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歧

午後下起傾盆大雨，又在幾炷香的時間過後放晴。

聽幾個宮女提過，雨後的天空仍被大片烏雲罩住，陽光卻能循著雲朵間的細縫灑落。花園裡的萬紫千紅被雨水打濕沒多久，又現出另一種美麗模樣。

白虎很久沒到花園來了，平時總跟在祂身邊的大太監劉瑾被祂打發掉，現在待在自己後面的只有兩個宮女。

有時，祂甚至想把宮女也趕走。倒不是因為祂不希望身邊有人時刻陪伴，而是因為祂思念的對象在大戰過後連具屍身都無法留存。

祂還記得，對方死後不到半個時辰，其魂魄與肉體便融入了這片天地。有時總認為對方悄悄從背後抱住自己，轉頭一看，卻發現身後的些許溫暖僅是自己腦裡的記憶碎片。隨著時間流逝，這些碎片終會被意志和靈魂給捨棄。

從接管青國那日算起也過了一個月，手邊的事情越來越多，好在祂聽從臣子的提議撤廢中書省並建立內閣，才能像現在這樣喘口氣。

青龍的葬禮結束，該由誰來繼承皇位便成了難題。雖然青痕是青龍之子，但他的王位在先前遭到青龍心魔給廢除，且心魔當初也沒有操弄青龍寫下傳位詔書。青國的藩王死的死廢的廢，最後還是由白虎宣告青國被白國所滅，青國人民的處境才得以改變。

葬禮過後不到一個月，青龍的牌位便被帶回了白國。至於原先設好的太廟，自然沒了意義。儘管白虎很快讓身為太子的青痕監國，但還是攔不住那些闖進皇宮四處放火的暴民。「青遜帝」和「北昏王」這類對青龍的稱呼很快傳進母子耳裡，也開始了讓林翔和丁順帶兵四處平亂的日子。

動亂不知何時才能結束。每每提及，便不免讓人聯想到幾年前的玄天之亂。兩次動亂固然有不同之處，但帶來的傷害皆難以估算。大戰過後沒有一個地方能像先前那樣安穩度日，就算這種生活得持續好幾個月，那也沒什麼好意外的。

白虎的表情沉了下來，祂來到人界之後經歷太多太多。見那象徵權勢的高樓一磚一瓦疊起，也見那高樓在戰爭過後塌成遍地廢墟。如今身在高樓內，卻再也不敢去嘲笑人類的愚蠢了。

思緒漸漸從這陣子的烏煙瘴氣抽離，可很快就被拉了回來。

白虎眨了幾下眼，舒緩因眼部乾澀而帶來的不適。劉瑾不知何時開始便站在祂身後。一個念頭突然浮現，祂張口問道：「玄皇來了？」

劉瑾沒有直視祂，僅微微低頭回應。經過這些日子的來回奔波，不僅從臉上，就連走路的樣態都能看出他因長途跋涉而產生的疲憊。算算也到了該退休的時候，只是……他底下沒有兒女，貿然離開皇宮，無疑是讓他孤伶伶的過完剩下這幾年空有財富權勢，卻無天倫之樂的日子。

白虎沒再說話，祂突然察覺到了，一個時代即將落下帷幕的前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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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今日沒穿那身象徵皇權的龍袍，而是換了在玄界生活時所穿的服飾。隔了這麼多年沒回去，確實會想念那裏的一切。

白虎知道人家會來，但沒想到會來的那麼快，也不知道此行的用意為何。一對到眼神，祂率先問道：「你可是想家了？」

「家？說起來也是滿滿的傷心事啊。」玄武乾笑幾聲，「本來以為能在凡界定下來，卻沒想到真被玄界那些長輩給說中了。瞧瞧，幾百年過去，四神沒了兩個，回去少不得要被冷嘲熱諷一番。」

「就算被譏弄好幾次，也還有黃龍族長護著我們。」白虎嘆道：「麒麟、鳳凰都被青龍處置了，至於獬豸，也有青痕做了了斷。族長真要生氣，早在大戰爆發之前就會發怒，把咱們喊回去痛罵一頓。」

玄武換了坐姿，接過桌上剛泡好的熱茶喝個幾口。不料杯中茶水太燙，祂沒過多久就放下茶杯猛烈咳嗽。

「瞧你，過了那麼多年，還是這樣急躁。」白虎接著又道：「無論是當初跟著大家一起離開玄界，或是朱雀走了以後對青國的態度。在你臉上總是寫得清清楚楚。」

「咳咳……那是自然。」玄武咳得可大聲了，「話說回來……咳咳……我今天來，就是想和妳商議一下，玄白兩國間的關係，該怎麼維持下去。」

「維持？」白虎不解，「青國瓦解，眼下能維持整個凡界秩序的除了白國，便是玄國啊？」

儘管白虎讓林翔和夏洛特他們各處亂亂跑，但他們幾個終究還是白國的人，平亂的功績最終也是算到白國頭上。況且現在除了玄白兩國，哪裡還有其他足以抗衡的勢力？

「不是這樣，我的意思是說…….」玄武面有難色，心裡掙扎了幾下後還是說道：「我要回玄界了。」

「回去是指……」白虎頓了一下，「你打算，退位？」

玄武重重點頭表示肯定回答，話講出來後，眼裡再沒有先前的猶豫不決。

「退位這件事情我思考了很久，老實講，當你們和青龍心魔的戰況陷入膠著的時候，我這裡也是各種不安穩。」

「那時候開始就有幾個種族開始想掌權了嗎？」白虎到現在才知道這件事，「玄國有哪些族群我不是很清楚，但要屬勢力最大的……黑鵺？」

「沒錯，黑鵺族對於人族沒有任何好感，甚至到了會攻擊小鎮居民的程度，這也是我在大戰後期無法抽身的主要原因。」

「既然如此你更不應該退……啊，莫非你想讓黑鵺掌權？你可曾想過，若讓黑鵺掌控玄國……人族該怎麼自保？」

白虎的語氣帶些責問，祂清楚讓黑鵺掌權，無疑代表讓那片土地上的人族從今以後都只能四處逃竄。人族的優勢在於數量極多，但黑鵺若是聯合其他種族，想殺光所有人類根本易如反掌。就算沒辦法做到那樣，把人族趕到難以生活的地帶然後等個幾十年，結果也是一樣的。

礙於政治因素，在那之後也無法對新政權有過多干涉。換言之，白虎不希望人族受到迫害。

祂希望玄武只是在和祂開玩笑，當初藉著人族建立政權，總不會到這時候來個過河拆橋吧？

可祂還是錯了，當祂聽完玄武的理由，祂發現不只是青龍和朱雀，就連玄武也早已離祂而去。不僅是字面意義上的離去，連當初的共同想法也是如此。

「──人族欠我們太多太多了。」

這麼輕飄飄的一句話，終於讓白虎腦海裡的噩夢成真。

看著變得陌生的玄武，祂發現自己距離真正的孤家寡人，只剩下幾步路而已。

「起初能建立玄國，的確少不得有人族的協助。但當我聽到那些仙獸被人族害得幾乎沒有辦法生活的消息，我又開始想了，仙凡重合已有百年時間，我們真的有必要繼續護著人族嗎？」

「可若是沒有保護人族，他們很快就會被強大的妖族給──」白虎有些急了，講到一個地方時又突然明白玄武的真正意思。

玄武趁著幾秒鐘的空檔，補了一句：「命運是無法改變的。」

是啊，仙凡重合之際，他們以為能逆天改命，讓人族能在凡界繁衍生息。卻不想千年前也曾重合過一次，那時的人族平均境界雖不如現今，可至少還能和各妖族維持友好關係。

到了現在，那些妖族恨不得殺光人類，然而他們所求的，也只是像那時一樣的安穩生活罷了。

搞了那麼多年，就連玄武都明白，對人族的過度保護，反而會招致其他仙獸的不滿。選擇在這時候退位，就是要讓人類知道未來的世界將不再有神族庇佑。未來若想生存下去，要嘛拾起武器抗戰，要嘛放下武器談判。除此之外，更是讓白虎被迫做出決定。

「……你變了啊，玄武。什麼時候開始，你的想法竟變得和族長一樣了？」白虎苦笑說著，即使祂深知這樣也扭轉不了嚴肅起來的氣氛，對於未來亦是如此。

「我倒也不是要妳立刻給我答案。」玄武摸摸鼻子，「這個嘛……我自己清楚，要妳馬上就放棄人族實在太過殘忍。妳有妳的考量，我能理解。」

「你想說什麼？」

「已經開始有幾個族群在暗中規劃所謂的『自決運動』，不僅在玄國，甚至連你們國家，乃至於青國，都有活動的蹤跡。」玄武又道：「我退位的另一個原因在於，這場運動已經無法抵擋，如果只是像現在這樣派兵壓制，往後的犧牲會更慘烈。回顧過去，想想看鯀禹當初是怎麼治洪水的？」

「你的意思是……我不應該讓燕王他們繼續這樣下去？」

「不完全是。」玄武繼續說道：「有些族群只是趁著運動期間大肆侵害環境罷了，這種的滅族也無所謂。至於像畢方和窮奇這類久居白國境內偏僻處的族群，如果能讓他們獨立建國，對大陸的和平而言未必不是件壞事。」

白虎若有所思，「讓每個族群擁有自己的國家嗎……」

「我想說的就是這些了。」玄武起身，「如果妳事情處理到某個程度，大可讓青痕監國，回玄界和族長打聲招呼。」

見白虎沒理會祂，知曉人家正在想事情的玄武苦笑著搖頭，逕自走出門外。

這一別，或許得過上百年才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