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3

　　「啊啊……聽說是吞安眠藥自殺的。」
　　「真可憐，孩子還沒成年呢……」
　　「唉，人生有很多路可走，為何要這樣想不開？」
　　靈堂外，多年來不曾見面的遠親因為一同電話前來弔唁，結束後便在階梯下圍成小圈圈討論，聊得忘我的她們絲毫沒有察覺，一抹黑色倩影從身側幽幽閃過。
　　漆黑裝束掩蓋了少女天真爛漫的氣息，孟子菁的步伐輕盈如貓，來去之間沒留下絲毫蹤跡，比起妖怪，現在的她更像是一抹輕淡如煙的幽魂。
　　她輕手輕腳的來到僻靜角落，正如料想，這建築物間狹窄的小巷被屋簷的陰影所覆蓋，一般人根本不會多加留心，她也能在不被打擾的情況下完成最後的任務。
　　拜託……讓我再見他一面……一下下就好！
　　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回想起前幾日跪在孟子瑒腳邊苦苦哀求的自己，有生以來，她第一次讓自己處在如此卑微的姿態。
　　就在孟子菁將沈母的夢境強行吞下的隔天，惡耗透過孟子瑒傳來，沈母在韓璀冽離家上學後不到一個小時，便服下過量的安眠藥自殺了，現場沒有留下任何遺言，而從那刻起，孟子菁也被下了禁足令。
　　孟子菁至今所做的一切終究逃不過孟子瑒的眼睛，包括違反食夢貘一族「禁止食用與靈魂密不可分的夢境」的族規，強行將沈母的惡夢與之剝離，讓她的心被挖空了一大半，一時之間找不到生命的意義，而做出了輕生的決定。
　　為何不阻止她，反而眼睜睜的看著一切發生？孟子菁用噙著淚水的雙眸質問孟子瑒，最終沒得到他的答案就被推進了密閉式房間，沒有一扇窗、空氣透過機器過濾循環，四壁間尋不著一絲空隙，這正是監禁食夢貘的絕佳場所。
　　孟子菁呆呆的望著緊掩的大門，方才明明有許多話想說，在這一刻卻只想保有片刻安寧，她曾埋怨孟子瑒的放任，可現在，更多的怨懟卻是針對自己。
　　到底是誰給妳那麼大的自信，居然敢做出這種事？現在不就嚐到報應了嗎？
　　妳不但沒幫上忙，反而害死沈以傑的母親、也害了沈以傑，甚至辜負了他的信任！
　　明知族規卻不以為然的越界、鑄成大禍，這樣的妳，還有什麼資格為以夢為食的食夢貘？
　　孟子菁不斷的質問自己，眼淚也是不停地流，腦袋昏昏沉沉，最後什麼時後睡著都不曉得。
　　後來幾天，孟子菁重回兒時的用餐方式，由孟子瑒將惡夢從夢之主身上取下後以捕夢網裝起，帶回給監禁中的孟子菁，可她不願和孟子瑒說話，甚至連他帶來的惡夢也吃得極少，遠遠不像個發育中的妖怪。
　　後來過了幾日，孟子瑒帶著捕夢網來找她時說道：「長老會議讓我儘速消除沈以傑有關於貘族的所有記憶，至於妳，則暫時聽候發落。」
　　這些日子以來，她頭一回正視孟子瑒。
　　「記憶……消除？」
　　「過兩天是公祭的日子，我打算趁此機會……」
　　「讓我去吧……」孟子菁快步上前，雙手抓住了孟子瑒，懇求道：「求求你讓我、親手、拜託你……」
　　自從那日被孟子瑒帶回他的住所後，孟子菁只哭了一晚後就沒再有什麼情緒反應，孟子瑒見她低聲下氣的請求，最終也只能無可奈何的答應，為了不讓事情又多添什麼亂子，他將自己的力量分了些給孟子菁，讓她有足夠的能力取出沈以傑的記憶。
　　逐漸放大的腳步聲將孟子菁的思緒喚回，她轉過身，面對迎上前來的那人。
　　「妳找我？」沈以傑晃晃手中的字條，正是孟子菁方才趁著公祭慰問親屬時塞到他手中的。
　　孟子菁原本還算穩定，看到他的剎那，情緒如深海激流猛地竄升，她在眼淚即將奪眶而出時低下了頭。
　　「對不……對不起！」
　　深深的九十度鞠躬，好像是人類標準的道歉姿勢，孟子菁把頭壓得不能再低，事實上也是為了避開沈以傑責備的視線。
　　都是她的錯、一切都是她的錯……
　　眼淚逕自奔走，孟子菁沒有抬手擦拭，視線一片模糊中，隱約看見了前方的那人比方才更靠近了些。
　　「用不著道歉。」
　　沈以傑伸出手將她扶起。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包面紙，抽了幾張後塞到孟子菁手中。
　　「雖然這麼說可能很不孝，但是現在的我心情很輕鬆。」
　　孟子菁一邊擦拭著眼淚，一邊聽他說。
　　「妳知道嗎？妳離開的那個早上，在我上學前，媽對我說了一句話。」
　　「她說：『路上小心』。」湧上鼻腔的酸楚讓沈以傑微瞇了眼，轉眼間淚光婆娑：「不是對那個不可能再回來的人，而是對我，孟子菁，妳知道那一刻，我有多開心嗎？」
　　她是知道的……
　　透過夢境，她很清楚的明白，沈以傑的母親處於瘋癲狀態下，無論在現實還是在內心世界都看不見沈以傑、更是無法聽見他的聲音，因此這句「路上小心」對沈以傑來說有多麼珍貴，她都是知道的。
　　可那又如何？人只要活著都還有改變的可能與希望，可現在，她害死了沈以傑的母親，這對母子之間的緣分就到此結束，永遠無法再有任何改變了。
　　她擔不起沈以傑的道謝，她沒有資格。
　　「謝謝妳、真的謝謝妳讓我能再度見到清醒的她……」即使那段時光短暫得令人惋惜。
　　「我、」孟子菁忍住哭腔，卻仍是語帶哽咽的道：「必須、取走你的夢……關於我的一切，你得忘記……」
　　沈以傑這才知曉孟子菁特地來找他的原因。
　　「我明白了，但我有個交換條件。」
　　孟子菁看著他，眼神中帶了些膽怯，沈以傑卻是露出淺淺的微笑。
　　「只有我一個人忘記不是很不公平嗎？妳也把和我有關的事通通忘記吧。」
　　他的雙手按在孟子菁的肩膀上，語氣格外溫柔：「接下來我會到舅舅家住，在那裡不愁吃穿，表弟表妹也都乖巧可愛，我會因為這一切而變得更好。」
　　「所以，妳也別再胡思亂想了，好嗎？」
　　孟子菁記得，這回，他們沒有說再見。
　　而她最終，也沒答應沈以傑提出的交換條件。
　　「噁……呸、呸……呸胚！」
　　惡夢的味道迷人香甜，讓食夢貘眷戀不已，在不斷演化繁殖下，牠們對惡夢的察覺程度遠高於美夢，孟子菁很肯定自己的嗅覺無異常，前些日子在沈以傑身上聞到的明明都是惡夢的香氣，可為何口中的味道卻是如此酸澀、苦辣？
　　夢已嚥下了喉，異味卻在口中遲遲散不掉，她跪在地上乾嘔，卻吐不出任何東西，詭異氣味刺激著鼻腔，眼淚鼻涕都被嗆了出來，模樣極為狼狽。
　　這就是懲罰吧？孟子菁心想，腹部持續用力緊縮下感到疼痛，此時，模糊的視線中多了雙鞋。
　　「夢境越美好，嚐在口中的味道就越是苦澀。」清冷嗓音居高臨下，孟子菁一聽便知曉他的身分，同時也感到放心，韓璀冽來了，就代表她狼狽的模樣不會被偶然路過的人類發現、並上前關切。
　　韓璀冽俯下身，在她耳邊輕輕嘆息：「看來對那少年而言，妳的存在，是那無盡夢魘中難得的確幸呢。」
　　此話，讓孟子菁猛地驚醒，對沈以傑來說，和她的相遇是喜悅的、幸福的？
　　怎麼可能、這怎麼可能……是她的自以為是害得沈以傑與母親天人永隔，可為什麼他仍對她如此溫柔？
　　——謝謝妳、真的非常謝謝妳……
　　夢的味道不會說謊，嚐在口中的五味雜陳，正是沈以傑對她滿滿的感謝。
　　「站得起來嗎？」
　　韓璀冽的一句話讓孟子菁再度潰堤，也許是吞下好夢的不適令她反胃噁心，又或者是心中悲慟大大影響了身體，她縮在地上止不住抽氣，渾身都在顫抖。
　　下一秒，她就被打橫抱了起來。
　　韓璀冽看著孟子菁將臉埋在他的胸口，好似在畏懼刺眼陽光，身上的黑襯衫瞬間濕了一塊，讓他輕輕的嘆了口氣。
　　「別忘了，妳還有上百年的光陰要度過。」
　　這樣的痛苦，還只是最輕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