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A long long day-6
本章節 5944 字
更新於: 2018-09-25
6
國中的時候。
我一直以為我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我的成績一直都很好，在同學還在背ABC的時候，我早就能自己查字典閱讀英文小說了，雖然其實並不能完全看懂，但能夠做這件事，就足以讓我自豪，也能跟同學炫耀了。
我也自認我非常早熟，在班上的男同學還會欺負喜歡的女生的時候，我早就已經養成了屬於自我的正義，會告訴老師，班上有哪些人總是在欺負同學，也當上了班上的風紀股長。
我的身高在當時來說算是很高的，但好像就是在當時長完了，現在反而沒辦法再長高了，我已經放棄了啦。而我當時也常常利用這個身高優勢來壓迫同學，要他們乖乖上課。
那個時候，我就是世界的中心，我就是正義，我就是班上的頂點。
所以，那時，我自以為是的向一個女孩子伸出了援手。
她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女孩子，因為做事慢吞吞，個性跟外表也很不起眼，所以始終交不到朋友，分組時也不會是第一輪就找到夥伴的人，總是孤單的一個人坐在班上看書。還常常被班上受歡迎的女孩子跟孩子王辱罵是個遲鈍的笨蛋。
有一天放學後，我看到她偷偷的躲在學校的一角哭泣。
那時的我，深信自己的正義。不管是電影裡、小說裡、還是漫畫裡的英雄，都會拯救哭泣的少女。
所以我也要拯救她。
於是我伸出了援手。
我主動接近她，每次分組我總是跟她在一起，我們會分享彼此看的書，我也會替她罵那些瞧不起她的同學。
而她也對我露出了笑容。
啊啊，我成為了英雄，我拯救了她。當時的我真的是這麼認為的。
但是呢，雖然我都這麼努力了，她的處境卻沒有變好，似乎還變得更差了。
同學開始在她的課本跟筆記簿上塗鴉、寫一些以國中生來說非常不入流的字眼。也會在黑板上畫相合傘，傘下當然寫的是我跟她的名字。在我跟她經過走廊時，也會對我們吹口哨。這些都還好，其實只不過是青春期的小孩特有的惡作劇，但之後卻開始變本加厲。
他們在體育課時，會刻意把球丟到她的身上。會逼她做她不該做的打掃。逼她整理班上的回收物跟廚餘。在她的聯絡簿上寫滿壞話。把她新買的筆一隻隻折斷。
而我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會挺身而出，保護她。
因為我是她的英雄。
我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
然後，有一天，她突然把我叫到沒有人的地方。
我當時真的以為她是要向我告白，因為我是她的英雄啊，我一直覺得她應該是喜歡我的。如果她真的跟我告白的話，雖然她長得並不是很可愛，但我也還是會願意跟她交往的。
我一直在心裡做著這樣的妄想。
但是，她跟我說的事情，並不是告白。
而是她要轉學了。
「為什麼？」我當時這樣問了她，我真的笨到問了她這個問題。
然後她笑了，用已經哭不出來的表情對我笑了。
──因為只有轉學，我才能逃離現在的環境啊。她對我這麼說。
──為什麼妳要逃？逃跑不能改變任何事啊！妳放心吧，妳還有我在！而我如此回答。
然後她就這樣對我說了。
「就是因為跟你在一起，事情才會變成這樣的！這一切都是你的錯，你還不懂嗎？」
然後，她就轉學了。
在她離開後，我才從老師那裡知道，她痛苦到好幾次都不想上學了，我卻每天去她家門口接她。
她難過到好幾次都想要自殺，但都只做了開頭就怕到不敢繼續了。
她每天都很痛苦的對著我笑，我卻一直以為她喜歡我。
我一直一直一直的，不斷賦予她更多更多更多的痛苦，而且也是因為我，她才會真正的在班上遭受到霸凌。
因為大家都討厭自以為是的我。
後來，老師就解除了我的風紀股長職責。
於是。
就換我被霸凌了。
不知道是欺負習慣了，還是因為我是男生。他們對我所做的事情，遠超過當時對她所做的一切。
所以，我逃跑了。在畢業前夕，我開始拒絕上學。但同學就像要複製我當時的行為一樣，每天都會有人到我家門口來「接我」，再姍笑著離開。因為我比女孩子還沒有毅力。
這時候我才終於理解，她當初有多麼痛苦，有多麼想死，有多麼想要逃跑，卻又不能逃跑。
而那全都是我害她的。
如果我沒有自以為是的挺身而出。
她就不會遭遇這種痛苦。
就是因為像我這種人，明明就沒有拯救人的能力，卻硬要去做，才會讓她哭到無法再哭。
所以啊，我對女人的淚水最沒輒了。
看到她們流淚，我就會想要安慰她們，但是，如果我這麼做，大概也只會讓她們變的更悲慘吧。
因為我就是這種人，沒用的人。
甚至還會讓別人變得不幸。
所以……
「所以你那天才會拒絕我嗎？」小櫻問。我點了點頭。
「是這樣啊……對不起，我好像做了很自以為是的事情……」她垂下頭，看起來很沮喪。
「不不不，沒有這回事，是我太沒用又太軟弱了。我從那時開始就沒有前進過，只想逃避一切找上門的麻煩，是真的很不負責任，被罵也是應該的。」我搖搖頭。
「其實，在那之後，因為國中是義務教育，我的成績跟出席也都還可以，所以有順利畢業，但我還是整整一年都不敢上學，把自己關在家裡……」
因為覺得人類很可怕，因為不敢跟他人接觸，所以只能躲在家裡，逃進二次元的世界，就此變成一個阿宅。
……總覺得前面那些真情告白的嚴肅感在這瞬間完全消失殆盡了。
「後來因為一些契機，我才決定要讀高中，認真重念了好一陣子書，然後選了這間應該沒有人認識我的學校……」雖然那個契機是因為被美少女遊戲的角色給鼓勵了就是，這種話我說不出口……
「我原本以為，我敢來上學，是因為我已經走出了過去的陰影，結果光是註冊那天，我就直接逃回家裡了。在那之後發生的事情更是讓我體悟到我自己的無力……我不敢……我還是不敢對他人伸出援手。明明知道這不是可以袖手旁觀的事情，但只要想到自己過去犯下的錯誤，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的聲音顫抖著。
「小櫻向我道謝讓我很開心，但是，如果沒有水三，我根本不可能作到這些事情，這讓我覺得自己好無力，好沒用……假如、假如以後我面臨了類似的事情，但是水三不在我身邊，或是不願意幫助我的話，光憑我一個人，別說能不能幫到別人的忙了，我是不是根本就不會願意幫助他人呢，是不是又會因為自己愚蠢的行為而讓事情惡化呢……我好討厭這樣的自己……」
「才沒有這回事呢。」小櫻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卻不如我所預料的溫柔，而是帶點嚴厲的感覺。對原本只是想要討拍拍的我來說，無非是個重大的打擊。
「小楨楨，雖然我不太清楚一般經歷過霸凌而拒絕上學的人的情況，但我想，能像你這樣自力走出家門，考上這所高中，而且還能自然跟人相處的人，應該不多吧？」
「大概……是這樣沒錯……」
感覺自己被教訓了，我失落的垂下肩膀。但她說的也沒錯，跟我聽說過的許多案例比起來，我確實是恢復得很快。看來我果然只是自怨自艾的以為自己很悲慘，其實根本沒受什麼傷吧……
「我認為，小楨楨從以前到現在，本質都沒有改變喔。」
「大概吧……」自以為是又厚臉皮對吧，這種事我比誰都懂啊──
「熱心助人，沒有辦法放著悲傷的人不管，這是很好的特質啊！只要運用得當，就不會發生你想像中的悲劇的。」
咦……？
我困惑的看向她，她則堅定的握起雙拳，滿是幹勁的看著我。
「小楨楨，你的本質就是個堅強正向又充滿熱忱的孩子。正因為如此，你比別人容易出頭，也比別人容易站起來。我覺得這是很棒的，絕對不像你所想得那麼糟糕喔！」
眼前的她，就像天女一般，閃閃發亮。
我想起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她也是第一個稱讚我有毅力的人。
啊啊，可恨，我的鼻子又酸了起來。
妳分明才是那個思考最正向的人吧……
「小楨楨，人都會做錯事，也可能會犯下一輩子的錯誤，但是要學會原諒自己，人生才能繼續下去喔。」人生早已結束的她，用過來人般的口吻對我說著。
「你還活著，所以你還可以站起來，還可以繼續往前走，不像我……」她低下頭，笑容參雜起了苦澀。
「我當初，其實是跟人約好要一起殉情的。」
沒想到她會突然自己說出這件事，我心頭一驚。
「你看來好像不是很意外……已經聽說了嗎？我不是被霸凌而死，而是殉情失敗的事情……」
大概是因為我表現得還是太鎮定了吧，我早已知道事實的事情馬上就她給抓包。
「對、對不起，我沒經過妳的同意就擅自探聽了妳的事情……」
我苦悶的低下頭。作好被她責罵的心裡準備，但她卻只是淡淡的搖了搖頭。
「沒關係的唷。我不會因此而生氣的。因為這件事情很有名，應該很多人都知道吧。你剛開始聽到的那個傳聞還比較奇怪呢，我從來沒聽過這麼誇張的版本！日據時期什麼的……」
她呵呵笑著，似乎是真的不在意。
「呃，之前的版本是水三說的，然後現在的版本是工友告訴我的……」我吞吞吐吐的告訴她實情，她則露出了懷念的神情。
「唉呀，是阿富啊，他還是那麼長舌呢。他們家不太有錢，沒辦法供他上學，所以他從小就在學校當雜務工，就這樣當到現在，都幾十年了……他以前很喜歡纏在我身邊，總是叫我大小姐，我當時還挺喜歡這麼一個小跟班呢。但是現在……」
但是現在，這位大小姐已經成為了他心中希望學生不要隨便靠近的厲鬼。
數十年間人事全非。
惆悵的令我胸口疼了起來。
「那時，我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歡那個人的。雖然他只是我們家的長工，但因為家父想要栽培他當我們家的掌櫃，所以他其實有讀完高中喔。他又聰明，又帥氣，什麼事都難不倒他，所以當時我身邊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歡他。但我還是比誰都有優勢，雖然自己說有點不好意思，但我又是大小姐，長得也可愛，所以在我跟他告白後，他也很快就回應我了。我們當時會偷寫情詩給對方，還會牽手去街上看戀愛電影喔。跟現在的情侶比起來應該不算什麼吧，但在當時已經是很親密的象徵了。」
雖然我並不想刻意打斷這個情感的節奏，但我腦裡不知為何就是回想起了那塊縫有蕾絲的白色的布。
到底是誰把這種古早的大小姐教壞的啊！！
當然沒發現我腦裡想的是這種事情，小櫻繼續說道：
「但是呢，我跟他之間的關係果然還是被我家人發現了。應該說不被發現很困難吧，因為我常常跟朋友炫耀呀。因為我原本以為我們是有機會的，但果然還是被反對了，想也知道一定會被反對的。」她抽了抽鼻子。
「但是那時候的我真的好喜歡他，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到如果要拆散我們還不如要我死，所以我、我就跟他說，如果要分開我們兩個，我寧願跟他一起殉情。
「他很為難，我知道他很為難，但我還是硬跟他作下約定了。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但因為那時我爸爸已經禁止我跟他見面了，所以我只能請人替我轉交信件，說好要在那一天赴死，說好，等死了我們再到黃泉見面喔──」
說到這裡，她看著地面，沉默了下來。
我不敢看她現在的表情。
「……可是呢。死亡。好痛苦。」她再次發出聲音時，聲音就像被雨水打過的河水般沙啞而渾濁。
「跟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我以為可以很簡單就失去意識的。好痛苦。真是難以想像。不能呼吸竟然是這麼痛苦的事情。繩子好緊，我好後悔……最後，我死的很難看。是在掙扎跟後悔中死去的，早知道就別說什麼要死了……我好傻……」
她聽起來似乎快要哭泣，淚水卻沒有掉落。
「然後在經過那麼痛苦的死亡過程後，我再次醒來時，卻不在黃泉，身邊也沒有他，只看到父母跟朋友都在我腳邊哭泣。從他們說的話，我才知道那一天，只有我一個人死了。
「他以為我只是說說而已，他認為我絕對不會真的自殺，但我卻傻傻的去死了，這麼輕易的就放棄了這條生命，好蠢，真的好蠢。所以……所以剛死的那陣子我好絕望，還作亂了一陣子……唉呀，不要用那種表情看我呀，那是不可抗力唷！那時候的我根本沒有什麼控制力，完全變成厲鬼了吧。」
所以工友說的話是事實。
至於水三的不實宣導就不要在放在心上了。
「但是，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來找我了。年紀已經變得更大的他，真心誠意的跪在我的面前，哭著求我的原諒，我這才知道他在那之後就被趕出了我家，在很遠很遠，我從未去過的地方一個人努力的打拚，也經過了很多辛苦的事情，現在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也賺了點錢，終於有辦法回來這裡替我做法會。
「一直到那個時後我才終於恢復了神智，也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事情。我害得他一輩子都要背負著「間接殺人」跟「始亂終棄」的名聲，害他必須放棄原本規劃好的人生，遠走他鄉。他本來可以好好的在我們家當掌櫃，以後說不定還能接任公司的重要職位。他是個有才華的人，他的人生原本也可以過得很順遂的，卻因為我的任性、因為我的愚蠢，而被破壞殆盡。」
她深深吸了口氣（雖然我不太清楚鬼魂這麼做有沒有意義），然後看向天空。
「我當時真的好難過好難過，他一直不斷的對我說對不起，但真的想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啊，明明是我害他過得這麼辛苦，卻還要讓他向我道歉，我真的太過份了……
「之後，他每年都會來祭拜我。會帶我喜歡吃的水果跟點心過來，然後燒很多很多的紙錢給我。然後，他每次都會不斷的向我道歉，我也會不斷跟他說我已經原諒他了，我才希望他能夠原諒我，但是，他聽不到我的聲音……所以我怎樣也無法將這番話傳遞給他……」
我看著在我面前非常清晰的她，第一次真的理解到，她發現我可以看見她而且不怕她時究竟是有多麼的開心。
但如果不是我能夠看到她，而是那個男人的話，是否更能替她帶來幫助，替她帶來救贖呢？
「又過了一陣子，他帶了他的孩子來，我才知道他成家立業了。那時候我真的好高興，我好感動，他沒有為了我孤獨一生。他有好好的重新過起他的人生，他有了一個我永遠也得不到的美好家庭，我才終於釋懷多了。時間會沖淡一切，包括一切的悲傷與痛苦。我是這麼想的。」
她轉頭看向我，眼睛裡並沒有淚水。
「吶啊，小楨楨，你不覺得我們的遭遇有點像嗎？」
不不不這真是天差地遠，到底是哪裏像了？我拚命搖頭，她則含蓄的一笑。
「是嗎？我倒是覺得很相似啊。我們都一樣，明明如此專一的替他人付出，卻被對方給背叛，但其實這些全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結果……」
這麼說來，倒是有些相似呢。雖然事情的經緯差得有點多，但在自我感覺良好的搞錯方向上，確實是挺一致的。
「或許正因為如此你才能看見我吧。因為一直以來，看得到我的身影的人，心中總是有著解不開的悲傷。」
「咦？」
這、這倒是我第一次聽到的新情報。但我在消化完這個情報後的瞬間，第一個想到的卻是這件事──
「……但是，學姊看不到妳啊？如果能看到妳的條件是必須跟妳的心情有所共鳴，那她照理來說應該多少也能看到妳吧？」
單純到蠢的付出，然後被背叛，這非常的符合條件啊？
「這……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這或許還是跟個人有關係吧，因為我喜歡過的那個人也一樣看不到我啊？在他心中一定也覺得是自己背叛了我吧。如果他看得到……」
說到這裡，她搖了搖頭。
「還是不要考慮這些事情吧，只要讓時間慢慢洗刷掉一切就好了。現在再讓他看到我，也只會擾亂他的人生，還是不要好了。」她淡淡的笑容裡，有著真正看開的豁達。
但看著她替過去喜歡的那個人的著想的模樣，我一瞬間突然覺得非常的不愉快。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還沒有消化完這份情緒，宣告午休結束的鐘聲卻已響起。
我只能急急忙忙的向小櫻道謝與道別，接著帶著兩人份的便當殘骸跑出林子。
國中的時候。
我一直以為我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
我的成績一直都很好，在同學還在背ABC的時候，我早就能自己查字典閱讀英文小說了，雖然其實並不能完全看懂，但能夠做這件事，就足以讓我自豪，也能跟同學炫耀了。
我也自認我非常早熟，在班上的男同學還會欺負喜歡的女生的時候，我早就已經養成了屬於自我的正義，會告訴老師，班上有哪些人總是在欺負同學，也當上了班上的風紀股長。
我的身高在當時來說算是很高的，但好像就是在當時長完了，現在反而沒辦法再長高了，我已經放棄了啦。而我當時也常常利用這個身高優勢來壓迫同學，要他們乖乖上課。
那個時候，我就是世界的中心，我就是正義，我就是班上的頂點。
所以，那時，我自以為是的向一個女孩子伸出了援手。
她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女孩子，因為做事慢吞吞，個性跟外表也很不起眼，所以始終交不到朋友，分組時也不會是第一輪就找到夥伴的人，總是孤單的一個人坐在班上看書。還常常被班上受歡迎的女孩子跟孩子王辱罵是個遲鈍的笨蛋。
有一天放學後，我看到她偷偷的躲在學校的一角哭泣。
那時的我，深信自己的正義。不管是電影裡、小說裡、還是漫畫裡的英雄，都會拯救哭泣的少女。
所以我也要拯救她。
於是我伸出了援手。
我主動接近她，每次分組我總是跟她在一起，我們會分享彼此看的書，我也會替她罵那些瞧不起她的同學。
而她也對我露出了笑容。
啊啊，我成為了英雄，我拯救了她。當時的我真的是這麼認為的。
但是呢，雖然我都這麼努力了，她的處境卻沒有變好，似乎還變得更差了。
同學開始在她的課本跟筆記簿上塗鴉、寫一些以國中生來說非常不入流的字眼。也會在黑板上畫相合傘，傘下當然寫的是我跟她的名字。在我跟她經過走廊時，也會對我們吹口哨。這些都還好，其實只不過是青春期的小孩特有的惡作劇，但之後卻開始變本加厲。
他們在體育課時，會刻意把球丟到她的身上。會逼她做她不該做的打掃。逼她整理班上的回收物跟廚餘。在她的聯絡簿上寫滿壞話。把她新買的筆一隻隻折斷。
而我每一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會挺身而出，保護她。
因為我是她的英雄。
我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
然後，有一天，她突然把我叫到沒有人的地方。
我當時真的以為她是要向我告白，因為我是她的英雄啊，我一直覺得她應該是喜歡我的。如果她真的跟我告白的話，雖然她長得並不是很可愛，但我也還是會願意跟她交往的。
我一直在心裡做著這樣的妄想。
但是，她跟我說的事情，並不是告白。
而是她要轉學了。
「為什麼？」我當時這樣問了她，我真的笨到問了她這個問題。
然後她笑了，用已經哭不出來的表情對我笑了。
──因為只有轉學，我才能逃離現在的環境啊。她對我這麼說。
──為什麼妳要逃？逃跑不能改變任何事啊！妳放心吧，妳還有我在！而我如此回答。
然後她就這樣對我說了。
「就是因為跟你在一起，事情才會變成這樣的！這一切都是你的錯，你還不懂嗎？」
然後，她就轉學了。
在她離開後，我才從老師那裡知道，她痛苦到好幾次都不想上學了，我卻每天去她家門口接她。
她難過到好幾次都想要自殺，但都只做了開頭就怕到不敢繼續了。
她每天都很痛苦的對著我笑，我卻一直以為她喜歡我。
我一直一直一直的，不斷賦予她更多更多更多的痛苦，而且也是因為我，她才會真正的在班上遭受到霸凌。
因為大家都討厭自以為是的我。
後來，老師就解除了我的風紀股長職責。
於是。
就換我被霸凌了。
不知道是欺負習慣了，還是因為我是男生。他們對我所做的事情，遠超過當時對她所做的一切。
所以，我逃跑了。在畢業前夕，我開始拒絕上學。但同學就像要複製我當時的行為一樣，每天都會有人到我家門口來「接我」，再姍笑著離開。因為我比女孩子還沒有毅力。
這時候我才終於理解，她當初有多麼痛苦，有多麼想死，有多麼想要逃跑，卻又不能逃跑。
而那全都是我害她的。
如果我沒有自以為是的挺身而出。
她就不會遭遇這種痛苦。
就是因為像我這種人，明明就沒有拯救人的能力，卻硬要去做，才會讓她哭到無法再哭。
所以啊，我對女人的淚水最沒輒了。
看到她們流淚，我就會想要安慰她們，但是，如果我這麼做，大概也只會讓她們變的更悲慘吧。
因為我就是這種人，沒用的人。
甚至還會讓別人變得不幸。
所以……
「所以你那天才會拒絕我嗎？」小櫻問。我點了點頭。
「是這樣啊……對不起，我好像做了很自以為是的事情……」她垂下頭，看起來很沮喪。
「不不不，沒有這回事，是我太沒用又太軟弱了。我從那時開始就沒有前進過，只想逃避一切找上門的麻煩，是真的很不負責任，被罵也是應該的。」我搖搖頭。
「其實，在那之後，因為國中是義務教育，我的成績跟出席也都還可以，所以有順利畢業，但我還是整整一年都不敢上學，把自己關在家裡……」
因為覺得人類很可怕，因為不敢跟他人接觸，所以只能躲在家裡，逃進二次元的世界，就此變成一個阿宅。
……總覺得前面那些真情告白的嚴肅感在這瞬間完全消失殆盡了。
「後來因為一些契機，我才決定要讀高中，認真重念了好一陣子書，然後選了這間應該沒有人認識我的學校……」雖然那個契機是因為被美少女遊戲的角色給鼓勵了就是，這種話我說不出口……
「我原本以為，我敢來上學，是因為我已經走出了過去的陰影，結果光是註冊那天，我就直接逃回家裡了。在那之後發生的事情更是讓我體悟到我自己的無力……我不敢……我還是不敢對他人伸出援手。明明知道這不是可以袖手旁觀的事情，但只要想到自己過去犯下的錯誤，我就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我的聲音顫抖著。
「小櫻向我道謝讓我很開心，但是，如果沒有水三，我根本不可能作到這些事情，這讓我覺得自己好無力，好沒用……假如、假如以後我面臨了類似的事情，但是水三不在我身邊，或是不願意幫助我的話，光憑我一個人，別說能不能幫到別人的忙了，我是不是根本就不會願意幫助他人呢，是不是又會因為自己愚蠢的行為而讓事情惡化呢……我好討厭這樣的自己……」
「才沒有這回事呢。」小櫻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卻不如我所預料的溫柔，而是帶點嚴厲的感覺。對原本只是想要討拍拍的我來說，無非是個重大的打擊。
「小楨楨，雖然我不太清楚一般經歷過霸凌而拒絕上學的人的情況，但我想，能像你這樣自力走出家門，考上這所高中，而且還能自然跟人相處的人，應該不多吧？」
「大概……是這樣沒錯……」
感覺自己被教訓了，我失落的垂下肩膀。但她說的也沒錯，跟我聽說過的許多案例比起來，我確實是恢復得很快。看來我果然只是自怨自艾的以為自己很悲慘，其實根本沒受什麼傷吧……
「我認為，小楨楨從以前到現在，本質都沒有改變喔。」
「大概吧……」自以為是又厚臉皮對吧，這種事我比誰都懂啊──
「熱心助人，沒有辦法放著悲傷的人不管，這是很好的特質啊！只要運用得當，就不會發生你想像中的悲劇的。」
咦……？
我困惑的看向她，她則堅定的握起雙拳，滿是幹勁的看著我。
「小楨楨，你的本質就是個堅強正向又充滿熱忱的孩子。正因為如此，你比別人容易出頭，也比別人容易站起來。我覺得這是很棒的，絕對不像你所想得那麼糟糕喔！」
眼前的她，就像天女一般，閃閃發亮。
我想起了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她也是第一個稱讚我有毅力的人。
啊啊，可恨，我的鼻子又酸了起來。
妳分明才是那個思考最正向的人吧……
「小楨楨，人都會做錯事，也可能會犯下一輩子的錯誤，但是要學會原諒自己，人生才能繼續下去喔。」人生早已結束的她，用過來人般的口吻對我說著。
「你還活著，所以你還可以站起來，還可以繼續往前走，不像我……」她低下頭，笑容參雜起了苦澀。
「我當初，其實是跟人約好要一起殉情的。」
沒想到她會突然自己說出這件事，我心頭一驚。
「你看來好像不是很意外……已經聽說了嗎？我不是被霸凌而死，而是殉情失敗的事情……」
大概是因為我表現得還是太鎮定了吧，我早已知道事實的事情馬上就她給抓包。
「對、對不起，我沒經過妳的同意就擅自探聽了妳的事情……」
我苦悶的低下頭。作好被她責罵的心裡準備，但她卻只是淡淡的搖了搖頭。
「沒關係的唷。我不會因此而生氣的。因為這件事情很有名，應該很多人都知道吧。你剛開始聽到的那個傳聞還比較奇怪呢，我從來沒聽過這麼誇張的版本！日據時期什麼的……」
她呵呵笑著，似乎是真的不在意。
「呃，之前的版本是水三說的，然後現在的版本是工友告訴我的……」我吞吞吐吐的告訴她實情，她則露出了懷念的神情。
「唉呀，是阿富啊，他還是那麼長舌呢。他們家不太有錢，沒辦法供他上學，所以他從小就在學校當雜務工，就這樣當到現在，都幾十年了……他以前很喜歡纏在我身邊，總是叫我大小姐，我當時還挺喜歡這麼一個小跟班呢。但是現在……」
但是現在，這位大小姐已經成為了他心中希望學生不要隨便靠近的厲鬼。
數十年間人事全非。
惆悵的令我胸口疼了起來。
「那時，我是真的非常非常喜歡那個人的。雖然他只是我們家的長工，但因為家父想要栽培他當我們家的掌櫃，所以他其實有讀完高中喔。他又聰明，又帥氣，什麼事都難不倒他，所以當時我身邊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歡他。但我還是比誰都有優勢，雖然自己說有點不好意思，但我又是大小姐，長得也可愛，所以在我跟他告白後，他也很快就回應我了。我們當時會偷寫情詩給對方，還會牽手去街上看戀愛電影喔。跟現在的情侶比起來應該不算什麼吧，但在當時已經是很親密的象徵了。」
雖然我並不想刻意打斷這個情感的節奏，但我腦裡不知為何就是回想起了那塊縫有蕾絲的白色的布。
到底是誰把這種古早的大小姐教壞的啊！！
當然沒發現我腦裡想的是這種事情，小櫻繼續說道：
「但是呢，我跟他之間的關係果然還是被我家人發現了。應該說不被發現很困難吧，因為我常常跟朋友炫耀呀。因為我原本以為我們是有機會的，但果然還是被反對了，想也知道一定會被反對的。」她抽了抽鼻子。
「但是那時候的我真的好喜歡他，好喜歡好喜歡，喜歡到如果要拆散我們還不如要我死，所以我、我就跟他說，如果要分開我們兩個，我寧願跟他一起殉情。
「他很為難，我知道他很為難，但我還是硬跟他作下約定了。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但因為那時我爸爸已經禁止我跟他見面了，所以我只能請人替我轉交信件，說好要在那一天赴死，說好，等死了我們再到黃泉見面喔──」
說到這裡，她看著地面，沉默了下來。
我不敢看她現在的表情。
「……可是呢。死亡。好痛苦。」她再次發出聲音時，聲音就像被雨水打過的河水般沙啞而渾濁。
「跟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我以為可以很簡單就失去意識的。好痛苦。真是難以想像。不能呼吸竟然是這麼痛苦的事情。繩子好緊，我好後悔……最後，我死的很難看。是在掙扎跟後悔中死去的，早知道就別說什麼要死了……我好傻……」
她聽起來似乎快要哭泣，淚水卻沒有掉落。
「然後在經過那麼痛苦的死亡過程後，我再次醒來時，卻不在黃泉，身邊也沒有他，只看到父母跟朋友都在我腳邊哭泣。從他們說的話，我才知道那一天，只有我一個人死了。
「他以為我只是說說而已，他認為我絕對不會真的自殺，但我卻傻傻的去死了，這麼輕易的就放棄了這條生命，好蠢，真的好蠢。所以……所以剛死的那陣子我好絕望，還作亂了一陣子……唉呀，不要用那種表情看我呀，那是不可抗力唷！那時候的我根本沒有什麼控制力，完全變成厲鬼了吧。」
所以工友說的話是事實。
至於水三的不實宣導就不要在放在心上了。
「但是，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終於來找我了。年紀已經變得更大的他，真心誠意的跪在我的面前，哭著求我的原諒，我這才知道他在那之後就被趕出了我家，在很遠很遠，我從未去過的地方一個人努力的打拚，也經過了很多辛苦的事情，現在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也賺了點錢，終於有辦法回來這裡替我做法會。
「一直到那個時後我才終於恢復了神智，也才知道我到底做了什麼事情。我害得他一輩子都要背負著「間接殺人」跟「始亂終棄」的名聲，害他必須放棄原本規劃好的人生，遠走他鄉。他本來可以好好的在我們家當掌櫃，以後說不定還能接任公司的重要職位。他是個有才華的人，他的人生原本也可以過得很順遂的，卻因為我的任性、因為我的愚蠢，而被破壞殆盡。」
她深深吸了口氣（雖然我不太清楚鬼魂這麼做有沒有意義），然後看向天空。
「我當時真的好難過好難過，他一直不斷的對我說對不起，但真的想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啊，明明是我害他過得這麼辛苦，卻還要讓他向我道歉，我真的太過份了……
「之後，他每年都會來祭拜我。會帶我喜歡吃的水果跟點心過來，然後燒很多很多的紙錢給我。然後，他每次都會不斷的向我道歉，我也會不斷跟他說我已經原諒他了，我才希望他能夠原諒我，但是，他聽不到我的聲音……所以我怎樣也無法將這番話傳遞給他……」
我看著在我面前非常清晰的她，第一次真的理解到，她發現我可以看見她而且不怕她時究竟是有多麼的開心。
但如果不是我能夠看到她，而是那個男人的話，是否更能替她帶來幫助，替她帶來救贖呢？
「又過了一陣子，他帶了他的孩子來，我才知道他成家立業了。那時候我真的好高興，我好感動，他沒有為了我孤獨一生。他有好好的重新過起他的人生，他有了一個我永遠也得不到的美好家庭，我才終於釋懷多了。時間會沖淡一切，包括一切的悲傷與痛苦。我是這麼想的。」
她轉頭看向我，眼睛裡並沒有淚水。
「吶啊，小楨楨，你不覺得我們的遭遇有點像嗎？」
不不不這真是天差地遠，到底是哪裏像了？我拚命搖頭，她則含蓄的一笑。
「是嗎？我倒是覺得很相似啊。我們都一樣，明明如此專一的替他人付出，卻被對方給背叛，但其實這些全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結果……」
這麼說來，倒是有些相似呢。雖然事情的經緯差得有點多，但在自我感覺良好的搞錯方向上，確實是挺一致的。
「或許正因為如此你才能看見我吧。因為一直以來，看得到我的身影的人，心中總是有著解不開的悲傷。」
「咦？」
這、這倒是我第一次聽到的新情報。但我在消化完這個情報後的瞬間，第一個想到的卻是這件事──
「……但是，學姊看不到妳啊？如果能看到妳的條件是必須跟妳的心情有所共鳴，那她照理來說應該多少也能看到妳吧？」
單純到蠢的付出，然後被背叛，這非常的符合條件啊？
「這……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想，這或許還是跟個人有關係吧，因為我喜歡過的那個人也一樣看不到我啊？在他心中一定也覺得是自己背叛了我吧。如果他看得到……」
說到這裡，她搖了搖頭。
「還是不要考慮這些事情吧，只要讓時間慢慢洗刷掉一切就好了。現在再讓他看到我，也只會擾亂他的人生，還是不要好了。」她淡淡的笑容裡，有著真正看開的豁達。
但看著她替過去喜歡的那個人的著想的模樣，我一瞬間突然覺得非常的不愉快。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還沒有消化完這份情緒，宣告午休結束的鐘聲卻已響起。
我只能急急忙忙的向小櫻道謝與道別，接著帶著兩人份的便當殘骸跑出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