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永不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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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7-01
那是冬天裡少數溫暖有太陽的一天,晧光利用連假跑到推估有可能是阿嬤的出生地進行了一番實地參訪。透過他蒐集與得到的資料比對,現今和當時除了整體街區與固有街道沒有變化之外,所有建築物都已經翻新,照片裡的盡是一、二層樓的透天厝或平房,現在矗立在他眼前的是一棟棟低矮老舊公寓。除此之外,離這裡大概一公裡外也有一片金針花海,這符合秀華阿嬤的歌詞內容。
雖然如此,這一帶仍就只是住宅區的概念似乎沒變,整條街只有他方才走過來有經過一家便利商店,從谷歌地圖上看那似乎也是這區域唯一的一家便利商店了。
晧光憑著秀華阿嬤時好時壞的記憶描述認路,雖然每次問她以前住哪每回答案都不太一樣,但仍是有幾個相同的地方──首先那附近應該有個可以連接街巷的小型空地,居民會在那裡聊天交談,附近還有棵木瓜樹,秀華阿嬤說她小時候會摘來吃,但現在估計是沒有了。
晧光是有幾個推測的──他假設秀華阿嬤是在大概二十到三十幾歲認識了她喜歡的人,但更有可能會偏向二十幾歲,因為從作曲歌詞來看,秀華阿嬤的大半青春都把愛意獻給了他。
如果美君阿嬤記憶沒出錯,秀華阿嬤的確是三十多年前搬來這裡的,那麼她在這裡應該也住了有四十幾年,然而他要怎麼找到當年也的確居住在這裡的人?
就在他經過里長辦公室的時候,晧光想也沒想就走了進去。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一位身穿紅色高領毛衣的阿姨走了出來,晧光踏進去才發覺自己啥也沒準備:「呃、就是那個,我是來做實地考察的,想問你們清楚這一帶三十多年前的模樣嗎?」
「三十多年前?」她的眉頭明顯皺起,晧光有點後悔沒多想就這樣詢問,然而他似乎也只能這麼做:「對,我想要知道──」
「您好!是有什麼事嗎?」屋子底端走廊的簾子掀起,竄出一個穿著黃色運動衫的男人,乍看下來大概六十幾歲,他膚色黝黑,或許經常外出。
「里長!他說想要知道這裡三十幾年前的模樣內。」女人替他代答,牽強笑了一下,里長先生突兀的盯著他,彷彿在端睨眼前的人是什麼來頭:「為什麼想知道三十幾年前這裡的樣子啊?」
「他說要做考察。」
「考察?但我們沒收到什麼訊息啊。」見對話似乎往他沒料到的方向跑去,晧光搔了下臉頰,不好意思的舉手坦承:「抱歉,其實我只是因為一些私事想來瞭解這裡三十幾年前的模樣,順便確認一些事情。你們這裡以前有沒有一個居民主要的聚集處?」
「你說木瓜公園嗎?」
「木瓜……」晧光愣了愣,突然意識到這就是放在他腦袋裡的關鍵字:「對對對木瓜!有棵木瓜樹對吧?」
「木瓜樹已經沒有了。」晧光注意到里長的表情似乎與剛才不太一樣,他出了門口往斜右方指去:「你往這個方向直走就會看到了。」
「謝謝里長!」晧光立刻往指引方向走去,不到幾分鐘就見到用許多CD片圍成一個個圓圈的看板,上面用橘色油漆寫上了木瓜公園四個大字。現在木瓜樹似乎被大榕樹取代,下方則是已經修建過後的小小乘涼區,幾位老人家在蔭庇處下面下棋,也有人在旁邊泡茶聊天。
看來十幾年下來這裡仍然是居民的交會點,晧光走進木瓜公園,老人家們一下子統統盯著他瞧,訝異怎麼突然蹦出個生面孔年輕人。
「阿伯,抱歉打擾你們,我是來這邊做考察的大學生,想問你們在這邊住很久了嗎?」
「很久了喔!」回應的是對面穿白色吊嘎的光頭阿北,他的黑色棉褲拉到和肚臍同樣高度,「我們都在這邊好幾十年了!我從小住到大、他住了四十幾年。」
「那你們知道這裡以前有個叫李秀華的人嗎?」晧光彷彿看見希望,然而就在他要緊緊抓住時卻被眼前的阿伯猛地切斷:「你怎麼知道這個名字!」瞬間原本面目和善的老人氣得站直了身,在旁邊滑手機的看護連忙跑了過來:「唉唷阿公你怎麼啦!」
「抱、抱歉──」頓時晧光愣在石椅上,坐在他身旁的另一位阿伯氣定神閒的繼續下下一步棋:「你是他的誰嗎?好久以前她的確住在這裡沒錯,但三十幾年前搬走了。」
「我是她的……」原本想說沒血但有緣的乖孫,但下秒晧光突然被已經氣到脖子都紅通的阿北給拎了起來,注意到對方已經準備好的一顆拳頭,終於晧光意識到情況不妙:「不對、你等──」
「阿公不要啦!」看護像是要哭出來,很快遠處傳來更有威嚇力的制止聲:「明輝伯!住手!」
「家彥!」明輝伯憤怒扭頭,很不高興有人打斷他的拳頭伸張正義:「這傢伙打哪來的!居然知道──」
「您剛剛提到家彥了吧?」晧光的思緒停擺又重新啟動了一陣,前後花了大概五秒鐘,他張大眼睛反握住即將往自己揍來的拳頭:「你說他是──」
「家彥是我。」很快里長來到他們中間,順帶伸手讓明輝伯把拳頭放下,「抱歉剛剛沒來得及和你介紹,我是這裡的里長,叫張家彥,所以剛剛是怎麼了?」
「里長先生,」明輝伯仍然在氣頭上,然而眼前的光景給他帶來更多的是沒有頭緒──只見年輕人認真捧起里長的手,口氣好不真誠:「終於找到您了。」
起初看護姐姐以為現代年輕人好這口,雖然她知道他們里長的確是個帥大叔,然而這口味也太冷僻了點。
「不是,明輝伯,我沒有要追求你們里長,讓我把話說完。」晧光抬起臉,讓來到這個里後第一個對話的紅毛衣阿姨幫他上藥──最終他還是被揍了一拳,因為明輝伯以為他們家裡長被吃豆腐。
「所以,你為什麼會認識她?甚至找到這裡來?」家彥讓要離開的阿姨再幫他去便利店買袋冰塊冰敷,儘管作為被打的人,晧光仍然透出感激的眼神。
「我想想該從哪說起……是這樣的,今年暑假我們家因為搬家所以來到某個比較荒涼的地方,在那裡認識了秀華阿嬤,我們互相往來有一陣子了,有天我偶然發現到她曾經寫過歌曲,想著可以把它們完成,再之後我又想那些歌有沒有可能是寫給某個人的,於是自作主張把它們發佈到了網路上,希望可以讓大家幫忙找找……」
晧光越說越小聲、肩膀越縮越緊,從頭到尾明輝伯瞪得他腰都不敢挺直,甚至忘了詢問自己心底的疑惑──他想知道這明輝伯到底為什麼想揍他?家彥又究竟是秀華阿嬤的誰?起初他以為那是阿嬤的愛人,但眼看這歲數似乎又不是。
「所以你就找到了這裡呀……」家彥盯了一會地板,好像在回憶什麼,「可以讓我聽聽那些歌嗎?」
「當然可以。」晧光光速點了好幾下腦袋,一下子就點開存在手機裡的音樂遞給家彥。
沙沙的聲音響起,那是他因為第一次錄製還不熟悉,在拉椅子及調整位置的聲響。
大概過了幾秒,上了年紀的嗓音微弱穿出。直到吉他的最後一響結束,夕陽已經從他的腳踝悄悄挪開,晧光愣愣的抬起頭,瞧見家彥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吐出的字句根本不在一個音上:
「你可以帶我去見見她嗎?」
回到偏僻的半鄉下後,家彥彷彿不是第一次到來,直直走向不曉得已經在田舍旁的凳子上坐了多久的老婦人。他一腳跪下,秀華阿嬤看起來好欣喜,立刻捧起家彥的臉蛋,覺得男人好像來求婚的新郎,而他遞出早已準備好的禮物:
「媽,我摘了金針花來看你啦!」
那天晚上,他和剛揍完自己的明輝伯在田邊聊天,那時已經是晚上七點,他去便利店買了一些食物和飲料就這樣席地開吃,明輝伯看著晧光帶回來一堆零食,下秒看起來又像要揍人:「沒有酒?」
「喝什麼酒,乖乖吃正餐。」他把食物遞過去,好像以為泡麵就健康了點。
「好久以前,秀華是我們那裡的頭牌明星,唱歌好好聽,人也長得漂亮,在一間叫再續前緣的茶餐廳工作。」冬天晚上的風實在有些折騰,然而倆人此時此刻彷彿都獲得抗寒能力,只希望可以待在一個可以看得見秀華阿嬤家的位置,他們實在不好意思去打擾母子時光。
「有天一個陌生男人來到店裡,一看就是哪裡的有錢人家,他一指頭立刻指向在台上唱歌的秀華,接著之後幾個月秀華彷彿從村子消失,再回來時肚子裡已經有了家彥。」
晧光喝了一口熱湯希望讓身子暖些,然而很快他發現涼意根本不是風的緣故。
「秀華死活都不肯說那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也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我說那我來當那孩子的父親好了,她也執著不要。」
「巧克力棒。」晧光遞出一根Pocky,明輝伯瞪了他一眼,接下後用食指與中指夾起塞到嘴邊,好像在抽菸。
「家彥生下來後大家都很照顧他,除了因為他是秀華的孩子之外,那傢伙也的確特別懂事特別乖,沒有人不喜歡他,但誰都沒想到家彥十歲時,那狗男人會再回來這裡把他帶走。那天秀華只是放家彥去和其他孩子玩耍,結果傍晚大家要回去時只有家彥一個人沒到家,其他孩子都說他們以為家彥被親戚家的叔叔接走了。」
「是在哪裡不見的?」
「就是現在的木瓜公園那邊。」明輝伯低頭吸了好大一口泡麵。
「那時秀華二十八歲,之後她沒有一天不是在找家彥的下落,不曉得又過了多久,某天早上,我們發現秀華已經搬離了那裡。」
「你們沒人知道她為什麼離開嗎?」
「我們都一致認為是那個男人逼迫秀華連夜離開,可能家彥也想找她吧,為了完全斷絕關係所以要她一根寒毛也別想留下。」
「所以秀華阿嬤就來到了這裡。」終於晧光吞下已經咀嚼了有一分鐘的麵條,再吸下一口湯汁時發覺已經沒有方才那麼熱了。
「家彥再回來時已經四十幾歲了,聽他說自己已經把以前那些關係切斷,只想回來這個地方和大家一起生活。我們都問他那這些日子以來有和秀華聯絡嗎?他只是搖搖頭和我們說,父親告訴自己秀華已經死了。」
晧光把沒有撕完全的泡麵蓋上,不曉得是不是吃習慣婆婆的飯菜,突然他沒胃口了。
「明輝伯,我把那些歌傳給你吧,你有什麼通訊方式嗎?」晧光拎出手機,阿伯擺手拒絕:「我不會用那些東西啦,你把歌傳給家彥就好,我再和他拿。」
「好。」
他們兩雙眼睛就這樣盯著遠方亮著燈的阿婆家好一段時間,突然明輝伯打了個冷抖,開口是晧光沒料到的一句話:「謝謝你啊,」他頓了頓,「原本十八歲的秀華曾經亮麗的站在舞台上,笑著和所有人說她未來要當一位歌手兼作曲家,現在想起來,你算是幫她圓夢了吧。」
晧光捏捏鼻子,寒風吹得他喉嚨發酸,只好順手把阿嬤的Youtube頻道點開:
「明輝伯,你還是追蹤一下啦,阿嬤現在是當紅歌星喔。」
九點多時家彥從屋子裡出來,朝他們揮了揮手,天色灰暗,這裡路燈也不多,晧光是送他們到車旁時才看見家彥眼下已經腫了一圈。
「我都聽她說了,謝謝你這些日子的照顧,明天我就會開始準備搬過來的手續,希望這段時間能再麻煩你先多照看她。」
「好,當然可以。」晧光點頭,直到車子駛離視線才慢步離開,他在原地停留了會,雖然認為秀華阿嬤大概已經睡了,但他還是鬼使神差來到阿嬤家門前,發現原本暗下來的燈又被打開,秀華阿嬤還在客廳,見到晧光來了便朝手讓他進來。
「這麼晚還不睡?」晧光推開嚴重掉漆的紅色鐵門,注意到桌上是許多照片與簡譜,他拉開圓椅坐了下來。
「我在看這些照片呀,你看當年的我美不美?」秀華阿嬤咧嘴朝他笑,皺紋的眼裡除了懷念還有晧光一時看不出的情緒,「好多好多誒,你看,那個男生帶來了好多照片。」
「阿嬤,你很漂亮。」
「我知道啦,你們怎麼都這麼會說話?我今天好高興呀,乖孫和新郎都來看我。」
「真的真的很漂亮、很漂亮。」
回家路上,秀華阿嬤的《我的摯愛》不斷在晧光腦袋回放,當他打開家門時,他家的兇巴巴老母親嚇了好大一跳。
我親愛的人呀,我牢記你的模樣。
颳風下雨的時候,我用我的臂膀覆蓋你。
「唉唷你是怎麼回事?怎麼就這樣哭著回來?」
黑夜降臨的時候,我用歌聲來引導你。
所以你不要怕,因我與你同行。
「失戀了?嗯?還是絕交?」
我親愛的人呀,你依然記得我嗎?
田裡嬉戲的時候,我要摘金針花送給你。
「快進來吧外面這麼冷,吃過了嗎?」
與你相伴的時候,我願把青春獻給你。
因你是我摯愛,滄海桑田不移。
「唉真是的……我去幫你熱菜,吃飽了就不會想哭了啊。」
晧光站在門口,良久才微弱出聲:
「我要蛋炒飯。」
「還點菜?去洗手換衣服。」
滄海桑田,永不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