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文字的新生活與變故
本章節 10332 字
更新於: 2018-09-22
「低頭呀,俯首喲,戴上冠冕。」
伊芙坐在石鑿的座椅上,石椅雕琢華美,冰寒刺骨。鮮紅的荊棘盤繞在身上,棘刺深深陷入肉裡,血液流出,與荊棘交織成細緻的花紋。
吟詠聲從上方降下,灼熱的撒在伊芙的肌膚上。從迴音聽起來,這裡是一個巨大的石窟,但是伊芙看不見任何出口。
「低頭呀,俯首喲,慈悲冠冕。為妳戴上哀戚的寶冠。」
穿著斗篷的赤腳童子圍繞伊芙舞蹈,動作與四周的火光顫動相輝映。儘管火把劇烈燃燒,伊芙還是冷得發抖,而且動彈不得。
「環抱呀,輕撫喲,孵育龍卵。」
等等,這聲音聽起來很熟悉。伊芙出聲問:「子晴?」
子晴是幾個月前伊芙從處理場收留的孩子。當時魯爾達殉職並不是由伊芙遞補班長職務,而是由本部調派,大概是因為出身關係吧?魯爾達的父母也不是單純平民。多虧如此,伊芙才能順利的調用關於招募嚮導的情報。
後來接任的班長不同意收留弱小的隊員,也恨不得把凱西和沃岡踢出隊伍。無奈他們兩人紀錄良好,甚至可以說太好了,沒有充足理由可以辭退。伊芙因為害怕發生類似的狀況,所以一直有意識的給兩人表現機會。凱西對於伊芙的先見之明佩服的五體投地,套一句他的說法:「讚嘆伊芙小姐!」
總之子晴活了下來。但沒有工作,兩人分吃一人薪俸,卯食寅糧,四處商借也到了極限。不就是一口飯嗎?怎麼會這麼難?不得已伊芙投靠帕斯卡上將,子晴就做為家眷和伊芙住在一起。帕斯卡二話不說分了一間原本是倉庫的小房間給伊芙。
伊芙和子晴現在應該安全的待在移動要塞當中才對。
迴盪的聲音讓伊芙感到暈眩,世界好像隨著童子們的舞蹈旋轉。頭很暈,視線卻離不開。童子們的舞蹈有一種魔性,讓人不得不看。
「環抱呀,輕撫喲,重生龍子。為妳生養災厄的巨龍。」
子晴手持金冠從黑暗中走出來,形象黯淡,像是經過金冠的光澤照射才凝聚成形。
她腳步輕點地面,幾乎就漂浮在空中。童子停下舞步,列隊歡迎。
子晴手中的金冠雕琢繁複,華美異常,純金寶冠鑲嵌紅色石榴石,更顯造型典雅高貴。相較之下,石椅的飾紋俗不可耐。
金冠上的圖騰是盤繞的蛇形與鱗片,不對,那是失落的獸,已經滅絕的龍的形象。
「子晴,怎麼回事?」
「可愛的妳降生於世,而我將妳孵育。」
子晴為伊芙戴上金冠,並輕輕的親吻她的額頭。伊芙感受到金冠的重量而低下視線,額頭上的荊棘受到壓迫刺入皮膚,鮮血流入雙眼。突然之間一股惡臭撲鼻,伊芙勉強睜開眼睛,猛然看見子晴搭在她肩膀上的雙臂出現孔洞、流出膿水。子晴笑著,但是蛆從漆黑的眼窩和鼻孔中流出來。
她正在腐敗。
「伊芙,妳臉色怎麼這麼差?昨天沒有睡好嗎?」
走過伊芙背後的壯碩男人遞了一杯熱飲給她,將她從昨晚的夢境拉回現實。他們現在在高階軍官的休息室兼辦公室裡。帕斯卡最後給伊芙的職位是司令書記,但全軍就她一個文官,所以在軍官的休息室當中作業。
事實上,就算沒有文官還是會有文書作業。負責的軍官叫苦連天,畢竟識字的人就這麼幾個。伊芙來了之後接下大部分的工作,真的幫了大忙。
「對,好像做了惡夢,不過醒來就忘記了。」伊芙撒了個小謊,說完吐吐舌頭。
「一定是因為今天要開始肉類補給任務吧?在原本的工作之外還要負責這個,辛苦小娃兒了。」
坐在後頭留著山羊鬍目光凜凜的消瘦老頭加入話題,雖然伊芙有那麼一瞬間以為他是狼,但老頭確實是山羊沒錯。
「哇,維勒爺爺很貼心呢。」一個年輕小子懶散的抱著椅背,調侃維勒老頭搭訕年輕的伊芙。
「那是人家真的幫了很多忙。如果你小子識字,人家還需要這麼辛苦嗎?」
「這一個月看妳忙得焦頭爛額,大家都怕妳累壞了。」壯碩的男人說:「是說也沒有必要把所有工作都攬到身上,在這裡有什麼事大家都可以幫忙。」
「講那麼好聽,達摩拉也不識字吧?」年輕小子諷刺壯碩的男人想要做口頭人情,他說:「你又幫不上忙,叫人家交什麼工作給你?」
「不過把事情都丟給小娃兒,確實是有些過意不去。」
「維勒先生不會啦,就是為了處理這些事情,帕斯卡大人才找我來的。」
「欸?這次我們連負責的班是伊芙妹妹以前待的班嗎?」褐色長髮高額頭、帶眼鏡的姐姐湊過來。在場的人都是第零連的軍官,算是帕斯卡的直屬部隊。這個房間雖然不大,還是分配了很多人。移動型要塞就是這樣,什麼不缺,最缺空間。
「對,剛好是這樣。」
「是帕斯卡大人的意思吧?就要伊芙安心。」
「帕斯卡那傢伙有這樣的心思嗎?」年輕小子反駁達摩拉。達摩拉不悅的說:「喂,注意你的用詞。」
「別那麼認真啊。」
「妳不用擔心啦。」大姐姐不理他們,自顧自的數手指點名:「這次出任務的人實際上都比外表看起來可靠多了。瓦諾弟弟是銀背大猩猩,亞維斯小弟是熊,樂西小妹是劍羚,都是很強健的族群呢。」
「小樂不是很好相處啊。」年輕小子抱怨。樂西年紀跟他差不多,但根本不搭理他,動不動就揍得他青一塊、紫一塊。嘴巴上也不留情。順帶一提,年輕小子也是劍羚。
維勒點評樂西的性格:「樂西那娃兒性情火爆,重要時刻還是分得出事情輕重的。」
「樂西平日對妳是有點刻薄沒錯,但是任務歸任務,倒是不用擔心她亂搞。」
「我倒覺得小樂已經超過刻薄的程度了哪。」看來年輕小子和達摩拉合不來,不管怎樣都要唱反調。但是戴眼鏡的大姐姐也說:「我也覺得樂西小妹有點過分。上次聽到她說伊芙妹妹是僥倖的禿鷹,我就很生氣!」
「唉,禿鷹都滅族這麼久了,還要歧視人家,那娃兒喲。」
「維勒爺爺,重點不是在那裡吧?」年輕的小子抱頭大喊,接著說:「而且他們沒有滅族,只是受到舊帝國列管、列管!」
「哈哈,她說那些,我沒有關係啦。」
「而且伊芙妹妹明明就是為了家人才接受封官的吧?」大姐姐無視維勒的冷笑話還有伊芙的發言,繼續說:「我有聽到關於綠髮姑娘的傳聞喔。」
「綠髮姑娘?原來『拒絕帕斯卡求愛的高嶺之花』就是妳喔?」年輕小子大笑。
「不要說了啦,很難為情。」
「思科小弟,那是哪個版本的故事?我也要聽。」大姐姐最喜歡八卦故事了,而且版本越多越好。真實性是最不重要的。
「艾瑪,妳的民間傳說集整理好了嗎?」達摩拉取笑艾瑪姐姐,這大概是他能講出最輕浮的話了。維勒捻了捻鬍子說:「民間傳說故事集嗎?我年輕的時也寫過,可以借妳參考看看。」
「維勒爺爺不要鼓勵她啊!」思科小子崩潰大喊。
「維勒老弟,這確實是個好主意,不過通俗愛情故事好像更好。」艾瑪推推眼鏡,她居然認真的在考慮這件事。伊芙驚訝的說:「咦?姐姐叫維勒先生老弟?」
「伊芙不知道嗎?艾瑪是大象,所以看起來比較年輕。」思科小子抱著椅背科科笑,沒有繼續說下去。
「思科小弟,再說就要你好看!伊芙妹妹,妳還是叫我姐姐就好,不用在意禮數。」
「這不是禮數的問題吧?」思科吐槽,大家都笑了。
突然走廊傳來騷亂的聲音,門「碰!」的一聲被撞開。一個紅髮的女人衝進來,第一件事就是揪起伊芙的領口,把她舉到空中。這裡的人平均都比伊芙高一個頭以上,這麼做輕而易舉。
紅髮女人大喊:「妳這個禿鷹混蛋!」遲一步追來的兩個醫護兵站在後方手足無措。
艾瑪看情況不對,趕緊把伊芙搶過來抱在懷中,說:「樂西小妹,妳幹什麼?」
仔細觀察才發現,樂西紅髮蓬亂,臉上都是擦傷,加上原本的雀斑,看起來更是灰頭土臉。可怕的是樂西整支左手臂都不見了,傷口緊急包紮後還滲著血。她大喊:「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
「樂西,冷靜一點。」達摩拉扶著搖搖晃晃的樂西。剛剛她一個踉蹌,差點跪倒在地。
「冷靜什麼?亞維斯瞬間就死了!連獸化都沒有。瓦諾要我快走,但即使變成猩猩,也只是被壓著打。」樂西抬頭瞪著伊芙,牙齒咬得都要碎掉了,她說:「妳是放著同伴去死才逃回來的吧?我就知道,難怪一點事都沒有。妳這個騙子,啃食屍體的禿鷹!不祥的妖女!」
「我是什麼不重要。我說,達西先生呢?還有沃岡小姐呢?」伊芙推開艾瑪,站到樂西前面,眼神很不安,看起來快要哭出來了。
「誰?」
「妳的隊員啊,補給隊的隊員,他們怎麼了?」
「我不知道,我們離開隊伍去找樹妖,然後就變成這樣。」
「他們怎麼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一直跑。」
「所以妳就把他們放在那裡?他們人呢?告訴我!」伊芙的聲音顫抖的很厲害。
「我不知道。」
樂西的眼神開始閃爍,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把一大隊人拋在後頭。這一跑,樂西拋開了勇氣,拋開了責任,也拋開了身為戰士的榮譽。更糟的是,樂西拋開了十數人的性命,這些指望著她的保護來活命的人的性命。
「所以妳逃走了,自顧自的逃走了。妳怎麼敢!」伊芙緊握雙拳,兩道淚水流過臉頰。比起四周的人,她真的很嬌小。伊芙說:「妳看見了吧?他們就這麼小,妳怎麼忍心自己一個人逃走?」
「我沒有想到。」
「沒有想到?那妳嘲笑他們的時候怎麼不會沒有想到?哈!」伊芙諷刺的笑了一聲,這個語調的轉變讓在場所有的人聽得心頭發寒。伊芙繼續說:「喔,我高貴的樂西喲。每天搖搖尾巴,讓大家奉承妳那顆紅色的小腦袋。妳還會做其他的事嗎?」
「伊芙妹妹!」
所有的努力都徒勞無功,好疲倦。這不知道是第幾次了,幫沒用的貴公子帶隊、跟位高權重的廢物周旋、安撫高傲驕縱的軍官,一切的一切,卻是換來這樣的結果。在伊芙的心中,憐憫帶來悲傷,悲傷生成憤怒,憤怒引發仇恨。她知道仇恨結束之後只有無力。但伊芙無法控制自己,她一定要說出來,她受不了了。
「真是美麗的紅髮啊,妳的榮譽一定與妳的髮色相稱!」伊芙的語調越來越誇張,眼淚不斷流出來。誰可以幫幫我?我好疲倦,快要受不了了。淚水阻絕視線,哭泣打斷聽覺,此時伊芙在這個小房間裡孤身一人,在這個世界上孤身一人。
只剩她一人而已。
伊芙已經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也無法控制自己將要說出的話語。不!不要!拜託不要說!她心裡在吶喊,但是嘴巴毫不理會。她說:「這漂亮的毛皮是從那裡剝下來的?」
不要再說了!誰可以幫幫我!
「是從妳的野獸母親身上剝下來的嗎?」
清脆的響聲讓室內安靜下來。
樂西呼了伊芙一巴掌,不可置信的看著她,然後衝出房間。
「思科小子,把那娃兒追回來!要她去給帕斯卡大人報告!」思科聽到維勒的聲音才回過神來,應了一聲追出去。兩名醫護兵也趕緊跟上。
「伊芙妹妹。」
艾瑪輕抱伊芙,想要安撫她。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動物都能獸化,或化為人形。他們能自由的決定用哪一種形態生活,並隨時轉換。是不是人形並不打緊,只怕失去意識或陷入瘋狂。生命若欠缺思考的能力,就只是純粹的野獸。
對他們來說,這樣的野獸還不如樹妖。樹妖由無意識到有意識,是生命的上升;野獸則是瘋狂的墮落。一個家族中出現一隻野獸都是重大的恥辱,通常會由族人依家規正法,埋葬不能被接受的醜聞。
十年前原本叱吒風雲的紅毛劍羚家族因為不明原因陷入瘋狂的災難,很多族人發瘋後變成野獸。這個事件震撼了整個帝國,皇帝組織討伐隊屠殺紅毛劍羚,以消除人民對於瘋狂擴散的不安。而樂西是那次征伐唯一的生還者。
伊芙的話已經超出常人可以接受的範圍了,但艾瑪只是輕抱她,沒說什麼。艾瑪能理解昔日同伴全部死去的消息是多麼令人絕望。
伊芙推開艾瑪的手,不發一語地離開。
「伊芙,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咦,妳哭過嗎?」
子晴坐在床沿,正就著書桌練習寫字。房間很小但還算舒適。之前當作倉庫的時候用木板將窗戶釘起來,所以很悶。木板拆開通風之後就好了。
「沒事,只是身體有些不舒服。所以暫時回來休息一下。哇,寫這麼多?」伊芙將桌邊的紙堆拿起來,一張一張確認子晴練習寫字的成果。看到這份量,伊芙說:「委屈妳了,整天只能待在這裡很無聊吧?下次有空帶妳出去散步。」
「不會喔,哥哥姐姐們常常來陪我玩呢。倒是妳比較忙。」
「對不起,還要妳在他們面前叫我姐姐。」伊芙想要道歉的部分是他們這個變態集團把子晴的家人都抓來吃掉,還要子晴跟她住在一起玩家人遊戲。
「我本來就沒有爸爸媽媽,住在阿姨家也是一個人,還好有沂祐陪我。」沂祐是在處理場保護子晴的老鷹男孩。子晴提到過去的家庭生活,停頓一下,卻沒有繼續深入,只是說:「跟伊芙住在一起就像多了一個姐姐一樣,我很開心呢。只是伊芙不讓我叫姐姐,所以感覺有點距離。」
「有點距離?」
「我好像第一次跟姐姐提到家人的事。再這樣下去姐姐會很孤單的,我不要這樣。凱西先生說伊芙姐姐是天使,但就算是天使也會受不了孤單的喔。」
「什麼天使啊?不要聽凱西先生亂說。」說到凱西先生,伊芙又是一陣難過。
「哈哈,姐姐就是天使喔,我感覺得出來。對了,姐姐給我唸一段故事好不好?」
子晴把厚重的翻頁書放到腿上。剛剛伊芙進來的時候,子晴正好在抄寫書裡的內容。這本書的書封是木頭裝訂,內頁手抄詩文附在華麗的彩繪插圖旁邊。蠻奇怪的,注重空間運用的手抄書竟然圖多於文字。
「嗯?之前不是唸過了嗎?」
「可是剛剛讀了半天還是不知道有沒有唸對。」
「那這樣好了,妳唸給我聽。」
子晴將書向前翻幾頁,是一張跨頁插畫。圖的左邊最上面寫著標題:「第三夜。」圖中上下兩個圓形夾著一隻大象。上面的圓圈當中繪有星盤,而下面的圓圈中則描繪著各個大陸的形狀。
「又是這個故事啊?」
「我比較喜歡這個,其他的都好奇怪。」子晴無奈的笑了一下,神韻看起來跟伊芙很像,不知道是因為一起生活久了,還是故意揣摩伊芙的表情。子晴開始朗讀:「『第三夜。』」
「我覺得整本書都很奇怪,妳到底是從那裡翻出來的?」伊芙翻看書的封面與內頁,想找看有沒有類似筆記或者是簽名的東西。因為這個房間原本是堆滿箱子的倉庫。伊芙沒有一個一個箱子打開來看,不知道這本書是不是原本就在房間裡。
「很奇怪對吧?這是帕斯卡先生給我的。」子晴模仿帕斯卡撥劉海,她說:「帕斯卡先生說:『小淑女怎麼能不會讀書呢?哥哥這本書借妳吧。』他好像只有這本書插圖比較多,所以拿給我。」
「這種年紀居然自稱哥哥,那傢伙也不簡單。」
「那我繼續喔。」她們兩個笑了一下。子晴唸:「『第二夜的結束是第三天的黎明。天空和地面依舊相連在一起,萬物沒有界線,生靈全為一體。』嗯,什麼是生靈?」
「上次不是說過了?就是植物啊,人啊,通稱所有的生命。」
「『遠古的巨象撐開天地,為世間區分上下。上面是天空和星子,下面是大地與河流。標記依巨象的四肢取得各自的方位,星體由巨象的身體圈劃所屬的時間。』」唸完這一段,子晴嘟起嘴唇,說:「每個單字都認識,可是加起來就是看不懂。」
「知道單字的意思就好了,這應該是某個古代族群流傳的創世神話吧?」
「所以是亂寫的嗎?」
「這個問題太難了,我沒辦法回答。」這次換伊芙搔搔頭,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們是真的相信如此?還是心靈聚在一起,自然而然就會說出這樣的故事呢?伊芙實在是不清楚。她說:「繼續吧。」
「『生命在巨象的懷抱中孕育,最終他們得知自己的名字。』姐姐我問妳哦,被大象擁抱是什麼感覺?」
「咦?就很大,很可靠,覺得很安心。」伊芙以為子晴會問:「巨象是從哪裡來的?」但是顯然她們關注的重點不一樣。她努力回想今天艾瑪做的事,同時避免想起其他的部份,不然又要開始難過。伊芙說:「然後比想像中柔軟很多,又很溫暖。是那種睡覺的時候會想抱著的感覺。總之很舒服。」
「哇,想到大象的擁抱這麼感動嗎?」子晴幫伊芙擦去淚水,笑說:「我下次也要叫艾瑪抱抱我。」
直到子晴的手碰到臉頰,伊芙才發現自己在哭,她趕緊說:「原來只有我不知道艾瑪是大象嗎?」
「姐姐跟大家太不熟了啦,這樣不行。」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伊芙怕會被追問今天發生的事,就催促子晴接著唸。她說:「我以後會注意的。」
「『草原上獅子和姐妹同住;河道裡河狸與家人同住;森林中狼群與兄弟同住;灌叢裡麻雀與宗族同住。所有的地方都有生物,所有的生物都有歸宿。只有一顆蛋獨身立於荒原之中,再無相似之物。』」子晴頓了頓,繼續唸:「『身著紅衣的女孩跨過丘陵,攀過高山,偶然來到世界的中心,偶然來到貧瘠的荒原。』好奇怪喔,書上沒有說女孩是什麼。」
「不會奇怪喔,女孩就是女孩,不是其他的什麼。」伊芙好像知道子晴的煩惱,但伊芙沒有直接提出來。
「可是姐姐妳是壁虎,凱西先生是草原犬鼠,沃岡小姐是草原狼。紅衣女孩一定是什麼吧?」
「我問妳喔,妳是不是沒有獸化過,所以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動物?」
聽到這個問題,子晴沈默了一下,她說:「嗯,以前試過很多次,沂祐也一直想要教我,可是都沒有成功。而且沒有人認識爸爸媽媽,所以沒有人知道我是什麼。我知道這樣很奇怪,可是真的沒有辦法。」
「一點都不會奇怪喔。」
「真的嗎?可是隔壁村的小孩都會變身。他們說我一定是怪物,所以才不能變。」
「如果妳可以答應我以後不要再煩惱這個,我就跟妳說一個秘密。」
「知道了就可以變身嗎?」
「不是啦。」伊芙笑了,她說:「我不是壁虎。」
「咦?」子晴沒有反應過來。伊芙笑著將食指點在嘴唇前面,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她說:「因為沒有人會叫我變身成派不上用場的壁虎,所以我就說我是壁虎。」
「那姐姐妳?」
「嗯,我不會變身,我就是我。所以妳也只是妳,不用是其他的什麼。當然以後也可以找個自己喜歡的族類,別人問的時候回答就比較方便。」
子晴突然全身放鬆下來,然後開始哭。雖然伊芙很高興子晴可以勇敢面對這個問題,但反應好像不太對,她問:「怎麼了?別哭啊。」
「我覺得壁虎很可怕,所以一直擔心姐姐會不會在睡覺的時候變身,每天都睡不好。每次張開眼睛就像在擲骰子一樣,不知道會抽到天使還是巫婆,真的很害怕。」子晴已經哭到抽鼻子了,她說:「我一直在想姐姐這麼漂亮為什麼會是壁虎。真的好喜歡姐姐但是又覺得好害怕。每天都好煩惱。」
哎呦,這孩子腦袋的構造真的跟別人長得不一樣,重點在這裡嗎?不過伊芙說:「為什麼啊?壁虎很可愛啊。」
「只有凱西先生會覺得可愛啦。可怕得要死,用舌頭舔眼睛什麼的。」
「妳再說壁虎的壞話我就給妳癢癢喔。咕嘰咕嘰咕嘰。」伊芙開始給子晴搔癢,弄得她又哭又笑。伊芙說:「好啦,關於變身沒事囉?」
「所以姐姐真的不會變身嗎?」
「不會。」
「不會變身真的不奇怪?」
「不奇怪。妳還要繼續唸嗎?」伊芙幫子晴把眼淚擦乾,也把自己的眼淚擦乾,她剛剛又想起凱西先生。看著子晴的笑容,感覺兩人的距離好像更近一些。是子晴故意的嗎?伊芙內心對於發展親密關係的恐懼不禁讓她這樣想。
「要,還要。」她們兩個在「咕嘰咕嘰」的時候不小心把書闔上了,子晴將書翻回剛剛唸到的頁數。她繼續唸:「『走得累了,就依靠在巨石上;走得累了,依靠在如同巨石的龍卵上,獨立於天地的蛋上。』」
「『可憐的獅子在黑暗中顫抖,蛋這樣說。』我一直覺得蛋會說話很奇怪。」子晴小小的抱怨了故事的走向。
「故事嘛。再說其他故事更奇怪。」其實這個故事沒有好到哪裡去,伊芙就是因為跟子晴一起看這個故事,昨天才會做這麼奇怪的夢。
「『於是女孩就給獅子透亮的眼睛,獅子不再懼怕黑暗。他們送給女孩一朵白色的花。』」
「『可憐的河狸在水流中漂泊,蛋這樣說。於是女孩就教河狸建造水庫,河狸定居下來。他們送女孩一朵黑色的花。』」
「『可憐的狼群在原野中失散,蛋這樣說。於是女孩就教狼群呼叫,狼與兄弟團圓。他們送女孩一朵綠色的花。』」
「『可憐的麻雀在灌叢中攀爬,蛋這樣說。於是女孩給麻雀翅膀,麻雀在枝條間自由穿梭。他們送給女孩一朵紅色的花。』」
「『女孩從耳朵上取下一朵金色的花。一共就有五朵。』原來女孩耳朵上帶了一朵花啊,之前幹麻不講?」子晴真的對故事的走向很有意見,她說:「不過快到我喜歡的地方了。『用五色的花朵編織花冠,女孩依偎在蛋旁歌唱。』」
「『低頭呀,俯首喲,戴上冠冕。低頭呀,俯首喲,慈悲冠冕。為妳戴上哀戚的寶冠。』」
伊芙心中一驚,突然覺得叫子晴唸故事是個爛主意。子晴的語調跟夢中的吟詠聲一模一樣。真是不祥的夢,不祥的故事。伊芙抱著子晴,下巴擱在子晴的肩膀上。子晴說:「姐姐怎麼了嗎?」
「沒事,妳繼續吧。」
「『環抱呀,輕撫喲,孵育龍卵。環抱呀,輕撫喲,重生龍子。為妳生養災厄的巨龍。』」
「『可愛的妳降生於世,而我將妳孵育。五色的花冠落在蛋上。巨龍破殼而出。』」
「龍孵化出來之後好像個性變得不太一樣。」伊芙說,她們昨天就看過這個故事,所以知道之後的情節。但子晴說:「不過我覺得不衝突喔。要說是同一個人,我是相信的。」
伊芙看著子晴點點頭,發出「這樣啊」的哼聲。子晴繼續唸:「『巨龍餓了,吃掉狼群;巨龍餓了,吃掉獅群;巨龍餓了,吃掉河狸;巨龍餓了,吃掉雀群。噬盡世間生靈,巨龍依舊飢餓。』」
「『於是巨龍啃食西方的象腳,月亮墜落地面,群山斷裂;於是巨龍啃食北方的象腳,星子墜落地面,烈火燎原;於是巨龍啃食東方的象腳,太陽墜落地面,蒸乾湖海;於是巨龍啃食南方的象腳,雲朵墜落地面,填平深壑;噬盡世間形體,巨龍依舊飢餓。』」
「『於是巨龍將女孩撕碎,終而飽足的蟄伏。獨存於天地之間,就像最初那樣。』」
這是這個故事最最不祥的地方,但敘述的筆調如此平靜,這樣的對比讓伊芙想起樹妖的花朵。
子晴沒有在這裡多做停留,繼續唸:「『天空和地面相連在一起,萬物沒有界線,生靈全為一體。世界迎來第三夜。』結束了。」子晴伸展身體,舒了一口氣。
「看第二次還是覺得很難過。」
「姐姐不喜歡嗎?我還要姐姐跟我一起看,對不起。」
「我沒有不喜歡啦,只是覺得巨龍很孤單。」
「姐姐終於知道孤單的可怕了。」
「不要再提這件事了,饒了我吧。」
敲門聲。聲音很輕,間隔也很零落,看來敲門的人有點猶豫。伊芙說:「誰?」
沒有人答話。子晴想去應門,但伊芙輕壓她的肩膀,自己起身走到門旁,細細的開一條門縫。
紅髮。
伊芙看到樂西就想把門關起來,但是門馬上被扳住,對方力氣很大。維勒說:「伊芙娃兒。」
看來樂西是被押著來的。伊芙打開門,發現所有人都來了,除了艾瑪。伊芙說:「怎麼了?」
「我有些話想跟妳說。」樂西很不自在。長這麼大的一個人表現得扭扭捏捏,看著很不舒服。
「那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子晴在這裡。」
「就在這說吧。我沒關係的。」子晴拉拉伊芙的衣角,她說:「跟凱西先生有關的事對吧?姐姐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一看就知道了。」
「今天的事我很抱歉,不對,一直以來這樣對妳我很抱歉。」在伊芙還沒有反對子晴之前,樂西就開口了。以她高傲的性格可以講出這樣的話,倒是讓伊芙刮目相看。樂西說:「很遺憾妳失去了朋友,但是亞維斯和瓦諾是我的朋友,也是妳的朋友。亞維斯和瓦諾都死了,我也斷了一隻手。天啊,我在說什麼?」
「我知道妳要說什麼,失去亞維斯和瓦諾我也很難過,我知道你們盡力了。」
「不是,我不是要找藉口。」樂西激動的擺手否認,她說:「我是想說我把自己的失敗遷怒到妳身上,很對不起。希望妳能接受我的道歉。相對的,我也希望妳可以收回關於我和我母親的那些話。」
「我接受妳的道歉,但是說過的話不能收回。如果要我改變我對妳和妳家族的評價,就要付出相對的行動。在此之前,任何的話都是多餘的。」
「妳這個傢伙!」
「樂西娃兒,好了!」看到樂西又要動手動腳,維勒出面調停。他說:「伊芙娃兒的意思是說之前的事情都一筆勾銷,大家重新做朋友。我看這件事已經有了好的結果,今天就這樣吧。」
「各位弟弟妹妹,帕斯卡大人安排的嚮導配置奏效了,我剛剛已經鎖定內鬼的身分。我們沒有懷疑錯人。」
艾瑪走過來,看來她沒有在場是因為忙著整理情報和分析資料。出發之前,帕斯卡將可疑管道招募進來的嚮導,各挑一個配在自己部隊負責護衛的班裡。這樣哪些班出事,就知道知道哪個管道有問題。
「艾瑪等等,伊芙還不知道這件事。」
達摩拉阻止艾瑪繼續說,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達摩拉的這句話只是火上加油,越弄越糟。雖然伊芙負責規劃肉類補給任務的實行細節。包括補給部隊三個連將近二十個班的戰鬥員配置、補給路線規劃,甚至是出發時間都由伊芙負責統整。但事實上,伊芙卻是對整個任務的真正目的認識最少的人。
三百個忠心士兵換一個背叛者,才是這個任務的真正標的。今天的災難,是任務開始就註定發生的情節。
所有的努力都徒勞無功,好疲倦。
「補給部隊只是棄子而已。」伊芙跌坐在牆角,將臉埋到大腿中。她低聲的說:「每個都人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裡。還開心地送他們去死,興高采烈地送他們去死。啊,我殺了他們,是我殺了他們。」
「伊芙妹妹,不是這樣的。」看到伊芙反應這麼激烈,艾瑪才知道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她想要安撫伊芙,但伊芙大叫:「走開!都走開!」
伊芙只是哭。
看到大家都不知所措,子晴把所有人趕回去。狹窄的走廊剩下她們兩個人。子晴坐到伊芙旁邊,輕輕的靠著她。子晴說:「哭吧,姐姐這麼努力,一定很累了。姐姐就好好的哭,我在這裡陪妳。」
纖細而溫柔的哼聲就好像從空中降下來,像在夢中那樣。但這次撒下的聲音溫暖而柔軟。子晴的體溫傳過來,這個世界上終於有一個人了。伊芙哭得累了,逐漸安靜下來。渾渾睡去,意識朦朧之際,伊芙隱約聽見了歌聲:
『可愛的妳降生於世,而我將妳孵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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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家覺得喜歡,還請多多推薦和收藏──!
嘗試了在故事中讓角色和讀者一起閱讀長篇文本,有點J. J.亞伯拉罕的《S.》裡的角色閱讀虛構作品《希修斯之船》的味道(當然沒這麼厲害)。寫起來很開心,但短時間之內大概沒辦法再做這種事了(倒)。
這次伊芙遇上難以承受的打擊,不過這個打擊該不該成立是本作的核心問題。伊芙該為這件事負責嗎?事前知情的那些人又如何呢?
答案或許就在〈第三夜〉的詩文之中。
下回,新任務與魯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