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9 「我不會幫你喔。」
本章節 5932 字
更新於: 2022-08-02
2161年3月3日，早上八點，亞茲拉爾山
──之前做錯事的是夏悠，不是妳。
──身為艾莉絲，妳不會不甘心嗎？
不知為何，謝綠的那段話，始終在艾莉絲腦中盤旋。她無時無刻都在思考，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在意。
「……。」
來到亞茲拉爾山的山腰，這裡積了一層厚厚的雪。她感覺不到冷，意思意思披了件牛仔外套，一個人站在觀景台，一覽黑教堂的全貌。黑色的眼珠像在放空，其實一直在思考，思緒停不下來。
高宇維為什麼找自己，為什麼約在亞茲拉爾山，他為什麼沒有準時赴約……她不知道。昨晚一收到高宇維的通知，她只回答一聲「好」，不問原因，一百年來都是如此。
不會死，也不算生，隨時都能被取代。三項條件具備，她無法拒絕高宇維或白絃，以為「艾莉絲」就是這樣的存在，直到謝綠說了那一番話。
──我不是夏悠。
謝綠的話，讓她意識到這件事。
人有原罪。與第一代水果塔相遇的夏悠，產生感情而犯下重罪，變得越來越像人；自己相反，她什麼都沒有，所以她還是艾莉絲。
她和夏悠是不同人，這一點，高宇維和白絃很清楚，所以一個相信她會變成夏悠，另一個不相信。
「……。」
她呢？
她也覺得，自己會變成夏悠嗎？
她能成為夏悠嗎？
她……想變成夏悠嗎？
腦中的疑問越來越多，冷冽的風吹過頭髮。她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耳環還在，她感到放心，不知道為什麼。
──姊姊，這個送妳。
男孩的聲音在腦中響起。她想起那個紅頭髮的男孩，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說她戴耳環很好看。
──不要覺得自己怪怪的。
「我……」
──妳是很棒很棒的姊姊。
「我不想……變成她。」
夏悠的人生沒有耳環，也沒有那個男孩。此刻站在亞茲拉爾山、戴著那副耳環的，是她自己。
名字。她心想。
或許她需要名字。
艾莉絲只是身分，如果有名字，就能告訴大家她不是夏悠，也不想成為夏悠。謝綠啟發了她，她想為自己作主一次。
「磅！！！」
突然，劇烈的聲響從前方傳來。她抬頭，看見黑教堂的南棟正在冒煙，整棟建築被打穿一個洞，一個水果塔在裡面。
「獅鷲？」
她正感疑惑，發現北棟還有一個水果塔，在回應白絃的憤怒。
「紅心…傑克？」
上次見面，李晴煬還好好的，怎麼突然被李仲翔……不，她看向山腰，發現還有一個水果塔，也是第一代。
「……睡鼠？」
她不解，睡鼠的存在感比紅心傑克強，小約翰得到後代的身體，睡鼠「真的」回來了。
為什麼？什麼時候？她想去確認，但剛踏出一步，她感應到第四個水果塔，離自己非常近。
「怎麼……！？」
話沒說完，突然天搖地動，四面八方劇烈搖晃，「轟轟！」的恐怖聲音從山裡傳來。艾莉絲重心不穩、跌到地上，眼看身下的雪都被濺起，她失去平時的冷靜從容，嚇得叫出聲來。
「啊……！」
地震。
「啊……啊啊！」
一瞬間，深藏在體內深處，由每一代艾莉絲繼承、屬於本尊「夏悠」的記憶，全部浮現在她腦中。她的手和另一個人重疊，腿被坍塌的水泥壓斷，自己只能趴在地上求救，大喊：
──救命！！
「不要……！」
──我被困住了，救命啊！！
「停下，停下……！」
──媽媽！媽媽，妳在哪！？
「轟轟！」的聲音越來越大。她抬頭，「夏悠」最後的記憶──海嘯般的土石從山坡衝下。樹被折斷、房舍潰爛、卡車翻覆，土石朝她撲來，最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尖叫，同時，地震瓦解了自我。區分毫無意義，每一個繼承「夏悠」的她們，都來自一位悲傷的母親。她們是女兒的替代品，繼承同樣的記憶，對死亡的恐懼將她們合而為一──合成一個艾莉絲。
「……。」
地震結束，艾莉絲像可憐的小動物趴在地上、四肢脫力。怪的是，其它地方沒有，只有亞茲拉爾山、艾莉絲所在的這一角，發生了近三十秒的地震。
「我從來不擔心。」
「妳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我隨時都能喚醒。」
白色的長靴來到她面前，白色的拐杖被放在一旁。艾莉絲抬頭，灰色頭髮的少年單膝跪在自己面前，向她伸手。
「您還好嗎？」
來迎接她的，不是獅鷲，不是紅心傑克，而是瘋帽。高宇維將亞茲拉爾山的時間倒回2月23日，重現了上個禮拜、檸檬經歷的那場地震。
「……。」
艾莉絲驚魂未定，黑色的眼珠還在哭，但有什麼東西醒來了。原本的她只是空殼，如今有好多、好多東西充斥在體內；包含夏悠，包含她自己。
「欲雪？」
地震前，高宇維就是高宇維；地震後，她想起他是瘋帽──最令她放心、值得信賴的瘋帽。夏悠的回憶變成她的，夏悠的故事變成她的，都是她的一部份。
「抱歉，我現在不用那個名字了。」
雖然手段有點粗暴，但高宇維覺得一切值得。他將手放在胸前，向眼前的艾莉絲行禮，也向她道歉。
「恭候多時。」
「尊貴的、完整的──我們的艾莉絲。」
◇◆ ◆◇
2161年3月3日，早上十點，黑教堂，南棟
好慘。里奧心想。
被白絃大鬧後的黑教堂，真的很慘。
里奧來到禮拜堂，看見檸檬倒在地上，他將女兒抱起來，呼喚：「安琪。」
「……？」
檸檬張開眼睛。發現是里奧，她緊緊抱住爸爸，一副被嚇壞的樣子，顫抖的聲音說：「爸比，對不起……！」
檸檬擅自離開房間，里奧沒有生氣，而是輕撫她的背，等檸檬的情緒穩定下來，才問：「妳遇到獅鷲了？」
檸檬點頭。
「她弄傷了妳？」里奧再問。
「沒有。」檸檬搖頭，「她說我姓懷特，她不想傷害我，只把我打暈。」
確實，大部分的第一代水果塔，都會念在阿道夫老師的恩情，對懷特禮遇有加，所以里奧沒有多想，就這麼相信檸檬的話。
「里奧。」
有人在叫他。里奧轉頭，看見傷痕累累、依舊行動自如的賴冰河，及前來與家人會合的賴梓威。賴梓威背著還在昏迷的賴梓柔。整個薩拉凱爾教，只剩他們三個倖存者。
「好久不見。」
賴冰河是雪檸的兄長，里奧不會無視他，而是向他道謝。賴冰河對檸檬的照顧是發自內心，還是另有目的，賴冰河毫無疑問是前者，里奧看得出來。
「她是因為擔心我，才跑來這麼危險的地方，你不要罵她。」
賴冰河竟然幫檸檬說話。他真的是好人──不只檸檬，頻道裡的羅笙也這麼說。
「人沒事就好。」里奧看著殘破的黑教堂，惋惜表示：「發生這樣的事，我很遺憾。」
「神與畜事先不知道嗎？」賴冰河雖然痛心，該問清楚的還是要問：「小約翰的屍體在黑教堂，是你們先發現，還是Platinum？」
聽到這個問題，檸檬的表情很心虛，但她被裡奧抱在懷裡，沒有人看見。
「最早發現屍體不見的，確實是宇維，他也懷疑過你們；但考量到雪檸，他不想把事情鬧大。」里奧的表情完全沒變，用平常的口氣說：「如果真是你們偷的，至少能私下警告賴霜原，把屍體還回去。」
賴冰河握拳，憤恨地問：「Platinum又為什麼知道？」
「……不清楚。」里奧搖頭，「四年前，自從史密斯馬戲團想偷第一代的屍體，白絃變得很敏感；只要被她抓到蛛絲馬跡，靠金允道和白石墨的技術，沒有他們查不到的事。」
「……。」
「記得謝照顏的下場嗎？」里奧又說：「十大家族現在的敵人，早就不是神與畜，是那個女人。」
虛實參半的謊言。里奧才剛說完，檸檬的頻道就傳來羅笙的聲音。
「不愧是父女，妳跟里奧都很會騙人。」
羅笙不在，檸檬能想像他不以為然的表情。
「讓妳發現小約翰的屍體，絕對是瘋帽設計好的。他們知道我姊姊會發飆，才想借刀殺人，利用姊姊處理掉薩拉凱爾。」
聽到羅笙的分析，檸檬反問：「你的意思是：宇維少爺早就知道小約翰在黑教堂？他憑什麼確定？」
「我不知道。」羅笙說：「提到第一代，大家都說我姊姊和李仲翔恐怖，但就我Knight隊長的經歷，瘋帽毫不遜色。除了里奧，沒有人知道瘋帽在想什麼，這很麻煩。」
確實，白絃和李仲翔雖然可怕，但知道他們在乎什麼，就能猜測他們的下一步；高宇維無法，他擅長在別人想不到的地方深謀遠慮，瘋帽的瘋癲之處就在這裡。
「冰河叔叔，我們之後怎麼辦？」
賴梓威背著妹妹。里奧刻意不提賴梓柔的事，賴梓威也不打算跟賴冰河說。這次事件，賴梓柔參與到什麼程度、扮演什麼角色，他會私下問清楚，不會讓賴冰河知道。
「Platinum不會讓世人知道真相，高宇維也不會。」
雖然無奈，賴冰河還是得告訴賴梓威：「黑教堂這次，八成會被捏造成地震。全世界的薩拉凱爾教徒，一定會幫助我們三個倖存者，之後的事我反而不擔心。」
看著受傷的賴梓柔，賴冰河看向里奧，跟他確認：「我們不能去希波克拉底的醫院，是嗎？」
里奧點頭，「善後的事我們會處理，包含你們的傷。」
賴冰河想說謝謝，卻說不出口，因為他救不回大家的命。現實令人難以接受，但賴梓威和賴梓柔都在，賴冰河不能逃避。他會繼承薩拉凱爾教，將一切整頓好、導回正軌，並等待沙利葉──改變世界的人出現。
「小舅舅……」
檸檬突然叫他。賴冰河知道，他的女兒賴梓綾，本質上已經死了，如今能被他稱作家人的，除了賴梓威兄妹，就只剩檸檬。
「回去吧，孩子。」
賴冰河走到里奧面前，跟檸檬說：「這裡沒什麼好回憶，妳可以回家了。」
「我……」
「要是哪天，妳想再喝一次無糖綠茶。」賴冰河伸手，摸摸檸檬的頭，「來D區，我會給妳準備一大罐。」
語畢，賴冰河的手離開檸檬的頭。收到尼可拉斯的命令，Knight的醫療團隊終於抵達。賴冰河和賴梓威招呼一聲，三人跟著醫療團隊，離開滿目瘡痍的黑教堂。
「我們也走吧。」
收到李博洋的訊息、在北棟大門會合，里奧抱著檸檬，往賴冰河的反方向走去。看著小舅舅的背影，檸檬原本想說什麼，最後還是作罷，縮到里奧懷裡。
「……爸比。」
「嗯？」
「這次任務結束，」檸檬抬頭，「我可以去旅行嗎？」
里奧微愣，「妳一個人？」
「嗯。」檸檬的聲音有氣無力，「發生很多事，我想一個人靜靜。」
「……。」
以父親的立場，里奧當然不想答應，但看檸檬的眼神、表情，她受到不小打擊，確實需要休息。
「我會跟宇維討論。」里奧說：「先睡吧，辛苦了。」
「嗯……」
檸檬閉上眼睛，同時，頻道裡的羅笙說：「他沒有答應。」
「也沒有拒絕。」檸檬保證：「他一定會的。」
羅笙不知道檸檬哪來的自信，但現階段，檸檬確實需要休息，所以他不跟檸檬爭論，直接離開頻道，檸檬也順利進入夢鄉。
◇◆ ◆◇
2161年3月6日，？？？，？？？
三天後，賴梓綾──小約翰來到高宇維的桃花林，發現樹下擺了張長桌。高宇維坐在一端，另一端的位子是空的，桌上有一壺紅茶，磚紅色的色澤，香氣四溢。
「真懷念。」
坐到高宇維為他準備的位子，小約翰念舊地說：「書蟲說，我們倆是『紅茶聯盟』，和他的『可樂共和國』是邦交國。」
「誰理他，我們早就斷交了。」
高宇維不以為然地說。小約翰輕輕笑著，聲音像春天的小鳥。
老朋友見面，還是這麼熟的朋友，高宇維今天心情不錯。雖然外表變了，但能說出「紅茶聯盟」的人，只有他的紅茶好夥伴。
「你見過艾莉絲了？」高宇維問，給自己倒了一杯。
「嗯，昨天去了。」小約翰回答：「畢竟第一次見面，沒有好好打招呼。」
李晴煬四人偷溜去卡洛爾大廈，高宇維並不意外。紙包不住火，何況是年輕人的好奇心。
「說起來，『艾莉絲』真是不可思議。」
兩手捧著茶杯，小約翰回想這兩次見面的差異，有感而發。
「好像我們年輕時很流行的，那叫什麼……前世記憶？」
「她本來就有夏悠的記憶，只是沒有夏悠的感情。」
高宇維一邊玩茶杯上的水珠，一邊跟小約翰解釋。
「就像看電影，你認得主角，知道故事在演什麼，但你是觀眾，不管電影怎麼演，都沒你的事。」高宇維說：「現在不一樣了。她想起自己是主角，電影的生離死別、喜怒哀樂，都是她的人生，從她對我們的稱呼就知道。」
「不過，」小約翰歪頭，「她這一世的記憶，沒有消失吧？」
「都還在，『艾莉絲』的記憶像積木，一層層堆疊。」
高宇維手掌交疊，做了個疊疊樂的手勢。
「我利用地震，讓她的情感和記憶、一層層疊起來，就是這樣。」
「原來如此。」小約翰提出關鍵：「所以現在，那兩人不是『獅鷲』和『紅心傑克』，是她的『系兒』和『仲翔』。」
「反過來也是。」高宇維吃著配茶用的小餅乾，「接下來，利用他們三人的共鳴，我的計畫就能成功。」
「真不愧是瘋帽，你好聰明。」
小約翰微笑。在桃花林裡，白色的她像童話故事的公主，行為舉止和一般女孩無異。高宇維見怪不怪，反正他記憶裡的小約翰，長相個性都不像男孩，這副模樣比較自在。
「瘋帽，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放下茶杯，小約翰雙手交疊，端莊地放在大腿上。淡粉色的眼裡滿是笑意，他問高宇維：
「我的身體，是你偷走的吧？」
「……。」
「聽說，攝影錄像沒拍到人，我的身體瞬間消失。」小約翰瞇眼，「雖然很奇怪，但如果能把時間暫停，這一點也不難，不是嗎？」
「……。」
高宇維沒有說話，灰色的眼睛盯著小約翰，兩人的氣氛也從悠閒，變成詭譎的對峙。
「把我的身體送給薩拉凱爾，利用安琪．懷特交換賴梓綾，再讓安琪發現我的身體，消息傳給Platinum。」
小約翰很冷靜，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娓娓道來。
「你知道獅鷲不會坐視不管，她會親自處理，結果是──賴梓綾到手、安琪平安回來、薩拉凱爾教滅亡、夏悠被你喚醒、仲翔奪走晴煬的身體。」小約翰拍手，「瘋帽，你真的很聰明，這次是你贏了。」
「……。」
喝完一壺紅茶，時鐘「滴答！滴答！」一響，茶壺的紅茶全部回來，高宇維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最後一個沒有。」
他終於開口，間接承認：「晴煬把身體搶了回來，我也不知道原因。」
「呵。」
小約翰沒有生氣。人們說他善良，但在某些時刻，他的好脾氣反而弔詭，比如現在。
「作為報復，仲翔的事，我不會幫你喔。」小約翰聲名。
「打從一開始，你就不想幫吧？」
高宇維冷笑。他了解紅茶，也了解這位紅茶夥伴。
「仲翔會哭死。」高宇維反諷：「他這麼愛你。」
「錯了，不是他愛我，是我很愛他，仲翔不會介意的。」
小約翰端起茶杯，幸福一笑。
「『只有你可以這麼做。』我滿足他被愛的渴望，所以我能對他做任何事，仲翔一定可以理解。」小約翰又說：「我挺喜歡晴煬。他可以保護我，我對現狀感到滿足，仲翔不需要回來。」
「……。」
假如，高宇維跟陌生人介紹小約翰，他一定會說「他很善良」，這點千真萬確；但如果要第二句，高宇維會說「他很膽小」。除了用堅硬的水晶保護自己，小約翰擅長依附他人，依賴性很強。當年之所以受洗，也是相信神會保護自己。
一百年前，他的依附對象是李仲翔；一百年後，他遇見了李晴煬。既然李晴煬能保護他，自己對現狀感到滿足，李仲翔不回來也罷。小約翰活在自我滿足的價值觀，高宇維知道這點，所以他不反駁，只是警告：
「別給我添亂，其它我沒意見。」
「謝謝，你果然是明理的人，瘋帽。」
跟老朋友喝茶，也把事情說清楚，小約翰覺得今天值得紀念。既不與世界為伍，也不與自己為敵。小約翰深信：只要緩慢、堅定向前，他的人生將獨特且真實，自己也會成為最幸福、也最幸運的人。
「之後呢？」高宇維問小約翰：「你打算怎麼做？」
「當你的手下，以『賴梓綾』的身分活下去。」小約翰表示：「我想連同她的份，一起活下去。」
高宇維聳肩，懶得聽這些漂亮話。
「神與畜第六幹部──賴梓綾。」
如本人所願，高宇維用上位者的口氣叫她，並問：「稱呼呢？」
「沒問題。」
小約翰──賴梓綾離開位子，單膝跪在高宇維的椅子旁。她以心為基礎，期許自己是道暖暖的光；堅信總有一天，他會站在最亮的地方，成為自己渴望的模樣。
「願您被世界溫柔以待──」
「宇維少爺。」
──之前做錯事的是夏悠，不是妳。
──身為艾莉絲，妳不會不甘心嗎？
不知為何，謝綠的那段話，始終在艾莉絲腦中盤旋。她無時無刻都在思考，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在意。
「……。」
來到亞茲拉爾山的山腰，這裡積了一層厚厚的雪。她感覺不到冷，意思意思披了件牛仔外套，一個人站在觀景台，一覽黑教堂的全貌。黑色的眼珠像在放空，其實一直在思考，思緒停不下來。
高宇維為什麼找自己，為什麼約在亞茲拉爾山，他為什麼沒有準時赴約……她不知道。昨晚一收到高宇維的通知，她只回答一聲「好」，不問原因，一百年來都是如此。
不會死，也不算生，隨時都能被取代。三項條件具備，她無法拒絕高宇維或白絃，以為「艾莉絲」就是這樣的存在，直到謝綠說了那一番話。
──我不是夏悠。
謝綠的話，讓她意識到這件事。
人有原罪。與第一代水果塔相遇的夏悠，產生感情而犯下重罪，變得越來越像人；自己相反，她什麼都沒有，所以她還是艾莉絲。
她和夏悠是不同人，這一點，高宇維和白絃很清楚，所以一個相信她會變成夏悠，另一個不相信。
「……。」
她呢？
她也覺得，自己會變成夏悠嗎？
她能成為夏悠嗎？
她……想變成夏悠嗎？
腦中的疑問越來越多，冷冽的風吹過頭髮。她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垂──耳環還在，她感到放心，不知道為什麼。
──姊姊，這個送妳。
男孩的聲音在腦中響起。她想起那個紅頭髮的男孩，一副小大人的模樣，說她戴耳環很好看。
──不要覺得自己怪怪的。
「我……」
──妳是很棒很棒的姊姊。
「我不想……變成她。」
夏悠的人生沒有耳環，也沒有那個男孩。此刻站在亞茲拉爾山、戴著那副耳環的，是她自己。
名字。她心想。
或許她需要名字。
艾莉絲只是身分，如果有名字，就能告訴大家她不是夏悠，也不想成為夏悠。謝綠啟發了她，她想為自己作主一次。
「磅！！！」
突然，劇烈的聲響從前方傳來。她抬頭，看見黑教堂的南棟正在冒煙，整棟建築被打穿一個洞，一個水果塔在裡面。
「獅鷲？」
她正感疑惑，發現北棟還有一個水果塔，在回應白絃的憤怒。
「紅心…傑克？」
上次見面，李晴煬還好好的，怎麼突然被李仲翔……不，她看向山腰，發現還有一個水果塔，也是第一代。
「……睡鼠？」
她不解，睡鼠的存在感比紅心傑克強，小約翰得到後代的身體，睡鼠「真的」回來了。
為什麼？什麼時候？她想去確認，但剛踏出一步，她感應到第四個水果塔，離自己非常近。
「怎麼……！？」
話沒說完，突然天搖地動，四面八方劇烈搖晃，「轟轟！」的恐怖聲音從山裡傳來。艾莉絲重心不穩、跌到地上，眼看身下的雪都被濺起，她失去平時的冷靜從容，嚇得叫出聲來。
「啊……！」
地震。
「啊……啊啊！」
一瞬間，深藏在體內深處，由每一代艾莉絲繼承、屬於本尊「夏悠」的記憶，全部浮現在她腦中。她的手和另一個人重疊，腿被坍塌的水泥壓斷，自己只能趴在地上求救，大喊：
──救命！！
「不要……！」
──我被困住了，救命啊！！
「停下，停下……！」
──媽媽！媽媽，妳在哪！？
「轟轟！」的聲音越來越大。她抬頭，「夏悠」最後的記憶──海嘯般的土石從山坡衝下。樹被折斷、房舍潰爛、卡車翻覆，土石朝她撲來，最後──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尖叫，同時，地震瓦解了自我。區分毫無意義，每一個繼承「夏悠」的她們，都來自一位悲傷的母親。她們是女兒的替代品，繼承同樣的記憶，對死亡的恐懼將她們合而為一──合成一個艾莉絲。
「……。」
地震結束，艾莉絲像可憐的小動物趴在地上、四肢脫力。怪的是，其它地方沒有，只有亞茲拉爾山、艾莉絲所在的這一角，發生了近三十秒的地震。
「我從來不擔心。」
「妳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群，我隨時都能喚醒。」
白色的長靴來到她面前，白色的拐杖被放在一旁。艾莉絲抬頭，灰色頭髮的少年單膝跪在自己面前，向她伸手。
「您還好嗎？」
來迎接她的，不是獅鷲，不是紅心傑克，而是瘋帽。高宇維將亞茲拉爾山的時間倒回2月23日，重現了上個禮拜、檸檬經歷的那場地震。
「……。」
艾莉絲驚魂未定，黑色的眼珠還在哭，但有什麼東西醒來了。原本的她只是空殼，如今有好多、好多東西充斥在體內；包含夏悠，包含她自己。
「欲雪？」
地震前，高宇維就是高宇維；地震後，她想起他是瘋帽──最令她放心、值得信賴的瘋帽。夏悠的回憶變成她的，夏悠的故事變成她的，都是她的一部份。
「抱歉，我現在不用那個名字了。」
雖然手段有點粗暴，但高宇維覺得一切值得。他將手放在胸前，向眼前的艾莉絲行禮，也向她道歉。
「恭候多時。」
「尊貴的、完整的──我們的艾莉絲。」
◇◆ ◆◇
2161年3月3日，早上十點，黑教堂，南棟
好慘。里奧心想。
被白絃大鬧後的黑教堂，真的很慘。
里奧來到禮拜堂，看見檸檬倒在地上，他將女兒抱起來，呼喚：「安琪。」
「……？」
檸檬張開眼睛。發現是里奧，她緊緊抱住爸爸，一副被嚇壞的樣子，顫抖的聲音說：「爸比，對不起……！」
檸檬擅自離開房間，里奧沒有生氣，而是輕撫她的背，等檸檬的情緒穩定下來，才問：「妳遇到獅鷲了？」
檸檬點頭。
「她弄傷了妳？」里奧再問。
「沒有。」檸檬搖頭，「她說我姓懷特，她不想傷害我，只把我打暈。」
確實，大部分的第一代水果塔，都會念在阿道夫老師的恩情，對懷特禮遇有加，所以里奧沒有多想，就這麼相信檸檬的話。
「里奧。」
有人在叫他。里奧轉頭，看見傷痕累累、依舊行動自如的賴冰河，及前來與家人會合的賴梓威。賴梓威背著還在昏迷的賴梓柔。整個薩拉凱爾教，只剩他們三個倖存者。
「好久不見。」
賴冰河是雪檸的兄長，里奧不會無視他，而是向他道謝。賴冰河對檸檬的照顧是發自內心，還是另有目的，賴冰河毫無疑問是前者，里奧看得出來。
「她是因為擔心我，才跑來這麼危險的地方，你不要罵她。」
賴冰河竟然幫檸檬說話。他真的是好人──不只檸檬，頻道裡的羅笙也這麼說。
「人沒事就好。」里奧看著殘破的黑教堂，惋惜表示：「發生這樣的事，我很遺憾。」
「神與畜事先不知道嗎？」賴冰河雖然痛心，該問清楚的還是要問：「小約翰的屍體在黑教堂，是你們先發現，還是Platinum？」
聽到這個問題，檸檬的表情很心虛，但她被裡奧抱在懷裡，沒有人看見。
「最早發現屍體不見的，確實是宇維，他也懷疑過你們；但考量到雪檸，他不想把事情鬧大。」里奧的表情完全沒變，用平常的口氣說：「如果真是你們偷的，至少能私下警告賴霜原，把屍體還回去。」
賴冰河握拳，憤恨地問：「Platinum又為什麼知道？」
「……不清楚。」里奧搖頭，「四年前，自從史密斯馬戲團想偷第一代的屍體，白絃變得很敏感；只要被她抓到蛛絲馬跡，靠金允道和白石墨的技術，沒有他們查不到的事。」
「……。」
「記得謝照顏的下場嗎？」里奧又說：「十大家族現在的敵人，早就不是神與畜，是那個女人。」
虛實參半的謊言。里奧才剛說完，檸檬的頻道就傳來羅笙的聲音。
「不愧是父女，妳跟里奧都很會騙人。」
羅笙不在，檸檬能想像他不以為然的表情。
「讓妳發現小約翰的屍體，絕對是瘋帽設計好的。他們知道我姊姊會發飆，才想借刀殺人，利用姊姊處理掉薩拉凱爾。」
聽到羅笙的分析，檸檬反問：「你的意思是：宇維少爺早就知道小約翰在黑教堂？他憑什麼確定？」
「我不知道。」羅笙說：「提到第一代，大家都說我姊姊和李仲翔恐怖，但就我Knight隊長的經歷，瘋帽毫不遜色。除了里奧，沒有人知道瘋帽在想什麼，這很麻煩。」
確實，白絃和李仲翔雖然可怕，但知道他們在乎什麼，就能猜測他們的下一步；高宇維無法，他擅長在別人想不到的地方深謀遠慮，瘋帽的瘋癲之處就在這裡。
「冰河叔叔，我們之後怎麼辦？」
賴梓威背著妹妹。里奧刻意不提賴梓柔的事，賴梓威也不打算跟賴冰河說。這次事件，賴梓柔參與到什麼程度、扮演什麼角色，他會私下問清楚，不會讓賴冰河知道。
「Platinum不會讓世人知道真相，高宇維也不會。」
雖然無奈，賴冰河還是得告訴賴梓威：「黑教堂這次，八成會被捏造成地震。全世界的薩拉凱爾教徒，一定會幫助我們三個倖存者，之後的事我反而不擔心。」
看著受傷的賴梓柔，賴冰河看向里奧，跟他確認：「我們不能去希波克拉底的醫院，是嗎？」
里奧點頭，「善後的事我們會處理，包含你們的傷。」
賴冰河想說謝謝，卻說不出口，因為他救不回大家的命。現實令人難以接受，但賴梓威和賴梓柔都在，賴冰河不能逃避。他會繼承薩拉凱爾教，將一切整頓好、導回正軌，並等待沙利葉──改變世界的人出現。
「小舅舅……」
檸檬突然叫他。賴冰河知道，他的女兒賴梓綾，本質上已經死了，如今能被他稱作家人的，除了賴梓威兄妹，就只剩檸檬。
「回去吧，孩子。」
賴冰河走到里奧面前，跟檸檬說：「這裡沒什麼好回憶，妳可以回家了。」
「我……」
「要是哪天，妳想再喝一次無糖綠茶。」賴冰河伸手，摸摸檸檬的頭，「來D區，我會給妳準備一大罐。」
語畢，賴冰河的手離開檸檬的頭。收到尼可拉斯的命令，Knight的醫療團隊終於抵達。賴冰河和賴梓威招呼一聲，三人跟著醫療團隊，離開滿目瘡痍的黑教堂。
「我們也走吧。」
收到李博洋的訊息、在北棟大門會合，里奧抱著檸檬，往賴冰河的反方向走去。看著小舅舅的背影，檸檬原本想說什麼，最後還是作罷，縮到里奧懷裡。
「……爸比。」
「嗯？」
「這次任務結束，」檸檬抬頭，「我可以去旅行嗎？」
里奧微愣，「妳一個人？」
「嗯。」檸檬的聲音有氣無力，「發生很多事，我想一個人靜靜。」
「……。」
以父親的立場，里奧當然不想答應，但看檸檬的眼神、表情，她受到不小打擊，確實需要休息。
「我會跟宇維討論。」里奧說：「先睡吧，辛苦了。」
「嗯……」
檸檬閉上眼睛，同時，頻道裡的羅笙說：「他沒有答應。」
「也沒有拒絕。」檸檬保證：「他一定會的。」
羅笙不知道檸檬哪來的自信，但現階段，檸檬確實需要休息，所以他不跟檸檬爭論，直接離開頻道，檸檬也順利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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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1年3月6日，？？？，？？？
三天後，賴梓綾──小約翰來到高宇維的桃花林，發現樹下擺了張長桌。高宇維坐在一端，另一端的位子是空的，桌上有一壺紅茶，磚紅色的色澤，香氣四溢。
「真懷念。」
坐到高宇維為他準備的位子，小約翰念舊地說：「書蟲說，我們倆是『紅茶聯盟』，和他的『可樂共和國』是邦交國。」
「誰理他，我們早就斷交了。」
高宇維不以為然地說。小約翰輕輕笑著，聲音像春天的小鳥。
老朋友見面，還是這麼熟的朋友，高宇維今天心情不錯。雖然外表變了，但能說出「紅茶聯盟」的人，只有他的紅茶好夥伴。
「你見過艾莉絲了？」高宇維問，給自己倒了一杯。
「嗯，昨天去了。」小約翰回答：「畢竟第一次見面，沒有好好打招呼。」
李晴煬四人偷溜去卡洛爾大廈，高宇維並不意外。紙包不住火，何況是年輕人的好奇心。
「說起來，『艾莉絲』真是不可思議。」
兩手捧著茶杯，小約翰回想這兩次見面的差異，有感而發。
「好像我們年輕時很流行的，那叫什麼……前世記憶？」
「她本來就有夏悠的記憶，只是沒有夏悠的感情。」
高宇維一邊玩茶杯上的水珠，一邊跟小約翰解釋。
「就像看電影，你認得主角，知道故事在演什麼，但你是觀眾，不管電影怎麼演，都沒你的事。」高宇維說：「現在不一樣了。她想起自己是主角，電影的生離死別、喜怒哀樂，都是她的人生，從她對我們的稱呼就知道。」
「不過，」小約翰歪頭，「她這一世的記憶，沒有消失吧？」
「都還在，『艾莉絲』的記憶像積木，一層層堆疊。」
高宇維手掌交疊，做了個疊疊樂的手勢。
「我利用地震，讓她的情感和記憶、一層層疊起來，就是這樣。」
「原來如此。」小約翰提出關鍵：「所以現在，那兩人不是『獅鷲』和『紅心傑克』，是她的『系兒』和『仲翔』。」
「反過來也是。」高宇維吃著配茶用的小餅乾，「接下來，利用他們三人的共鳴，我的計畫就能成功。」
「真不愧是瘋帽，你好聰明。」
小約翰微笑。在桃花林裡，白色的她像童話故事的公主，行為舉止和一般女孩無異。高宇維見怪不怪，反正他記憶裡的小約翰，長相個性都不像男孩，這副模樣比較自在。
「瘋帽，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放下茶杯，小約翰雙手交疊，端莊地放在大腿上。淡粉色的眼裡滿是笑意，他問高宇維：
「我的身體，是你偷走的吧？」
「……。」
「聽說，攝影錄像沒拍到人，我的身體瞬間消失。」小約翰瞇眼，「雖然很奇怪，但如果能把時間暫停，這一點也不難，不是嗎？」
「……。」
高宇維沒有說話，灰色的眼睛盯著小約翰，兩人的氣氛也從悠閒，變成詭譎的對峙。
「把我的身體送給薩拉凱爾，利用安琪．懷特交換賴梓綾，再讓安琪發現我的身體，消息傳給Platinum。」
小約翰很冷靜，好像在說別人的故事，娓娓道來。
「你知道獅鷲不會坐視不管，她會親自處理，結果是──賴梓綾到手、安琪平安回來、薩拉凱爾教滅亡、夏悠被你喚醒、仲翔奪走晴煬的身體。」小約翰拍手，「瘋帽，你真的很聰明，這次是你贏了。」
「……。」
喝完一壺紅茶，時鐘「滴答！滴答！」一響，茶壺的紅茶全部回來，高宇維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最後一個沒有。」
他終於開口，間接承認：「晴煬把身體搶了回來，我也不知道原因。」
「呵。」
小約翰沒有生氣。人們說他善良，但在某些時刻，他的好脾氣反而弔詭，比如現在。
「作為報復，仲翔的事，我不會幫你喔。」小約翰聲名。
「打從一開始，你就不想幫吧？」
高宇維冷笑。他了解紅茶，也了解這位紅茶夥伴。
「仲翔會哭死。」高宇維反諷：「他這麼愛你。」
「錯了，不是他愛我，是我很愛他，仲翔不會介意的。」
小約翰端起茶杯，幸福一笑。
「『只有你可以這麼做。』我滿足他被愛的渴望，所以我能對他做任何事，仲翔一定可以理解。」小約翰又說：「我挺喜歡晴煬。他可以保護我，我對現狀感到滿足，仲翔不需要回來。」
「……。」
假如，高宇維跟陌生人介紹小約翰，他一定會說「他很善良」，這點千真萬確；但如果要第二句，高宇維會說「他很膽小」。除了用堅硬的水晶保護自己，小約翰擅長依附他人，依賴性很強。當年之所以受洗，也是相信神會保護自己。
一百年前，他的依附對象是李仲翔；一百年後，他遇見了李晴煬。既然李晴煬能保護他，自己對現狀感到滿足，李仲翔不回來也罷。小約翰活在自我滿足的價值觀，高宇維知道這點，所以他不反駁，只是警告：
「別給我添亂，其它我沒意見。」
「謝謝，你果然是明理的人，瘋帽。」
跟老朋友喝茶，也把事情說清楚，小約翰覺得今天值得紀念。既不與世界為伍，也不與自己為敵。小約翰深信：只要緩慢、堅定向前，他的人生將獨特且真實，自己也會成為最幸福、也最幸運的人。
「之後呢？」高宇維問小約翰：「你打算怎麼做？」
「當你的手下，以『賴梓綾』的身分活下去。」小約翰表示：「我想連同她的份，一起活下去。」
高宇維聳肩，懶得聽這些漂亮話。
「神與畜第六幹部──賴梓綾。」
如本人所願，高宇維用上位者的口氣叫她，並問：「稱呼呢？」
「沒問題。」
小約翰──賴梓綾離開位子，單膝跪在高宇維的椅子旁。她以心為基礎，期許自己是道暖暖的光；堅信總有一天，他會站在最亮的地方，成為自己渴望的模樣。
「願您被世界溫柔以待──」
「宇維少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