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欲哭無淚的一八六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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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9-26
第一話 欲哭無淚的一八六零


  寒流覆蓋了整座繁忙的維多利亞港,碼頭與半月倒影在港內水面上載浮載沉。

  瑪格麗特河所產的劣質酒香,在酒吧前的街道上瀰溢漫延。
  來自雅庫茨克的冷氣團讓海參崴暫時封閉,雖然並不會波及到這座不凍港,但也不代表就不會受到任何影響,像停泊在西側避風塘擁擠的船隻就是一例,它們原本在夏天時沿著東北航線航行於白令海與利物浦之間,而今年提早拜訪的凜冬,迫使它們不得不趁著受到冰封之前南下避難──跟著候鳥們一起。
  居住於東海岸的俄國佬們,這個冬天恐怕沒有火柴可以用了。
  我身被鹿皮大衣,坐在緊鄰壁爐的窗臺前,嘲諷那些深陷冰天雪地的北方獵人們同時,也啜飲手中溫熱的牙買加藍山咖啡。無論氣候有多冷,也不管外地港口有沒有結凍,至少在這個門窗緊閉的空間內,我可以盡情品嘗春風般的暖意。

  直到某個不速之客造訪我的居所。

  喀嚓。
  「Hoy, ang aking prinsesa!」
  房間的門被粗暴地打開,壁爐裡的火焰閃動了一下,既刺耳又突兀的異國招呼聲從我身後傳來,我沒有回頭,僅將咖啡放回桌上。
  「這不是華語,博納爾德先生,那是菲律賓話。」我冷冷地說。
  「叫我博納,公主。」
  噪音來源把帽子往帽架上一扔,隨即往我這邊走近。
  「反正東方土著都差不多樣子,我可不想去牛津圖書館翻資料,把他們的臉跟語言還有身上的花紋做個像林奈那樣的生物分類。」
  我重新拿起了茶杯。
  「隨便你,但請把門關上,博納公主。」
  「不,我是說叫我博納,而公主是我對妳的稱謂。」
  他叨唸幾句,轉身去關上房間的門。

  即使明知道我血緣不純,他還是喜歡拿這個話題大做文章,並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失禮之處。
  與他所應當具有的民族性與教育水平大相逕庭。
  「希望你沒忘記,博納,你現在說的公主,可是混有四分之一當地東方土著血統的香港總督私生女。」
  講到東方土著四個字時,我特別加強語氣,以突顯他方才的無禮。
  「我當然沒忘記。」
  門關上的時候,壁爐裡的火焰又跳了一下,星花四散,柴薪發出撕碎紙張般的哀吟。
  「即使妳體內流著華人土著的血液,但妳的靈魂顯然充滿了純淨的高加索精神。」
  「聽起來像是在諷刺我。」
  「那是妳的誤解,事實上,我還希望我未來的小孩也能擁有八分之一的東方血統。」
  「喔?」我以感興趣的口氣作為偽裝回應他。
  「在純白百合的花瓣中間點綴幾根黃色花蕊,能讓整朵花顯得更加高貴優雅,這樣說對嗎?我的萊拉公主。」
  「我能否當作這是對我下的戰帖?」
  「我建議妳當作告白。」令人生厭的彈指聲在他指間響起:「不過就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可以當成宣戰沒錯。」
  他走到桌旁,拉開椅子,毫不客氣地直接在我對面坐下。
  多麼自以為是的一個男人。
  這位不速之客穿著盛裝,卻不修篇幅,雙腿打開像隻猴子,可滿頭金髮與混濁藍眼又顯示出他是個如假包換的日爾曼人。我一直在這個放蕩不羈的年輕商人手下做事,代替他處理與當地華商買辦的轉銷事務,雖然他職務上是我的老闆,但也許是看在我是香港總督私生女的份上,總是對我特別禮遇。
  另外從他自豪且傲慢的個性,也能察覺他的的確確是個不折不扣的德國商人。
  「你不是特地來這邊找我寒喧的吧?無論是告白還是宣戰。」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希望是這樣,可惜今天除了調情外,還有其他正事要談。」
  「我不覺得剛才那些叫作調情。」
  「是嗎?我可是既害羞又忐忑不安地向妳傾訴我的思念。」
  「我從你的話中只知道了你以為我是菲律賓人這件事。」

  他低頭對著桌子笑了笑,之後閉緊雙嘴,右手放在椅背後,若無其事地四處張望。這是他在談論正事前的習慣。他不只一次說過他很不習慣嚴肅的氣氛,所以每次在會議之前他一定都會試著緩和氣氛,通常是叫服務生來給每人送上一杯加入胡椒的英式紅茶,然後欣賞與會者們喝下去後眉頭上的動作,藉此讓自己放鬆心情。
  跟商人比起來,我認為他的性格還比較適合當個三餐不繼的窮詩人。
  「天氣......真冷啊。」
  他忽然開口。
  「你所謂的正事就是來這邊和我談論天氣?」我不以為然地嘆了一口氣:「如今你也像不列顛貴族一樣墮落了,博納爾德公爵。」
  事實上,他並不具有公爵這個名份,那僅是我對他的諷刺。
  「我是說,今年冬天忽然變得特別冷,而且冷得特別快,這妳應該知道。」
  「是的,我知道。」
  「連溫哥華都因為天候異常,港口陷入冰封中。」
  僅出現在眼角餘光裡的他,似乎正緊緊盯著我。
  「這我就不清楚了。」
  「不光是太平洋周圍,歐洲那邊港口也提早結冰,如妳所知,北歐與蘇格蘭到遠東的航運是我們的重點商線。」
  「所以?」我第一次抬頭正眼看他。
  而博納此時卻轉過頭,看向窗外那些停泊在避風塘的貨船。
  「我們在愛丁堡有四艘船,勃根有一艘船,現在都被封在港內,而這個冬天,恐怕是要被暫時判定出局了。」
  「這件事我有聽到消息。」

  「很好,現在我要妳做的,去找我們那些矮子買辦,確保他們不會因為我們的貨沒有按時到,就勾搭上那個光頭法國佬。」
   他忽然傾身緊緊凝視我,彷彿我就是他口中所說不知好歹的華商。
  「你是指威爾森先生?我已經說過他是英國人了。」
  「不管是哪國人,萊拉,不要讓他搶走我們的生意,那群矮子下游商人總讓我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單憑一張合約根本不牢靠。」
  「博納,我認為你應該更加尊敬你的客戶,他們並不是笨蛋,你只要對他們誠懇,他們也不會......」
  「可是他們是矮子,矮子多半也是禿子,所以我才擔心他們會跟光頭佬搞不三不四。」
  這個男人,只要一旦認定某些事情,即便是又蠢又毫無根據的想法,誰也動不了他。
  「我查過了,光頭法國佬在十一月的時候,就已經把船開到了布雷斯特,碰巧躲過了這個該死的寒流。說什麼他是英國人,我打賭他是為了方便進出香港,才去認了個英國人當老爸,假裝自己是英國人。」
  「我賭十便士不是。」
  「好,我會去調查他的底細,到那時妳的十便士我就收下當作嫁妝了。」
  「如果我贏了呢?」
  「那我就給妳十便士當作結婚聘禮。」
  說到底不管怎麼樣,好像都是我吃虧。
  「關於結婚的事,我們之後再談,妳能夠搞定我剛才說的事嗎?」
  「如果是指買辦的話那沒問題,只是結婚的事我恐怕搞不定。」
  「別在意,我會幫妳搞定的。」
  他一派輕鬆地說著,好像隨時都能把我掌握住一般,這個男人向來相當自大,畢竟他還沒到四十歲就已經擁有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商運公司,連英國殖民政府遇到他也要給足面子。

  但即使是這樣的男人,我也不會讓他如此輕易就得到我。

  我閉嘴不語,和他繼續爭辯下去只會更陷入他的捉狹之中,既然要我辦的事情已經傳達,他再待下去也沒什麼意義,我用眼神屢屢知會他,表達我想要逐客的念頭。而博納也用他淡藍色的雙眸回應我,但當我看到他自以為是的眨眼動作,我知道他絕對誤會了我所想的事情。
  畢竟是個自大的男人。
  他站起身走到酒櫃前,物色到第二排的一瓶1836年份勃根第紅酒,拿起放在櫃子裡的開酒器,以相當滑稽且不熟練的姿勢將軟木塞打開,灑了一些到鞋子上。
  「公主。」
  「手帕放在你隔壁的櫃子裡。」
  「謝謝,但其實我是想問杯子在哪。」
  他邊說邊打開了酒櫃旁邊的櫥櫃。
  「如你所見,與手帕放在同樣的地方。」
  我稍微打開玻璃窗,好讓他帶進來的菸味能夠散去一些,但冷風一下子灌進屋裡,所以只好再把玻璃窗關緊。
  「妳應該要放個專門擺杯子的櫃子,而不是把杯子跟掃除用具放在一起。」
  「你應該要把酒倒在杯子裡,而不是倒在鞋子上。」
  「好,回得不錯,這就是我喜歡妳的原因。」

  他拿出兩只高腳杯,放在櫥櫃上,為他自己與......我認為應該是我,這房間內沒其他人了,他在兩個杯子裡倒入紅酒後,用手掌托著杯子走過來。
  那瓶紅酒是我父親,也就是香港總督,在我十八歲生日時送給我的生日禮物,這也是少數幾件讓我與父親得以連結的紀念物。近十年了,我從來都沒打算要打開它,它對我意義深遠,我原本計劃在我遇到人生重大日子的時候,才會品嘗這瓶酒。
  而這個男人竟然如此隨便就打開了它,還灑到鞋子上。
  「......」
  「怎麼了嗎?公主。」
  看我一直遲遲不肯拿起酒杯,博納好奇地盯著我。
  我不想讓他知道這瓶酒的來歷,索性一口氣灌下了整杯紅酒。
  「喂喂,喝太快了吧?」
  「這是我的習慣。」

  不去與這個傲慢的德國人糾葛太深,就是我的習慣。

  疾促的腳步聲忽然從門外的走廊上傳來,我與博納同時看向門口,當聲音結束的同時,門也被用力打開。
  一顆光亮的禿頭出現在門口,而他臉的正中央是個血紅的手掌印。

  「威爾森!!」博納失聲大叫。
  但威爾森先生完全不理會博納,直直朝我這邊衝來。我退後幾步,一直退到牆邊,他毫不猶豫抓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
  事出突然,讓我無法反應。
  「威爾森!!!!」
  博納又大喊了一次他的名字,這次叫得更加淒厲,簡直像他相依為命的好友被海浪捲走一般,放聲狂吼。
  「你在做什麼?威爾森先生!」「玲玲!玲玲!」「玲玲是誰?還有博納,你愣在那邊做什麼?快來阻止他呀!」「不行了......我的俾斯麥號被他擊沉了。」「你在說什麼?二戰根本還沒開打啊!」「玲玲!玲玲!」「玲玲到底是誰?」「奧瑪哈!他們從奧瑪哈上來了!快守住啊!」「就說了二戰還沒開打!」「玲玲!玲玲!」「夠了!威爾森先生!」「今天,這個戰役將會被記錄在歷史上,守望萊茵河作戰!」「戰爭已經要結束了?明明還沒開打。」「玲玲......」


◎ ◎ ◎ ◎ ◎ ◎ ◎ ◎ ◎ ◎ ◎ ◎ ◎ ◎ ◎ ◎ ◎ ◎ ◎ ◎


  「玲玲!快點起來!」

  「......咦?」
  我一時沒意會過來,只感覺腦袋異常昏沉。
  這時的室溫已不像寒流到來那樣冷,也沒有壁爐中爐火劈啪作響的聲音,我正想要放下手中的玻璃杯避免在搖晃中被摔破,可是很快便發現直到剛才都還在的杯子此時已從我掌心間悄悄消失。難道是已經掉到地上破掉了?然而我並沒有聽到破碎聲,稍微想要讓雙腳後退避免踩到碎片,卻發現自己並不是站著的。
  我正躺在床上,並且穿著輕便,原本包在身上的鹿皮大衣與長圍巾,也跟著玻璃杯不知消失到哪處去。
  從半睜的眼縫中,我試著觀察周圍情況,父親贈送我的陳年紅酒不見了,擺放它的桌子也不見了,我看不到牆邊的紅木櫥櫃與酒櫃,更別提櫃內的名酒,而窗外的夜晚與船舶,也被刺眼陽光一掃而空。
  莫非,被移走的不是這些物品,而是我本身?
  「玲玲,醒來了嗎?玲玲!」
  此時已聽不到博納的聲音了,但是威爾森的吼叫還是不絕於耳,肩膀不斷被他搖晃,而我全身癱軟,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

  「拜託別再搖了......威爾森先生......」
  「威爾森?誰啊?」
  「我已經說過威爾森先生是英國人......」
  「不,我不是問他的國籍,而且妳也沒說過。」
  「矮子也是禿子......」
  「我也不是問他的外表。」
  「聽起來像是在諷刺我......」
  「說矮子跟禿子的是妳自己吧!」
  「我能當作這是對我下的戰帖嗎?」
  「誰跟妳宣戰啊?我剛才只是問威爾森是誰。」
  「排球。」
  「原來威爾森不是人類?」
  「我賭十便士不是。」

  「夠了!」
  聲音來源忽然大聲喊叫起來,並上下拉開我的眼皮強迫我張開眼睛。
  「與其說是睡昏頭,根本已經完全癡呆了。」
  「......咦?」
  出現在我眼前的並不是威爾森那張讓人噁心的臉孔,而是張年輕又有點帥氣的男生的臉,總覺得有點眼熟,不,是非常眼熟。既然他不是威爾森先生,那麼會是誰呢?我拚命在腦海裡思索,剎那間浮現出了某些回憶的片段。
  是關於那個人的回憶。
  「你,不是威爾森。」
  「或許可以說出更精確點的答案。」
  「也不是博納爾德。」
  「拜託別再加入新角色了!」
  隨著我的意識越來越脫離夢境,而他在我腦中的形象也變得越來越清晰,我可以確定他是我的家人,同時也是我最親密的人。
  是他將我從夢境的深淵裡喚醒的。
  「你是......」我直直凝視他的雙眼。
  「嗯?」
  「......我的老公。」

  「是哥哥吧,妳真的醒了嗎?」
  「是啊,現在還是哥哥。」
  「以後也會是的。」
  「是啊,至少到法定年齡以前。」
  「妳、唉,算了,隨便妳,至少我確定妳醒了。」
  他無奈地把雙手從我肩膀上移開。
  「所以你是默認了?」
  「是懶得和妳辯。」

  沒錯,我不是英國總督的私生女,而這裡也不是維多利亞港。
  我不叫萊拉,而是玲玲。
  這裡是我的房間。
  他是我的哥哥。
  我們住在一棟平凡的四層公寓裡,並在同一所學校念書,哥哥讀高中部二年級,我也唸二年級只不過讀的是國中部。父親在外地工作,母親原本在家照顧我和哥哥,前幾天也搬去與爸爸同住。非常普通的一個家庭,以及普通的人生。
  我只是個平凡無奇,有點喜歡賴床的國中女生。
  這個房間無法從窗戶俯望停泊在港口內的船隻,但可以看到遠處停在停車場裡的轎車,牆邊沒有酒櫃,卻有塞滿課本與流行雜誌的舊書櫃。即使現實中的這一切看似遠不及夢中那樣豪奢高貴,可是有哥哥在的話,是無論多少個英挺富有的博納爾德先生都比不上的。

  誰叫我是正值有點迷戀哥哥的青澀十四歲呢。


  「呼......」
  我拿起床頭上的梳子,稍微整理一下睡到翹起來的頭髮。
  「真不敢相信,竟然在床上對妹妹做這麼激烈的搖晃,而且還是在妹妹的床上。」我邊梳理頭髮邊抱怨著:「哥哥真是縱慾。」
  「妳這種講法才真的把腦中的慾望完全流露出來了。」
  「而且還是在妹妹的床上。」
  「不要只重複那一句。」
  「對妹妹做激烈的搖晃。」
  「這句也不行。」
  「在妹妹的床上對妹妹激烈縱慾。」
  「不準排列組合。」
  「Vocabulary,Indulge,放縱,Phrase,Indulge in sex,縱慾,沉迷性愛。」
  「夠了!」

  天光惠然,以漸遞的色彩漫入我的房內。
  窗簾沒有拉起來,不過因為角度的關係照不到我的床上,從地上與天空的反光來看,應該差不多是要起床的時間。儘管我自己有調鬧鐘,哥哥還是經常會過來將我從夢境喚醒,通常是很溫柔地扶起我的肩膀,在我耳邊輕聲呼喚我的小名,讓我一大早就沉浸在幸福懷抱中,像今天這樣強硬把我搖醒算是例外。
  他直接在床邊坐下去,四周的床墊隨之彈起,我的身體也跟著跳了一下,重心因此有點不穩,我趕緊伸出左手摟住他的手臂。
  而右手還是拿著梳子,繼續處理這頭留到肩下二十多公分的半長髮。
  床櫃上鬧鐘時間顯示是六點五十三分,因為指針快了兩分多鐘左右所以可以當作是五十分,我們家距離學校只有不到十分鐘的腳程,早上只要花十幾分鐘準備就可以出門了,到校時間是七點半,因此鬧鐘我一向是調七點整。
  哥哥的話總是調得比我早一點,他知道我是鬧鐘叫不起來的那種人。
  即使鬧鈴時間設得再早,也只是先把隔壁的哥哥吵醒罷了,而萬一將他吵醒,接下來我也不見得會有多舒服。
  「這麼早就進妹妹的房間上妹妹的床,結果是有什麼目的呢?」
  我意有所指地側眼看他。
  「放心吧,哥哥,你可以盡情對我使壞,我不會叫得太大聲的。」
  「希望妳不會。」哥哥雙手在胸前交錯糾纏,依序互拉手指,再作彎曲,發出帶有威嚇性的喀啦聲:「也希望妳的屁股不會。」
  「等、等等,要打我的屁股?為什麼?」
  「妳知道的。」
  「......現在反省還來得及嗎?」
  「這個,就要看妳的誠意了。」他邊說著,邊把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不到一米五的嬌小身軀,與他一米八的身形相較起來,顯得十足無助。他在手掌上稍稍施力,輕易地就把我推倒在床,隨後又緊逼上來,兩手各壓在我雙肩外側。哥哥雙腿跨跪過我的下半身,不留給我任何逃跑的空隙,他的重量壓在兩旁,使我也跟著深陷床中。
  他直直凝瞪著我,嘴角泛起令人不快的邪笑。

  「快道歉啊。」哥哥俯下身體,使我們彼此的額頭互相接觸:「不道歉的話,我就要對妳可愛的小屁股下手了。」
  「啊嗚......」
  「哼,知道怕了吧?下次妳再......等,妳解開扣子幹麻?」
  哥哥挑釁的言語才說到一半,立刻抓住了我正在脫解胸前鈕扣的手。
  「道歉時露出胸部,不是常識嗎?」我用理所當然的語氣回答。
  「不要聽信網路上的傳言!」
  「哎唷!」
  趁我正試著繼續解開睡衣時,哥哥冷不防給了我一記頭錘。
  「好痛喔,哥哥。」我雙手摀著遭受攻擊的額頭,淚眼汪汪地凝望著他:「把妹妹壓在床上時,要讓妹妹痛的地方可不是這裡唷。」
  「想再來一次?」哥哥語氣冷淡地回答。
  「......抱歉。」

  對哥哥帶有性騷擾意味的調情,只能到此結束。

  他從我身上移開,坐回床邊,隨後我也慢慢起身,把屁股挪到哥哥身旁。
  直到我把頭靠在他的左肩上。
  於此同時,我用眼角餘光瞄了一下時鐘,指針位置六點五十五分,扣掉多出來的兩分半,我們離出門時間還有差不多二十五分鐘,這意味著除了早飯與換衣服得時間,我仍然足足有十分鐘可以和哥哥糾纏下去,當然,如果是身體上的糾纏的話那時間必定是不夠的。
  冰箱裡的麵包跟牛奶就是今天我和哥哥的早飯,老實說,我不喜歡在一大早的時候吃這種沒有溫度的食物,除了蛋糕和布丁。
  「玲玲。」他伸手將我的頭從他肩上移開,以嚴肅的口吻說著。
  「今天早上急忙把妳搖醒,是想問妳一個問題。」
  「嗯?」我歪著脖子,抬起頭,嘴邊掛著不解的微笑,好奇地望向哥哥的臉。
  這是最為基本使用也最廣泛的裝無辜表情。
  「有什麼事嗎?親愛的哥哥。」
  在面對學校裡的男老師時,特別是派來實習的年輕男老師,多半能夠奏效,這是我從電視偶像劇裡學來的,屢試不爽。
  只不過對於哥哥,卻是迴避率百分之百的招式。
  「這個。」他沒有任何動搖,眼神依舊堅定,右手食指和拇指互相緊捏,在我眼前晃了晃,開口問我:「妳看一下。」
  「?」我乖乖湊近去看。
  「這是妳的頭髮,沒錯吧?」

  的確,那是根微微彎曲的頭髮。
  從不規則的彎曲這點看得出有被壓過,除此之外不論是長度、色澤還是質感,都與我的頭髮毫無相異,色澤質感什麼其實是多餘的,光從長度就可以判斷出是我的頭髮。我想哥哥應該也很確定這件事,不過既然已經確定了卻又特地跑來問,恐怕一定是有什麼特殊的原因,並且是讓他會一大早急忙跑過來的原因。
  「嗯,應該吧,畢竟家裡面也沒其他人有這麼長的頭髮...」我瞇起剛睡醒的雙眼盯著那根頭髮:「結果你急急忙忙跑過來,只是向我確認這根頭髮?」
  由於這實在不是個一大早闖進妹妹房間的好理由,我試著在語氣中參雜了些許不滿,即便如此哥哥仍選擇繼續追問,而不是向我解釋會這麼問的因素。
  「對吧?是妳的吧?我想這麼長的頭髮,家裡面也只有可能是妳的。」
  「是啊。」
  「既然妳這麼確定,待會否認也來不及了。」
  「為什麼要否認?那確實是我的頭髮。」
  「不會耍賴?」
  「......」對於哥哥的接連確認,我稍微感到厭煩。
  以往他的言行總是十分果斷,很少優柔寡斷,或是這樣連番糾纏,我不清楚原因為何,只覺得現在的哥哥似乎抱有隱情。
  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他能乾脆簡潔地說出來。

  「真失禮。」我噘著嘴瞪了哥哥一眼說:「我有這麼會耍賴嗎?」
  「比起耍賴,不自知的問題恐怕還更大。」
  哥哥緊緊捏著頭髮,上半身略微湊近,我左手撐在床邊,本能地後退了一些。
  「連自己是什麼個性都不知道。」
  「才怪呢,三舅媽每次看到我都說:『這孩子一看就知道很有自覺』。」我把親戚搬出來反駁哥哥的言論。
  「是啊,如果我們的親戚名單中真的有三舅媽這個人的話。」
  「不就在哥哥背上嗎?」
  「這種都市傳說對我是沒效的。」
  無視於我捏造的怪談,哥哥伸出雙手,將大拇指分別插入我嘴裡兩側,往外扯了幾下,把我的臉頰拉成可笑的模樣。除了搔癢、打屁股之外,這也是哥哥經常會對我進行的懲罰方式,不過現在哥哥施力較輕,僅僅只是開玩笑的程度。
  沒有幾秒,他便鬆開了手。

  「那麼哥哥,你剛才是說什麼?」
  我擦了擦剛才被捏住臉頰時流到嘴角下的口水。
  「三舅媽為什麼會附身在你背上的事?」
  「我說。」或許是被我敷衍而感到挫折,哥哥深深嘆了口氣:「我是想說這根頭髮,其實是在我床上發現的。
  聽到哥哥這麼說,閉上左眼,伸出舌頭,左手在臉頰旁比了個YA的手勢。
  「噢,這樣啊,那就不是我的了。」
  「妳看,馬上就耍賴。」他鐵青著臉,眉頭深鎖。
  「如果不是妳的話,妳覺得還會是誰的?」
  「不是媽媽的嗎?」
  「媽媽頭髮只有妳的一半長,而且她根本不在國內。」
  「不是爸爸的嗎?」
  「撇開頭髮長度不提,他人也不在國內。」
  「不是小七姊的嗎?」
  「光髮色就不一樣了。」
  「不是你的嗎?」
  「......唉。」
  「等等,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要什麼話都不說就離開!」
  他一臉挫折地重新坐回我床上,還喃喃唸著『當玲玲的哥哥好累。』這種恐怖的話,我想應該不是我的錯才對,如果是的話我會很受打擊。
  就算真的是我的錯,也只有一點點。

  然而確實如同哥哥所說,確實不會是那些人的。
  現在家裡面只有我們兄妹在,爸爸因為是在海外藥廠當開發人員,每三個月才會回來一週,媽媽也在前幾天搬去與爸爸同住,因此很明顯這根頭髮就是我的。其實的確真的是我的,我也知道為什麼會出現在哥哥的枕頭旁邊,但就是因為知道,所以只能裝作不知道。
  畢竟,事關昨晚某件不可告人的秘密。
  「好吧,就算是我的好了。」我把梳子放回床櫃上。
  「也可能是黏到你衣服上,之後才掉到枕頭旁邊的吧。」
  「嗯,是有這種可能,不過...」
  他沒把話說完,就拉著我的手把我牽下床,走到我房間的隔壁,也就是他的房間裡。
  哥哥房間大小配置都幾乎跟我的房間一模一樣,只是格局是左右相反的,大概是因為住在一起久了,熟悉的環境都差不多,所以房間佈置上也都相當神似。書櫃、衣櫃、書桌、床鋪,任何傢俱,都是以左右對稱的方式佈設。
  唯一的差別在於櫃子裡的物品。
  哥哥自小熱愛足球,雖然牆上不像其他球迷一樣會張貼球星海報,但櫃子裡總是擺滿運動雜誌,以及足球用具。
  任何人一進到他房間,就能馬上明白他是個充滿活力的年輕男生。

  把我帶進房間後,他什麼都沒說,只是指了指床上,準確來說,應該是枕頭旁邊,那帶了點不自然壓印痕跡的床單。
  「......」
  頃刻間,我可以理解為什麼他會把我帶過來。

  那根細長褐髮找到同伴了。
  在枕頭旁留下三根長頭髮,加上他手上捏的總共是四根,雖然數量不多,不過已經足夠證明不會是偶然黏在衣服上的。
  「.......」
  「妳昨晚跑過來睡了?」
  雖然語氣好像很恐怖,哥哥的表情卻很柔和,被發現偷偷跑去他房間睡不是第一次了,每次都還是對我很有耐心。但是也不會被他輕易允許,特別是自從我胸前的第二性徵開始快速發育以後。
  哥哥最近總是對我們兄妹之間的距離相當在意,這點讓我略感不快。
  「妳昨晚偷摸過來了?」見我沒有回答,哥哥再問一遍。
  「呃,因為昨晚,那個,打雷很恐怖。」
  「昨晚沒有下雨。」
  「有怪獸躲在我床底下。」
  「這理由妳小學時就用過了。」
  「爸、爸爸他昨晚忽然到我房間來,對我、對我做了......嗚嗚......」
  「老爸根本不在家吧?還有妳為了掩飾自己的任性毀了這個家庭也無所謂嗎!」
  「唔!」

  在他的咄咄相逼之下,我也開始試著反擊。

  「妹妹半夜跑去找哥哥睡又不會怎麼樣!很多貧窮家庭還是讓兄妹擠在雙人床睡的,都是一家人嘛,是哥哥太小題大作了!」我奮力對他大喊。
  「......」
  也許是被我的氣勢所震懾住,他並沒有立即回應。
  「升上國中還會跟哥哥感情這麼好的妹妹,已經不多見了。」為了維續壓力,我兩手叉腰,走到哥哥面前,近距離用胸部壓迫他的上半身:「哥哥竟然還不讓妹妹到床上睡,簡直無法理解,怎麼會有趕妹妹走的哥哥?」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從我這邊往後退開,雙手抱胸靠在牆邊看著我。
  「是啊,妳說的對,仔細想想,其實這也沒什麼的。」
  「就、就是說嘛!半夜跑到哥哥的床上睡覺本來就沒什麼,還像抓犯人一樣跑到我房間把我搖醒,哥哥太過分了。」
  「是啊,可能太過分了。」
  「身為哥哥,不是應該用早安之吻喚醒妹妹嗎?哪有人用搖的叫起來,而且還一開口就指責妹妹。」
  「是啊,先不說早安之吻,確實不應該一開口就指責。」
  「不多與妹妹更加親近一點,枉為哥哥的身份。」
  「是啊,應該要更親近一點。」
  在我的反擊之下,哥哥似乎愈趨退步。
  「你知道的話就好了。」我挺起豐滿的胸部,傲慢地教訓哥哥:「那既然是哥哥的錯,作為補償,下次要讓我......」
  「如果。」還沒說完,他忽然把我的話打斷。
  「如果只是到我床上睡的話也就算了,我是說如果的話。」
  哥哥話中有話,從容地走到床旁邊,拉起被角,慢慢把床上的棉被掀開,並指著棉被下某件我不小心留下來的證物。
  看到它,我頓時語塞,啞口無言。
  那個證物,是我昨晚洗完澡後換上的淡藍色條紋內褲,我還給它取了一個美麗的名字:克莉絲汀‧藍黛兒。

  我最心愛的一條內褲。

  「!」
  發現它在床上,我趕緊把手伸到自己的睡褲裡面,果然,是光滑軟嫩的屁股。
  少了一件重要的物品,小褲褲。
  「......」
  忘記穿回去了。
  我忽然直冒冷汗,偷偷抬起頭來,觀察哥哥的神色,如果沒意外,哥哥一定會生氣,畢竟是連我都覺得有些超過的行為,他必然已經發現。
  昨天晚上,我並不光是跑到哥哥床上睡覺而已。

  「妳昨晚裸睡了吧?在我的床上。」他面無表情,語氣陰森令人畏懼:「有什麼想要解釋的嗎?」

  「呃......這個,該怎麼說呢?事、事情很複雜的。」
  「說吧,我會耐心傾聽。」
  我吞了吞口水,拚命在腦袋裡編織可以矇混過去的理由。
  「昨晚打雷很恐怖。」
  「不是說了昨晚沒有下雨嗎!而且為什麼打雷就要脫內褲啊?」
  「有怪獸躲在我床底下。」
  「妳想說是怪獸脫掉妳的內褲?」
  「爸、爸爸他昨晚忽然到我房間來,對我、對我做了......嗚嗚......」
  「就說了老爸不在家啊!而且妳就這麼想毀掉這個家庭嗎?」
  「啊,不是爸爸,是威爾森先生。」
  「為什麼夢境裡的人物會把妳的內褲脫掉!?」
  「是英國人。」
  「我沒有問他的國籍。」
  「會不會被身旁的哥哥發現我光著身體躺在床上呢?被發現的話會怎麼樣呢?光想到就覺得好興奮......啊不對,搞錯藉口了。」
  「這才是真正的理由吧!」哥哥用力彈了我的額頭一下。
  「好痛!」
  受到哥哥攻擊的我,痛到全身都往後縮了起來。
  他很少會下手這麼重。

  面對我裝可憐的眼神與姿態,哥哥仍舊始終沒有任何動搖。
  「玲玲啊,我知道妳很黏我,但是妳都已經十四歲了,也是個青春期女孩子了。」他抓了抓後腦勺,閉上雙眼,一屁股坐到床鋪上去:「就算我們是兄妹,半夜跑到我床上裸睡這種事,再怎麼說也不太好,萬一被其他人知道,你覺得大家會怎麼看我們?」
  「嗯......」自知理虧的我,也只能點頭認罪。
  「知道我在說什麼了嗎?」
  「知道了。」
  「下次還會半夜跑到我床上來嗎?」
  「還會吧。」
  「裸睡呢?」
  「說不定喔。」
  「......」
  哥哥又嘆了一口氣。

  「看來,我以後晚上睡前還是把門鎖起來比較好。」

  「好的哥哥,我不會再半夜跑過來了。」聽到哥哥這麼說,我趕緊表示出深切反省的態度,低頭認錯,盼望哥哥收回成命。
  「另外此次事件造成您的不便,玲玲深感抱歉。」
  「這絕對是騙人的。」他冷冷地回答。
  「倘若再有下次犯行,我願意替哥哥洗澡刷背。」
  「妳根本樂在其中吧?」
  「那換成你來我床上裸睡好了。」
  「為什麼我非得到妹妹床上裸睡不可?」
  「哥哥會不會發現我在偷看他的裸體呢?被發現的話會怎麼樣呢?光想到就覺得好興奮......」
  「結果不管怎麼樣妳都會興奮啊!」

  他彎腰拿起那三根頭髮,扔到桌下的垃圾桶裡。
  「總之,我以後睡覺要鎖門了。」似乎是蠻認真地說著。

  哥哥說得沒錯,我一直以來都很黏他。
  這件事情誰都看得出來。
  其實我也早就發現自己好像太黏哥哥了,本來以為長大後就會開始好轉,誰知道完全都沒變,即使升上國中後認識許多男同學甚至是學長,還是找不到任何有比哥哥更有吸引力的男生。為了與哥哥更加親近,我經常會做出脫序的行為,腦袋裡面雖然知道做這樣的事會讓哥哥討厭,不過身體總是自己行動起來。這不是我的錯,是一天當中我們兄妹能相處的時間太少的關係。扣掉上學睡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僅僅不到八小時,雖然我們上的是同一所學校,可是他在高中部,我在國中部,之間很難會有往來,所以就算哥哥是在學校跟同學踢球或是回到房間裡做自己的事,我還是經常會跟著。但即使如此時間還是太少了,不到八個小時的時間根本完全不夠,因此我才需要用到晚上睡眠的時間,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行為。
  而現在,這個門鎖,要干涉我的生活,阻礙我們兄妹之間的感情。
  我轉過身,面對哥哥房間門上那根銀色的門把。

  砰!

  「咦?喂!玲玲你在做什麼?」
  砰!砰!砰!砰!
  「別不發一語地用腳踢我的門鎖!就算要破壞也等到我不在的時候吧,而且妳以為光用腳就能破壞門鎖嗎?不,我不是要妳用膝蓋,別再用膝蓋撞擊我的門鎖了,咦?妳從哪裡拿來的榔頭,這下子好像真的可以破壞成功,喂!不要再敲它了,妳看它已經發出奇怪的聲音了!啊,門把都歪掉了,然後妳的眼神怎麼好像變得不太對勁?總之,快點給我住手!!」

  「覺悟吧!威爾森!!」
  啪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