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張清和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從直升機中逃出來的。那時他和委員會的人在直升機上，準備垂降到臨月華斷崖上研究那團不明的物質，此時直升機受到攻擊，機身失去控制向下墜落，機艙內天旋地轉。

失去意識前，他最後看見的畫面，是張玫英慘白的面孔，用黑幢幢的瞳孔瞪著他。

「你是我的父親嗎？」

張清和猛然驚醒，發現自己坐在一塊深灰色的山石，上面長滿了淺綠色的苔癬。背後則斜靠著長滿蕨類的山壁。

眼前不是紅衣小女孩，而是他心心念念的妻子，劉藺蕙。

劉藺蕙蹲坐在地上，她穿著紫紅色的防風外套，深色長褲。黑色的長髮梳理整齊，臉容泛白而不帶血色，但目光有神，嘴邊隨意哼著小調，似乎發生了什麼好事。

「清仔，你醒了，我們等你好久了。」劉藺蕙用手上的白色毛巾拭去沾在張清和臉上的灰塵。

「走，我們回家。」張清和輕柔的抓住劉藺蕙的手，另一隻手撐在地面，想要站起身來：「山裡太危險了，我們早點離開這。」

張清和不敢提及張玫英的名字，怕刺激到劉藺蕙，只好隨便找個理由，想辦法先把劉藺蕙呼弄下山。

「不急，再等一下，玫英會跟我們一起走。」

張清和瞪大雙眼向四週張望，確定沒看見瀰漫在空氣中的詭異霧氣和紅衣小女孩的身影，心中不由得鬆了口氣。

「藺蕙，聽我說。」張清和握住劉藺蕙的肩膀：「現在就跟我下山，不要再等了。」

「玫英說她看見一些有趣的東西，找一下馬上就會回來。她說那些東西她找了好久，碰巧才有人帶上山來。」

劉藺蕙語氣輕柔，讓人以為他們是在市郊的公園草皮上野餐，張玫英只是去追逐飛過的蝴蝶，而不是身處於潛伏著XXX異常的危險保留區。

「別理──」張清和加重語氣，連帶抓著劉藺蕙，兩人一同站了起來：「別理那個東西了！」

「那是我們的女兒啊！」

「那才不是我們的女兒。」張清和激動地說，抓著劉藺蕙肩膀的手握的更加用力。

「那只是一個騙人的玩偶，一個陶土，什麼都不是，更不是我們的女兒。」

「我們的女兒已經死了！」

張清和將劉藺蕙緊緊地抱入懷中，眼中泛著淚水不斷落到她紫紅色的防風外套上。

「已經夠了，到這邊就好了。」

張清和心裡是知道的，劉藺蕙並不想要生小孩，但是迫於自己家族中長輩的壓力和自己的期待才勉強配合，而兩人又因為工作繁忙，懷上張玫英時已經快四十歲了。

或許是因為好不容易才懷上張玫英、或許是自己年紀大了、甚至僅可能只是賀爾蒙的影響。在懷孕的過程中，劉藺蕙漸漸開始期待起新生命的到來，即使前幾周的孕吐讓她難以忍受，她仍努力撐了過來。這些張清和都看在眼裡。

十六週時，當婦產科醫師恭喜他們，這胎懷上的是個健康的女生，劉藺蕙的臉色黯了下來，旋即又被她用笑容蓋過。張清和又怎麼會不懂呢？

那天的下午，是個陰天。回到家後，劉藺蕙仍然穿著產檢時的素白色孕婦裝，獨自坐在客廳的棕色沙發上，右手放在略微隆起的肚子上，左手拿著遙控器，但似乎沒專心在看電視上演些什麼，只是木木地看著發光的螢幕，透出的光線映照在陰暗的磨石子地上。

張清和扭開客廳的電燈，手上捧著他剛剛從花店買來的鮮紅玫瑰，店裡所有的玫瑰都在他的手上了，滿滿一片紅，淹沒他中年發福後的身體，如同被玫瑰纏繞的花柱。

「清仔，怎麼了？今天準備成這樣？」劉藺蕙放下遙控器，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滴。

張清和把滿到溢出的玫瑰花束放到沙發前的茶几上，坐到劉藺蕙的身旁。見電視畫面直接被一片鮮紅擋住，劉藺蕙索性跟著關上了電視。

「我們來幫我們的女兒取名字吧！」張清和說。

「先問問爸爸媽媽吧。」劉藺蕙指的是張清和的父母。

「這是我們的女兒，我們取我們喜歡的名字就好。」

「他們會在意的。」劉藺蕙迴避過張清和的視線，低頭看著自己的孕肚。

「孩子是我們的。」張清和粗大的手掌疊在劉藺蕙的右手掌上，輕輕撫摸著她的肚子：「是我想要這個孩子的，跟他們怎麼想沒有關係。」

「可是……。」

「他們是我的爸媽，我會去處理的。」張清和說：「如果今天我要叫『凱蒂貓』他們也不能阻止我。」

張清和想起許多嬰兒用品上都印上了這隻白色貓咪的圖案。

「哪有人把自己女兒叫這種奇怪的名字。」劉藺蕙輕聲笑了出來：「這樣會害她在幼稚園被人家欺負的。」

「誰敢欺負我的女兒，就把他吊起來打。」張清和今年連任第二屆立委，這話他要在地方上說出來，似乎還真有幾分真實性。

「妳是我最愛的老婆。這點發生什麼事情都不會變的。」張清和說：「所以不用管爸媽說什麼。」

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劉藺蕙在心中碎念，沒有說出口來，如果真的這麼容易就說服爸媽，那連現在這胎都不會懷上吧。

但現在這樣就夠了。劉藺蕙心想。她將她小小的左手回放在他肥胖的手指上。

「那就叫『玫英』吧。」劉藺蕙看著滿桌火紅的玫瑰，晶瑩的水珠在花瓣上透著微光，香氣瀰漫在客廳中。

紅玫瑰花，是劉藺蕙最喜歡的花。而她肚中的寶貝，會比紅玫瑰更加美麗、更加受兩人疼愛。

張清和沒想到，在生產那天居然發生意外。當主治醫師告訴他情況危急，母親和小孩只能救一個人時，他沒有猶豫就選擇了劉藺蕙。

他永遠忘不了，劉藺蕙在醒來後，聽見孩子沒能留住那難過的表情，而無法再度懷孕的事實更讓她整個人陷入崩潰，以至於精神陷入異常。

這一切都是自己害了她，害了自己最愛的女人。

所以他才找上趙鶴凌，在求助過所有精神科醫師都無效後，寄望於委員會的神奇物品能帶來希望。但這沒有解決問題，只是將問題拖到現在而已，還產生了這個名為張玫英的怪物。

「藺蕙，是我錯了，是我不該依賴那些神奇的東西來欺騙妳。玫英已經死了，過了這麼久妳要接受這個事實了。」

劉藺蕙用超乎想像的力量掙脫張清和的擁抱，一把把他向後推開。

「玫英是我們的女兒！」劉藺蕙吼道：「她還活著，她還在我身邊。」

「當年是我的錯沒能把她生下來，但老天爺沒有放棄玫英，讓我遇見了蓮華真人。只要按蓮華真人說的做，玫英就能活過來。」

「那些都是騙人的。根本沒有這些東西。」張清和雖然想起林子燕跟他提過那個詭異的蓮華聖理教，但為了把她哄騙下山，決定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什麼東西是騙人的？」一個稚嫩的聲音說。

紅衣小女孩突然出現在劉藺蕙的身旁，細小的手指輕輕勾住劉藺蕙的右手。她身高只到劉藺蕙的腰間，穿著一襲血紅色的連身摺裙洋裝，手腳則呈現乾枯的橘紅色陶土狀。

劉藺蕙蹲下身來，憐惜地摸摸張玫英及肩的秀髮和白皙不透血色的臉龐。然後把張玫英拉到兩人中間。


「沒事沒事，來，爸爸來看妳了。」劉藺蕙對張玫英說，指著眼前的張清和。

「爸爸？爸爸來了？」張玫英漆黑的雙瞳盯著張清和的臉，那樣子在張清和眼中妖異無比，似乎隨時都要將他的靈魂吸入其中。


「玫英，乖，來，叫爸爸。」

「爸爸。」

張玫英的聲音，乍聽之下有著五歲小女孩的童稚感，但此時整片森林卻悄然無聲，只有爸爸二字在林間穿梭環繞，如同蛆蟲自腳下的腐葉鑽出，在他耳邊不斷糾纏。

「清仔，這是妳的女兒啊。快來看看她。」劉藺蕙厲聲說道。

張清和動了動嘴唇，恐懼佔滿了他的腦海。這真是瘋了，劉藺蕙瘋了。這一切都瘋了，這樣的怪物哪裡會是他的女兒？

他的雙腳被恐懼驅動，無意識地向後退了兩步，撞到了身後的山石上。這才注意到，腰間有個軟軟的布包。

那是委員會在飛機上發的對蓮華聖理教的收容措施。

對，還有這個。包包裡的收容措施是他最後的浮木。張清和伸手向包裡面盲摸，其中兩根試管已經裂開，碎玻璃割破他肥厚的掌心，但還有一根是完好的。

張清和掏出僅剩的試管，裡面白色粘稠的液體裝了約三分之一滿。

「你做什麼？」劉藺蕙留意到張清和古怪的舉動，向前想要護住張玫英。

但已經太遲了，張清和丟出的試管準確地打中張玫英的額頭，試管內白色的液體傾瀉而出，沾滿了張玫英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