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花上翩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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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07
  在冷蝶最初的預想裡,自己應該可以在難民們全都安置好之前完成所有雜事,然後迎接風塵僕僕的荊鴻回府,伺候他淨身、用膳與就寢。

  對於冷蝶而言,後勤內政終究是歸類在「副業」,她的本職仍然是荊鴻的貼身侍女。可是當她好不容易處理完政務,前去門口迎接回到府邸的荊鴻時,原先的安排就徹底被打亂了。

  「蝶兒,這位就是在信上提過,以後要擔任我方軍師之職的鳶姑娘。」

  「初次見面,小女名叫鳶尾,冷蝶姊姊的名諱也聽主公提過了,能以一人之力打點濟州內務的才能實在令人驚嘆,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在荊府前院,荊鴻若無其事的向冷蝶介紹著身旁的鳶尾,完全沒有察覺到前者越發難看的臉色。

  而鳶尾雖然一眼就發現了眼前女子的情緒變化,卻也只是在心底淺笑,隨後向對方拱手致意。

  「……冷蝶一介婢女,不值得軍師謬讚。」

  儘管對當下的狀況很是不滿,冷蝶卻也沒有在主子面前發作,她僅是將雙手交疊置於腰際、雙腿屈膝併攏,優雅地進行回禮。

  不過在行禮的同時,她也在用餘光悄悄地打量著眼前的鳶尾。

  冷蝶對於自己的外表多少還算有點自信,像是過去曾經有不少濟州的豪紳想將女兒嫁到荊家,卻在看到冷蝶之後就立即打消了念頭,因為沒有哪家的千金會希望丈夫身邊有個比自己漂亮的婢女。

  然而此刻看到鳶尾那出落凡塵的氣質與美貌,讓冷蝶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在對方面前確實佔不到什麼優勢。

  見雙方已經短暫打過招呼,荊鴻輕輕頷首,又接著向冷蝶詢問:

  「對了蝶兒,從博陵縣過來的百姓現在都如何了?」

  「少爺請放心,中途多少有些混亂、但百姓如今都已在外城安置好了。明日一早就會派人護送他們前往濟州後方的海陽郡,讓他們在那裡開墾務農。」

  「抱歉,我如此倉促地開戰,想必讓妳分身乏術了吧?」

  「這些是蝶兒應該做的,但──」

  冷蝶忽然湊近荊鴻,伸出手輕輕撫觸對方的左臂。

  原來在他的手臂上有著一條被利刃劃開的傷痕,但由於傷口不深、血也早就自行止住,所以荊鴻才直到現在都沒有意識到。

  「少爺驍勇無畏,可也要時刻注意自身的狀況。蝶兒不怕公務繁忙,只怕看到您傷痕累累的身體……這點還請您謹記在心,莫要讓蝶兒再掛念了。」

  要是剛才和冷蝶在書房議事的人,看到她在說出這番話時的表情,想必會驚到連下巴都掉落在地吧。

  因為此刻的冷蝶正用溫潤柔和的嗓音埋怨著情郎,水靈眼眸同樣透著若有似無的嫵媚,展露出宛如懷春少女一般的嬌態。

  值得注意的是冷蝶在說完後,還從荊鴻難以察覺的角度朝鳶尾投去一眼。

  縱使那一眼中看不出任何情緒,但是看著兩人彷彿夫婦般的短暫互動,鳶尾當然曉得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下馬威。

  這才剛入府,眼前的冷蝶就急著向她宣示主權,讓鳶尾在感到不滿的同時也莫名湧現了幾分想跟對方一較高下的鬥心。

  「少爺,還是趕快進屋,讓蝶兒替你上藥包紮、以及簡單梳洗吧,別忘了晚一點還有慶功宴要參與呢。」

  可是冷蝶哪會給她機會,轉眼間又拉著荊鴻的手,想直接將他倆拆散。沒想到這次荊鴻卻婉拒了冷蝶的提議,反倒轉過頭看向了身邊的鳶尾:

  「沒關係,這點小傷我自己處理就行了。倒是鳶姑娘初來乍到,在濟州也無親無故,所以我想讓她暫時在府裡住下,蝶兒妳就先帶她熟悉一下府邸、順便準備一間臥房吧。」

  此話一出,冷蝶旋即一怔。

  緊接著當她將視線再次放到鳶尾身上時,恰好看見對方臉上洋溢著虛偽的笑容,並三步作兩步的來到她跟前,熱情地牽起她的手說:

  「正如主公所說,小九還人生地不熟的,就勞煩蝶姐姐您撥冗介紹了。」

  「不是,我……」

  「那就這樣決定了,你們兩位年齡相仿,可要好好相處啊。」

  兩人「和樂融融」的樣子讓荊鴻放寬了心,話說完後就逕自走到後院沐浴去了,只留下冷蝶跟鳶尾兩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早在見面的剎那就明白對方心意的兩人,平靜地相互凝視了片刻,最後表情寒若冰雪的冷蝶才抽開被鳶尾牽住的手,淡漠地對她說:

  「雖然冷蝶還有其他公務在身……但少爺都如此吩咐了,就請軍師隨我入內吧。」

  「小九不勝感激。」鳶尾臉上的笑意不減反增,又道:「那麼可否請蝶姊姊先帶小九前去拜見主公的父親?小九雖是投在主公帳下,但也要盡到禮數,跟他這位濟州刺史請安才是。」

  作為來客,鳶尾認為這個請求相當合情合理,卻不料想冷蝶竟然停下了即將邁開的步伐,讓她的話語延宕在一陣靜默中。

  冷蝶的沉默不語令鳶尾察覺到不尋常,於是漸漸收起笑容,聰穎的腦袋飛速的運轉起來、試圖從對方的一舉一動中掌握到蛛絲馬跡。

  「少爺的父親……荊哲老爺最近身體微恙,夜色晚了也不方便見客,還是待明日由少爺引薦比較妥當。」

  這等於是將問題丟給荊鴻的答覆,讓鳶尾更是堅信其中另有隱情。

  但冷蝶在簡單回答過後就自顧自地向前走去,讓她只能暫時保留疑問,隨著冷蝶一同進入宅邸。

  接下來約莫一盞茶的時間裡,冷蝶領著鳶尾在荊府內簡單逛了一遍。

  以統領一方的刺史來說,這座府邸儘管五臟俱全、不至於讓來訪的客人覺得寒酸,但也實在稱不上有多麼氣派。至少,在曾經和鬼谷玄微一起拜訪過當朝權貴的鳶尾眼裡,這裡只算得上是小地方。

  所以在巡遊的途中,比起府裡的擺設與房間的配置,鳶尾花了更多時間在打量帶路的冷蝶。後者當然也有察覺對方的視線,不過職責在身,她只得忍耐著繼續擔任嚮導。

  直到最後,當他們將荊府走完一圈,來到要交給鳶尾的寢室前方時,冷蝶才眉頭微蹙的轉過身來詢問:

  「從剛才開始,軍師似乎就在盯著冷蝶,敢問是否有能為您效勞的?」

  「這可真是失禮了,其實倒也不是什麼大事……」

  鳶尾微微瞇起碧色的雙眸,又在冷蝶身上來回掃視了幾遍。

  「只是在思考,究竟為什麼像蝶姊姊這樣的貴族之女,會稱自己是個卑微的婢女呢?」

  「冷蝶確實是少爺的婢女,更不是出身於高貴的官宦人家,軍師何以這麼認為?」

  「小九跟隨老師多年,自認也算有點眼力。姊姊儀態婀娜優雅、且深得主公信賴,絕非是婢女這種池中物,再者……冷這個姓氏相當罕見,讓小九馬上就聯想到了十年前被周靈帝下令滿門抄斬的大官──冷狐‧冷太尉。」

  果然一提到這個名字,即便再怎麼試圖維持平時那副漠然的表情,冷蝶嬌艷的臉龐上還是立即透露了一絲動搖。

  這時鳶尾也沒有再接著多說,單純在等待對方的回應。

  該說冷蝶不愧是能一手主持濟州內務的人嗎,在短短數息的時間內她就找回了平靜,輕輕掀起粉色的唇瓣回答道:

  「《論語》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不管是冷蝶還是軍師,眼下最重要的是我們該如何發揮己長、為少爺效命,相信這點您應該也認同吧?」

  「孔子聖訓,小九無言以對。」

  「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冷蝶對於逐鹿中原沒有絲毫興趣,可是既然少爺志在天下,我就願竭盡所能替他完成霸業,當然也願意容忍他『亂撿東西』的壞毛病。」

  一番對話下來,即使鳶尾沒能得到滿足好奇心的答覆,卻也讓她多少瞭解了這位未來的勁敵兼同袍的內心,本來這應該已經足夠了。

  可是還沒──仍有一件鳶尾亟欲想知道的事,還尚未問出口。

  「那麼,這間臥房以後便是軍師的了,半個時辰後在軍營的操練場會有犒勞將士們的慶功宴,屆時冷蝶會再來通知,在那之前還請您好生歇息。」

  將事情交代完畢後,冷蝶本想儘速擺脫鳶尾這個鬼靈精怪的人物,但是在準備離開之際卻被後者給叫住了。

  「啊,蝶姊姊請先留步。」

  鳶尾邊喊住對方、邊快步地踏進這個剛屬於自己的寢室,只見她在簡略地環顧一遍後,走到窗邊的梳妝台前、拿起了放置在銅鏡下方的梳子。

  「說來羞恥,可是小九今天在戰場奔波,不止頭髮有些凌亂、妝容也早就花掉了,敢問姊姊可願意幫小九重新梳妝打扮一番,免得等等在宴會上讓三軍將士看笑話?」

  「這種事情──」

  鳶尾那古怪的笑容讓冷蝶下意識地想推辭,然而自己才剛義正詞嚴地說過自己是婢女,所以此刻她可以說根本沒有拒絕的立場。

  除此之外,鳶尾的儀表確實也跟荊鴻的顏面有關,冷蝶當然也得避免讓主人丟臉的狀況發生。

  知道自己逃不過這一劫,無奈之下她只好跟著走進臥室,從鳶尾手上接過了梳子,解開鳶尾頭髮的綁帶、熟稔地梳理起她垂落至背部的髮絲。

  「自從下山以來,小九已經好久沒有被人這樣梳過頭髮了呢。」

  縱然端坐於梳妝台前方,背對冷蝶的鳶尾依然在透過銅鏡間接觀察著她的表情。

  「大家都還未出山時,每天起床後幾位師姐都喜歡輪流給小九梳頭。特別是五師姐,梳完後總是對小九又抱又親,讓好不容易整理的頭髮又亂掉,最後趕不上晨間的早課……師父跟三師姐常常為此發脾氣呢。」

  「……軍師備受師兄姐寵愛,實乃萬幸。」

  「對了對了,說到五師姐,她和蝶姊姊一樣都精於內政、年齡也相仿,說來倒有幾分相像呢。可惜她下山的早,小九好些日子沒見過她了。」

  「鬼谷九曜的『歲星』木槿──輔佐她的主公雄踞西川,早已聞名天下,冷蝶怎敢與她相提並論。」

  反應冷淡地帶過話題後,臥室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此時鳶尾一語不發,僅僅是隔著銅鏡、以期待的目光定睛注視著她,彷彿希望對方也能禮尚往來的訴說一點自己的小故事。

  理所當然地,冷蝶並沒有打算回應,兩人就這樣透過一面鏡子相望。奇妙的是,明明就是兩張風貌截然不同的臉龐,卻能莫名地從中感覺到她們有某種相似之處。

  那股相似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鳶尾和冷蝶其實都心知肚明,因此她們不單單只是在彼此覷望,亦是在藉此重新審視自己。


  好半晌後,房內終於響起了冷蝶宛如投降般的嘆息聲,她持續著替鳶尾梳頭的動作,並娓娓道出了身世:

  「正如軍師所料,冷蝶……是前朝太尉冷狐的遺孤。當年冷家遭到政敵誣陷而被皇上下令滅族,父親不願看到僅只五歲的我被牽連,就將冷蝶送到了他的多年老友──也就是少爺的父親‧荊哲所在的濟州。」

  「於是他便收留姊姊,留妳在荊府當個婢女?既然是老友的女兒,怎會捨得讓妳當個下人呢?」

  「軍師明鑑,最初荊老爺本來是打算收我為義女,不過冷蝶終歸是罪臣之女,為了荊家的名聲著想還是決定拒絕,最後便成為了侍奉少爺的婢女。」

  「哦……為了荊家的名聲啊?」

  聽到這裡,鏡中的鳶尾不禁漾起了促狹的微笑,意味深長的重複了這句話。而她的反應讓冷蝶自然感到了些許不悅,施加在梳子上的力道也悄悄重了幾分。

  「軍師有何疑問?」

  「小九是在想,假如當初蝶姊姊選擇當荊家的女兒,會發生什麼事呢?」

  鳶尾如同戳破街邊戲法的孩子,揶揄的調笑道:

  「姊姊將會和主公成為兄妹,即便只是義理上的,依照主公的性格終其一生也不會將妳當作異性看待,更別說是結為連理了。相反的做了侍女,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在主公身邊,這才是姊姊想要的吧。」

  「……」

  「看來姊姊雖自稱婢女,卻有婢女不該有的心思呢。只不過婚事講求門當戶對,小九以軍師的角度來看,姐姐這招『近水樓台』實在稱不上好手呢。」

  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被一個甫才認識的女孩揭開,羞臊與不甘的情緒險些就要泉湧而出,好在自制能力極強的她終究還是抿著嘴唇,壓下了心中這股躁動,甚至還可以組織反擊:

  「軍師師承謀聖,冷蝶自嘆不如……還記得當年鬼谷玄微仍是平民之身,卻為了深愛的周靈帝而選擇踏入仕途,著實令天下的眷侶神往不已。」

  冷蝶這句話看似推崇,實際上是在用鳶尾的話反諷玄微。

  換作是幾年前,不知情的鳶尾搞不好還會以「僅是口耳相傳的謠言」為由來反駁,可是如今她知道恩師確實對周靈帝一往情深,也只得憋著這口氣、默默地應下來。

  於此同時,鳶尾的頭髮也梳理得差不多。冷蝶拿出綁帶替她紮好馬尾後,也不想再多做停留,於是屈身說道:

  「冷蝶有要事在身,就先告退了,半個時辰後會再前來迎接您。」

  就在冷蝶行完禮、向著門口走去時,鳶尾的聲音卻又從背後傳了出來。

  「蝶姊姊能言善辯,小九同樣望塵莫及……但希望妳也記得,恩師雖不在乎門戶之別,卻飽受其苦而含冤隱居。堂堂謀聖都如此,天下眷侶又有多少能夠突破這層桎梏呢?」

  終於將目光從銅鏡上移開,鳶尾轉身調整了下位置,讓她可以直接面對著冷蝶。
  
  「依小九看,不如咱們共結莫逆,一同討論出兩全其美的相處方式如何?」

  「再贈軍師一句……」

  這一次,冷蝶頭也不回,就這樣背對著鳶尾輕聲回答:



  「──『不愛人者,及其胥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