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夫

本章節 8840 字
更新於: 2018-09-28


  「你的夢想,是什麼?」

   伴隨著稚嫩的童音,一隻小手拉了拉我的袖口。我回頭一看,卻找不到聲音的主人,只見一如往常、不斷湧進的人潮,正肆無忌憚地大量湧入我身後通往地下的入口。尤其是像現在一樣的黃昏時刻,最令人窒息。

   「你的夢想,是什麼?」

   拉住袖口的手掌更是加重了力道,使我險些失去了平衡。我連忙站穩腳步,低頭一瞧,一雙深不見底的亮黑色大眼,正直盯著我看。彷彿要把我整個人吞沒似的,我那落魄的身影倒映在她的雙瞳之中。

   那是一個身穿無袖潔白洋裝的女孩。如瀑布般瀉落的烏黑長髮長及腰間,年幼的臉龐雖掩不住稚氣,卻隱約透出些許超齡的成熟。她一臉興致勃勃地望著我,好似正期待著,我會給出什麼驚奇的答案。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無奈地將手上的物品硬塞進女孩的手裡。

   「這是什麼?」她有些不解,但仍好奇地端詳手中的物品,不住地把玩。

   「自己做的手工包包……想也知道不可能。反正都只是些騙人的東西。」

   「騙人的…東西?」女孩瞪大了眼,更顯困惑,似乎無法理解我的話語。

   「對,騙人的。」趁她還沒反應過來,我迅速地將她手中的包包抽了出來。「如果你明白這是怎麼回事的話,就不會來問我什麼夢想的問題了。」

   無視於滿臉錯愕的女孩,我逕自拋下她,投入我痛恨的人潮之中。隨波逐流地漂向前往捷運的入口。

  

   你的夢想,是什麼?

   看不清面孔的女聲,這麼地質問我。

   「同學同學,不好意思耽誤你一下時間。麻煩你幫我看看這個手工製作的包包。唉,就幫我看一下嘛,好不好?我們是那個某某學校的社團啦。」

   騙人的。

   「可不可以請你贊助我們一下?不用太多也沒關係,一、兩百塊都可以。」

   騙人的、騙人的。

   「請支持學生創意,我們做這些東西也是很辛苦的呀。賣不完回去還會被學長罵……」

   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

   「唉唷,錢不是問題嘛。只是說希望妳可以發揮一點愛心,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支持我們的創作就好啦!我知道大家都很不喜歡我們這樣推銷,幫這一次就好。下次有人要你買,就報我的名字,說你買過就好啦!」

   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人的、騙──

   銅鈴般的笑聲硬生打斷我的呢喃和想像,宛若看破一切地,直直地撼動我的心靈。

   這不就表示,你還懷有著夢想嗎?

  

   在各大車站,以及各個捷運站出口附近,經常會有一群專門兜售小東西的人出沒,通稱「學生幫」。雖然這些人的外表和談吐,與時下的年輕人沒什麼兩樣,但他們卻非常地危險,尤其是對一般人的荷包。一旦被他們纏上了,就很難脫身。只要路人一進入他們的狩獵範圍,就會立刻擋住去路,鞠躬哈腰起來。這些人自稱是某些私立大學的設計相關科系,或者是高中社團的學生,以辦展覽、籌措經費、募集資金等藉口,企圖說服路人以極為不合理的價格,買下他們手中的商品。有時候是裝小東西的包包,有時候是手機吊飾,但無論是哪樣東西,品質皆是極其低劣,根本就不值他們所開的價格。如果付給他們的是大鈔,不但不會找錢,甚至還會央求路人再多買幾個。

   即便拒絕了他們的請求,也是無法輕易脫身。他們會開始展開苦情攻勢,像是哭訴自己一大早就來賣包包、賣不完回去會被學長罵、或是任何想像得到的理由,總之就是死纏爛打,不會這麼簡單就放人離開。也聽說過路人被強搶過手機或錢包的傳聞。可惡的是,即使幸運地擺脫他們,這些人的態度會一百八十度地大轉變。對本應是客人的對象惡言相向,甚至作勢要打人。

   至於為什麼我會那麼清楚這些人的所作所為,原因相當地簡單。

   因為我──也是他們的其中一員。

  

   「所以你才沒有夢想?」 聽完我長篇大論的解釋,女孩還是不解地歪著頭。

   「賣這種騙人的東西怎麼可能會有什麼夢想……不,不對!為什麼會扯到這兩個字啊──」

   一如往常令人難受的傍晚時刻,我依然無所適從地徘徊在捷運出口。

   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身旁多了這一個女孩。或者更精確一點來說,是她坐在出口的台階上,而我則是站在她的正前方。

   我有些困擾地搔了搔頭,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總之,我的意思是,不要在這邊到處亂問奇怪的問題。到時候被那種人纏上就麻煩了,懂嗎?」

   自從被這傢伙搭訕的那天起,只要看到我無所事事地在捷運出口徘徊,她就像看見獵物的鷹隼一樣,迅速地飛奔過來,劈頭就是一句:「你的夢想,是什麼?」

   而且似乎不是只有我會被這樣質問,好像只要是在這附近徘徊的人都會被她纏上。一般的路人倒還好,頂多以為是推銷,擺擺手就走掉了。如果剛好碰到的是「同行」的話,那根本就是羊入虎口。剛剛碰巧看到這小鬼,打算跟一名有著類似氣息的女高中生搭話,我連忙上前把她拉走了。

   「妳不要忘記妳還只是個小鬼,碰到壞人的話要怎麼辦?」

   「我……我是成熟的大人!我才不會害怕呢!」

   說實在的,一被說教就嘟著一張嘴的傢伙,一點也不像成熟的大人……。我的心裡雖是這麼想,但也不打算說出口。

   打從碰到她的那一天起,這女孩就一直頻繁地出現在我的身邊。該說是養成習慣了嗎?她隨意地搭訕路人,被無視、被騷擾、被威脅,都是我看不下去上前解圍。不知不覺間,我也習慣了這樣的相處模式。

   「明明差一點就可以問到了……」女孩仍心有不甘,喃喃自語道。

   「別妄想了。妳想身上的錢全部被騙光光嗎?」

   「不讓我問別人的夢想是什麼,又不肯告訴我你的夢想。啊──你好奇怪喔。」

   「我看奇怪的人是妳才對吧。明明什麼都不懂,卻硬要問些麻煩的問題。要不是妳,我也不會作那麼奇怪的夢……」

   「夢?」女孩猛地抬起頭來,直盯著我瞧。像是在確認些什麼似的。

   查覺到自己不小心說溜嘴,我連忙否認:「不,沒什麼。妳聽錯了。」

   「是跟夢想有關的夢嗎?」

   「……你非得什麼事情都跟那兩個字扯上關係嗎?」

   「我想知道嘛。不然你告訴我你的夢想好不好?」

   「不要。」

   「拜託你。」

   女孩的目光由下往上地仰望著我,傳達出強烈的渴望。那過於純真無垢的眼神,對於現在的我而言,實在太過刺眼。

   「你的夢想,是什麼?」

   「不要問我!」

  

   我沒有夢想。

   聽到我的回答,她似乎一點也不驚訝的樣子。

   雖然還無法看得很清楚,但她的臉龐漸漸地有了輪廓,五官也更為明顯。依稀看得出是一張清秀的面容。與先前的模糊印象相比,總算是有了個具體形象。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樣的人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

   你怎麼可能沒有夢想呢?她似乎一點也不相信我的說詞,只是自顧自地笑了起來。她張開雙臂,優雅地轉了個圈,裙襬隨著慣性飛揚了起來。

   望著天真爛漫的她,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我的夢想,早就已經不可能實現了。

   喔。她揚起眉毛,好像不怎麼認同我的看法。她一步併作兩步,跑到我的根前來,仰望著我。

   那麼,為什麼你還緊緊握著畫筆呢?

  

   源源不絕、進出捷運出入口的人潮中,並沒有看到往常那熟悉的身影。大概是被什麼事情給耽擱了吧。這樣的念頭才剛浮現,我立刻加以否定。

   不不不,我絕對不是在期待那傢伙的出現。只是有點不太習慣而已。絕對沒有什麼奇怪的想法……。

   我低頭喃喃自語的舉動,似乎是嚇到了路過的上班族。我姑且露出尷尬的笑容,卻只換來對方更加恐慌的反應和快步離去的結果。

   算了,反正在旁人的眼中,我就是那樣詭異的存在吧。分明就是惡名昭彰的「學生幫」的一員,卻絲毫沒有強迫推銷的打算。既沒有攔下路人推銷,也沒有對旁人死纏爛打,只是安安靜靜地坐在捷運出口的台階上,面無表情地觀望著這整個人群。

   我從斜掛在身後的背包中,掏出了一個素淨的包包。

   這是我們所販賣的包包,原本應有的模樣。完全沒有附加醜陋圖案,僅僅有著純淨的白。雖是廉價的塑料材質,但上面的空白卻比任何一個經過加工的包包要來得好看。我凝視著那樣的潔白,突然有股想在上面揮灑色彩的衝動。

   我四處張望了一下,確認有沒有人在注意我的舉動。之後,偷偷地從口袋裡拿出麥克筆,準備開始作畫時……

   「你在幹什麼?」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在一陣慌亂之下,包包脫手而出,掉落在地上。只見一隻手搶在我之前,迅速地將它撿了起來。

   「這上面沒有圖案耶。」女孩好奇地仔細觀察手中的包包,絲毫沒有還給我的意思。

   「還給我……」我吞了吞口水,支吾地向女孩伸出手來。

   「啊!」她注意到我手中的畫筆,興奮地叫出聲來,「你打算在上面畫畫嗎?你要畫什麼?是卡通人物嗎?還是你的臉?」

   「還來。」我毫不理會她連珠炮似的提問,伸手抓住包包的邊緣。

   「你先告訴我,我再還你嘛,還是說……」女孩像是想到什麼似的,嘴角揚起,「這跟你的夢想有關?」

   「夠了!」

   我無法克制地大吼出聲,引來了旁人的側目。但此刻的我,已經沒辦法再去顧及這些小事了。

   「妳到底想怎樣?這樣窮追不捨地問別人的夢想是什麼,妳就這麼想知道嗎?」我使勁地扯回包包,順勢用力地把它摔到地上。

   「我告訴妳,我的夢想就是賣這些騙人的包包!靠著欺騙別人來過活,不行嗎?妳為什麼要挑一個像我這樣,一看就知道是廢物的人來問?就這麼想踐踏我的自尊嗎?」

   「我……不是,那個……我沒有那樣的意思。」

   「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了!」

   扔下一句殘酷的話語後,我轉頭奔下捷運出口的階梯,頭也不回地離去。

  

   我的夢想,早就已經不可能實現了。

   是嗎。聽完我真心的告白後,她哀傷地垂下頭。先前開朗活潑的她,頓時像洩了氣似地一蹶不振。

   不知為何,她的容貌漸漸地模糊起來,不再清晰。彷彿是回到最初的狀態,混沌不清的樣子,僅剩下聲音依稀可聽見。

   我想,以後我們不能再見面了。

   留下意味深長的話後,徹底地消失了。

   而在這之後,我就再也沒有夢到那個奇怪的夢了。

  

   放學時間和晚餐時刻,是學生大量出沒的時段,同時也是推銷產品的最好時機。通常這個時候的學生大部分都在趕時間。為了不被我們耽誤接下來的行程,一般來說都會爽快的付錢;若是對方有點猶豫,只需窮追猛打、猛灌迷湯,必能成功的賣出產品;如果對方仍不肯掏錢,必要時也可以強行搶走他的錢包,逼他乖乖付錢。

   ──教戰手冊雖是這麼寫的,但我無論如何都不想依照上面的指示,去做這種跟強盜沒什麼兩樣的勾當。

   「感覺上真的這麼做了,我會失去某些很寶貴的東西……」

   「嘎?你說什麼?」

   回頭大聲質問我的,是一名染著金髮、穿著皮製夾克,一副不良高中生模樣的男子。上身夾克加牛仔褲的打扮,在人潮洶湧的市街上顯得一點也不突兀。

   「再囉囉嗦嗦的就把你丟下不管!還不快點跟上!」他轉頭大聲斥喝,引來了不少路人的注目禮。我連忙應了一聲,慌忙跟上。

   因為你一直沒有達到應有的業績,所以才派「學長」來指導你──以上是官方說法,實際情況如何我就不知道了。

   總之,眼前的這位「學長」似乎不會輕易放過我。

   「你給我聽好,這個捷運出口可說是這附近成功率最高的地方。基本上只要肯開口,包包就一定賣得出去!從現在開始,我們兩個分開行動,三十分鐘後在這裡集合。到時候你要是沒賣比我多就死定了!」

   才剛丟下威脅意味十足的話語,「學長」就立刻抓住一名路過的倒楣高中生,開始滔滔不絕的遊說起來。

   ……說好的指導呢?

  

   想當然爾,自然是一個包包也沒賣出去,在這半小時裡,我就一直坐在捷運出口的階梯上,無聊地拋接手上的小包包。宛如馬戲團的小丑般,不帶感情的丟著數顆彩色的小球,重複著拋球、接球的動作

   就在包包落入手中的那一刻時,我看見了那頭招搖的金髮,似乎跟某人起了些爭執。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決定跑過去湊個熱鬧。

   「欸,支持一下嘛!學生創意耶!一個才三百塊而已,超便宜的!」

   「比起這個,我比較想知道你的夢想是什麼。」

   一聽到「夢想」這兩個字,我突然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我連忙撥開圍觀的人群,向著「學長」走去。

   「……呃,我的夢想就是在夜市開一間賣包包的小店啦!拜託你幫個小忙嘛。我從早上八點就開始在賣了,賣不完回去還會被學長罵。買一個嘛!」

   「可是,你剛剛遲疑了一下……」

   「你有完沒完啊!一直講些有的沒的……你到底有沒有愛心啊?就買個包包是會死喔?」

   「學長」的怒吼,似乎嚇壞了對方。只見那名似曾相識的女孩緊咬著下唇,一臉無助地左顧右盼,好像在尋求旁人的協助。但圍觀的路人僅是議論紛紛,甚至有人完全無視這一切,只是冷淡地從旁擦身而過。

   那傢伙,為什麼就是學不乖啊……。

   手中的廉價塑料包,被我使勁擠壓到變形,還沒來得及細想,我便一個箭步衝了過去。

  

   「欸,同學同學,不好意思耽誤你一下時間喔!」我推滿噁心的笑容,收手抓住「學長」的肩膀。

   「你幹嘛?」他下意識地甩開我的手,一臉錯愕地望著我,似乎還搞不太清楚狀況。

   「你幫我拿一下,拿一下嘛!」我不給「學長」任何思考的時間,立刻就把包包塞到他的手裡。

   「我們是那個某某學校的社團啦。因為最近要辦大型展覽,所以很需要錢。拜託你支持一下嘛!」

   「我們也是很辛苦的,早上六點就出來站了耶。」

   「仔細一看,你也有買我們社團做的包包耶!真是太好了,不如你就再買一個吧!」

   「你在說什麼鬼話?」「學長」終於按捺不住,對著我劈頭就是破口大罵,「再給我耍白目試試看!你當我白癡啊?」

   「既然同學你之前就買了一個,再多買一個應該也不是問題吧?」我迅速地伸出右手,抽走「學長」外套口袋裡的錢包,「算你五百元就好,再多附贈一個鑰匙圈好不好?」

   「混蛋!」他也不回答,只是一個勁兒地伸手亂抓,試圖搶回他的錢包。

   路旁圍觀的群眾越聚越多,再這麼下去恐怕會造成更大的麻煩。使力拍掉「學長」亂揮過來的手之後,我立刻將錢包裡的東西通通抽了出來,順勢灑向空中。

   漫天飛舞的紙鈔和收據,引來了不少路人的讚嘆與注意。在重力的牽引下,如天女散花般的眾多紙幣緩緩落地。無視呆愣在一旁的「學長」,旁人紛紛拿出手機和平板,拍攝眼前發生的這副奇景;不少路人見狀,也跟著圍了過來看熱鬧。趁著一片混亂,我連忙將錢包塞回「學長」的口袋,抓起女孩的手腕就往捷運的入口奔去。

  

   運行的捷運車廂裡,載運的乘客出奇的少,僅有寥寥數人。在這樣的尖峰時段倒是挺罕見的。在規律的列車行進聲中,剛剛因奔跑而躁動不已的情緒,總算是稍微平復了下來。

   「呃……那個,手……」女孩有些困窘,不知所措地偷瞄了我一眼。

   我這才發現自己還緊緊抓住她的手腕,連忙鬆手。我迅速地將手藏到身後,輕咳了一聲掩飾尷尬。

   我輕輕靠在牆壁上突起的置物架,而女孩則是坐在我旁邊不遠的位置。兩個人的中間雖然只隔了一個座位,但沉默卻硬是擠在其中,將我倆徹底地隔絕。

   我偷偷瞥了身旁的女孩一眼,發現她的身軀仍在微微顫抖。

   碰到剛剛那樣的情況,想必也不是第一次吧?雖然她老是在問些令人難以招架的問題,一副看透一切、老氣橫秋的樣子。但真的碰到兇神惡煞的時候,還是會感到害怕的。我不禁感到好奇,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讓她如此地執著,即使會碰到危險,也想知道別人的夢想是什麼?

   不過,我是不會蠢到去直接問她這個問題的。因為只要一開口,我就不得不面對我最痛恨自己的那一面。

   「那個……」女孩低著頭,小聲地說道。

   「剛剛真的很謝謝你。」

   「喔。」

   「……你是之前的那個人吧?那個總是說自己在賣『騙人的東西』的人。」

   「嗯。」

   「可以告訴我嗎?為什麼賣『騙人的東西』會沒有夢想?」

   「就是因為沒有夢想才會賣『騙人的東西』啊。」

  「我聽不懂……」

   她沮喪地低下頭,似乎無法弄清楚這中間的脈絡。

   「總之有很多原因啦。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樣,至少我是覺得自己辦不到才放棄的。」

  「為什麼會辦不到呢?」

  「你真的很喜歡問問題耶……」

  

  察覺到了自己的極限。

  就是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情,說再多也無法改變的事實。即使和同學一樣拿到了畢業證書,也去報考了各種檢定。然而,付出再多努力,得到的結果卻是截然不同。他們考上了、拿到正職、拿到了工作。

  而我──什麼都沒有。

  

  「仔細想想,當初也只是鬧著玩的,沒想到待久了也有那種『說不定自己也很行』的錯覺呢。」

  「什麼很行?」

  看著她天真無邪的臉龐,我產生了一種這時候不坦白不行的錯覺。

  「畫畫。」

  「畫畫?」

  像是找到宣洩的出口似的,我不禁把這些日子受到的委屈一股腦兒的全盤托出。

  

  這樣做,真的好嗎?

   拿著連自己都看不上眼、粗製濫造的商品,強迫不認識的人買下,這樣的行為能夠被容許嗎?

   「那個…請問有什麼事嗎?」女高中生雖然有些困惑,仍然有禮貌地問道。

   說不出口。

   手心冒出的汗,微微弄濕了手中緊握的劣質包包外皮;我無法直視對方的雙眼,眼神不安地四處游移;心臟的跳動聲,不斷地震盪著我的心思;被迫強記的漫天大謊,在腦袋一片空白的當下根本派不上用場。

   「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趁著我還在發愣的時候,他飛快地向我點了點頭,隨即快步離去。而口拙的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離去。

   這樣做,真的好嗎?

   我無法狠下心來對路人死纏爛打,強迫對方掏出錢買一文不值的垃圾,也無法說服自己,這不過是一份工作,別想太多。那麼,站在這裡像個傻瓜的我,到底想做什麼?沒有辦法脫離現狀,也沒辦法拋下一切,順從自己的願望去行動,只是隨波逐流的,盲從他人的指示。我,到底──

  

  「我覺得強迫推銷不太好喔」

  「等等,你現在才說是怎麼樣?不然之前你都看到了些什麼?」

  「呃,賣包包?」

  「不會吧──」

  突然有種白忙一場的感覺,這些日子挺身而出保護她的我,到底是為誰辛苦為誰忙啊?

  「又沒有人拜託你。」

  「啊哈,現在還反過來嗆我就是了!」

  也許,是我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

  如果能像她一樣天真,或許事情還會有轉機?一想到這,我腦海裡浮現一個主意。

  宣告到站的提示電子音響起,列車逐漸地減速,最後完全地靜止。

  「你的那個問題,也許我已經有答案了。」

  「欸?」

  「你等著看吧,下次見面一定讓你嚇一跳。」

  說罷,我便轉身面對車門。在門扉開啟的瞬間,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沒有夢想。」

  

   「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的夢想,早就已經不可能實現了。」

  

   「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

  

   「你的夢想,是……」

  

  

  

  

  

   「『你的夢想,是什麼?』除了這個問題以外,你就想不到更好的搭訕藉口嗎?」

   看著她有些吃驚的臉,我不禁在心裡暗暗叫好,總算搶到了對話的主導權,不再只能慌張的對應。

   同樣的場合,同樣的穿著,同樣的問題,卻會導向截然不同的結果。我想,大概跟上次的對談有關吧。

   即便是身處同樣令人窒息的人潮之中,即便是這樣令人絕望的現實,對已經找回目標的我而言,似乎也不再那麼可怕了。

   「這樣啊…看來你似乎已經找到答案了。」女孩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似乎看透了一切,「可以告訴我嗎?」

   「這個,」我伸手遞出了準備已久的小包包,輕輕地放在她的手上,「是我自己畫的包包,不是之前那種騙人的推銷垃圾。」

   底色是無瑕的白,其餘的圖案皆是用畫筆在上面盡情揮灑的結果。以潑墨的筆法為基底,勾勒出傳統水墨畫的輪廓;除了基本的風景畫外,還加上了一隻稍嫌突兀的無口貓倚靠在竹林旁。

   她仔細地端詳了半天,卻得出了奇怪的結論:

   「呃,盜版是不好的喔?」

   「咳,」我不置可否地聳聳肩,「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包包,算不上什麼盜版啦。」

   「總之,雖然還不是很確定,不過之後的路大概有些概念…」我瞥了她一眼,繼續說道,「辭掉工作後莫名地感到輕鬆呢。果然不是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是做不長久的嘛!」我故作幽默地大笑,掩飾自己的尷尬。

   「雖然謊言說得再怎麼好聽…都不會變成現實。不過,如果我盡力去完成夢想的話,那麼謊言就不再是謊言了。」我直視她的雙眼,篤定的說道。

   「說的也是呢。那,加油吧!」

   給了我一個鼓勵的笑容後,她便乾脆地轉身離開。嬌小的身影,轉眼間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嘛,確認完我的夢想之後就閃人了嗎?還真是乾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之後,我拍了拍臉頰,強打起精神。

  即便再怎麼不願意,我仍然必須活在這個殘酷的現實之中。不可能因為一個小女孩的幾句話而有所改變。但是,那傢伙似乎看到了我所忽略的東西,同時也是我一直以來遺忘的「夢」。那麼,試著踏出第一步,去追逐夢想,似乎也是不錯的選擇。

  懷著那樣的確信,我一邊吹著口哨,一邊踏著輕快的步伐,走向通往捷運的入口。

  

  

  「原來這幅畫後面還有這樣的故事啊,我還以為你又瞞著我在外面亂搞呢。」

  「我要是有那種本事早就建立後宮……對不起,我什麼都沒說。」

  「結果到頭來,還是不知道那女孩的真實身分嗎?」

  「可以的話我也很想當面道謝,不過一直都找不到她。」

  「欸~這樣啊。」

  「為什麼那副表情?難道你以為我是那種因為追不到女孩子,所以會妄想一個小女生來搭訕我的變態嗎?」

  「難道不是嗎?你這蘿莉控。」

  偌大的畫廊中,一對男女一邊拌嘴,一邊離開了先前一直站立的位置。他們方才所注視的那幅畫作,是這整間畫廊最珍貴的藏品。

  那是一幅讓人看了會會心一笑的作品──喧鬧的街頭,漫天飛舞的鈔票吸引了群眾的目光;一名男子傻愣地看著天空,手中的錢包則是大大地敞開;少年抓著少女的手狂奔離去,面上的笑容十分燦爛。

  作品的標題十分簡潔有力,刻劃在畫作下的名牌上這麼寫著: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