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魔神仔、TW-23、又被林子燕稱為吼吼的異常，從白霧中走出，現身在林子燕面前。

它的肩膀與旁邊的大樹齊高，佝僂的身軀讓細長的雙手垂到地面上，渾身上下披著深棕色的毛髮，頭上蓬鬆雜亂的長髮垂到腰際，銅鈴般的紅色大眼乍看之下十分駭人，卻帶著一絲蒼老的氣息。

隨著魔神仔現身的還有股混和著青草、樹葉和泥土的味道，像是揉合了剛割完草瀰漫在空中的草汁味以及大雨剛落下的土味。似乎她小時候就是蜷曲滿是這些氣味的樹葉堆中睡覺。

這是林子燕記憶深處熟悉的味道，原本心中的忐忑和猶疑一掃而空。

「我需要你的幫忙，來除掉山頂上的異常。」林子燕重複了一次，用她最誠摯的眼神和語氣對著魔神仔：「我知道這很強人所難……。」

林子燕見魔神仔沒有回應，只是靜靜地凝視著她，連忙又再次強調了張玫英的威脅和委員會即將毀掉景月山保留區，如果能協助她，對於魔神仔自己和景月山的續存都能起到關鍵的作用。

「殺掉山，上，的東西？」魔神仔問，它的聲音低沉，語速緩慢，如同從深遠的山洞中傳出。

聽完林子燕長篇大論的說明之後，魔神仔只吐出了這個簡單的問句。

「沒錯。」林子燕趕緊回答。

「走吧。」

魔神仔攤開它寬大毛茸茸的手掌，意示著林子燕要走上去。

不需要額外的說明，不需要利益或條件交換。魔神仔給出了就只有「走吧」二字。雖然林子燕先前在腦海中預想的方案也只是些從委員會虛無飄渺的承諾，和近乎耍賴似的求情，但她沒有想到會如此順利。

就是走吧。魔神仔答應了。

林子燕走上魔神仔的手掌，腳踩上去的觸感就像是踩在厚重的針葉林落葉堆上，她有種發自內心的原始衝動想要脫下腳下的登山靴，用自己的腳掌好好感受這種觸感。

魔神仔小心翼翼地將她捧到了自己的胸前，林子燕接著反射性走到手掌的邊緣坐下，坐回那本該就是屬於自己的位子，從她小時候起就一直保留給她的座位。

見林子燕坐定，魔神仔便開始往臨月華斷崖的方向走去，它的步輻很大，走起來速度很快，甚至有些輕飄飄的，像是乘在白霧上穿梭於樹林中間，林子燕坐的位置也都巧妙的閃過樹冠，讓她的身體不至於被樹枝打到。

真要說的話，林子燕覺得自己處在一個現實和虛幻的間隙，能夠看到外面的世界，又能毫無障礙的快速移動。

從魔神仔答應她的請求後，就沒有再說過任何一句話。林子燕覺得自己應該要說些什麼，但又無從開口。

要問魔神仔最近過得好嗎？一個人在山上怎麼樣？還是要談論天氣如何？或是該說說自己的近況，現在在委員會做的工作？

這些問題對於魔神仔真的有必要嗎？這些事情又真的是它關心的嗎？

這實在是太尷尬了。在得知自己是魔神仔養大的小孩，內心中那種滿腔的複雜感情，此時卻不知道該如何化為言語說出。

眼看臨月華斷崖是越來越近，到山上見到張玫英後就再無機會了，但…….

林子燕用自己的小手輕輕握住魔神仔毛茸茸的大姆指，魔神仔感覺到她的動作，停下了腳步。

「我這幾年過得很好。」林子燕說：「他沒有虧待我。」

林子燕用最簡單的話說描述了她的現況。那些委員會的收容措施，是屬於人世間的規則，太過複雜了，說了也沒有意義。

魔神仔把端著林子燕的手舉到眼前，用老邁的眼神凝視著林子燕片刻，才開口說。

「太好了。」


林子燕聽見魔神仔粗啞低沉的聲音，一道眼淚直接流了一下，但現在不是她能感傷的時候，連忙用袖子擦乾了淚水，在心中想著，如果她能在這起事件幸運的活下來，那她一定要再回到景月山風景區，那時她們會有更多的時間可以懷念過往的時光。

「我沒事，只是有沙子飛到我的眼睛。」林子燕說：「我們快走吧，時間不多了。」

現在時間是下午四點二十分，距離轟炸還有四十分鐘。她必須把握所剩不多的時間阻止這一切發生，這樣她才有能回來的地方。

見林子燕的情緒緩和下來，魔神仔將她放回胸前，繼續往臨月華斷崖前進，那裏已經籠罩著腥紅色的濃霧。

早在半山腰就能感受到砂礫般薄霧帶來的乾澀感不斷侵蝕著皮膚，張玫英的觸手在不知不覺間滲透了大半個景月山風景區，而最濃密的地方，甚至可見如同風暴般的紅色沙塵漩渦以山頂為核心不斷旋轉。

林子燕相信張玫英知道他們要來了，不斷湧來的紅色浪潮拍打在魔神仔周身的白色霧氣上，試圖想要將他們逼退，但魔神仔不知道用了什麼方式，輕易地在樹林間穿梭，絲毫不受張玫英的影響。

林子燕想起委員會紀錄中多次描述，許多被魔神仔帶走的人，會在不知不覺間越過好幾個山頭，大概就是憑藉著這樣特殊的能力。

眨眼間，他們就來到了臨月華斷崖，張玫英就在那邊等著他們。

張玫英穿著鮮紅色的小洋裝，牽著劉藺蕙的手，擋在通往山頂平台的路口處，她本該稚嫩的臉龐面露青光，惡狠狠地瞪著來訪的不速之客。

在她身後，不斷產生規律胎動的紅色圓形球體似乎變得更加巨大，感覺漂浮在裡面的黑色人形物體隨時都有可能破繭而出，而張清和則呈大字型被黏在紅色球體上，正一點一滴被吞噬進去。

林子燕看著牽著張玫英的劉藺蕙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一度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表明自己屬於委員會，站在正義的一方，前來討伐不受控制的異常張玫英嗎？

她深吸一口氣，把這些奇怪的念頭掃出腦外，對眼前的張玫英說；「按異常事件管理條例第一條第三款，你們已經違反使用異常物品的準則，請立即中止相關活動。」

林子燕厲聲說道，但她自己都覺得聲音中缺了些中氣。

張玫英發出尖細的笑聲，從前而後，從上而下，充斥著整個景月山頂。

「沒有人，沒有人可以阻止我。」張玫英說：「就在今天，我將會回到這個世界上。在我父和我母的犧牲之下。」

「而我，張玫英，會成為全知全能的存在，讓這個世界理解何謂真正的真理。」

全知全能的存在？林子燕在心中納悶，她在說些什麼？即使算上待在泥娃娃的時間，張玫英也不過只是小學左右的年紀，還是這也是蓮華聖理教儀式的副作用？

「夠了，張玫英，你根本不該誕生在這個世界上，你早該死了，違反自然的規律不會為妳帶來任何幸福。」林子燕反駁道，雖然她心中隱隱覺得這些對話都只是浪費時間。

「你又懂什麼？玫英是我的全部，我願意為她付出一切，就是要讓她回到這個世界上，為什麼你們要來剝奪我的希望？」劉藺蕙搶過話來，她雙眼通紅，眼神狂亂，似乎這些日子都未曾闔眼。

「別理她們了，趕快把那個怪物給打倒！」被黏在紅色球體上的張清和開口大喊，在剛剛談話的時候，他的身體又陷進去了幾公分：「我快要被吃掉了！」

「你給我住嘴。」張玫英甩手將一條紅色緞帶從空中塞入張清和嘴中：「這麼多年來就是你帶給我這麼大的痛苦，你只是把我當作陪伴母親工具而已。」

「你有好好的正眼看過我嗎？你有真心把我當作女兒嗎？」張玫英厲聲咒罵，尖銳的聲音在景月山上呼嘯著。

林子燕不難想像那會是多麼痛苦的時光，在趙鶴凌提供的儀式下，張玫英的靈魂被困在泥土人中，宛如半個植物人般無法自由行動。她又想到這是第一次有實際記錄到在TW-98儀式中受試者的體驗，之後可以更新在TW-98的文檔上。

林子燕旋即把這個想法拋在腦後，眼前還有TW-459這個大問題要處理，她得趕快讓魔神仔摧毀眼前的巨卵，不然五點就要到了，屆時一切都將陷入火海。

「媽媽，您先到卵那邊，這個麻煩就由我來處理。」張玫英說。

劉藺蕙蹲了下來，緊緊抱住張玫英嬌小的身軀：「媽媽一定會讓儀式成功的，妳再也不用忍受這個泥土做的身體。」

她隨後到張清和的身旁，身體向後仰，躺在不斷胎動的紅色卵的表現，然後微微陷了進去。對比身旁不斷掙扎卻越陷越深的張清和，劉藺蕙一臉安詳，彷彿這幾天的努力都已經開花結果。

「現在只剩下眼前的麻煩了。」張玫英面露擰笑，驟然拔地起，直接朝林子燕飛撲而來，身後四根緞帶同步猛攻，對準魔神仔的頭部和軀幹要害。

魔神仔右手一揮將四條緞帶扯在手中要把張玫英拉下，左手手指微彎，護著林子燕遠離張玫英，同時驅使白霧籠罩住張玫英的視線，但張玫英速度更快，瞬間斷開與緞帶的連結，一個閃身就晃到魔神仔的左手前方，和林子燕直接對上眼。

「沒有人可以阻止我！我要成為新世界的神！」張玫英大吼，她五指齊張，向林子燕的胸口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