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女孩

那片翠綠的山林後，是海浪般的稻田。
金黃的稻穀飽滿而圓潤，隨著微風輕輕搖曳。小穗是一個正臨荳蔻年華的姑娘，勤勞的父親每日下田，母親是純樸而平凡的農婦，長著厚繭的粗手用力搖晃著樹幹，一顆顆果實掉落，接著又快速熟練的用布裙抱住……家裡話不多，但一舉一動都透著溫馨的愛意，小穗挺喜歡這樣的。
「媽，我回來了！」剛放學的小穗興奮的一蹦一跳，跑到母親身旁。
廚房裡熱氣蒸騰，卻處處彌漫著香氣，母親放下鍋鏟，溫柔的伸出沾滿油漬的手，撫摸著小穗凌亂的秀髮：「你回來啦，你爸爸也差不多該休息了。功課寫好了沒有？」
小穗笑著說：「寫好了。」
母親微笑著：「好乖，去洗個手，叫你爸爸來吃飯，菜馬上就要上桌囉！」
小穗嘟起嘴說：「可是，現在還那麼早，我還跟阿敏，阿丸他們有約呢。」
母親說：「吃飽飯了，才有力氣玩。」
小穗搖搖頭說：「沒關係啦，我們很快就回來。」說著一溜煙的跑走了，母親寵愛的目送著她遠去，手也不忘抓起一把蔥撒向鐵鍋。
「阿敏，阿丸，小欣！我來啦！」小穗高聲呼喊著，遠方幾個孩子紛紛也跑向她，說：「小穗啊，你怎麼那麼晚來？」小穗說：「沒有啦，媽叫我吃飯呢。走勒，我們去小廟那邊玩！」一聲吆喝，孩子們爭先恐後的奔跑起來。
夕陽斜下，隱沒山頭，田野盡頭來了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頭戴草帽，騎著一輛腳踏車。「小—穗，媽叫你回去了。」他叫著，停在不遠處向小穗招手。
「喔！」小穗告別了好友們，氣喘吁吁的跑到男孩身邊，笑著說：「哥哥，今天怎麼是你來接我啊？」
哥哥阿韋與她是雙胞胎兄妹，阿韋吐吐舌頭說：「你以為我想啊？我和同學們騎腳踏車路過家門口，就被媽叫去找你了。」他跨上腳踏車，說：「上車。」
小穗坐上腳踏車，抱住哥哥的腰，阿韋一邊踩動踏板，一邊說：「喂，抱那麼緊，我都要被你勒死了。」
小穗笑說：「哪有？況且你太瘦了，簡直就像沒有肉一樣，抱得緊一些才行。」
「哪有？我的肌肉強壯得很呢！」阿韋不服氣的說。
說完兩個孩子都大笑起來。
回到家，只見大圓桌上擺上了色香味俱全的菜，一大鍋的滷筍絲，一盤炒空心菜，一盆三杯雞肉，一盤蔥花炒蛋，米飯粒粒分明，色澤光潤，還有一盤水果，削成一片一片的蘋果，西瓜，和鳳梨，外加上甜點愛玉冰，家常的佳餚在母親巧手下一道道上桌，小穗和阿韋驚喜的歡呼起來，連忙等著剛從田裡回來的父親脫下斗笠，洗淨雙腳雙手，母親解下圍裙後一起開動，一家人圍著圓桌子各自分享一天下來發生的事情，燈火搖曳，暖暖的燻著一顆心，溫馨不已。
這就是小穗的日常，每一日都既快活又充實。
她在學校的成績十分優異，哥哥阿韋也是，兩兄妹都自律不用父母操心，擁有知心的好朋友，慈祥的家人，還有一望無際的田園景色。
美好而歡快的時光，直到小穗的父親病倒之後開始有了轉變。
「小穗啊，我們可能要搬離村子，移居到大城市裡生活了。」母親將小穗找來，鄭重的說。她的眉頭緊鎖，臉上佈滿了憂愁與擔心。
「是為了爸病倒的事情嗎？」小穗小心翼翼的問。
「有一部分是的。」母親說，「唉，你爸爸他聽了在城市朋友的話，說鄉村裡的教育養不出優秀的孩子，因此下定決心要將你們兄妹送進城市國中就讀。」
「不！我不要！」小穗的眼淚已經流了下來，「我不要離開這裡，阿敏，阿丸，小欣，父親的農田……我不要離開！」
這時父親走了過來，虎目瞪視著她：「小穗，你說什麼？你非去不可，知道嗎？這是為了你好！」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拍了一下桌子，茶具碗筷都震動了起來。母親忙拉著他，低聲說：「別這樣！」
小穗嚇得縮住了淚，知道父親說出的話沒有挽回的餘地，不由的放聲大哭起來。
兩個月後，小穗換上了新學校的制服，背上了新書包，深深吸了一口氣，準備搭上校車。
一家人暫時寄住在舅舅家裡，和幾乎從未見過的表兄弟住在一起，今天將是小穗第一次踏入新學校，她坐上擁擠的校車，緊皺著眉頭，感到很不習慣，她心想：「但願我能交到好朋友。嗯，大城市的孩子應該都很友善的。」這麼一想，心裡也就放下了一顆大石頭，但想念阿敏阿丸這些遠在鄉村的好友們，她又不禁難過了起來。
人來人往的校園裡，她聽到了鐘響，慌張的想要隨人流找到自己的新班級，卻是無法，一個年輕的女老師見她一副茫然的樣子，於是攔住了她：「你是新來的轉學生吧？是八年丙班的嗎？還是甲班的？」
「我……」小穗一時頓住了，女老師搖了搖頭，小穗似乎聽到她一邊發出嘖嘖聲響，一邊低聲說：「果然是鄉下來的孩子，腦筋也不太好使。」
聽到這既鄙夷又充滿歧視意味的一番話，小穗心中一陣怒火湧了上來，她轉動了一下眼睛，故意嘆了口氣說：「唉，聽說城市裡的風氣都是這樣的，又沒禮貌又呆板，我只好入境隨俗囉！」
女老師瞪大了眼，尖聲叫起來：「你……你太無禮了！」
小穗昂然道：「有人敢藐視我的家鄉，我絕對不會放低姿態！況且我說過的，我只是入境隨俗啊，你說我無禮，你難道就很有禮貌嗎？」
女老師被氣的說不出話來，這時迎面走來一個中年男子，女老師一看到他，立馬上前可憐兮兮的說：「蔣老師，你看看她……」
小穗哼了一聲，雙手環胸，惱怒的瞪著她。
經過一段簡短的談話，女老師狠狠又掃了小穗一眼，踩著腳下的恨天高快步離去，而那蔣老師則走到小穗身邊，說：「你是姓郭嗎？」
小穗緩緩點頭，想起今天媽媽出門買菜前告訴她：「你是丙班的哦，別走錯了。」
「哦，那就是我班上的學生了。」蔣老師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彷彿在想些什麼，「走吧，郭同學。」
小穗再一次感到不適應，以前的班級上，同學老師都喚自己小穗，怎麼一到了城市裡就成了「郭同學」了？
隨著左彎右拐一陣後「八年丙班」的掛牌映入眼簾，她側耳傾聽，探頭望去，只聽到細微的人語，還有幾個男孩在教室後頭說話。
「同學們，坐好！」蔣老師喊道，用手拍了拍黑板，學生們望了他一眼，紛紛回到了位子上。
「這位是新來的轉學生郭同學，請她自我介紹一下吧！」蔣老師用眼神示意小穗上台。
小穗撫平了衣裙，慢悠悠的走上講台，開口說：「各位同學好，我叫郭穗穗，剛搬到這附近而已，是從福喜村來的，喜歡爬樹……」看到台下同學有的冷漠，有的好奇，有的漫不在乎，有的睜大眼關注的樣子，小穗咽了咽口水，鞠躬說：「請大家多多指教！」掌聲響起，讓小穗感覺：城市的同學，倒也不壞呢。
「好，郭同學你就坐在徐蓉宣同學旁邊吧，等下來跟我拿課本。同學們自習。」蔣老師懶洋洋地說。
他說著，扭頭就出了教室，而小穗則傻愣愣的望著台下人群，只見一隻手向她揮了揮，小穗欣然跑了過去。
「我是徐蓉宣。」一個戴著眼鏡，留著一頭長髮的女生說。她的眉毛濃厚，睫毛也長長的。小穗草草地打量了一下她，頭帶烏黑的髮錮，潔白的手腕上穿著亮晶晶的手鍊，制服洗的沒有一絲髒污，百褶裙也是拉得平平的，雙腳併攏。看起來倒是個很整潔優雅的女生。
「嗯，你好。」小穗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拉開椅子放下書包。
冷冰冰的空氣，僵硬的氣氛，周圍的同學們不是在埋頭讀書，就是在悄聲議論著她，小穗感到好無聊啊，只聽到前面的一個女生小聲對隔壁的同學說：「她真是個鄉巴佬。」
小穗只覺得熱血一下子衝上了腦門，憤怒不已，她握緊了拳頭，卻聽徐蓉宣輕輕的碰了一下她，小穗瞄了她一眼，一張紙條自那隻戴著亮晶晶手鏈的皓腕移了過來。
「別理他們」
小穗心裡一暖，感激地看了看徐蓉宣，但她卻只是低頭看著手中的小說。
接下來的幾個月，小穗只覺得自己就在一片迷茫中度過了，課業雖重，但她憑著自己的聰穎和認真在大考中奪下班排一的好成績，而徐蓉宣和范彩瑩，對她算釋出了善意，下課時小穗和她們聊天，有些矜持，神秘的語氣，千篇一律的話題，她的眼光總時不時瞄向外頭，多麽想念從前在村子的下課時間啊！奔跑在風中的快感現在感受不到了。
而劉妤言，公認的班花則與她的小團體不斷攻擊著小穗，用隱晦而銳利的語言對著她冷嘲熱諷，伸出腳絆倒她，將她的書包藏起，劉妤言一手提著小穗的書包，一手將水壺傾斜，流出的水一下子浸濕了所有課本考卷，小穗怒火中燒，衝上前去賞了她一個耳光，卻被蔣老師罰留校做愛班服務並且跟劉妤言道歉，小穗嗚噎著蹲在空曠的教室裡，忿忿不平地用掃把狠狠戳著地面。
這時，有人走了進來，是班草，房雨詮。
「郭穗穗，你再戳下去，地板都要裂開來了。」房雨詮笑著說，好看的臉蛋上有著幾滴汗水，手裡抱著籃球。
「房雨詮，你回來幹嘛？」小穗抹了抹淚，問。
「拿東西啊。」房雨詮走向自己的座位，彎下腰撿拾課本。
小穗也不理會他，走到教室的另一頭掃地。
「郭穗穗，你一個人要掃所有的地，會不會太累了啊？」房雨詮說。
小穗沒理他，認為他只是在幸災樂禍。
「喂，郭穗穗。」
「幹嘛？」
「我幫你掃，要不要？」
小穗回過頭，只見房雨詮笑嘻嘻的那著掃把畚箕，她睜大眼睛，露出了微笑。連徐蓉宣，范彩瑩都沒有留下來幫她呢，平時總是沒什麼互動的房雨詮竟然肯幫自己，小穗很高興。
房雨詮除了幫她做愛班服務，藉口自己的數學不好，要求蔣老師讓小穗教自己，小穗雖然心有所疑惑，但還是無奈的答應了，房雨詮的好意，更大方地展現給大家看，在體育課時體貼的替口渴的小穗回教室拿水壺，下課時路過小穗的座位總輕輕摸她的頭髮等，小穗的心中也漸漸對房雨詮有了情意，但房雨詮的舉動卻讓班花劉妤言十分不滿，原本班花班草，金童玉女的他們是人人眼中最相配的同學，但如今一個默默無名的鄉下女孩一下子便「搶」走了他的心。
升上了九年級，又過了數月，高考轉眼將至，劉妤言對小穗的報復行動也愈來愈狠，小穗的朋友范彩瑩竟然也因為愛慕房雨詮不得而心生怨妒，轉而跟著欺負起小穗來，徐蓉宣則置身事外，隔岸觀火起來，小穗一邊要維持好成績，一邊忍受著被排擠的痛苦，嚐盡了人心險惡，幸而甜蜜的是，房雨詮在高考的前兩天向她告白，「郭穗穗，我喜歡你。我們在一起吧。」他溫柔的說。
小穗答應了，她在模擬考的成績達到了第一志願，此時她的父親已經轉行成了一名開雜貨店的小老闆，母親兼職到大戶人家當廚師，日子雖然不寬裕，但比起錢，往日和諧快樂的氣氛已經不復存在，哥哥阿韋在課業游刃有餘，但每次一回到家就關起房門來與表兄弟打電動，而父親母親為了掙錢也忙碌到了深夜，小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只要考上好高中，爸媽應該就會不那麼忙碌了吧？她想。
沒想到，在正式考試的那天，劉妤言忽然買了一杯飲料，送給小穗，她感到疑惑：「劉妤言，你為什麼突然對我好？」
劉妤言笑著，但總感覺有些不自然：「我想著，我們可以盡是前嫌，當好朋友，這樣考上同一個高中的話，才有彼此作伴啊！」她的成績一樣優秀。
小穗有些苦澀，她接下飲料喝下，想藉此飲下過去的一切。嗯，就一笑泯恩仇吧。
進了考場，小穗的肚子忽然絞痛起來，冷汗涔涔，雙唇顫抖，她堅持著考完了所有科目，但已經虛弱得像大病一場似的。
放榜後，小穗看到自己沒有在第一志願的名單上，而是到了第二志願，她哭了出來，怎麼會這樣呢？
而當劉妤言滿面春風的走過來，得意的說：「哎呀，我還以為我們會當同校同學呢。」時，小穗頓時明白一切都是他，那杯飲料，一定是這樣的！
她氣急攻心，加上前幾日的虛弱，頓時眼前一黑，氣暈的過去。
「郭穗穗！」父親的聲音傳入耳裡，小穗閉上了眼。
「我們拚盡一切想讓你讀好書，上最好的高中，可你呢？辜負了我們的期待！你看你哥哥，考得這麼好，而你呢？明明有這個實力，為什麼不考好！……」連珠砲般的話傾洩而出，父親失望又生氣的摔下酒瓶，玻璃碎裂聲響就像一陣響雷，打在小穗已經幾盡破碎的脆弱心中，她難過地再次哭起來。
悶悶不樂已經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小穗的心靈已經被掏空了，她穿上了高中制服，感覺自己只剩下了一副軀殼而已。
第一次的高中段考，她只拿到了班排三，當她含著淚，委屈的將成績說出口時，阿韋淡漠的看了她一眼，全無半絲同情的樣子，母親緊張的望著父親，而酗酒、最近景氣不佳而心情差到谷底的父親則又開始了一連串的咒罵，認為她又再一次的丟盡顏面，令家人失望。
在班上除了聽課，抄筆記，考試，小穗無法想出來自己還能做什麼，她幾乎不說話，眼神呆滯，思緒放空，瀕臨崩潰的邊緣。
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還是在房雨詮傳給她的一條訊息。
近日房雨詮與她的互動漸漸的冷淡下來，想起昔日的溫存，小穗感到傷痛，也無可奈何，只能盡力維護著這段搖搖欲墜的感情。
「噹」手機的通知響起，小穗打開了手機，從前的她，鄉村的她，完全不用手機的她，熟練的點開訊息。
「郭穗穗，我們分手吧」
猶如一陣轟隆雷鳴，小穗腦袋嗡的一聲，雖然這是隱約料到的事實，可是突如其來的打擊仍然狠狠的觸弄她的心……她痛哭失聲，跪倒在地。
打開窗戶，小穗閉上眼，讓風吹拂自己殘破的身體，一身制服，是在鄉村時穿的，舊了，破了，可是她喜歡。
她先將手機往下丟去，從十五樓的高度，手機消失。
嗯，煩惱，好像也跟著消失了。
小穗笑起來，從前的一幕幕在腦海中劃過，她深吸了一口氣，感受著在這世上最後的真實，接著往下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