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喜歡不喜歡

1.　喜歡不喜歡



　　最近我都在做夢。似乎是徘徊一整晚的夢。
　　黑暗裡，有人從背後抱著我，有點兒緊，卻溫柔。
　　臉頰上傳來溫軟的感覺，輕輕的，就只有最初那一小口，
　　然後。

　　「小逸……小逸……」

　　聽到他，一直在呢喃我的名字。
　　好像不會停似的。

　　夏天實在有點熱。
　　即使開了電風扇，被這樣抱著，還是全身都出汗了，連我自己也嗅到身上的汗臭。
　　可是他仍然把臉靠過來，鼻尖在我後頸處輕輕的吸氣、呼氣，癢癢的。
　　他睡了嗎？
　　不。他沒睡。
　　要是他睡了，睡相還會更醜些，摟我的力道不會這麼輕柔體貼，夢話裡也不會……帶著哭腔。
　　起初我還以為是我聽錯，可是那微濕的感覺到底是什麼呢？
　　那冰冷的觸感，我只想到是淚。
　　儘管只有一兩滴，我還是清楚地感受到那存在。
　　在哭什麼呢？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四週漆黑一片，告訴我現在仍是深夜。
　　抱著我的人當然並不知道我已經醒了過來，嘴邊「小逸」二字還咬個不停。
　　可是當我試著微微翻身，身體才剛挪動一釐，他的呼喚就倏地止住了，很不自然，全吞進肚子。
　　搞什麼呢？
　　「哥哥……？」
　　我輕輕地叫他，他卻抖了一抖，沒有回答。
　　「哥哥，還沒睡嗎？」
　　我再試探一句，可是哥哥依然沒有反應，裝睡裝得很徹底。
　　為什麼啊……
　　不斷在叫我，現在又什麼都不說。
　　那他到底是為什麼叫我？
　　「哥哥？」
　　雖然還挺睏的，但我試著再叫一次。
　　哥哥依然半點反應也欠奉，那偽裝出來的平穩呼吸實在很假。
　　唉……我怎麼會不知道呢？要是哥哥睡得又熟又甜，呼吸就不單止是平穩，而且每吸一口氣都又大又舒服的，
　　根本不會像現在這種……平細的呼吸啊。
　　哥哥為什麼要在我面前裝，真不懂。
　　都夜深了……現在幾點了呢。
　　我疲倦地等待著，期待哥哥會開口說半句話，但我聽到的就只有那假鼻軒。
　　我硬是轉過身來，偏偏哥哥也同時轉身，把背脊向著我。

　　怎、怎麼啦。
　　總覺得哥哥好像那種別扭的小孩子，明明想要別人疼卻又鬧倔強，非得要人哄不可。
　　……啊。
　　嘿，如果哥哥是這樣的人，好像會很可愛呢。
　　……可是哥哥從來就不是這樣的人。
　　哥哥比起我，比起那些長不大的小子遠遠來得成熟。
　　那他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貼著他的背脊，悄悄地舉起右手，移到差不多的位置，輕輕伸手摸去。
　　……在眼睛的位置，果然有點濕濕的。

　　哥哥總算給我弄「醒」了，全身顫了一下，稍稍回頭：
　　「小逸？」
　　我吸了一口氣，直接問：
　　「哥哥你為什麼要哭？」
　　「嗯？我沒哭啊。」
　　反駁得很快。
　　他似乎是擦了擦眼，聲音也不再像方才那樣帶著沙啞味：
　　「只是眼睛有點癢。眼水很髒，小逸快去洗手。」
　　……怎麼了？睡到一半叫我的名字，然後趕我去廁所？哼，想到就有氣！
　　我飛快把我的髒手摸向哥哥的手上，嘿，哥哥的手也變得跟我一樣髒了。
　　這樣好像有點無賴，但誰叫哥哥這麼討人厭！
　　「哥哥，你的手也很髒，快去洗手啦！」
　　黑暗裡，清楚聽見哥哥輕笑了一下，很溫柔很溫柔。
　　被褥傳出翻掀的聲音，哥哥烏溜溜的身影坐了在床邊。
　　儘管夜裡很黑，但我還是能隱隱看見他側臉的輪廓，高挺的鼻子。
　　健壯的胸膛還是很好看，即使只有個線條，也足夠讓人想像那份體態美……終究是長期練習空手道的人啊。
　　雖然我早已經習慣了他詭異的半裸睡式習慣，雖然我也被他抱慣了，可是，
　　很少會在深夜認真看他的臉，看他的身體。
　　也許夜晚就是有種獨特的魅力，讓人聯想到煽情的地方去。
　　我抓了抓枕頭。

　　哥哥為什麼笑了笑就坐下來，卻又不說話呢？
　　哥哥在看著我嗎？
　　…………
　　……總覺得有點自作多情。
　　哥哥他，又不是喜歡我。嗯嗯。
　　其實也很奇怪，男人怎麼會喜歡男人，哥哥怎麼會喜歡弟弟，
　　弟弟又怎可能會喜歡哥哥。
　　對啊，應該是這樣才對的。
　　我之所以看見哥哥就會心跳，是因為他在女生的眼中確實是個帥哥。
　　而且哥哥真的很棒，他什麼都會。
　　學業成績很好，語言能力很強，會空手道，又會鋼琴和小提琴，畫畫更棒了，還懂得弄蛋糕。
　　他什麼都會。
　　作為弟弟的我，當然會忍不住崇拜他。
　　就只是這種單純的喜歡而已……吧？

　　哥哥。
　　崔子行。崔子行。崔子行……
　　只不過是在心裡唸著哥哥的名字，就會有種很奇怪的感覺迅速滋生，蔓延至全身。
　　胸口熱熱的。
　　有種幸福感。
　　哎呀呀……為什麼，我、我會有這種感覺呢。
　　如果不是那種喜歡的話，到底還有哪種喜歡會讓我變成這樣？
　　以前、以前的我明明不是這樣的……



　　「小逸？」



　　哥哥突如其來的叫聲喚醒了我，
　　我凝神望去，從那黑團團的影子中可以看到他的臉正向著我這邊。

　　「怎、怎麼了……」
　　「去洗手喔，要是小逸睡覺時把髒手沾到眼了你叫哥哥怎麼辦？」
　　我詫異：「哪有什麼怎麼辦？」
　　哥哥答得理所當然：「哥哥會心疼啊。」
　　哥哥會心疼我啊……
　　嘿，有點高興呢。
　　心頭暖暖的。
　　他牽起我的手，很溫柔地將我拉起來，然後看向窗邊。
　　「好好，我們去洗手囉？」
　　這回他的聲音裡回復了平常開朗又溫熱的笑意。

　　「然後，我想看星了。」

　　這句話中只是用到個「我」字，他並不打算帶我去。
　　可是他卻對我說了。
　　他想看星。

　　所以……
　　即使有點睏，我也想跟著去看星星。





　　不久後，我們真的一起擠進浴室裡洗手，
　　滑溜溜的液體沾滿了我們的手掌，手指輕輕滑入，縫隙裡也隨之變得滑滑的。
　　接著哥哥隨意抓了件衣服穿上，我也簡單地披件外套。
　　他看著我，笑了笑，似是並不意外。
　　「小逸也要跟哥哥一起看星星喔？」
　　「嗯！」
　　我急急趕在哥哥身後，他還是對我笑，右手忽而伸出來摸了摸我的頭頂，
　　像對待小孩子般。
　　……我、我不太喜歡這種感覺。
　　嗯……

　　我們來到屋外，一起靠著欄桿仰望天空。
　　這裡雖然是郊外，但星星也不是特別多。有時是二、三十顆星星一起閃，
　　有時卻是連半顆星都很難找到，陰晴不定的。
　　今天倒是挺好，夜色比平時更耀亮些，星星很多，彷彿哥哥早知道今晚夜色好才出來看星。
　　在廣闊的星空下，我們呼吸著山區獨有的清新草味，心情很好。
　　哥哥的笑容也比剛才來得輕鬆自在，不自覺地張開嘴，應該也在讚嘆這個美景吧。
　　「小逸明天就要上跳舞班呢。」
　　「呃？明天？不是後天嗎？」
　　「傻小逸，12時已經過了，是明天才對。」
　　「啊……是嗎。唔唔。」
　　這樣啊……時間過得好快呢。

　　我不是很想去上什麼跳舞班，雖然，也沒有不想。
　　相較起哥哥，我真的沒有什麼長處可言，什麼都表現得普普通通，唯獨跳舞好。
　　但是，這樣子跟哥哥一起生活很快樂無憂啊，為什麼要改變呢？
　　……也許我是懶蟲作祟。我果然是個米蟲嗎？

　　「期待嗎？」

　　呃？期待？
　　不。
　　但那畢竟是哥哥的一片苦心啊，他是為我好。
　　「嗯，有點期待。」
　　一點點吧，像我這種一無是處的米蟲……對於唯一的長處或多或少會有點期盼。
　　不知道為什麼，哥哥好像看透了我的想法，忽然高舉右手指向星空，瞄準那特別閃亮的星星說：
　　「小逸好好練習的話，將來也會變成大明星喔。比這顆星還要高還要亮。」
　　……才不是啊。哥哥才是真正的大明星。
　　他或者根本不知道，在舞蹈的世界裡，男生永遠只是女生的配角吧。
　　我根本是顆小得完全看不見，完全消失在黑暗堆裡的星星。
　　當然啦！這種言情小說的對話我才不會說出口，用星星來比喻人實在好奇怪耶！
　　不過哥哥總是能這麼俐落地說出這類說話，唉，果然每個人的氣質都不同啊。
　　哥哥他……也許是那種很擅長調情的男人？
　　常常調情嗎？
　　唉，崔逸向啊，你看你看，怎麼心裡又在犯酸了？
　　嗯，怎麼我真的在犯酸了呢……

　　我們靜默了一會兒，又把目光回到漫爛星空中。
　　果然大自然真的有神奇的魔力，剛才還在煩惱抑鬱，現在又一掃而空了。
　　哥哥深深呼出一口氣，忽而指著草地說：
　　「跳舞給哥哥看怎麼樣？」
　　……咦？咦咦？
　　奇怪，哥哥平時都不怎麼會叫我跳舞耶？
　　「為什麼？」
　　「因為想看小逸跳舞啊，小逸跳舞很好看呢。」
　　「哥哥你發燒了？」
　　今晚哥哥真的好奇怪！
　　他淡淡地笑著，走近我，手指往我的額頭彈了一下。
　　「好啦，夜了，不用跳，回去睡吧。」
　　連反應也這麼奇怪！
　　我走開一步，問：「哥哥不去睡嗎？」
　　他望著星空，答：「不，我還想再待一會。乖，去睡喔？」
　　……哼哼哼！他這樣說我反而一點也不想睡！根本是我趕我走嘛！
　　他在這裡裝什麼酷？嘖，又叫我，又要下逐客令！討厭死了！
　　哥哥……真是……哼。

　　我立即跑到小路上，在沒有雜草的地方，試著踏出我的腳步。
　　穿舞蹈鞋和穿拖鞋的感覺始終不相同。
　　在戶外和室內走動的感覺也不一樣。
　　好像有點危險呢……不過還好之前在地下室練習了許多次，舞步已經很習慣了。
　　我輕輕跳一下，落地，沒有誤差。
　　身體又再充滿了活力……這就是舞者天生的動力嗎？
　　腦裡選定了要跳的舞步，心神一定，腳尖一彈，身體再度自然起舞。



　　我跳的是芭蕾舞。
　　腳下是女角的足印。
　　一跳，一張，如燕的舞步難不倒我。
　　黑夜裡的星星與明燈是我的指引，綠草反射著淒淡的光，週圍聽不見古典音樂，很安寧。
　　這兒是我和哥哥所居住的地方，是很美麗的山上小屋，我最喜歡這裡了。
　　在這跳舞，很舒服，很投入。
　　順應心中所想，舞動一圈後跪地，雙手慢慢地如楓葉般飄降，
　　然後，雙眼幽然望向最喜歡的人。

　　哥哥再沒有望向天空了，手肘與背脊不再倚著小屋的木欄，
　　他正全神貫注地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臉上依然是一派的淡然，只是再沒有掛上微笑。

　　他有看出舞中的意思嗎？

　　單腳伸出，雙手合十，腰身貼腿，然後又慢慢收回。
　　輕盈地，緩慢地，悲傷地，以右腳為中心閉眼轉身，以腳尖畫出完美的圓，
　　然後將眼睛張開。
　　眼前，仍是站著我最喜歡的人。
　　我在這邊，他在那邊。
　　我將右手疊在胸口。





　　「崔子行，你喜歡不喜歡我？」





　　黑暗裡，他的手微微握成拳狀，
　　而後，放開。

　　他沒有說任何話。就連嘴唇也閉得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