到來回走動的人形輪廓,與他們手持的物品。晚歸的學生們在學校逗留,想必是為了重要的活動進行準備,他們沒有發出明顯的嘻鬧聲,只有偶爾傳來認真嚴肅的低語。
  一面原本黑暗的窗子,閃了幾下,也加入了照明校園中庭的行列。
  緊接著,某個繫著馬尾的身形,如同皮影戲的人偶一般,遮住了部份光源,從室外往裡面望去,只能看到她漆黑的背影。

  那是個將長髮以絹帶牢牢綑於頭後的國中女學生。

  「你們......」
  馬尾女孩打開窗戶,雙手握在窗外的欄桿上,她眼神遊移不定,嘴角垂下,似乎正為了與同學間的心結而深感困擾。
  「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對各位說。」

  架設在中庭的活動宣傳旗幟飄起一角。
  由窗櫺流入的微風,將女孩繫在頸後的長髮輕輕推擺,但窗廉架上掛著的掃晴娘並沒有明顯晃動,依舊向外寧靜凝視著被教室燈光映亮的中庭。
  「雖然有幾個社員不在,不過現在不說,恐怕也沒機會講了。」即便嗓子有些低沉,卻還是聽得出那是年輕少女細緻的聲線,她回過身,面對教室裡其他三名學生:「有件事,不得不好好向你們道歉,因為姑且算是我的責任。」
  這番話語雖懷抱歉意,仍隱藏不住她音調中的高傲與自信,對於眼前這三個人,她似乎不願太過放低身段。
  畢竟職位上,她是這個社團的社長。

  「我想我知道妳要說什麼。」
  教室內唯一的男同學,對女孩露出禮貌性的微笑。
  從他制服上深灰色的袖口來看,可以知道他是高中部的學生,至於其他三名女孩制服的袖口則是淺藍色,代表她們所屬的是國中部。
  男學生展現出學長應有的態度,輕輕拍了拍馬尾少女的肩膀。
  「我們沒放在心上的,所以妳也別太在意了。」
  「是嗎?」
  「當然,這種事情大家一起努力就可以克服,不然怎麼算是社團成員呢?何況我還是妳的學長,所以一定會盡力幫妳,雖然當初我們都是被妳騙上賊船的。」
  身為學長,他盡量使用長輩般成熟的口氣安慰學妹,只是最後那段話,還是透露出了他心中深處些許不滿。
  就算對方是自己的社長。

  「可是你看。」
  馬尾少女比向男生身後一個神色黯淡的女同學:「小七看我的眼神,好像是我在她的除毛膏裡偷加了增髮劑一樣,說不放在心上什麼的,肯定是騙人的吧。」
  「小七她......」
  被指著的那名女學生沒作出任何回應,只是默默啜飲手中的盒裝咖啡。
  她的頭髮長及腰部,帶有相當顯眼的銀灰色,額前瀏海微微遮蓋雙目,但依然能從中辨識出她修長的睫毛。在教室內的三名少女當中,這個髮色偏灰的女孩明顯擁有最為姣好的容貌,即使現在的她表情陰暗,眼神迷濛,可光以現在的外表,仍然足以誘惑每個經過她身前的男人。
  除了教室內的這個學長以外。
  「那是什麼眼神?我從來沒看過她露出這麼陰沉的表情。」馬尾女孩側身縮起手臂,斜眼瞪她,表情顯得既畏懼又不服氣。


  「小七平常在家就是那種臉......雖然這樣說妳可能也不太相信。」
  男生聳了聳肩膀,伸手在被稱作小七的灰髮女學生的頭上拍了兩下。
  「話說回來,妳剛才說要把增髮劑加進除毛膏什麼的,千萬不能真的去做,因為是妳我才會特別提醒。」他輕輕用手背挑起小七的後髮,看得出他與灰髮女孩的關係甚為親密,接著,他又轉頭面對了身為社長的學妹,表情嚴肅地警告她:「如果妳不想被小七剃光頭......不,如果不想被小七割掉頭的話,我勸妳還是收斂一點。」
  「我是特別的?」
  聽到學長這樣回答,馬尾女孩欣喜地抱住了他的手臂,似乎自動忽略了最後面的警告,男方雖然不情願地試著掙扎了幾下,卻無法掙脫。
  「對哥哥而言我是特別的嗎?好高興!」
  「呃......」
  才說有事要道歉,結果沒過多久,又像平時那樣黏了上來,即便學長很了解這個女孩的態度,總是說變就變,但太過肆無忌憚的舉動,還是讓他感到相當煩躁。
  「可以放手嗎?理科。」他再次試著推開馬尾女孩的頭,一面耐心勸導:「抱太緊的話我想有人會生氣......不,我覺得她已經生氣了。」
  「我才不管。」
  女孩吐了吐舌頭,刻意裝作俏皮的模樣。
  可沒過多久,她便很快察覺到了一股陰風陣陣的冷冽視線,不斷朝這邊投向足以讓人心頭發涼的目光。這種脊背發涼的感覺她其實相當熟悉,以往只要她對這個學長作出過於親暱的舉動,馬上就會感受到背後一陣沁涼,有如鬼魅上身。
  這個教室內加上她自己只有四個人,她當然明白視線的主人會是誰。
  「啊啊,連玲玲都露出好像我在她的鞋子放了醃鯡魚一樣的眼神。」馬尾少女用帶著嗲腔的語調,十分作做地說著:「看吧,你們果然很在意,人家明明都說要道歉了,幹嘛還對人家這麼兇。」
  在對方出聲以前,她決定先發制人。

  「......不是這個問題。」
  隱約能從空氣中嗅到一股郁烈殺氣。
  原本在一旁不作聲色,頭頂左側綁著一搓頭髮的嬌小女學生,終於開口說話。她就是不斷凝視馬尾女孩的那個人,同時也是學長剛才所說會生氣的人。她喉頭顫抖,看得出來正在壓抑內心怒火。雙臂在豐滿的胸前環抱,兩眼半睜,相當不滿地盯著面前這個馬尾女孩,雖然對方是自己的學姊。
  「可以放開我的哥哥嗎?妳沒看到他很不樂意的樣子?還有,為什麼連理科學姊都喊他哥哥,明明只有我才是他的妹妹。」
  「誰規定只有妹妹才可以叫他哥哥?」
  這個留著馬尾的社長,對於自己社團裡年紀最小的社員學妹,似乎完全沒有打算給予任何容讓,繼續纏著學妹的哥哥,也就是社團裡的學長。
  「而且,妳身為學妹,竟然敢向學姊兼社長頂嘴,看來我的教育還必須更加嚴格才行。」
  「理科學姊妳什麼時候教育過我了?再說,只有妹妹才有資格稱自己的兄長叫哥哥,這是世間亙古不變的道理。」
  「那小七不也這樣叫他?」
  「呃......」
  「小七都能叫他哥哥了,為什麼我不能這樣叫?」
  見到學妹有所退縮,馬尾女孩不假思索立刻緊逼過去。
  「只因為小七是你們從小到大的玩伴嗎?」
  「小七姊她......」
  「不光是小七,連妳的同學也是這麼叫他的吧?」
  「他們......」
  「難道只有我叫他哥哥妳才會生氣?為什麼呢?」名叫理科的馬尾女孩,俯視個子矮小的學妹,並露出充滿嘲諷意味的笑容:「哎呀,該不會,妳在擔心我會把妳哥搶走吧?真幼稚,都已經是國中生了,還這麼黏著哥哥,當玲玲的哥哥還真是辛苦。」
  「理科學姊!」
  「哎,節制一點。」
   夾在兩人中間的學長還在試著將理科推開,又擔心施力過度讓她跌倒,最後只能抓住她的兩隻手腕,阻止她繼續靠過來。
  「理科,妳不是要對大家道歉嗎?怎麼又對學妹說這種話?況且她還是我的妹妹。」
  「我......」被學長訓斥的理科,委屈地低頭垂首。
  「請妳好好道歉吧,剛才沒讓妳說完是我的不對,現在看來,妳還是繼續把之前的話講完比較好。」
  學長站在理科身後,雙手放在她肩膀上,將她慢慢往前推,讓她面向三年級的同學與一年級的學妹,也就是小七和玲玲的方向。
  「來,請繼續。」

  「......」
  剛才態度強硬的理科,此時又變得優柔畏縮。
  玲玲學妹鬆開胸前的手,重新戲緊頭髮左上方的髮圈,即使時至冬季,她仍穿著短袖,當她繫上頭髮時,兩側袖口沿著手臂滑下,不經意地露出白皙無暇吹彈可破的皮膚。稍稍過肩的髮長與她的身高搭配起來,顯得格外稚嫩,若沒發覺到她相較同齡女生來說發育略為超前的胸部,難免讓人懷疑她是否真的已升上國中。
  至於理科的同學小七,則是用無神混濁的雙眼凝視著理科,也可能是她身後的景物,沒人能從中讀出任何的態度與情緒。
  平常小七總是笑臉迎人,靠著出眾的臉蛋與極具個性的灰色長髮,在學校擁有不少男性粉絲,甚至女學生們也樂於與她來往。然而現在眼瞳陰暗面孔冷冽,與理科平時看到的相差甚大,緊盯著這位同學的臉,彷彿會被吸進無人知曉的神秘空間當中。如同學長所說,這才是小七平時真正的面貌。
  而這也是讓她感到怯畏的原因之一。
  即使如此,她還是重新打起精神,站在兩人面前,緩緩張開了口。

  「對於剛才故意帶你們去那家以難吃聞名的拉麵店,我感到非常抱歉。」理科面對玲玲與小七,深深鞠了個恭:「對不起,下次不會再犯了!」

  「是為了這種事情!?」
  兄妹倆異口同聲大喊起來,只有小七依然保持冷靜。
  「學姊妳把我們社團的成果放在電腦裡面就去送修了,那不用道歉嗎?」玲玲不可置信地望向社長:「和難吃拉麵什麼的比起來,這要嚴重多了吧!」
  「冷靜點,玲玲,社團的資料我都放在D槽,就算重灌也不會有事的。」
  「問題是明天就是社團成果發表會了!」玲玲急得在胸前上下揮舞雙手,向理科大聲說著:「要是沒成果的話,社團會被裁撤啊!」
  「放心放心,我這不就把備用筆電帶來了?今晚我們一起來努力趕出報告投影片,彼此加油,互相勉勵吧。」
  「現在才開始趕......」
  「沒關係,我非常相信你們卓越的工作能力,還有我使喚人的能力。」
  「打算全部推給我們來做!?」
  身為社長,理科顯得相當冷靜,即使自己創辦的社團可能遭到裁撤,也不像她的學妹一樣手足無措,她自認為這才是領導人應有的風範。。
  但更冷靜的,其實是她的同班同學。

  「我在想。」
  小七透過眼前雜亂的瀏海,無神地凝望著站在窗口的學長。
  打從方才開始,她看似對於教室內的擾動一直不放在心上,兩條手肘緊靠桌邊,身體些微前傾,額前的頭髮偶爾晃動,因而能夠從中辨識出她的眼神。可即使不去觀望,兄妹倆也相當清楚他們的青梅竹馬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只要小七一旦進入居家模式,那對陰沉的死魚眼將必定會牢牢座落在她的灰暗的臉上。
  九年下來,他們對彼此的特性都瞭如指掌。
  「我們當初都是被理科騙進來的對吧?」小七以細緻卻令人發寒的語調輕聲說著:「所以說,如果這個社團因此被裁撤的話,我們不就自由了嗎?」
  「......」
  「......」
  學長和他妹妹兩人互相對看一陣子,接著,兄妹倆同時在左手掌上敲了一下。

  「對不起,請接受我誠摯的道歉,拜託不要遺棄我。」
  理科跑到教室門口,面對窗子的方向雙膝跪地,將上半身俯伏在地面上,對著三人施行回教跪拜禮,
  「求求你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
  學長、玲玲與小七,三人沉默不語,低頭看了看趴在地上的理科,忍不住長嘆一聲。
  這個人平時做事經常少根筋,又喜歡指使別人,明明身為社長,卻總是把工作丟給擔任副社長的小七。而在遇到像現在這樣的緊急狀況時,往往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所有尊嚴求助於人,即使他們都知道這個笨蛋社長的習性,不過最終總是會幫她一把。
  畢竟也在此相處了半年,還是會對這個社團帶有感情。
  小七既是理科的同學,同時也是兄妹兩人的兒時玩伴,當初就是透過她,才連帯拖了那對無辜的兄妹下水。但這三個人原本就打算參加同一個社團,因此對於兄妹倆來說並不覺得他們是因為小七的緣故才會受騙。
  他們很清楚真正的罪魁禍首是誰。

  「好了好了,快點起來吧,學姊。」
  玲玲看理科一直沒有要站起身的意思,忍不住走過去想拉她一把。
  這兩人的相處一向水火不容,在社團活動中總是彼此互咬,共同爭奪社團裡的學長,也就是玲玲的哥哥。只是現在理科這般姿態,讓玲玲不免對於這個胡鬧社長,尤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同情與哀憐。
  「我們會幫忙的,所以別再跪著了。」
  「真的嗎?」理科微微抬起頭,淚眼汪汪地望向玲玲:「即使當初是我用了小手段把你們騙進來,你們也願意幫我嗎?」
  「事情都過去了,現在再去計較我想也無濟於事。」
  「即使我故意帶你們去吃了超難吃的拉麵,你們也願意幫我嗎?」
  「雖然那讓我嘔吐了兩次,不過我想這是沒關係的。」
  「即使我的名字明明叫理科,卻打算唸文科,你們也願意幫我嗎?」
  「反正那是學姊自己的事情。」
  「即使我......」

  「再不起來,就真的不原諒妳了。」

  小七走過去,輕輕推開玲玲,彎下腰,雙手抓住理科背後的領子,一把將她拉起來。
  「小、小七?」
  理科對於小七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
  雖然小七外表是個容貌標致身材纖細的女孩,但論到力氣,在女生當中算是挺大的,小時候當玲玲的哥哥與父母不在家時,經常都是小七跑過來,把在房間哭泣的玲玲像抓小貓,一樣拎回自己家吃飯。
  與現在的情況頗為類似。
  她拎著自己的同學,也是這個社團的社長,就這樣帶到實驗桌前方,再把她放下。而在這途中,理科的頸部一直被領口緊緊勒住,一被小七放下來,馬上摀嘴咳嗽作嘔,表情極為痛苦。兄妹倆雖然以同情的眼神看著理科,卻也認為是她自作自受,小七對於食物一向很重視,今天被帶去以難吃聞名的拉麵店,想必懷恨在心,現在才會藉機報復。
  「咳咳......嘔......咕嚕......」
  理科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吞了幾口口水,過了十幾秒後,才總算恢復過來。
  「呼......差點以為要升天了。」
  她自嘲地笑了笑。
  不過此時另外三人的內心,都吐槽了相同的一句話:『這傢伙應該沒辦法去天堂吧,從各種角度而言。』
  當然理科是不知道的。

  「那麼,我要開始了。」

  她沉穩且從容地說了這句話。
  身為社長的理科作出宣告後,接著便從背包中掏出一本筆記,由雜亂且厚實的側面來看,很明顯其中貼黏了不少剪輯下來的資料。
  三人看到理科把筆記本拿出來,便依序找位子坐下,在長長的實驗桌前。
  這間教室是理科實驗室,當初理科申請社團時,不知是否因為申請者名字的緣故,學校特別提供了理科實驗室給理科作為社團辦公室。連指導老師也是由物理老師擔任,雖然社團的內容和物理毫無關聯,也因為如此,社團活動時他們的指導老師往往是不會參與的。
  理科的理科實驗室,已然成為學生之間茶餘飯後的趣聞。
  她創辦的社團,名為新聞實驗社,經常被與同校的新聞社混淆,而實際上這兩個社團也是有很深的合作關係,在校刊上總是會出現新聞實驗社所寫的報告。
  或者說,兩者是狼狽為奸。

  「報告者只有我一人,你們只要和我一起站在台上沾我的光就行了。」
  似乎忘記了不久前自己才在眾人面前俯伏下跪,理科又擺出往常高傲的姿態。
  「報告時間只有十分鐘,因此我必須把問候以及介紹壓在一分鐘之內,如果超過時間的話,麻煩妳提醒我,小七。」
  「喔。」
  明明才把這個女人像拎小孩一樣揪過去,一轉眼她馬上又回到了以前的態度,小七搖搖頭,在心中為這個神經大條的同學默默嘆了一口氣。
  「所以,現在我先來演練一下,小七,別忘了妳的責任。」
  她有如長官對下屬一般命令著小七。

  「咳咳......嗯哼,嘔......」
  沒等對方回答,理科站在桌前,清了清喉嚨,又稍稍嘔了一次,看著坐在椅子上的三名社員,想像禮堂內數百名學生坐在台下的場景,接著就準備進行開場白。
  雖然這只是演練,但身為觀眾的玲玲還是緊張地揪緊自己的裙擺,甚至不小心讓過膝襪以上光滑的大腿全部裸露出來,坐在一旁的學長本來想提醒自己妹妹注意儀態,不過既然這裡只有他一個男生,也就無所謂了。畢竟平常在家中,玲玲經常穿著一件內褲與小可愛在客廳閒逛,僅僅露出大腿,身為哥哥的他也不會特別在意。
  教室內極為安靜,連樓上其他教室的喧鬧聲都能清楚聽聞。
  理科雙手晃來晃去,想要找出合適的姿勢,最後,她還是決定左手放直,右手插腰,像在伸展台上賣弄身姿的模特兒。
  雖然這個模特兒的身材並不是很好。

  「各位老師,各位學長姊學弟妹,大家午安。」

  開頭相當正常,是屬於制式化的起頭詞,而作為扮演台下觀眾的角色,兄妹倆與小七也一起鼓掌回應。
  「我們是新聞實驗社,很高興今天有這個機會,能向各位介紹我們社團的活動內容。新聞實驗社是個包含社長我在內,只有七人的小社團,人數非常少,只比人數最少的西伯利亞彈塗魚研究社多了兩社員而已。」
  「拜託,別拖其他社團下水......」
  聽到理科的介紹詞中忽然冒出別的社團的名字,學長扶著額頭吐槽,但理科看樣子並不打算理會他,自顧自地繼續講下去。
  「說到西伯利亞彈塗魚研究社,我一直搞不懂這個社團存在的意義是什麼,這真是一道解不開的謎,為什麼學校會批准這種社團?」
  「妳扯遠了,理科。」
  「各位是不是覺得很奇怪?西伯利亞彈塗魚研究社到底是在做什麼?西伯利亞根本沒有彈塗魚,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東西他們究竟要研究什麼?」
  「理科。」
  「舉個例子,兩個俄羅斯人聊天時,你永遠不可能會聽到『老天,吧啦吧啦諾夫,我的伏特加結冰了。』『噢,我的也是,真是多虧了那些該死的彈塗魚。』這種對話對吧。」
  「喂,理科。」
  「選出前百大不會出現在俄羅斯會話中的詞彙,彈塗魚絕對名列前茅,如果沒有出現在榜上的話,那一定是因為製作評選名單的正是俄羅斯人,而他出生到現在中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彈塗魚這種生物的存在。」
  「理科!」
  「你是我的полюшко~♪綠色的полюшко~♪你是多麼遼闊~♪多麼раздольное~♪Никакая彈塗魚......」
  「夠了!理科!」

  學長站起來,抓住理科的肩膀前後搖晃。
  瀑布似的馬尾因著身體擺動而不斷拍打在理科自己的屁股上,發出啪刷啪刷的聲音,而在幾次猛烈搖動過後,理科原先逐漸失焦的雙瞳又重新找回了神色。
  「呃......抱歉。」她左右晃了晃脖子,敲敲自己的腦袋:「剛才不小心把藏在內心的疑問一股腦發洩出來了,明明是不能去探究的事情。」
  「妳知道就好。」
  「那麼,我可以從剛才的地方繼續嗎?」
  「請。」

  「......我們的社團雖然不大,卻肩負了改正社會的使命。」
  理科沒有任何遲疑地繼續說下去,彷彿剛才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雖然發言內容有些誇張,但對於國中生而言也還在合理範圍內。
  學長看她總算稍微有點認真的樣子,便放心地坐回座位上。
  「相信在座各位都相當清楚,目前我國新聞媒體的風評極為低落,只要是稍微超出常理的報導,都會被認為是經過渲染以及偽造。尤其記者這個職業,往往是人民們的眾矢之的,不但被指責為社會亂源,甚至還遭受到沒來由的栽贓及誣衊......」
  說到這邊,理科有如話劇的女角般,低頭閉上雙眼,兩手在胸前交握。
  「但記者真的是錯的嗎?那些報導真的是假的嗎?還是其實那些事情真真實實是存在的,只是被保守的社會輿論蒙蔽了?如果報導的內容確實發生過,我們又如何面對那些曾經受我們唾棄的新聞記者呢?這些問題,各位是否曾在午夜夢迴時思考過呢?」
  桌前保持沉默的三個社員,不約而同地搖了搖頭,只不過此時理科仍未睜開眼睛,所以並不知道台下的反應。她將右腳往後移,身體重心落到後腳根上,雙手順時針揮舞,讓整個身驅以優美的姿態旋轉,並面向窗外。
  「正因為記者們遭受到不白之冤,正因為社會價值觀錯誤,所以才有我們社團的存在,新聞實驗社。」理科朝著前上方伸出右手,緩緩睜眼,她的語氣並不激昂雄壯,但表情與用詞顯得相當堅毅:「我們是為了驗證新聞真實性而存在的社團,任何報章雜誌,任何讓民眾懷疑的報導內容,都會經由我們的手來一一驗證。我相信在我們的努力之下,總有一天,人們會發覺記者其實是個神聖的職業,他們不會渲染,也不曾作假。」
  最後,理科看著大家,掃視在場的每一個人,莫約沉默了三秒鐘,才說出作為結尾的那句話,同時也是這個社團的宗旨。
  「錯的不是記者,而是世界。」

  本來應該是要鼓掌的場合,卻沒有任何人給予回應。
  理科的用字遣詞確實非常激奮人心,只是內容脫離常軌且過度偏激,若是在公開場合如此大放厥詞,不知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
  「學姊,我想問一件事。」
  玲玲苦笑地舉起顫抖的手。
  「嗯,說吧。」
  「我那天也要上台嗎?」
  「沒有強迫。」
  「太好......」
  「但是會把所有社員的姓名和照片放在投影片上。」

  「不要啊!!救救我,哥哥!我不要被班上同學排擠啊!」
  玲玲忽然抱著身旁的哥哥哭了起來:「我不要去垃圾桶找便當盒,也不要拿奇異筆跟膠水修補被割破的書包,更不要用美工刀清理掉立可白寫在桌上的髒話!哥哥救命啊!!」
  學長把手放在與自己血脈相連,從小保護到大的妹妹頭上,溫柔地安撫她。
  「放心吧,玲玲,如果有人敢這樣對妳,就算會被警察抓,我也一定會......」
  「......不要。」
  還沒說完,玲玲就先打斷了自己哥哥的話。
  「哥哥,還是算了......與其讓哥哥被抓去關,不如只有我被欺負比較好。」
  想到心愛的哥哥可能會因此被逮捕,玲玲落寞地垂下了頭,並放開原本緊抱住哥哥的雙手,從哥哥懷中依依不捨地離開。
  「別開玩笑了!這種事我絕對不答應,眼睜睜看著玲玲被霸凌什麼的,即使被退學,我也要那些傢伙嚐到教訓。」
  學長用手指抬起妹妹的下巴,專注凝望著她嬌柔的雙眼。
  「哥、哥哥......」學長動人的發言,讓玲玲不禁感動地眼角泛淚,語帶哽咽:「能夠認識哥哥,是我這一生最幸福的事,來生我也要繼續當你的妹妹,永不分離。」
  「我也會和妳再續前緣的,玲玲......」
  「哥哥......」
  兄妹倆雙手彼此緊貼,深情對望,宛如一對即將遭遇生死離別的戀人。

  「你們兩個也太誇張了,哪有這麼嚴重。」
  理科嘆了一口氣,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她將筆記本在大家眼前攤開,並從書包中掏出筆袋,拿出筆芯盒,準備給自己的自動鉛筆添入筆芯。她打開盒子,卻沒有任何一根筆芯能夠讓她拿出,輕輕搖晃,確實聽到裡面有筆芯沙沙碰撞的聲響,只是聲音聽起來顯得有些支離破碎。
  沒有辦法,理科只能將盒中的筆芯,一口氣倒到桌上。
  筆芯在桌上七橫八豎地仰躺著,感覺數量上比新買的還要多,然而每一根都沒超過三公分,明顯是被人蓄意折斷。
  「......」
  了解到背後意義的兄妹,以同情且哀傷的眼神注視著理科。
  「怎麼了?幹麻露出那種表情?」
  「沒什麼......」
  原來真正被欺負的人,其實正是社長自己,兄妹倆心中不免百般糾結。
  但說不定遲鈍的理科還沒發現自己被欺負這件事,如果連本人都沒察覺到的話,那麼去也不便去告訴她,兄妹倆這麼想著,讓她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說不定也不算太糟。
  也因為她總是這麼令人放不下心,所以這三人至今都沒有離開她。
  即使是個笨蛋社長。
  「明天,我預計報告兩篇報紙的報導跟一篇校刊報導,大部分的我們做過的實驗資料都在送修的電腦裡,幸運的是其中一篇資料我還留著,所以我們只要做兩篇報導就行了。」
  理科打開電腦,並將筆記中的剪報拿出來,攤放在桌上。
  「留下來的是哪一篇?」
  學長隨口問了一句。

  「豆漿加生蛋可以豐胸那篇。」

  「不要啊!!救救我,哥哥!」
  才剛剛平撫情緒的玲玲,又忽然失聲慘叫起來,再次撲進學長懷裡,使勁力氣緊緊摟住,彷彿她哥哥是在海面上的唯一一根浮木。
  這是她每次遇到無法接受的事情時,固定會有的反應。
  「什麼都行,拜託不要在全校師生面前報告那種東西!」
  「可是當時的受測者是玲玲哎。」
  「就是這樣才不要啊!!」
  「別那麼說嘛,把傲人的胸圍公佈在眾人面前,玲玲一定可以增加不少追求者。」
  「只是被我的胸部吸引過來的追求者我才不要!」
  「總之已經決定是玲玲了,請認命吧。」
  「學姊跟小七姊不也是受測者嗎?為什麼一定要選我!?」
  「......」


  理科沒有正面回答,只是以哀怨的眼神盯著玲玲的胸部。
  連小七也是。
  其實玲玲一開始就知道原因,所以聽到報導題目時,才會如此抗拒,因為她相當明白,若真的要報告這個題目,被推上刑場的一定會是自己。
  第一次量測胸圍時是四個月前的事情,當時三人都是B罩杯,結果過了三個月,小七和理科的胸圍幾乎都沒什麼變化,只有她的胸部莫名其妙成長了兩個罩杯。加上她個子天生嬌小,讓胸部的發育從外觀上看起來更為明顯。
  如果要驗證生蛋配豆漿的豐胸效果,那很明顯的,只能靠玲玲這邊來證明。

  「我、我不管,反正學姊不是每次都造假嗎?那妳明天來學校前,把B罩杯墊到Nightmare罩杯不就行了?沒有我也沒關係啊。」
  「前一天還是蛋塔,過一晚就變成了巴別塔,任誰看到都會起疑心,妳別太小看台下那些笨蛋們了。」理科閉上眼睛,邊搖頭邊回答:「我們只是區區的新聞實驗社,不是姆大陸超古代科技研究社。」
  「竟然把老師和同學說成笨蛋,學姊才最小看他們......」
  玲玲鼓起雙頰,相當不滿地反駁。
  「而且我胸部的發育,跟生蛋豆漿完全沒關係。我不敢吃生蛋,所以從來都沒有喝過豆漿加生蛋,只有妳和小七姊有喝,我根本不可能當作受測者。」
  「反正妳不說的話就沒人知道,那些傻子不會發現的。」
  「好骯髒!新聞媒體真是太骯髒了!」
  「錯的不是記者,而是世界。」
  「錯的是我加入了這個社團吧!」

  眼見兩人又爭吵起來,學長趕緊擋在妹妹面前,阻止理科繼續刺激她,同時也試圖安撫過於激動的玲玲。這種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長久以來協調者的角色總是由學長扮演,而他的青梅竹馬,反倒往往以此為樂。
  小七露出陰沉的笑容,相當享受地默默欣賞著兩人爭執的模樣。
  「妳先冷靜點,玲玲,我來跟她談就行了。」他摸了摸自己妹妹的頭,之後轉過來面對社長:「理科,那時候的記錄資料,妳有拍下相片嗎?」
  「當然有,每天都有作記錄。」
  「所以妳打算在明天公佈出來是嗎?」
  「是啊。」
  「能先讓我看看那些照片?」
  「想看自己妹妹的發育記錄?真是個悶騷的小色鬼呢,哥哥。」
  理科趁機調侃了一下學長,之後在電腦上點了點,叫出以往的社團活動資料,其中有小七、玲玲與理科自己的胸圍記錄照。她對著標注玲玲的資料夾點擊兩次,從圖示就可看出照片的模樣,不過為了看得更加清楚,理科還是選擇點開。
  每張照片都是從側面對著玲玲的胸部拍的,上半身穿著短袖運動服,以突顯胸部輪廓,而隨著理科不斷撥弄滾輪,便可清楚看出玲玲胸部成長的過程。
  看著這一系列的照片,玲玲不禁害羞到面紅耳赤。

  「沒拍到臉嘛。」
  學長看似毫不在意地說著。
  「既然沒拍到臉,而且又不是裸照或內衣照,我想就算在成果發表會上放給大家看,也是可以的吧?」
  「可、可是......」
  聽到哥哥有意答應,玲玲急得快哭了出來。
  不過,學長當然也不會這麼簡單就答應理科,對自己妹妹一向採過度保護政策的他,決定與社長交換利益,讓玲玲能夠盡量遠離她的荼毒。
  「不然這樣好了,理科,我們來談個交易。」他以像是談論天氣的口吻,輕鬆寫意地對理科搭話:「同意的話,讓妳放上這些照片也不是不行。」
  「交易?」
  原本以為學長會極力反對自己讓妹妹胸部成長的照片被公佈出來,沒想到他卻選擇向自己提出條件,但這確實也是學長的作風,行事總是充滿條理,又不失幽默,她會對這個男人充滿興趣,便是原由於此。
  「交易嗎?可以啊,說來聽聽。」
  理科雙手環胸,冷笑一聲,面帶微笑地看著學長,彷彿對方是頭秀色可餐的小羊。
  「......妳這樣盯著我是什麼意思?」面對從理科而來源源不絕的壓力,學長不禁起了個冷顫:「拜託,別故意把眼睛張大,也不要把嘴角抬這麼高。」
  即使遭到學長抱怨,理科仍充耳不聞,只是揮了揮手,要他安靜。
  「現在是要談交易的事吧?哥哥」
  她低聲說著。
  「那我們現在就來談。」
  「好吧,反正無論妳做什麼表情都與我無關。」
  學長側過頭,對理科露出淺淺微笑,刻意不在氣勢上輸給她。

  交易自此展開,而刑罰仍將持續。

  此時的哥哥還不曉得,與他談判的女人是何等人物,自以為佔了上風,卻不知向對方提出交易的同時,就已等同落入地獄。來自廢水處理場的惡魔房東,眾人如此稱呼她,看啊!她就是來自廢水處理場的惡魔房東!看到那襲象徵違規停車的紅色長袍,大人牽著小孩,人荒馬亂地快步逃離立體停車場。據說每個與她交易過的人,隔天早上大解時都會發現衛生紙不知何時已消失無蹤,但這並不是最慘的情況,因為來自廢水處理場的惡魔房東,絕不會就這樣放過他們。現在,她正看著哥哥,緊緊地凝注著他,是睥睨?抑或是訕笑?無從得知,然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哥哥的童貞,將在列車進站之時灰飛煙滅。禿頂上的毛髮,踢到床角的小趾,都將被來自廢水處理場的惡魔房東進行無情催租,並成為回收塑膠袋的犧牲品,無一倖免。哭喊吧!向你們的神祈...

  「......妳那鬼才聽得懂的旁白倒底要說到什麼時候!?」
  兄妹倆同時站起身來,對著理科大聲吐槽,而他們兩人的青梅竹馬小七,卻依舊坐在原位,冷冷地望向理科,沒有絲毫反應。

  「西伯利亞的彈塗魚。」
  她只說了這麼一句話,接著,便輪到理科崩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