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遭遇戰 I

天色一片漆黑，在木造的小屋中，柴火在壁爐裡頭燒得啪勒啪勒，但是屋內的十多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件小事。
他們的視線都專注在只收到雜訊， 播出雪花的老舊紅色電視機上，像是個邪教儀式般一直盯住那個沒有意義的畫面。
然而，在這十多人當中，其中一位把茶色長髮盤在腦勺，外表看上去很溫文成熟的女性轉動左手手腕，分神看去戴在內側的手錶，瞥見分針剛好在那時疊上數字９。
然後當她再抬起頭時，電視畫面以黑白色展示一個包圍數字的圓圈。數字從十開始倒數，每秒咇的一聲的遞減，到１的時候換成高尖的滴聲。
畫面在瞬間變成彩色，可是畫面中那位身穿灰色西裝外套配上深紅色領帶，架上黑框眼鏡，年約六十多歲，頂著一頭稀疏白髮的男人，他的表情和他背後萎靡不振的國旗，好像使電視的映像管直接播放黑白。
男人的手肘壓在他前面的辦公桌，稍稍拿起講稿後又放下來。在看一眼攝影機的鏡頭後，靦腆地以咳聲一清自己的喉嚨，開聲說話：
「各位同志。」男人停頓，視線從講稿移向鏡頭，再移回去講稿：「各位盟友。我在這裡很遺憾的告訴各位，在一小時前我與德克哥國的元首通過電話，我亦在談話裡頭表示本國……」
男人的額角冒出一顆豆大的汗珠，而該顆汗珠就在男人張大嘴巴，猶豫是否要把接下來的話說出來時，沿著臉頰流到他的下巴，畫出一道痕跡後落下，沾濕了講稿。
「……馬思哥民主共和國，將會在本日午夜十二時，向……向德克哥投降。咳咳。各軍事部隊必須停止一切針對德克哥軍的軍事行動，並且在原地待命，等待下一步命令。
至於各位親愛的南方聯盟盟友，為確保本國的主權和領土完整性，各位南方聯盟盟友的軍隊，亦必須在午夜過後的四十八小時內，撤離本國國境。若有違者……本國將會拘捕該部隊，並以戰俘待遇處置。」
接下來男人還有講一些內容，不過這時一位穿深棕色軍服，頭上戴著防寒帽，左肩掛著一把衝鋒槍的馬思哥士兵，用軍靴跺腳敲響了木地板。
而剛才看手錶的那位女性和站在她旁邊的兩名男士，都因為這一聲而提高警覺，看去那位士兵的方向。
「可惡！那個老傢伙是不是收了德克高錢！」
另一位站在那士兵旁邊，穿著同款軍服的青年也說：
「那狗娘養的，居然跑去投降，那之前為國家戰死的人還有什麼意義。」
「我才不會聽那個老而不死的原地待命，我還要打！」
「要打的話把軍服脫下！」站在他們後方戴著紅邊大盤帽的，穿著棕色大衣的年青軍官大聲吆喝。
「少尉，你真的能夠接受這樣的命令嗎？打了一年，就這樣投降，你能接受嗎？」另一名士兵又說道：「你可不會忘了我們的戰友是怎樣死的吧！」
「怎可能忘記。」
「那要打嗎？」
那位軍官沒有回答，他咬緊牙關，握緊拳頭，各種混雜在一起的感情令身體發抖。憤怒、悲傷、懊悔、害怕，但是他由始至終都沒能表達出來。
「嘖。」
失去耐性的士兵砸嘴，邊走邊瞪著低下頭的軍官，打開木屋的門離開。
其他穿著棕色軍服馬思哥的士兵們，亦三三兩兩的走出屋外，只遺下再次播放雪花的電視機、剛才年青的軍官，以及從剛才開始，看著這差不算是譁變的鬧劇，一直不發一語，彷彿像是外鄉人的三名士兵。
不，他們正是外鄉人。
右臂縫上另一枝國旗，身穿不是單色軍服，而是泥黃色迷彩的三人，打從一開始就與這個房間裡的所有人格格不入。他們並不是馬思哥民主共和國的士兵，而是南方聯盟另外一個國家，來自葡托勒的軍人。
站在中間的是身材魁梧，蓄超短髮，下巴有點方的長智潮上尉；在他左手邊的是剛才看手錶，一頭茶色長髮盤在腦勺，外表成熟但實際年齡只有二十多歲的女生，季耶摩少尉；最後一位在智潮右手邊，身材比兩人都矮小，有著一雙像貓般瞇瞇眼的男生，催璧文中士。
注意這裡事情告一段落的智潮，對他左右兩人使了一個眼色，沒有多餘的說話便朝著門口方向邁步。
不過之前那位與士兵口角的馬思哥軍官，注意三人的動靜後，旋即踏前一步攔住智潮的去路，並且向他搭話：
「剛才讓葡托勒來的各位見笑了。」
「不不不。」智潮放下藏在後方的手，不過面前的軍官似乎沒有注意這小動作：「要是換著我們國家這樣搞，我可能比你的士兵鬧得更過分。」
「之前受你們關照了。」
「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我們也只是奉命行事。」
「但是都很感謝你們的支援。」
接著面前的馬思哥軍官舉起手，向著智潮他們三人敬禮。出於禮節，三人其後都舉手回禮。
「接下來你們都要多多保重。」軍官再說。
「你也是，雖說馬思哥退出了戰鬥，但似乎有更要命的狀況等著。」
說罷，智潮遞出手，而那位軍官則握上他的手。
「嗯，就這樣，有緣再會吧。」
「告辭了。」
智潮他們三人再次踏出腳步，以差不多是競走的速度，趕快地離開這間木屋。踏出屋外，一陣涼風吹來，數十道視線同時投到他們的所在地。
現在時值三月，南方大陸可是處於深秋，再過不久便會踏進冬季。在木屋外一群圍在營火，伸手取暖的馬思哥兵，這時都注視著剛踏出屋外的三人。每當三人踏出一步，他們的目光也會隨之移動，死盯著不放。
「不要跑。」
智潮小聲說道，而季耶摩和璧文都以頷首表示瞭解。
以一般的步速朝著在不遠的森林走著，途中遇上一位捧著木櫃，準備把櫃丟進火堆的馬思哥兵迎面而來。就在那擦身而過之際，他那奇異的目光，就像一隻被遺棄的動物盯住智潮，只是下一個剎那他又若無其事的回望前方。
光是看到這一幕，就知道剛才電視廣播的消息，在這個臨時據點內比想象傳播得還要快。
越漸遠離村莊的中心，路上不時遇上巡邏和站崗士兵，三三兩兩站在一起竊竊私語，隱約聽到他們在談論今後的去向，鬆懈得根本沒在在戒備。
不過這樣也好，這樣的話離開村莊也肯定不會有人注意到。
此地不宜久留。這事智潮他們三人都心照不宣。就在十多分鐘前，面前這些盟友的身分都變得不確定。也許會有人為了向今後所屬的陣營獻功，而隨時變成敵人。
回頭一看那些沒有在注視自己的馬思哥兵，智潮小跑步離開村莊的出入口，其餘兩人也為了跟上步伐而加速，很快便踏進離村莊不遠的森林。
「季耶摩，準備無線電，我要與司令部聯絡。」
智潮沒有減慢腳步，別過臉對跟在身邊的季耶摩說道，而季耶摩以肯定的語氣回答：
「遵命。」
接著智潮看去另一邊又說：
「璧文，你去看看那兩個問題兒童的狀況，然後換你休息一下。我們接下來可能沒有多餘的時間。」
「知道了，隊長。」
再越野跑了三、四分鐘後，三人來到一處林木比較稀疏的位置，在那個地方有一輛泥黃色的八輪裝甲車在樹蔭底下停泊著。
一個揮手後，璧文獨自跑進森林更深處，分頭行動，而智潮和季耶摩則一同走進打開的尾門登上裝甲車。
裝甲車內就只亮著一盞小小的燈泡，勉強讓人看得清車內左側，以一個尼龍網包裹起來，塞滿彈藥箱、機械零件和補給品箱子的空間。
智潮和季耶摩躡手躡腳從車右側，特意留下來的狹窄走道，竄進車內最深處，去到裝甲車機槍塔下方的射手席旁邊。在那裡有一張固定的椅子，上面坐著一位紮起雙丸子頭，臉長得有點圓潤的黑髮少女，而在少女面前就放著一台像個鐵箱的無線電台。
少女發現兩人之後稍稍點頭，而原本在智潮身後的季耶摩則去到少女的身後，發出簡單的指令：
「瑩蘭，短波通訊，聯繫司令部。」
「遵命。」
瑩蘭先把話筒交到剛拉開座位坐下的智潮手上，然後熟練地操作無線電，三兩下功夫便接上了司令部的頻道，頷首示意準備好了。
「玄武一號呼叫狂熊，玄武一號呼叫狂熊。」
隊長坐正身子對著話筒喊話，很快便得到回應：
「這裡是狂熊，請講。」
「玄武一號請求下一步命令。」
「這裡是狂熊，沒有新的命令，重覆，沒有新的命令。請原地待命。」
「請確認。情況已經變了，請向上級確認。」
「等等。」
無線電對面突然一片靜默，這時還在五里霧中的瑩蘭問道：
「情況變了是指？」
「噓。」
季耶摩打斷她不合時宜的詢問後，無線電中又響起一段雜音，對面傳來另一把老練沙啞的聲線：
「玄武一號……是長智潮上尉嗎？」
「是的，巴少校嗎？請講。」
「對，你是聽過那件事，所以才打來吧。」
「我可是直接從電視上看到。」
「那我省得說明。很簡單，四十八小時內你們能跑多遠？」
「向北的話，四十八小時後大概還差三百公里才能越過國界。」
「要去基藍菲爾嗎？那邊的情況也不太樂觀。」
無線電又一次沉默下來，但想必身處另一邊的巴少校這時正在發出一聲嘆氣。
對於這一道突如其來的逐客令，南方聯盟餘下的四個國家，都沒有可能把馬思哥境內全部部隊在限時內撤走。
那要對這個仍沒有解除盟約的國家開戰嗎？這應該會是政治家會關心的議題。
不過無論國會或是聯盟議會的討論如何，這都會在馬思哥定下的時限過後，才會得出一個結論。
然而，前線卻沒法等待。
先不說四十八小時後，剛才的戰友有可能瞬間會變成敵人，更重要的是真正的敵軍可不會因此停下。
這裡的敵人可不是說不懂變通的後勤官，或是對於戰爭一竅不通的將軍，而是從開戰以來的一年間，就站在自己對面開火的黑色軍團。
德克高。這是敵國的名字。
因為一顆隕石下落而點起的導火索，最後燃燒起整片南方大陸。南方聯盟的五個國家，與文化不同的德克高成為敵對關係。
雖然是以五敵一，但是聯盟間盤算戰爭後的利益，政客的拖延，以及將軍們的怠慢，形成了反噬。
最終在一三七年十一月的夏季，德克高的反攻成為南方大陸的夢魘，到反應過來時，南方聯盟已經身陷泥沼。
「去基藍菲爾吧。」身處另一方的巴少校再透過無線電說道：「我們整個師會先往東北撤退，然後回老家葡托勒。」
「收到，玄武小隊會向東北方撤退。」
「要是有阻礙可以用盡方法排除，無論是德克高抑或是馬思哥。交戰規則由你現場判斷，長智潮上尉。」
「了解。」
「你們可別被人俘虜，完畢。」
「收到。」
中斷對話後，智潮把話筒交回瑩蘭手上，然後面對季耶摩再說：
「一小時後出發，妳先去睡一下吧。」
「但是撤退的路線還沒……」
「要是妳在關鍵時候累倒了，而我又剛好出意外，小隊便沒有指揮。」
「隊長，請不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好好，妳也別勉強自己。規劃路線的事，瑩蘭和長風也可以辦得到，對不對？」
「是的，隊長。」
馬上回答的瑩蘭抬頭向著智潮敬禮，季耶摩見狀便把手搭在她肩膀上，輕聲說一句：
「那那交給妳來辦。」
智潮及後環顧狹小的裝甲車裡頭，似乎不見剛才提及的另一人，於是又問：
「長風他人呢？」
「他在駕駛席上睡了，要叫醒他嗎？」瑩蘭說。
「不用，接下來的四十八小時他都可能沒得睡，不用叫醒他。」
「那隊長你都要睡一下，這幾天以來你好像都沒好好休息過。」
「我會的。那我先回去了，要是有問題，就用無線電聯絡吧。」
語畢，智潮用兩三步便踏出裝甲車，裝甲車的尾門隨後緩緩升起關上，車身右側的通訊天線也在油壓臂控制下摺疊起來。
除了裝甲車的機械聲之外，這個身處在戰場一隅的森林意外地寧靜，甚至可以聽到寄居在樹上的蟲嗚。
嘆一口氣後仰望夜空，智潮靠著星光辨識方向，在黑夜裡獨自走著，朝著位於這片陌生森林的另一個隱蔽藏身點邁進。
摸黑行進數分鐘過後，眼前森林的深處忽然亮出一點紅光，然後那點紅光就在瞬間熄滅，彷彿是一時眼花看錯。
「警戒還是做得不錯。」
智潮走進樹與樹之間，以黑暗和森林作掩護，一步一步接近剛才那紅點的所在地。
然後機械的聲音猝然接近，一個巨大的人影就此攔住了智潮的去路，四十公釐的巨型步槍正正指著他身處的位置。
夜空下那半球體的頭部發出四點紅光，約十公尺高的身軀對比只有肉身的人類來說十分碩大。即使手上有反裝甲火箭筒，但是面對正前方猶如中古騎士胸甲的裝甲板，以及舖得像磚牆的反應裝甲，一介步兵著實沒有勝算。
智潮對著巨人的影子舉起雙手，示意自己並沒有威脅。
其後巨人的對外揚聲器打破了森林的謐靜，對他喊話：
「是隊長嗎？」
智潮放下雙手，點點頭。鋼鐵的巨人便放下槍口，隨得他從旁邊走過。
不久，他來到森林中間的另一處空地。星光底下，有另外兩台外貌跟先前攔截自己差不多的巨型機器人偶，宛如兩尊雕像般安然在那裡單膝跪下。
機甲、機鎧、機器人、步行裝甲、鐵衣，各國的人都有不同名字來稱呼這種兵器，但是士兵們唯獨鍾愛一個名字。
「DOLL。」
鐵偶。鋼鐵的玩偶。由軍人操縱，在戰場上遊玩的洋娃娃。
但是遊玩的方式無非都是與對手的玩偶對打，摧毀對方的戰車和戰機，或是屠宰那幾乎沒有還擊能力的步兵。
雖然這種只有十多年歷史的兵器，對比投入戰場二、三十年的戰車，以及發明四十多年的飛機較為年輕，但卻是戰場上的主宰。
智潮爬上其中一台單膝跪下的鐵偶。這台鐵偶雖然與旁邊那台同為「壇西奧四式」，但是這加強電子戰和通訊設備的丙型機體，頭部並不是呈半球狀，而是像一個打橫放著的三角錐體。頭部後方兩側各有一根像兔耳朵的天線，機體前方並沒有黏上反應裝甲，取而代之的是外掛的機甲防彈衣。
以保護那粗壯腿部的裝甲狹縫作腳踏，智潮嫻熟地攀上胸甲的前方，然後拉開收在一側以暗門掩蓋的手把。
鐵偶的胸甲立即一上一下的打開，推開包覆前方的防彈衣，同時露出收在裡面的駕駛艙。
扶著裝甲的邊緣走進那漆黑一片的地方，坐上駕駛席的智潮右手按下旁邊的按鈕，關上鐵偶的艙門。
然後面前的屏幕逐漸亮起，顯示出外面的風景。
接著他調整無線電的旋鈕，打開幾個開關，發動機的聲音便在這機體內隆隆作響，開始在屏幕上確認這台鐵偶的狀況。
電池充足，柴油還有八成以上，彈藥沒有消耗過，似乎好一段時間也不用補給。
戴上通訊頭盔，確認機體各個部位的狀態後，智潮打開內部照明，從座椅後方的一個小背包中取來一張地圖和鉛筆，圈起自己的所在地後，邊細讀附近的地形邊說：
「剛才遇上的是明三嗎？」
「是的，隊長。」一把少年的聲音回答。
「神櫻，妳也在警戒的吧。」
「對喔！隊長，想我了嗎？」通訊耳機隨即傳來另一把開朗的少女聲音。
「你們兩個都知道這個國家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們都一直偷聽著馬思哥軍的頻道，他們都亂成一團吶。說什麼投降了。」神櫻回答。
「簡單來說就是這麼一回事，他們……應該說馬思哥這個國家投降了。」
「欸！這不是很不妙嗎？」
「對，所以我們要在接下來的四十八小時，逃離這個國家。」
「真的假的啊！」
「所以明三……」
「我在。」頻道內換成少年的聲音。
「你暫時帶著神櫻在附近巡邏警戒，一小時後我們就出發。」
「那隊長你呢？」
「我先去小睡一陣子。對，一個小時後叫醒我和璧文。」
「收到。」
「欸！隊長別偷懶啦。」
智潮沒有回應神櫻的話，關上照明、盤起雙手閉上眼睛，勉強自不去想任何事，用著不怎麼舒服的姿勢，淺淺的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