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波諾茨格勒圍城戰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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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10
遠方的炮聲宛如雷聲般隆隆響起,透過空氣傳播,最後弱弱地震動鼓膜。
即使躺在裝甲車內,這人工的雷聲還是可以傳進耳蝸當中,像是打了一個響指般引起沉睡的人注意,把那位睡在側座的青年輕輕喚醒。
「哥哥,起床嚕。」
少女在耳邊傳來的話語,比起那象徵危險的聲音,使人更快張開眼睛。
那張長得有點圓潤的臉就在身邊,這彷彿回到數年前,自己還是高中生,還在家裡那個房間,早上妹妹會跑來叫醒自己起床的情景。
「早啊,瑩蘭。」
用手刷去黏在眼眶的眼垢,璧文坐起身子,捧著嚴重睡眠不足而疼痛的頭腦,靠著裝甲車內一點也不舒服的椅背,深呼吸一口氣。
「哥,有哪裡不舒服嗎?」
「我哪裡都不舒服。真想快點離開這鬼地方。」
瑩蘭沒有回話,在一個莞爾,轉身取來一個寶特瓶之後,才再說:
「要喝點水嗎?」
「麻煩妳了。」
「不用客氣。」
璧文接過瑩蘭遞出的寶特瓶,扭開瓶蓋,先把一點水倒在掌心,塗在臉上好讓自己清醒一些,然後才大口喝下半瓶水。
沒有味道的清水在瞬間滋潤了喉嚨,然後他回想起剛才的對話,忽然間笑起來。
「在笑什麼?」不明所以的瑩蘭詢問道。
「我只是在想,我們在家裡從來都不會這樣。」
「這樣?」
「在家裡的話,妳才不會說『不用客氣。』什麼的。」
「也不用笑成這樣的吧。」瑩蘭嘟起嘴巴,鼓起臉頰再說:「你也是,在家裡的話,才不會這麼有禮貌。」
「是這樣的嗎?」
「哥,你還真是沒有自覺。」
「可能我只是有點忘記。」
在高中軍校畢業之後,璧文選擇直接參軍而沒有升學。就在畢業的那一天,他就離開家裡,偶爾才回去見一下當時剛剛升上高中的瑩蘭。
到後來德克高宣戰,戰事漸漸變得白熱化,瑩蘭因為徵兵令而加入軍隊,他們才在軍營裡頭重逢。
「這幾年我好歹都有點改變。」瑩蘭說。
「我知道的。身為哥哥的都看在眼內。」
「是嗎?我一點也不覺得哥哥你有這樣敏銳。」
「DOLL的駕駛員可是很敏銳的喔。」
「少騙人。」
「才沒有。」接著璧文彎著腰站起來,再說:「我也是時候回去DOLL上面了。」
他摸一摸他妹妹的頭,多看那張不知為何有點陌生的臉一眼。可是他的妹妹,卻輕輕地用手臂把那隻手撥開。
「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嗯……那……接下來妳要小心一點。」
「哥哥,你也是。」
以一個揮手道別,璧文走出矮得站不直身子的裝甲車,在車外面伸一個懶腰,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雖說是睡了幾個小時,但是在裝甲車內的座椅上睡覺,一點都不能舒緩疲勞,甚至在醒來的時候覺得更加辛苦,全身肌肉痠痛。
吸入清晨的空氣,天色還是一片藏藍,但是在地平線的遠方似是有著小小光芒,看樣子再過不久就會變成白晝。
那小小光芒把街道都照成深藍,路上再不見平民的身影,取而代之是躺在路邊睡著的士兵們,或是停泊在一側的軍車。
火炮的聲音和槍聲偶爾會在看不見的遠方響起,可是沒有人因此驚醒,像是習慣了這個環境般繼續休息著。
這只是今天的前奏,到天亮的時候德克高軍的進攻肯定會更加猛烈。
會有多少個師團進攻城市呢?我們這樣的人數真的可以防守這裡?有多少人活不過這天?
璧文有一瞬想過這些問題,但是很快他就放棄了思考,邁步走往自己的鐵偶去。
「她已經不是小孩了嗎?」只是在路上,他又嘟噥著妹妹的話。
與以前相比,瑩蘭確實是有所成長,做事都比較利落,起碼再不會看到她怯生生的樣子。也許進來軍隊並不全都是壞事,但是她一點也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
她應該去唸大學,然後交過不錯的男朋友,幸福地生活才對,而不是捲進這場與誰都無關的戰爭。
「呼……」
吐出一口悶氣同時,璧文已經走到停在裝甲車不遠的鐵偶旁邊,熟練地從小腿部位的凹處攀上大腿,輕易地走上單膝跪下的鐵偶,俯身進入駕駛艙。
戴上通訊頭盔,把上面的那根線接上鐵偶的接口後,璧文關上艙門,看著螢幕上機體自行檢測的信息,盯著那些不停閃過的畫面。確定沒有異常之後,便把鐵偶調成低功率模式。
「這裡是玄武二號,待命。」
「玄武一,收到。」
無線電回復一陣沉默,不過很快明三的聲音便接上:
「睡得還好嗎?」
「一點也不好。隊長呢?」
「一般吧。算是平常的狀態。」
「神櫻呢?」
「她在駕駛艙裡睡。」
明三回答之後,便操縱鐵偶舉起一根手指,遞到頭部前面表示不要太吵。
璧文看到那個滑稽的動作,禁不住像咳嗽般笑出來。
「她還真是在哪裡都睡得到。」
「她只是喜歡在駕駛艙裡睡,那樣比較有安全感。」
「你還真是瞭解她。」
「一點也沒有,我一點都不理解她在想什麼。她單純是我高中的後輩,感覺就像兄妹。」
「兄妹才不是這樣,才不會像你們那麼要好。」
「對喔,哥哥才不會對人這麼好。」瑩蘭這時補上一句話。
「你妹妹在投訴哩。」明三接著想到另一個說法:「那樣的話,我是褓姆吧。對,我就是照顧野孩子的褓姆。」
「幫忙擦屁股的褓姆。」
「對,就是那樣的感覺。」
「你們比較像老相好吧。」智潮聽著也忍不住說了心中的想法。
「會嗎?我們沒有一點戀愛情感。」
「不是那個意思,是另一個意思。就是你們像六十年老朋友那種。」
「報告,我們的真實年齡沒有這麼大。」
「朋友以上,戀人未滿。」瑩蘭心中可是有另一個想法。「嗯嗯。明三,加油!」
「都說不是這樣!」
「我覺得你們兩人的關係,比起這場戰爭的起因更難解釋。」長風也參一腳。
「你沒睡嗎?」
「沒有,而且也差不多是時候。」
「那明三,你去把神櫻叫醒吧。」智潮說。
「才不要。」
「鬧脾氣嚕。」璧文又說:「你不是她的褓姆嗎?」
「嘖。」在一聲咋舌後,明三再說:「等我一下。」
前面的鐵偶慢慢站起來,用雙手一搖旁邊另一台處於靜止狀態,屬於神櫻駕駛的鐵偶。在一會兒之後,一把激動的聲音便從耳機內傳出:
「明三,你想死嗎!」
「是隊長要我叫醒妳。」
「你就不懂溫柔。要是弄傷了怎辦?」
「就這點小衝擊妳才不會有事。」
「你就是喜歡弄痛女孩子,真是粗暴。變態!」
「為什麼我突然間我會被妳說成變態,而且妳又不是普通的女孩子。」
「呵呵,你是想我脫下來給你看,來證明我是女孩子嗎?大變態先生。」
雖然在鐵偶內看不見明三的表情,但是這時他應該被氣得握緊拳頭,額角都青筋暴現吧。不過這都是他自作自受,不太值得可憐。
「咳咳……」智潮實在找不到適合的詞語,來告訴神櫻這是小隊的公共頻道,於是只好乾咳兩聲。「明三,別再鬧了。你就是說不過她的啦。」
「是的,隊長。」
「明三,如果你真的想看,我可以的喔。」
「才不想!」
「逗你玩的,我才不會。」
「對對。」
「有期待嗎?」
「我對妳的身體一點也沒有幻想。」
智潮接著索性打斷他們的對話,在無線電裡問道:
「所以所有人都醒了吧。季耶摩呢?」
「我有在聽。」
「那我們先與指揮部會合吧。」智潮一段短暫的停頓,與指揮部報告過後,調回這個頻道再說:「保持縱列。由奇美拉帶路。」
「奇美拉收到。」
本來在最後方的裝甲車緩緩向前,車後的尾門也隨之慢慢闔上,越過停在路側的四台鐵偶走在最頭。
本來在最前方的智潮先跟了上去,然後璧文在路右側超過明三和神櫻,那兩人在後一步跟上隊伍。
在行進其間天色變得逐漸變得明亮,槍炮的聲音也開始頻密起來,在路邊的士兵因此驚醒,馬上與附近同一部隊的同伴集合,整列出一個方陣。
璧文沒有把注意力放在那個在一瞬間便遠離的場景,他看回前方的道路,駕著鐵偶跟著智潮身後。一輛平民的汽車忽然在對向車道疾速駛過,隨後是一輛接一輛的軍用卡車,跟著那輛平民汽車走過的路高速駛過。
「他們是在……撤退?」看到這不見末端的車隊,不斷從一旁逆向駛過,璧文問道。
「對,主力部隊在撤退。」
「隊長,你又接了什麼苦差事吧。」
「我沒說過我們是殿後部隊嗎?」
「沒有。完全沒有。」璧文在駕駛艙內嘆一口氣,再說:「我覺得我們要漲薪水。」
「我也同意這一點。」季耶摩也說道。
「跟少校會合之後,我會跟他反映一下。」
「不過隊長,我覺得你真是要挑一工作。雖然我們駕著DOLL,但是每次都跑最危險任務,總有一次會出事。」
「我知道是有危險。但是我們留下來的話,就能令更多人安全離開,」
「這是理想主義,這個世界可不是這麼理想。」
「可是能夠辦到的話,這不是很棒嗎?」
「哼,對喔,是這樣。」
璧文答話之後,無線電回復靜默。他看著一輛接一輛卡車在旁邊經過,忽然想到車上那些人,又會有多少能夠活過這場戰場呢。
說不定這天自己就會死在這個異鄉,永遠不能踏出那條看不見的國界。但要是付出自己犧牲的小小代價,就能換來妹妹平安地撤退,這樣的交換沒有衡量的必要。
只有瑩蘭一個也好,只要她能回到那個家,回到父母身邊的話,所有付出都是有它的價值。
「全員,提高警覺。」
天色從幽暗的蔚藍,變為光亮的淺藍,陽光就在那車隊駛過其間變得刺眼。後來,最後一輕型卡車在右側駛過,他們離交火的聲音越來越近,即使在鐵偶上面也能感受到炮彈落下的微微震動。
然後一顆大口徑榴彈就在這時,落在玄武小隊的右前方。位於落點的那座三層高樓房,接鄰路邊的外牆一下子被剝開,二、三樓的結構繼而支撐不住,上半部分的建築因此像山崩般滑下街道。
街道上頓時揚起比鐵偶還要高的灰塵,那股以塵埃形成的浪,沿著建築物之間的路湧開,蓋過附近沒來得及走避的人和機械。
駕駛艙內尖銳的警告聲大作,所有外部傳感器幾乎同時出現問題,螢幕上不斷彈出紅黑色的方框,標示機體哪裡受到衝擊。
面前的畫面在一瞬間變成灰白,能看到事物除了塵埃之外就只有塵埃,看不到路也看不到隊友。本來在前方大約十公尺外智潮的機體,現在已經失去了蹤影。
「全……止……重……停……止……」
充斥著雜訊的無線電,令璧文聽不清楚智潮的聲音,不過從那斷斷續續的短句聽來,以及現在的情況來判斷,不難猜到他想要全隊人停下,避免二次傷害。
不久,這場人造的煙霧漸漸散去,被一襲塵埃掩蓋的鐵偶重見陽光,外殼的色調都強制換成一身灰白。
「各機,報告狀況。」
「玄武二號,正常。」
「三號,正常。」
「四號,沒問題喔。」
「奇美拉,正常。」
然後另一把聲音以全頻廣播的方式,在無線電耳機中送來:
「這裡是灰野領袖,致各部隊,敵人已經入侵到城市內部。撤退到第二防線會合。」
聽到指揮部的指示,璧文馬上就瞭解到他們接下來要做的,向智潮確認:
「隊長,我們也要去的吧。」
「對。跟我來。」
當智潮的機體一動,鐵偶身上的灰塵隨之從表面上如雪般散落,只是還有一大部分依然留存下來,一塊塊粉白的黏在上面。
璧文跟著智潮的鐵偶後方,回復到之前一縱的隊形,走過倒塌建築的瓦礫前進。在路上有一些步兵朝同一個方向邁步,不過他們跟不上鐵偶的速度,很快就被甩開。
「對方看來已經有重炮了。」璧文說。
「對。」智潮回答。「想不到這些重型支援武器會來得這麼快。」
「那空軍呢?會來嗎?」相比起只有一定概率才會擊中的火炮,對裝甲目標構成特定威脅的空軍,才是璧文擔心的事情。
「我想對方應該沒有想到,會有差不多一個師的兵力滯留在這裡吧。對方的空中支援,可能在兩、三天之後才會到。」
「但是我們在那個時候,已經逃出這個國家了吧。」
「希望是這樣。」
「我可不想這只是希望。」
「就算我們離開這個國家,去到基藍菲爾,依然是身在戰場。」
「那索性就地反攻德克高吧,反正現在南方大陸哪裡都是一樣。」
「離開這裡只是避免政治局勢更加惡劣。」
「原來的盟友背棄盟約,選擇明哲保身的投降,這已經不是惡劣不惡劣的問題了吧。」
正如璧文所說,就地反攻德克高可能是個更好的選擇,可是在更上層的政客們,到現在還不知道應該要怎樣應對這突如其來的外交變化。
該是無視他國主權繼續作戰,抑或是向過去的盟友示弱。不過從下達的命令看來,那些遠離戰火的肉食者們,打安全牌的選擇了後者。
可是智潮他們對於命令並沒有選擇,只能忠實地遵從那死板的戰略來行事。
然而,身在瞬息萬變的戰場上,他們還有很多遊走的空間,至少現在仍然能身處馬思哥當中,與德克高軍戰鬥。
不久,他們到達作為第二防線的廣場,廣場裡頭就只有一輛卡車在燃燒,周遭建築物牆上都留有一個個彈孔,但就是不見半個人影。
「這裡?」眼前的景況令季耶摩問了一句。
「隊長,你沒搞錯集合點的吧。」璧文說。
「沒有。」雖然智潮都有一剎那懷疑自己是不是弄錯地點,不過他最後都用沉穩的聲線,肯定地回答。
只是這未免太過奇怪。從周遭的環境看來是有與敵軍交火痕跡,但戰況應該還沒激烈到要放棄這個據點的程度。
「轟!!!」
一下爆炸聲把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右方,他們看著在路口兩側的建築物隨著這聲爆炸倒塌,散落的建築廢料就此把路口封死。
「轟!!!」
然後又一下爆炸聲在另外一個方向響起,同樣的事情再次在正前方的另外一個路口上演。
「是友軍做的嗎?」明三問道。
可是還沒來得確認,一輛黑色的半履帶裝甲車便從左方的路口駛出,沖進只剩下二個出口的廣場。
「遇敵!」
站在最前方的智潮,馬上讓鐵偶舉起步槍連續射擊。
打橫駛進來的半履帶裝甲車,車身硬生生地承接兩發四十公釐的炮彈,但到第三發都命中的時候,車體便從內部像個氣球般炸開。
數個燃燒著的黑色人影從車上跑出,他們毫無方向感的在廣上亂竄,但很快便倒在地上任由背上的火焰處置。
然後一群走在裝甲車後方的黑色步兵,不明就裡跑進了廣場,與四台鐵偶碰過正著。
「璧文、明三上前。」
智潮對著無線電說話同時,他鐵偶頭部的機槍發射,先是把四、五個敵人打倒。
其餘的敵人見狀開火還擊,想要趁機把受傷的同伴拉走,但是些輕武器對鐵偶根本不痛不癢,頂多只能刮花裝甲外層的油漆。
璧文這時一踩腳踏,鐵偶頓時回應他的操作猛然向前,從智潮的右側越過,高速接近那群因傷員拖後腿而遲遲沒有撤離的敵兵。
食指扣下扳機,頭部機槍不停發射,螢幕中的人因為恐懼而丟棄手中步槍,轉身逃跑。可是他們無論怎樣減輕負重,都逃不過一雙粗壯的機械大腿。
機槍排出的彈殼噹隆噹隆敲響鐵偶的軀幹,火光令眼前的畫面閃爍,面前身穿黑色軍服的敵人接連倒下。即使背著逃跑,璧文都沒有停下追趕,不斷用機槍掃射前方的敵人,甚至用鐵偶撞上那些軟弱的軀體。
從連接廣場的大街,轉進附近只容得下一台鐵偶進入的小巷,剩下的敵人沒能逃得很遠,最後一人很快就在那滿佈瓦礫的路上倒下。
璧文的鐵偶就在兩座樓房之間的陰影停頓,用無線電報告戰況:
「這裡是玄武二號,敵人已經殲滅。」
「收到,保持警戒。」
人數就只有一個步兵連,沒有後續部隊增援,那輛裝甲車是迷路了嗎?
要說地圖的話,馬思哥軍的高層應該已經全部乖乖的交給德克高軍才對,他們的地圖可能比南聯配發的還要新,不可能會在這個城市裡迷路。
「那個少將是要把整個城市變成一個迷宮嗎?」璧文在無線電的頻道中問道,不過一時間都沒有人回答,只有一段不置可否的沉默。
「我有聽聞這樣的命令,但是不知道詳細。」智潮回答:「我收到的命令是要把敵軍困在城市裡頭,然後往山上撤退。」
「我們就是敵人的絆腳索。」
「可以這樣說。」
「所以我們要扮演絆腳索到哪時?」
「到收到撤退命令的時候。」
「隊長怎麼你也不知道?」
「因為保密的原故,所以我也不太清楚這個作戰的全貌。」
「這還真是被賣了也不知道。」
「不,這不是被賣,而是甘願付出。這裡面蘊含奉獻的精神就很不同。」
「我可不是想要成為奉獻一方,而是成為收獲的一方。」
「一分耕耘,一分收獲。這個世界可沒有不勞而獲的事。」
「我現在可是連命都拿來耕耘哩。」
「集合吧。」
「遵命。」
璧文嘆一口氣﹐右手一拉操縱桿,輕輕踩著腳踏提升動力,鐵偶隨之慢慢在這個狹小的小道中轉身,回頭面對小巷的出口。
這時一台獨臂的鐵偶,就在前方與大街交界的路口疾速奔過,然後另外一台鐵偶追在後方。
「是神櫻和明三嗎?」
「還有敵人!就在前面。」神櫻回答。
「不要深追。」智潮出聲阻止。
然而,當璧文後一步回到大街時,方才那兩台鐵偶已經不見蹤影。
「隊長,要我跟上去看看?」
轟!!!
一聲爆炸在身後的市街中響起,無線電似乎受到干擾,沒有收到回答。璧文在這個情況下沒有回頭,他選擇朝著神櫻離去的方向走,打算先與那兩人會合,不久便走到一個十字路口。
他們是往哪裡走呢?
璧文在心中默念的這個問題,不過就算真的問出口,那兩個只顧追著敵人跑的鐵偶駕駛員,大概都不會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砰砰!!砰砰!!!
右方路口猝然槍炮聲大作,聽到那是鐵偶步槍射擊的聲音,璧文馬上知道那兩人去了哪裡。
踩下腳踏驅使柴油引擎高速運轉,加速的鐵偶用不著數秒便去到那個發出聲音的地點,只見一台手腳完好的鐵偶,利用路口一側的建築物作掩體,與停在街道中央的一輛坦克交戰。
「神櫻呢?」
「跟丟了。」
明三的鐵偶把手臂伸出角落開火,只是四十公釐的炮彈似乎不能穿透坦克的正面裝甲,輕易地遭到車體前方的斜面彈開。
另一方面,利用同軸機槍擾敵的坦克,稍稍抬高炮口瞄準建築物外牆,接著七十五公釐的戰車炮發射。
轟!!!
穿甲彈打穿兩層牆壁,就在明三鐵偶頭部右側三吋外飛過。
明三隨即降下機體,跪在散落在一角、堆疊起來的建築物碎片後方,躲在那更加厚實的掩體後,貼近地面還擊。
「我在這裡牽制那輛坦克,二號你繞道去他側面。」
語畢,明三壓住扳機,使鐵偶手上的步槍不停射擊。
璧文趁著這個機會,控制鐵偶一躍,跳過路口,接著向前奔走,很快便到達另一個本來應能通往坦克側翼的路口,可是那個路口已經遭友軍的炸藥封掉,無法通過。
於是璧文唯有再向前走,沿著延伸下去的路去到另外一個路口,可是那個路口似乎並不是通往那輛敵方坦克的所在地,因此他只好繞更遠的路,最後差不多走了一整個街區,也找不到正確的路。
明三與坦克交火的聲音依然很清楚,雖然知道是從哪一個方向傳來,只是璧文始終都沒有發現能去到那坦克的路線,而且在路上又遇上五個散落在戰場的敵方步兵。
璧文用頭部機槍一輪掃射,很快就消滅了那個沒有反裝甲武器的步兵小隊,繼續走在滿佈混凝土團塊的道路。
只是接下來,在各種擾亂下,他有點迷失方向。
「這路怎樣了?」
「你還沒到嗎?」明三催促著。
從無線電裡頭背景的雜音,依然能聽到他與那輛礙路的坦克交火,再這樣耗下去只怕鐵偶不多的彈藥會先用光。
「我到了!」少女的聲音傳進無線電當中。
然後一聲猛烈的爆炸響起,璧文抬頭一看,一縷黑煙在不同建築物組成的圍牆當中緩緩冒出,升到晴朗的藍天當中。
「這次是我救了你喔。」神櫻再補上一句。
「妳就只會記這種帳。」
「三號、四號,你們在哪裡?」智潮說。
「我們也不清楚現在的位置。隊長,你能夠看到那黑煙嗎?」
「不能,我什麼也沒有看見。」
「這裡是玄武二號,我能看見。」璧文說。
「二號,你能跟他們會合嗎?」
「應該不能了,我不知道哪一條路才是對的。」
「那全員先往東走,先找到個地標來認路。」
「收到。」
西面和南面大概德克高進軍的位置,城市東面應該還有友軍,至於北面就是上山的路。換句話說,那肯定是部隊最終的會合地點。
這樣的話往東北走保險一點,萬一不能跟隊上的人會合,都可以先去撤離地點等待。只是如今這個已經變成一個迷宮的城市,真的可以順利地朝自己想要去的方向走嗎?
不過現在就只能往前。
從指北針確認行走的方向,璧文在下一個十字路口右轉,嘗試走上往東北方的路。可是這個城市的道路規劃並不是那麼直接,在往北的路上都找不到一個往東的路口。
即使找到一條看似能往東走的路,但走下去便很快發現,那路已經用附近樓房的殘骸封住,堆疊起來有一層樓高的瓦礫,就算是鐵偶也不能跨過去。
於是走上回頭路的璧文又返回剛才的十字路口,對接下來要往哪一邊走,一點頭緒也沒有。
在他駐足思考的同時,一枚火箭彈便從正面飛來。駕駛艙內尖銳的警告聲大作,到回過神來時,那枚火箭已經擊中鐵偶胸前的反應裝甲。
眼前的螢幕在一瞬間只有雪花,然後紅色字的失衡警告就在螢幕中間閃爍,運作正常的三半規管也能感受到整台鐵偶正向後倒。
到視覺傳感器回復正常時,面前的是一片縈繞著一小撮黑煙的天空。
「他媽的!」
手指還能動,除了有點想吐之外,身上就只有肌肉疲勞的痛楚。自己應該沒有大礙,駕駛艙內部也沒有出現破損。
璧文用操縱桿調出顯示鐵偶狀態的畫面,上面並沒有一處變成亮紅色,這表示機體沒有半點損傷。
但是敵人還在,第二發的火箭隨時會到來。這樣躺著裝死也不是辦法,接下來的動作一定要快。
檢查過柴油引擎的輸出沒有問題後,璧文一踩腳踏,雙手運用左右兩根操縱桿控制好平衡,把鐵偶控制得宛如自己的手腳一樣,平順得像個人般站起來,往旁邊一躍。
又一枚火箭彈果不期然飛來,只是這次與璧文的鐵偶擦身而過,擊中他身後那搖搖欲墜的樓房。
下意識地扣下扳機,鐵偶的巨型步槍噴發,在腳前畫出一條孤線後,槍口便抬起向前射擊。四十公釐炮彈一連串地打在火箭彈飛來的地方,激起一陣灰白色的灰塵,直到彈匣清空才停下來。
待璧文換上一個彈匣,剛才射擊的迴音下落,煙塵散去之後,在那裡剩下的,就只有一推不同物體混合的碎片。
然後他發覺螢幕的角落有少許動靜,馬上便把槍口移到那個地方,正當要射擊之際,便察覺到那些人並不是身穿黑色軍服,而且向鐵偶不斷地揮手。
挪動鐵偶步槍的槍口,他將面前螢幕的畫面放大,把那三名穿著米黃色長外套的席拉法傘兵面貌,以及那頹唐表情都看在眼裡。
他接著用對外揚聲對著他們說道:
「你們也走失了嗎?」
站在最前,似是帶隊的那位傘兵把手上的卡賓槍轉到背後,然後像是怕璧文聽不到他的話般,雙手放在嘴巴前造成喊話器的形狀,大聲回答:
「對呀!」
「要去哪裡?」
「我們要去跟大部隊會合。」
「你們懂路嗎?」
「懂!我知他們在哪!」
「一起走吧。」
那名傘兵比出一個姆指後,便率領其餘兩人小跑步,向前走開一段距離。
以鐵偶的步履估計,那點距離只消兩步便可以追上。不過離開他們太遠的話,恐怕會令人誤會沒有一起走的意思,所以璧文輕輕踩上腳踏,讓鐵偶緩緩地跟上。
接著,璧文打開無線電頻道說道:
「這裡是玄武二號,遇上友方步兵,正在支援他們。」
「這裡是奇美拉,收到。要是認出什麼地標便報告回來,我們會過來接你。」
「收到,完畢。」
雖然璧文想要儘快離開這裡,但是那三人小隊在戰區裡頭一如既往,小心翼翼的觀察每個角落,警戒著每一個有機會埋伏的地方。
他於是駕著鐵偶越過三人,在接下來先走一步,確認下一個街口的安全,然後擺出準備開火姿勢,掩護三人前進。三人穿過鐵偶的腳下轉進另一條街,跟著在一段距離後停下,等待鐵偶從後追上來。
腳下的道路凹凸不平,舖在地上的磚塊起碼有一半不知所終。路旁多半都是大約三、四層高的樓房,看上去這裡原本應該是個住宅區,但是現在為了逃避戰火,全都人去樓空,只剩下一座座沒有靈魂的軀殼。
街角沒有人光顧的咖啡廳,就在斜對面櫥窗裡都空蕩蕩的雜貨店,只留下假人模特兒的服飾店,這街道的時間就彷彿靜止了一樣。
在這完全陌生的街道上,與那三位傘兵交互前進,儘管方向是一路往北,但在這戰場迷霧當中,說不定已經不小心走進敵人的包圍網裡頭。
懷著敵人會隨時冒出來的不安,走了大概十分鐘左右,在前方忽然迸發出連續的槍聲。三名傘兵隨即散開在街道左右兩側,以瓦礫堆作掩體,在後方伏下身子。就只有璧文的鐵偶依然屹立在街道中央,用雙手舉著步槍。
炮火並沒有迎面射來,而在高處的鐵偶頭部視覺傳感器,也不見敵人的蹤影,似乎那並不是朝著自己射擊的槍聲。
那三名傘兵也察覺到這一點,探頭出去掩體外瞄一眼前面空無一物的街道,然後向璧文的鐵偶招手,示意他先一步向前。
對於只有肉身的傘兵,倘若在戰場上走錯一步,便沒有重來的機會,要一身鐵甲的璧文先走,這都正常不過。
然而,在下一秒鐘本來寥寥可數的槍聲猛然大作,炸裂的聲音就在這街道盡頭的轉角響過不斷。即使看不見那個激烈交火的地點,光是聽著這些宛煙火表演般密集的爆炸聲,也能想像到敵我雙方想要互相廝殺的執念。
璧文索性加速走到路口,跟隨槍聲傳來的方向左轉,然後便在出現在眼前的三岔口怔住,不知要走上哪一條路。不過兩方交火的曳光彈,馬上消除了璧文的疑慮,使他走進中間有六線行車道寬的石板路。
以鐵偶的速度,僅花了三秒便走近交火的地點,接近街道的中心。街道中心兩側的人行道都特意擴闊,遺留下來的木製攤檔和桌椅就放在那路上,令人一眼便看得出這裡原本是一個露天市集。
露天市集左側是座兩層樓高的巨型建築物,整座建築物都是以復古風格建成。入口前方的外牆,有數根圓型石柱支撐三角型的屋頂,屋頂下方一個凹陷的方框內,刻著「波諾茨格勒市政廳」幾字。其中一方的槍聲,就是從這座市政廳一、二樓,對著街道的窗戶而來。
至於另一方的槍聲,則是從右側一座只有一層樓高的封閉式菜市場傳出。菜市場的外牆都破爛不堪,不單遭到對方炮火洗禮,而且還人為地炸出幾個大洞作為射口。輕機槍的火光不時從那些射口閃爍,射擊的爆風同時吹起灰塵,形成一層薄薄的煙幕。
雙方就這樣隔開一整個露天市集交火,為已經脆弱得像紙糊的牆壁添上幾個彈孔,用子彈把留在路邊的桌椅削成碎片。
璧文透過鐵偶內的螢幕,看著兩軍交火,分不清哪一邊是敵哪一邊是友。隱身在建築物內的士兵,為避免成為對方的目標,都躲在掩體後方作戰,沒有亮出一個標識。
大概就只有真正勇者或者真正白痴,才會在這種場面底下跑進面前的屠場,衝過去對方的陣地殺敵。
要等待兩者其中之一來臨,機會實在太過渺茫,那接下來最簡單的方法,就是自己駕著鐵偶走進那交火的中心,看看哪一邊不會開火。
「這還真是白痴的方法。」在駕駛艙中的呢喃就只有璧文自己聽到。
不過這不失為一個有效的辦法,要是德克高的步兵有帶火箭筒的話,頂多都是捱上一兩發,只要不傷及主要動力模組,鐵偶仍然有作戰能力。
就這樣辦吧!
我只是不想在這裡耗上一整天。
我只是想離開這裡。
輕輕踩上腳踏,鐵偶順從地反饋駕駛員的動作,以一般速度走進交火的中心,可是事情並不如璧文所料。當他走進兩軍交織的火網當中時,所有人都霎時止住射擊,整個市集在一剎那變得寧靜,彷彿剛才的戰鬥從來都不曾存在。
友軍會停止攻擊很容易便能理解,至於敵軍似乎也不想引起鐵偶的注意而壓下攻勢,屏除了一切動靜。
只是這突如其來的寧靜,就似是一張濕透的紙般很容易戳破,倘若有一個比較大的動靜,大概就會把這個充滿餘燼的戰場重新點燃起來。
任誰都知道這種短暫的和平並不穩固,這簡直就是坐在剛好平衡的翹翹板上,只是各人都等待著下一個往隨便一方傾斜的剎那出現。
先前與璧文一起行動的傘兵,這時終於跟上,走進露天市集的範圍,利用附近建築物騎樓下的石柱作掩體,緩緩地向著鐵偶的所在地推進。
「你們不要過來。」
璧文透過對外揚聲器想要叫停三人,但是這聲音同時也引起敵人注意,暴露了他們的存在。
一位躲在暗處的敵軍,花了不多時間便找到三名傘兵的身影,他把準星重疊在其中一人身上,沒有多加思考食指便扣下扳機。
一聲槍響隨之而至,那發忍不住的冷槍打中他們其中一人。其餘兩人於是一邊向槍聲傳來的方向開槍還擊,一邊趕往中槍戰友的身邊,把傷者拖進石柱後方。
璧文看不到傷者的情況,只是這樣的一槍令他確認了敵人的位置,使他把機體防禦力較強的正面,轉向市政廳一方。
心知再也藏不住的敵軍再次開火,各種不同口徑的槍聲同時從市政廳中迸發,另一方面躲在菜市場內的友軍亦開火回應。就在數秒間,面前這個露天市集便重新燃起了戰火。
璧文這時高舉鐵偶的步槍,面對著那圓型石柱都已經削成三角型的市政廳入口,雙手同時壓下左右操縱桿上的扳機。
鐵偶步槍和頭部機槍同步射擊,從左到右向著市政廳的一、二樓掃射,把擋在外牆前方的圓形石柱都打斷。
敵軍拿著火箭筒拚死一搏,一枚火箭彈就從市政廳二樓中間的窗口飛出,朝著壁文的鐵偶而來。那個窗口在下一秒鐘便被鐵偶的大口徑步槍擊中,連同室內的人一起粉碎,化成一抹塵埃。
至於璧文並沒有作出迴避動作,他似是操作著一個固定炮塔般僵硬,沒有很靈活的移動。而且,當他看到直線飛來的火箭彈時,爆炸的衝擊波已經從胸口湧來。
鐵偶胸前炸出一個火球,前方的反應裝甲炸裂,帶著火星的黑色碎片散落在地面。為了保持平衡,鐵偶退了一步穩住站姿,沒有停下連續不斷的射擊。
即使螢幕右下方顯示的殘彈數為零,璧文都沒有鬆開壓著扳機的手指,直到眼前被炮火洗禮的市政廳,屋頂因為缺乏支撐,宛如慢動作般倒塌時,他才呼出一口氣,放開了操縱桿。
與此同時,守在菜市場的友軍都現身步進露天市集,身穿不同軍服的士兵們,全部都舉著槍,不疾不徐地一步一步進迫市政廳。他們走到比鐵偶更前的位置,接近那個被瓦礫堵住的入口。
璧文沒再觀察他們剩下的掃蕩工作,回頭看去先前一起來到這裡的三名傘兵,看到剛才中槍的那人,正躺在放置於地上的擔架,而且已經用毛毯蓋過整個人。
他看著帶隊的那位傘兵脫下頭盔,在擔架旁邊低下頭按住胸前,而附近的其他人也圍著那裡,短短的默哀。
璧文不知道那位傘兵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部隊的呼號,坐在駕駛艙裡頭的他也只能閉上眼睛,冀望那位傘兵得以安息。
然後他對著無線電,平靜地說道:
「這裡是玄武二號,我現在身處市政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