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諒解的勇氣(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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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26
推開門走出宅邸,卡瑞莎帶領羅曼沿著庭院的石板小徑離開。兩人一路上都保持靜默,誰也沒有主動開口打破這份沉寂。事實上,卡瑞莎從來就不喜歡太安靜的氣氛,那種壓抑的感覺會讓她渾身很不舒服。

無奈的是,雖然她向來對於自己安慰人的能力充滿信心,然而這一刻走在羅曼的身旁,她居然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別擔心』這三個字此刻聽起來就像個諷刺的笑話,根本對他毫無幫助。這件事嚴重到牽涉他的家人,他又怎麼可能會不擔心?換作事情發生在她的身上,她也會感到焦慮徬徨。

「送到這裡就可以了,妳回去吧。」

就在他們快走到停靠在前方一輛灰色福斯車時,羅曼轉身面向她,努力讓自己的語調輕快一些,但在她耳中聽起來,卻顯得有些刻意。

「沒有辦法來得及阻止事情發生,我很抱歉,羅曼。」卡瑞莎的語聲蘊含著深深的歉意,表情懊惱而自責。

「這又不關妳的事,妳不需要道歉。」羅曼苦澀地搖搖頭,表情黯然神傷。沉重地深吸一口氣,他再度啟唇出聲,語氣如同心情一般複雜,「事實上,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這種心情。知道妮可是我的妹妹,可我卻完全喪失對她的記憶。對我來說她是那麼熟悉,卻又像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但不應該是這樣的。她是我的家人,我怎麼能夠這麼輕易就忘記她?只要想到,她正身處在某個不知明的地方,被那個他媽的混蛋打算當成祭品般奉獻給一個惡魔,我就……」

講到這裡,他的喉嚨彷彿被某種堅硬的東西卡住似的,再也說不下去,籠罩在臉龐上的憂愁越發濃厚,就像濃稠的墨水般無法散去。

想到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幾乎沒有一件是順心如意的,卡瑞莎不禁一陣心疼,不由自主地張開雙臂攬住他的脖子,希望能透過這個舉動給予他支撐的力量:「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把妮可救回來,絕對不會讓敵人得逞的。為了妮可和蘿絲,你一定要撐住,羅曼。我相信當她們回來,會需要你陪在身邊的。」

她的舉動令羅曼怔愣得片刻無法反應,後來意識到這個擁抱僅僅屬於友誼的性質,於是他的雙手只是安分地垂在兩側,沒有回擁她,言語間頗帶幾分感激:「謝謝妳總是在我的身邊安慰著我。」

「有需要的話,隨時打給我吧。」半晌,她緩緩鬆開擁抱著他的雙手,語氣裡帶著無盡的關切。

「我會的。很高興能聽到妳這樣說。」

他輕輕扯動嘴角,對她露出一抹勉強的微笑,然後轉身打開車門,坐上駕駛座,發動引擎後揚長而去。

看著車子漸行漸遠,最後徹底消失在視線的範圍,浮現在卡瑞莎眼中那抹擔心絲毫沒有減退。她無法想像忘記親人的感覺是有多麼可怕,尤其你明明知道對方是你的家人,卻完全喪失與對方的記憶,甚至很清楚對方隨時有可能會遇到危險。

她相信,羅曼現在的心情肯定是一團糟。

「妳的擁抱對他來說,真是最有效的心靈良藥。」

正當她為羅曼的處境感到憂心忡忡之際,一道語含深意的嗓音倏然從她的身後響起。即使她沒有回頭,光聽聲音已經知道對方是誰——

雷克斯。

「你又想說些什麼?」卡瑞莎轉過身來面對他,察覺他的臉色略顯鬱悶,看起來不太高興。她沒有特別理會他這份情緒,認為他只是單純不喜歡羅曼,就像他當年從頭到尾都不喜歡布萊恩(1)一樣。但布萊恩是個混蛋,而羅曼並不是。她皺起雙眉表達自己的不悅,「那是一個安慰的擁抱。發生那些糟糕的事情已經讓他很難受,我只是想給他一點點慰藉。換作是其他人我也會這樣做好嗎?」

「妳確定並不是因為對他有意思嗎?妳昨晚明明就很開心地說要跟他去嘉年華會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能聽出雷克斯的語氣似乎隱藏著一絲醋意,聽起來有些酸溜溜的。他到底在搞什麼?為什麼突然要那麼在意她跟羅曼的關係?為什麼要在乎她跟誰來往?

「你非得要在處理正經事的時候,扯上感情的話題嗎?」卡瑞莎雙手叉腰,表情盡顯無奈。

「妳就不能告訴我,妳對他抱有什麼想法嗎?」

意想不到的是,雷克斯竟然沒有用嘻皮笑臉的方式面對她,表情罕見的認真,讓她頓時怔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呆呆地望著他,深褐色的眼瞳流轉著難以言喻的驚喜。

她無法確定他會問出這番話的理由。他是在擔心,她會喜歡上羅曼嗎?

「那是我的感情事,對你來說很重要嗎?你為什麼要那麼在乎我喜歡他與否?」卡瑞莎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表情,眼神閃爍著不易察覺的期盼和希冀。

她承認自己是故意這樣問的。她渴望知道他真正的想法,不希望再對這種感覺不明不白。坦白說,她很享受他的關心和緊張,可同時也讓她感到無所適從,完全搞不清楚這份在意是否隱藏著更深層的意味。她需要一個確實的答案,哪怕只是說出一個可能性的字眼,都足以令放棄他的想法徹底瓦解。

「那我好歹也算是妳半個哥哥,關心妳的感情狀況也是很正常的吧。」

結果雷克斯依舊維持一貫的作風,漫不經心的語氣聽起來又理所當然,沒有摻雜任何特殊的感情。卡瑞莎原本的期望瞬間被失望所取代,那雙煥發著光彩的眼眸漸漸黯淡下來,轉為心灰意冷。

「你還是先管好自己的感情事吧,你不是有很多小女生需要去關心嗎?」她極力掩飾眼底的失落,如同平常一樣刻意挖苦他,其後擺出故作瀟灑的姿態,繼續說道,「我的感情事,我自己會看著辦,你就不需要操心了。」

說完,她便徑自邁開腳步,直接從他的身邊走過,沿著庭院的石徑走回宅邸,並沒有回頭察看他的表情。

果然,她是不應該抱有任何期待的。既然他對她從來就沒有意思,又怎麼可能會無端端對她萌生愛意?她會喜歡上誰,他根本就不在乎。為什麼她就是要那麼執著,非要聽到他的回答才肯死心呢?

她明明就該知道,每次的期盼到頭來都只會變成一場可笑的笑話。

(1):布萊恩是卡瑞莎在19世紀時認識的一位富家子弟,起初迷戀著卡瑞莎,將她視為追求的對象,直到後來發現發現她的身份,對她的態度便轉為憎惡,甚至企圖要殺她。

⚜️⚜️⚜️

傑瑞德專注地駕駛著吉普車,開上一條清幽寧靜的郊區小路。當他的雙眼捕捉到曾經到訪過的米黃色房屋,立刻減速,把車停靠在路旁。下車後,他提著急速的步調踏上房屋的門廊,抬手按下門鈴。

他清楚聽見室內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大門向內開啟,出現在眼前的是戴維娜那張佈滿焦急的臉孔。

他尚未開口出聲,她已經展開雙臂攬住他的脖子,激動的語氣中混合著多種情緒,有驚訝、喜悅、心疼以及無限的感激:「你去了找埃絲特,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這件事不應該由你去面對的。」

她早在一個小時收到傑瑞德的電話,當聽到他說出埃絲特願意跟她見面的消息後,整個人感到錯愕不已。她實在沒有想過他會獨自去找埃絲特,只求為她爭取一個當面道歉的機會。

「我只是覺得,妳們的關係現在變得這麼尷尬,會需要一個中間人去化解這場誤會。我希望等埃絲特確定願意跟妳見面,才把這個消息告訴妳,不想讓妳失望一場。」傑瑞德伸手回擁著她,柔軟的聲音帶著一種令人心安的魔力,「沒有事先跟妳商量這件事,妳會生氣嗎?」

她不假思索地搖頭否認,雙手將他攬得更緊:「你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要幫我,我怎麼可能會生你的氣?」

他清楚明白她內心的苦痛和失落,知道她很害怕無法挽回與埃絲特的友情,於是寧願犧牲掉參與討論正經事的時間,都要去找埃絲特讓她理解所有事情。

眾神哪,他居然把這件事看得比其他事還要重要,單單是這份心意和付出,已經讓她感動到快熱淚盈眶。

「雖然我不想打擾你們,但你們需要清楚,現在並不是談情說愛的時間。」

一道溫潤的嗓音冷不防地響起,令沉醉在擁抱中的兩人霎時回過神來。當看見莫伊拉踩著平穩的腳步朝他們走來,傑瑞德連忙鬆開懷抱著戴維娜的雙手,恭謹地站直身子,看著對方的目光顯得真誠而懇切:「如果我的到訪會對妳造成困擾,我感到很抱歉。但倘若妳不介意的話,請問我能陪著她完成那個魔法嗎?我保證不會為你們帶來麻煩的。」

戴維娜剛剛在通話中向他提到,她將會進行以意識進入夢境的魔法,藉此拿取弗羅拉的血液,追蹤結界石的位置。他記得莫伊拉提過,戴維娜需要穩定操控自己的魔力,才能夠減低進行這個魔法的風險。雖然目前看來,她的魔力算是漸趨穩定,能夠順從她的意念發揮力量,但他還是不能放心,擔心她會在過程中遇到無法預計的狀況。

唯一能夠讓他安心的方法,就是陪伴在她的身邊,親眼看著她順利完成需要做的事情。

「噢,要是我不答允,相信肯定會讓我這個寶貝孫女不高興的。」莫伊拉不禁莞爾一笑,朝他往室內撇撇頭,「進來吧。」

傑瑞德跟隨著戴維娜的步伐走進室內,沿著通道來到寬敞的客廳,發現洛爾正蹲著身子,點燃著地板上六根排列成圓圈的白蠟燭,一把閃爍著銀光的短匕首和塞著軟木塞的小試管瓶分別擺放在銅色碗的左右兩側。銅碗裡載著一種褐色的液體,上方有一個由銀鐵絲和多根羽毛編織而成的捕夢網。如此看來,魔法儀式需要用到的材料已經準備得七七八八。

「聽著,我明白你會擔心戴維娜的安全。但無論待會察覺到她出現任何情況,你都不能做出任何舉動,企圖中止魔法的進行,否則她隨時有可能會遇到危險。」莫伊拉側身面向傑瑞德,語重心長地提醒著他。

「我明白妳的意思。」他慎重地點頭,回答道。

「洛爾,戴維娜絕對不能長時間停留在夢境裡,否則那些畫面會把她的意識給吞噬,導致她永久被困在那個空間裡。在魔法進行的期間,地上的蠟燭將會一根接一根熄滅,我擔心她沒有辦法在限時內憑著自己的意識離開。倘若等到剩下最後一根蠟燭,她還是沒有醒過來,我需要連結你的力量,合力將她從夢中拉扯回來。」莫伊拉神情正色地向洛爾交代著應對緊急情況的方案,務求確保戴維娜進入夢境的場景後能夠安全離開。

「我知道該怎麼做。」洛爾從地上站起身,語氣無比認真。

「戴維娜,妳需要明白,已經發生的事情是不能去改變的。無論待會進入夢中,妳產生任何感受,都不能擅自破壞已經發生的事情。只是取弗羅拉一滴血液,就必需要讓妳的意識從夢境中離開。」莫伊拉刻意放慢語速,讓每一個字聽起來格外清晰,「聽懂嗎?」

「嗯。」戴維娜堅定地點頭,表示清楚明白。

「現在按照我剛才跟妳說的步驟開始吧。」

戴維娜聽從她的指示,邁步走進被蠟燭包圍的範圍內,小心地跪坐在地板上。她首先拿起放在旁邊的銀匕首,利用尖端在食指上輕輕一刺,一顆色澤殷紅的血珠瞬間從皮膚的表面滲透而出。只見她謹慎地把血珠滴在捕夢網上,然後用雙手握起空瓶子,舉到銅碗的上方,輕輕閉上眼睛,緩慢而清晰地吟誦出咒語。

「veniam in somnium qui ligat sanguine meo.」

伴隨著鏗鏘有力的咒語聲落下,銅碗裡的液體開始沸騰,冒出黏稠的泡沫。戴維娜感覺到一縷詭異的涼風輕輕拂過她的臉龐,渾身變得輕飄如羽。當耳朵沒有再捕捉到任何聲響,四周的環境陷入寂靜無聲中,她小心翼翼地重新睜開雙眼,發覺自己已經置身在一個密封的幽暗空間裡。

「戴維娜,人類的命運……就掌控在妳的手中......」如此熟悉的話語驀然在空氣中迴盪,氣若游絲的聲線隱含著確信的意味,「妳必須要做出正確的選擇......利用妳的力量……打破這一切......」

戴維娜馬上循著聲音轉頭察看。果然,昔日夢見的畫面仿如電影般再度上演。盧西安以旋風般的速度來到萊特爾的身後,往後掀起嘴唇,利用鋒利如鉤的獠牙刺進他的脖子,令他因痛楚而哀嚎出聲。

一切看起來是那麼的真實,宛如她正在親身經歷著這場令人作嘔的邪惡屠殺。親眼看著盧西安殘忍地將萊特爾的頭顱硬生生扯下來,她簡直心寒到極點。尤其現在已經了解到萊特爾在過往經歷的事情,也相當清楚他是傑瑞德重視的親人,目睹這個畫面更是讓她覺得痛心。

濃烈的憤恨與哀痛排山倒海地襲來,快要把她給淹沒。盧西安根本沒有權利去奪取他人的性命,無論是萊特爾還是現在被牽涉其中的梅森、妮可、南茜,甚至他在事情初端殺害的人類,他們對於某些人來說是個很重要的存在,憑什麼就因為他的慾望而要把他們給犧牲掉?

歸根究底,這個混帳才是萬惡的根源,為什麼被犧牲的反而都是無辜的人?天殺的。如果她能夠在夢境中徹底摧毀他的話,那該有多好?

正當滿腔的怨恨塞滿著戴維娜整個思緒時,她雙眼捕捉到弗羅拉從黑暗的角落走過來,整個人頓時上緊發條,變得嚴陣以待,把所有情緒通通壓回心底。她現在並沒有多餘的心思去憤怒和傷感,必須要爭取時間完成來這裡的目的。

眼看弗羅拉從盧西安的手中接過結界石,準備要施展物品隱藏咒,她迅速提起步伐朝對方走去。

就在弗羅拉利用匕首的尖端劃過掌心時,她趕緊取出試管瓶,拔開軟木塞,然後蹲下身,專注地凝視著弗羅拉的傷口,從嘴裡喃喃地唸出咒語:「sanguis veni mecum.」

只見一顆鮮紅的血珠從弗羅拉的傷口中抽離出來,像是受到牽引般自動飄向試管,沿著窄小的瓶口往下滴落。

看見此狀,戴維娜總算稍微鬆一口氣。慶幸目前的過程尚算順利,沒有出現異常的狀況。但她沒有因此鬆懈精神,謹慎地塞回軟木塞後,把試管瓶放回上衣口袋裡,慢慢從地上站起身。

沒想到就在這個瞬間,絲絲縷縷的黑色霧氣忽然間從結界石的內部鑽出,團團包圍著戴維娜,無形的力量如同繩索般牢牢束縛著她,令她的四肢僵硬得無法動彈。面對這個始料未及的情況,她登時驚慌得不知所措,不安與恐懼自心底油然而生。

而讓她更為震驚的是,現場的畫面彷彿被靜止一般,沒有產生任何變化。站在弗羅拉身後的盧西安變成雕像般紋風不動,而前者依然維持蹲著的姿勢,另一隻手保持著握拳的動作,舉到鑽石的上方,一滴垂直滴落的血液凝固在空氣中,整個畫面看起來極為詭譎。

「來投進我的懷抱裡吧,女孩。只要妳投誠於我,就能夠利用我的力量為所欲為,不需要去壓抑任何念頭,得到妳內心最渴望的東西。」一道雌雄莫辨的嗓音猝然從空間內響起,陰沉怪異的聲調仿如從地獄傳來般令人毛骨悚然,「難道妳不希望讓妳的父親和傑森‧霍爾特回到這個世界上嗎?只要擁有我的力量,妳就能夠讓他們恢復原來的生命,繼續享受屬於他們的幸福生活。還有傑瑞德·賽伯特,對於擁有有限壽命的妳是註定無法與他長相廝守的,但妳是可以利用我的力量去改變自己的壽命,令永恆的幸福垂手可得。這些都是白魔法沒有辦法給予妳的東西。聽我說女孩,妳不應該屬於它們的,過來我的身邊……」

儘管理智提醒著她,不應該聽這道聲音的胡說八道,但不得不否認它的誘惑條件確實相當吸引,猶如裹上蜜糖的毒蘋果般,引誘著她伸手採摘。察覺到她的心思在蠢蠢欲動,那股詭秘的力量進一步利用意念控制的方式來影響她,令她的眼神變得恍惚呆滯,如同催眠式的洗腦似的,告訴著她需要去信任,並且接受和使用這股力量。

「給我伸出妳的手,去擁有我的力量。」

此刻的她彷彿已經喪失思考的能力,無法作出正確的判斷,像個由扯線操縱的傀儡木偶一樣,被那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慢慢抬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