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妳好,陌生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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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8-04
  翌日,佐藤靜放學後,揹著書包單槍匹馬闖入石川智的父親──石川弘的工作地點,因為佐藤靜並沒見過他,並不知曉他的長相,所以她踏入大廳後,保全帶著友善的態度前來關切,她向保全表示自己是石川智的同學,撒了謊說石川智沒有到校上課,自己是來替他送作業和課堂筆記的,老師要她送到這裡由父親代為轉交。

  畢竟這裡與他們所就讀的小學也不過隔一條街,所以保全採信了佐藤靜的說法,原本說要代她轉交給石川弘,但是卻被佐藤靜給婉拒了,為了消彌保全的疑慮,佐藤靜可說是豁了出去,以不自然而僵硬的演技使出渾身解數又撒了一個謊──說自己喜歡石川智同學,所以想親眼看看他的父親是什麼樣子。

  為了應援小女生的純情愛戀,保全自然不會多加阻攔,反而親切友善地招待她坐在等候室的沙發上,表示若見到石川弘下樓會立刻替她攔住人。

  等候片刻,由電梯走出了一撥人,保全趕忙上前為他攔下了一名西裝筆挺、戴著眼鏡看上去有絲許嚴肅的中年男子,隨後便朝佐藤靜招手要她靠近,佐藤靜先向保全低頭致謝後,見保全離去,石川弘這才無奈地輕嘆一聲道:「唉……謝謝妳特意送過來,不過我……並不方便幫妳把作業轉交給阿智,可否麻煩妳直接送到家裡呢?」

  聽了這席話,佐藤靜心想自己猜測果然不錯──石川弘和家裡的關係果然尚未修復,所以石川智才仍然是那副模樣吧。

  抿著唇、佐藤靜垂首撫著胸口告訴自己必須鼓起勇氣,她深吸了一口氣後抬頭:「石川叔叔,關於這件事,我、不好意思,能……能請您借一步說話嗎?」

  見眼前的女孩欲言又止的模樣,石川弘猜測恐怕她的來意並非為兒子送來課堂筆記這麼單純,輕輕頷首:「跟我來吧。」




  領著佐藤靜來到公司附近的便利商店,他要小靜在外頭稍候片刻,不久,石川弘走出便利商店後手中多了兩顆熱騰騰的包子。

  「妳要甜的還是鹹的?」

  一瞬間,佐藤靜猶豫著是否該接下石川叔叔的好意,但她最後仍然決定選擇接受,畢竟現在臨近晚餐時間,若是自己拒絕對方的善意讓對方又多吃了顆包子導致晚餐吃不下,說不定反而是給人家造成困擾了。

  所以她略顯慌忚地答道:「甜、甜的。」

  「來,給妳。」

  「謝……謝謝石川叔叔。」

  「不好意思,妳家在哪個方向呢?如果和我家相反方向,就在這裡說可以嗎?」

  佐藤靜指向來時方向,石川弘無奈地微笑道:「真的是相反方向,對不起呢。」

  她搖了搖頭表示不要緊,隨後便向石川弘鞠躬說:「石、石川叔叔您好,我叫佐藤靜,是、是石川同學在佐藤美術教室的同學,在學校其實是和他在隔壁班,所以……對不起,欺騙了您。」

  「沒關係的,在公司的時候妳要借一步說話,我就猜到妳不是替他送作業和筆記的了,老實說,公司的人完全不清楚我的家庭狀況,所以如果妳是要說阿智的事,我還得感謝妳如此機靈選擇換個地點……我可是長達半年沒見過阿智了。」

  語畢,石川弘似是為了掩飾悲傷一般豪邁地咬了口肉包,抬頭望著染紅了的夕陽,畢竟這半年來只要想起自己的兩個孩子,他的心便隱隱作痛,一個孩子因他而死,另一個孩子當時怒目而視,那眼中的憤恨與嘴裡彷彿詛咒般指控的那句『殺人兇手』,他一輩子都忘不了……

  佐藤靜見石川弘如此,她也微微垂首咬了一小口豆沙包,抬眼覷著他的反應,一面思考究竟該從何說起才好。

  雖然在來見他之前,她已經在腦海中反覆思考演練許多次,該對石川智的父親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對方是個怎麼樣的人?如果是個自私到蠻不講理的人又該如何是好?

  想了很多,多得壓縮了她大量的睡眠時間,但最終得不出半個結論,而且越是思考,她發現只是徒增自己的不安、會讓她的決心受到影響,所以乾脆放棄思考,選擇直接行動。

  短暫的沉默讓氣氛變得有些尷尬,石川弘便率先開口問:「呃,佐藤同學,妳找我什麼事嗎?」

  「我、我是為了石川同學的事來見您的,唔……不好意思,我、我約略知曉您的家庭狀況,從半年前的事故之後……石川同學也不曾來過美術教室露面,與他相識這兩年多以來,他……他因為您的事,還有與弟弟聚少離多的問題,幾乎、幾乎不曾露過笑容……原本兩年間漸漸改善了,但是直到半年前的變故……這半年來我見到他,似乎……」

  雖然眼前的孩子說得隱晦,但是身為當事人的石川弘又如何不清楚她口中所指之事,他的臉色變得凝重,沉默了數秒才低喃:「……都是我的錯。」

  聽見石川弘的自責之語,佐藤靜立刻抬起頭、不由得聲音高了些:「我、我不是在指責叔叔您的不是!我、我……」

  向她投以苦澀的微笑,他以溫柔的言語安撫女孩:「我明白的,妳別緊張。」

  「……是。」

  「是嗎……妳明白我的家庭狀況啊,讓一個孩子知道這種事,還真是抬不起頭呢……」

  石川弘有些頹然地垂下雙肩,看得出他相當無力且沮喪,他望向佐藤靜問:「既然妳特地找我了,是有什麼話想說嗎?」

  下意識因緊張而抓著裙襬,佐藤靜微顫著唇瓣、鼓起勇氣抬首道:「我、我認為石川同學到現在……到現在半年過去,情況沒有改善,反而比起我初次見到他時還要糟糕,我認為……我認為這是石川叔叔造成的……」

  「……嗯,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是我對不起他們,這我心裡再明白不過。」

  被人當面指責果然相當不是滋味,彷彿心中的歉疚與傷痛頓時放大的千百倍,一刀一劃、淌血如注。

  「所以……所以我希望、希望石川叔叔可以好好面對石川同學……!」

  「……」

  佐藤靜的視線不再飄移,就連說出這番話時聲音都比平常要大一些,望著女孩澄澈的雙瞳,石川弘心底是有些震憾的,他這輩子沒料想過會被一個孩子當頭棒喝,他確實認為自己亟需一個人來打醒他、鞭策他面對,但是沒想到會是一個與兒子年齡相仿的孩子。

  那句『殺人兇手』就像紮在心上無法拔除的刺,讓石川弘裹足不前,所以基於身為人的自我保護機制,他也下意識地又選擇了逃避,蹙起眉頭輕輕搖首:「不,我……我沒臉見他,那孩子、那孩子說的沒錯,我……我就是害死他弟弟的殺人兇手,我沒有資格……」

  「叔叔,我……我年紀小,懂的事不多,但是、但是所謂解鈴還需繫鈴人,您既然清楚石川同學失去笑容是因為您的緣故,您……不認為自己該負起責任好好面對他嗎?至少我……我不希望再看見石川同學那個樣子,所以我才、我才會來拜託您的,因為就憑我是幫不了他的……!」

  「……」

  石川弘又何嘗不自知呢?自己因為害怕面對兒子血淋淋的指控而逃避了,他逃避了為人父應盡的責任,也逃避了他該對孩子致上的歉意,甚至是因為半年前失去了小兒子,才徹底清醒的他,如今想重返那個家庭盡身為人夫的責任全因自身的恐懼而逃避了。

  因為石川智那句宛如詛咒般的指控,攫在他心上揮之不去,每當想鼓起勇氣踏出腳步時,這句話又會纏繞他左右。

  最後,心底總是會有一股聲音告訴他──別白費力氣了,石川弘,承認吧,你就是殺死小樹的兇手,事到如今又想忝著臉回到那個家簡直是癡人說夢,回不去了。

  詛咒的話語如惡魔呢喃,總是輕易澆熄他燃起名為勇氣的火苗,所以如此在心中拉鉅了半年之久,卻仍裹足不前。

  見石川弘別過了頭,臉上滿是無奈悔恨,卻又無力的神色,佐藤靜明白光憑如此,是無法讓眼前這名心頭同樣受了創的大人前進的!

  她卸下書包,取出了自己的素描本遞至石川弘的手中。

  「叔叔,這、這是兩年來我觀察著石川同學所畫下的素描,畫得不是很好,但是……我想應該能傳達出石川同學的某些心理狀態。」

  石川弘接過素描本,翻閱著每張清楚標上日期、關於兒子的素描畫,像是透過女孩的畫布來認識這兩年多來被他所忽略的大兒子,無論是上課的模樣、繪畫的模樣,又或者是若有所思的模樣,都有其共通點──那深鎖於眉心的鬱鬱寡歡,連笑容都像戴上面具般令人心疼,陰鬱、暗沉,彷彿伴隨著他的每一天都是陰天、雨天,又或者是狂風暴雨。

  越是翻閱著,石川弘緊抿雙唇微微發顫著……這就是他的自私而給兒子帶來的傷害嗎?

  佐藤靜又取了畫筒,從中抽出一幅畫再遞予石川弘道:「這是石川同學在半年前最後一次到美術教室畫下的作品,請叔叔過目。」

  看著石川智的畫作,石川弘一顆心揪得難受,他很快就理解了畫面呈現的意義──他對當年僅有八歲和四歲的孩子都做了些什麼呢……?

  石川弘也到此時才完全理解,為什麼半年前小樹會悄悄離開那個家──那個他以為只要給足這個孩子充足的關懷與父愛,孩子就會因為年幼不記事而遺忘親生母親和兄長的家,他以為只要當時選擇的另一個女人也同樣愛著這個孩子,就能讓小樹遺忘一切他所造成的傷害……

  這是哪裡來的謬論?他是從何而來的自信?

  為什麼都生養了兩個孩子的他,還不清楚孩子其實不是不記事、不上心,只是不擅長表達、又無能為力這點呢……?

  佐藤靜忍耐著,皺緊眉頭不讓打轉在眼眶的酸楚化作淚滴,抓緊了書包的背帶開口:「請叔叔、請叔叔把屬於石川同學的光明還給他……!拜託、您了……!」

  緊抓著胸口,石川弘隱忍著自己的情緒,不讓自己在這個女孩眼前、公共場所之中情緒失控,他作了幾次深呼吸,緊蹙著眉向佐藤靜道:「……我、明白妳的意思了,請問……這兩樣東西可以給我嗎?」

  「是的,請叔叔收下。」

  「……謝謝妳,那個、佐藤同學,不好意思……可以請妳先離開嗎?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佐藤靜雖然擔心石川弘現在的狀況,但是還是選擇依從他的請求離去──如果他仔細思考過後,能好好選擇面對石川同學就好了。

  於是,她禮貌地躬身道:「是,那我先離開了,石川叔叔。」

  目送佐藤靜的背影離去,一側傳來便利商店大門開啟的聲音,石川弘抹了抹臉讓自己冷靜一些以免失態,這才快步離開。




  「……」

  男孩緊握雙拳,逼迫自己保持平靜,面無表情離開原地。




  自石川智離開美術教室已將近一年,打從佐藤靜與石川弘談過以後,她依舊只能在學校悄然觀察石川智的神色,兩人依舊不曾有過交談,只維持禮貌性的點頭問候。

  不過……是自己許久不曾與他接觸,對他的感覺已經變得陌生了,還是他真的有所改變了呢?

  臉上的笑容,似乎多了幾分真心,看上去讓人不那麼難受了。

  現在的他,合襯的是晴時多雲偶陣雨的天氣吧,不完全的明亮開朗,卻也不是令人窒悶的陰雷雨。

  女孩心上的大石總算減輕了重量,但是總不免會想──說好會回來的,那又是什麼時候呢?

  她不要石川智的感激與回報,只希望他能在自己面前真真切切地露出笑顏,就站在她眼前、只屬於自己的笑容,哪怕僅有一瞬。

  其實,佐藤靜也問過自己,為什麼要對這個隔壁班、又許久不曾交談過的男孩這麼上心呢?

  只是單純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感覺,就會讓人不自覺地一直想起他嗎?

  想和他分享喜悅、想著他現在做什麼事、想和他一起聊天、想知道他正在想些什麼……想問他,現在過得好嗎。

  每每一思及此,佐藤靜便覺心頭有些落寞,她不明白,為什麼這一年來彼此會連一句對話都無法構成。

  彷彿又陷入了當初曾讓自己兩難的漩渦之中──是該維持現狀、不過分急躁而保持距離呢?還是應該勇敢踏步向前呢?

  ……會不會給他造成困擾呢?

  也許女孩早就將所有勇氣都奉獻在為了男孩的笑容而付出的行動上了。

  所以,日復一日,她每日的選擇便是站在原地、靜靜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