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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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31
冬雄找到我的時機不太好,我剛剛從作為用來消耗掉多餘動量的最終落腳點上摔下來,背貼著冰冷地面,躺在雕像基座旁邊。磁力靴吸住雕像,不斷帶著我在雕像頸部迴圈轉動摩擦,最後終於因為過熱失去磁序,讓我和雕像的頭部一起摔到地面上。我以為他們好幾年前就加固這東西了,不過還好沒剩下太多的動量,所以算是軟著陸。
「這是為了什麼?」冬雄調整完呼吸了以後,語氣和氛圍同步,各種氣惱還有不解噴發。
「你那麼緊繃的樣子,讓我有股想要發洩的衝動。」我其實也不知道為什麼,高中畢業以後我就沒有在飆過速帶了。這衝動來得真的有點突然,但是我現在沒有興趣深究。「而且我想用有趣一點的方式帶你來廣場看看。」
「好吧,很有趣。但是為什麼是這裡?」冬雄問道,從聲音的來向變化我想他應該正在環顧著廣場。
「以前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來這裡。」我回答道。「我覺得這裡才真正反映出了月球的本質。」
冬雄沉默了一點時間,可能在檢視那一尊尊的雕像吧我想。但我也猜測,他並不懂我想表達什麼。
「是……很漂亮沒錯。」他的語氣中有股我沒預料到的情緒。「但是我……不喜歡穹頂。」
「什麼是穹頂?」我問道,好奇冬雄在說什麼。
「呃……我以為你能……」他多了幾分尷尬,甩了甩頭部繼續說道。「就是在我們頭上,把我們包覆在裡面的透明遮罩。」他向上揮動手臂說道。「確保我們能夠呼吸、不要失溫,並且在文明和無邊無際的虛空之間唯一的屏障。」
「我……沒有看到東西。」我順著他手揮動的方向探詢,就只有繁星脈動著的強大波形,和非常偶爾會看見的航空設備和他們所產生的振動。什麼是……穹頂?
「喔。」他有些抽離的說道。「無意冒犯,但我真羨慕,看不到穹頂的你。」
我咀嚼著這句話背後的涵義,一邊梳理冬雄身邊過於複雜又繁多的波形。
「拜託告訴我,你沒有重出江湖的打算。」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讓我嘴角上揚。「而且我真的覺得,你做這種事情太老了。」
「威廉保安官。」那劍羚的味道一點都沒有改變。「請款單和罰單寄到老地方好嗎,然後為了彼此著想,口頭警告就當作已經收到了。」
「是『局長』。」他的口氣還是那麼厭世。好吧,多半是我害的。「托你的福,我陞官的速度快到破紀錄。」我聽到他踢了踢我身旁雕像頭部的聲音。「至少讓我確定,這只是你的中年危機爆發吧?」
「這就太過分了喔,我下個月才滿二十九。」我笑了一聲回應。「還有,我保證下不為例。」我高舉雙手,將兩手的食指和中指交叉。
威廉哼了一聲以後便離開了,磁力靴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出沉重的聲響。
「剛剛那是怎麼回事?」冬雄顯然無法理解這幕場景,滿是疑惑的問道。
「我不是說過了嗎,這裡真正反映出了月球的本質。」我坐了起來,把一旁雕像斷開的頭部舉到冬雄面前。「見過家父──約翰‧倫敦──月球第一公民。」
「欸?」冬雄的氛圍又爆發出來了,全完把他包住。「你父親是第一公民?」我好像聽見高頻率的抓搔聲,那完美表達出了山羌的焦慮。「我在搜尋你的資訊時候,為什麼沒有看到任何相關報導?」
「不只是我父親。」我比了個大概的方向,好像我會在乎一樣。「還有我祖父、祖母、曾祖父、曾曾祖父……」我根本都不記得到底有誰了。「而且我們家族很重視隱私。」我用簡單的解釋,概括了各種不方便細述的行為。「哼,第一公民。」我笑著說道,讓冬雄咀嚼著這其中的諷刺意味。「提到他我心情都沒了,回去工作室吧,就在旁邊而已。」
「對了,有件有點尷尬的事情……」冬雄轉過來面對我說道。「我的行李。」
「啊,抱歉。」我傻笑著回答,向他比出致歉的手勢。「我也是剛剛腦袋撞在地上才想起來,」誰知道頭部受到衝擊,居然真的能讓人稍微清醒了一點。「我已經請物流公司去幫你拿行李了,最慢明天一早就會到,我有多的幾套盥洗用品你可以先用。」我補充說道。
「喔,謝謝。」冬雄好像放鬆了不少,但又噴出另一波複雜的氛圍。希望我遲早能習慣這情況,我應該沒有見過比他更情感豐沛的人了。
「那麼走吧。」我隨手將雕像的頭部丟下,比了比方向說道。
「呃……這樣沒問題嗎?」冬雄的語氣充滿不確定。
「放心啦,這是從拓印文本複製出來的模型。」我用指腹劃過青銅金屬板,感受著銘文鐫刻的軌跡。「新巨像和著名的希臘青銅巨人比肩,那曾經以征服者跨越陸地的身姿。但我們經潮水洗鍊、餘暉照映之門依然屹立。一位持有耀眼火炬的強大女性,如同將閃電捕獲那樣的耀眼,流放者之母是她的名。她手中是向全世界展現的力量,雙眼則堅定的凝視著那遙遠的海岸。『固守你們引以為傲的舊世界吧!』她在真空中喊道。『那些不被看見的、那些不被聽見的,你們將靠自己的雙足站立,證明自己是價值而非負擔!』」我將金屬板放下,在冬雄的要求下用原文念了一遍。
「從內容判斷,這應該是用來紀念月球獨立戰爭勝利的詩作,和雕像是成套的。」山羌沉默的思索了好一段時間,我只好繼續說話。「所以恐怕至少有兩千年歷史,但是放射性定年法因為輻塵汙染無法使用,也完全沒有任何可靠證據能夠解釋,為什麼新巨像會被埋在寧靜海基地底下。」
「想想月球向當時的蓋亞合眾國發起獨立戰爭,再抬頭看看停泊在那裡的帝國之心,感覺真奇怪對吧?」冬雄說道,在工作室中來回踱步著。
「歷史總會以奇怪的方式重複自身。」我嘗試說笑,並解開了幾個領口的扣子。是我的錯覺嗎,怎麼好像更熱了?
「……格律不對。」冬雄說了什麼我沒有聽清楚。
「什麼?」我抓著胸口的衣服搧著,想要舒緩一點燥熱感。
「當初在期刊上讀到的時候,我就有這種感覺了。」他繼續說道。「為什麼只有十二行?而且格律不對。」我聽見一些金屬敲擊聲,但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我為什麼會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我需要看到最原始的文物,我有一些疑問。」
冬雄好像又說了什麼,但我沒辦法聽進去。所有字句都糊成一團,就連氛圍的波動都變得朦朧。這是怎麼回事?
一陣天旋地轉襲來,我的雙腿突然虛弱到無法支撐自的體重,跌坐在地上。
「嘿,你沒事吧?」我感覺到山羌軟軟的手,還有他的溫度。但……就這樣了,我好像突然和世界斷開了連結,一切陷入虛無。
喔,還有,我嘗到了,那有點噁心的麝香味。
濃濃的麝香味,好像讓我回憶起那個記憶深處的場景一樣,有一點懷念。當然,伴隨著好像要從內部炸開來的頭痛,就不屬於回憶的一部份了。
喔天啊,怎麼可以這麼痛?
我嘗試思考昨天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會遭受這種折磨,但我發現我的記憶斷在離開酒吧之後。一切空白,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宿舍,或是怎麼爬上床的。
而且更糟的是,我發現我的知覺仍然沒有恢復功能,周遭是整片死寂的空白。我還是能聽到各種細微的聲響,當然還有氣味,甚至是各種從遠處傳遞來的振動。但這幾年維持著常態展開知覺,讓我已經習慣被各種波動充滿的世界,都已經忘記以前依賴神經介面時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了。
我揉著額角,嘗試坐起來,發現護目鏡沒有戴在臉上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壓在……呃,不,是抱著我的左臂。指腹感受到的,是短短粗粗的毛髮,溫溫的,小小的,淺淺的呼吸。
喔,該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