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章節 11154 字
更新於: 2018-09-14
  今天是三月十四號。
  三月十四號,也就是三十年戰爭的烏爾姆停戰協定簽署的日子,也是莎士比亞同名著作改編的《馬克白》在佛羅倫斯首演的日子,更是開源軟體Linux核心第一版正式發布的日子。
  然後,比較鮮為人知的,今天也是白色情人節。
  在這個特殊的節日,曾於一個月前收過巧克力的男生,除了得忍受來自同學們的調侃,更有在這天回禮給女生的義務。而且必須準備得更用心、更昂貴、容不得隨便,否則將受到社會性的制裁,從現充下放至最卑微的魯蛇階級。
  當然,男生們從吃巧克力到還巧克力也過了一個月,乘上利息與通貨膨脹也是十分合理的,但這遠遠無法涵蓋普遍共識的價值上漲。很明顯,市場中存在無風險的獲利機制,這是一項獨利於女性的投資。
  而她也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會在一個月前的情人節送我巧克力吧。
  白色情人節,就是這樣一個充滿企業炒作與人工香料味的節日。種種不合理的現象,讓人不禁感嘆資本社會的不公平與刻板印象的扭曲。
  「喂,小玄。」
  忽然,一個清澈的女聲在耳邊響起,打斷了我客觀來說,或許顯得有些憤世嫉俗的沉思。下午的課是數學,年過三十的男老師在黑板上寫得起勁。窗外操場傳來隱約的喧嘩,日光灑在臉上,彷彿融化的巧克力,甜甜暖暖的,讓人不禁瞇起眼睛,享受這悠閒的午後時光。
  「不要。」我果斷地說。
  「我還什麼都沒說喔。」
  無視身後煩死人的聲音,我重新將注意力投注到課桌下的推理小說。雖然剛剛恍神了一會兒,現在可是正精彩的地方,偵探找到了突破性的線索,就要推理出犯人是誰了──
  「小玄。」
  「白萱同學。現在是上課時間,請妳安靜聽課。」
  「明知是上課時間還偷看小說的人可沒資格說我啊。」
  「至少我不會干擾別人。」
  「這麼說的話,我也沒有干擾到正在專心上課的人喔。」
  「……妳到底有什麼事。」
  我不愉快的闔起小說,側轉過身,看著坐在我後方的青梅竹馬。這裡是靠窗最後面的兩個位置,這樣的動作還不至於引起老師的注意。
  午後的陽光下,白萱撐著臉頰,慵懶地看著我。俏麗的褐色短髮流轉著金黃光輝,稍微上揚的眼稍顯出了強勢的性格,小巧的紅唇彷彿永遠掛著一抹惡趣味的笑容。
  「那個啊,小玄,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圓周率日?」
  「圓周率真的很重要呢。啊,話說回來,社團,你有打算了嗎──」
  「不要。」
  「我還什麼都沒說喔。」
  「不用說也大概知道妳想幹嘛了。」
  會在高一的第二個學期詢問我社團的打算,也只有一種目的了吧。
  我無奈的嘆口氣,閉上眼睛,回憶起國中那段痛苦的日子。我跟白萱從小學就認識了,升上國中之後,被她強拉著進了「打擊犯罪維護世界和平社」(簡稱打擊和平社)。於是國中三年,我成了她專屬的跑腿小弟,每天盡做些現在回想起來都羞恥到想死的事。也因為這個原因,班上的同學都對我敬而遠之……
  當然,學校根本沒有這個社團,而發現這件事卻已是三年後了。
  「小玄,你想不想加入推理研究社?」
  「就說了我不──」
  欸?意外的普通耶。
  「推理研究社?那是在研究什麼?推理小說嗎?」
  「當然不是啊,那樣的話就會叫推理小說社了吧。推理研究社研究的是──推理。」
  「推理?」
  「嗯,推理。」
  「……算了,當我沒問。」我重新翻開小說,尋找剛才斷掉的地方。偵探已經指出犯人是誰,就要說出他的動機了──
  「這個社團目前全部都是女生喔。」
  「好,我加。」我啪的一聲闔起了書本。
  「太好了,這是入社單,上面的東西不重要不用看也沒關係,簽名就好了。」
  「啊,這裡嗎──不,等等。先姑且問一下,這個社團目前有幾個人。」
  「算我的話……」她扳起手指,嘴裡無聲的數著,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重新開口──
  「一個。」
  「一個?」
  「嗯,一個。」
  這樣的話,確實全部都是女生呢。
  但是為什麼呢,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那個,白萱。」
  「請叫我社長。」
  「我改變主意了,妳去找別人吧。」
  「欸?怎麼了嗎?」
  「妳難道以為跟國中一樣,隨便自創一個亂七八糟的社團就可以再任意使喚我三年嗎?」
  「不是我自創的喔,這是本來就有的,只是無限期停止活動了。書架上的推理小說都還好好保存著喔。」
  「那不是重點!」
  還有妳好歹否認一下妳的目的吧。
  「總之我是不想再跟妳扯上關係了,難得一生只有一次的高中生活,我要自由自在,沒有汙點,滿懷青春回憶的度過。」
  「喂!那邊的同學!上課不要打情罵俏。」
  我無辜的轉回正前方,年過三十還沒交到女朋友的數學老師瞪了我一眼,哼了一聲,便繼續寫黑板了。班上同學一陣曖昧的竊笑,白萱戳了戳我的背,語氣中滿是調侃。
  「真是青春呢。」
  煩死了。



  我跟白萱是玉潭高中一年級的學生。玉潭高中在新北市南邊,新店捷運站的附近。接近山區,緊鄰碧潭,是一所新辦的私立高中。
  在這樣少子化的年代,要開辦一所高中是非常不容易的。若沒有自己的特色,最終也只會面臨倒閉或整併的命運吧。在這樣激烈的競爭中,玉潭高中便以豐富的社團活動與高度學生自治聞名。就連在情人節互送巧克力的文化,都是學生會起的頭。他們聯合了玉潭高中的心輔室,貼心準備了免費巧克力跟性別平等文宣供學生取用。
  雖然才抱怨過情人節送禮與回禮的不公平,但多虧了開放的校風,今天白萱收到的巧克力中,就有三成來自女生,而且是本命。真是讓人羨慕。
  不過,儘管身在學風如此自由的環境,我並沒有參加課後的社團活動。並不是不想,在上半學期的時候也嘗試過許多社團,但不管哪個總覺得就是少了些什麼。
  到底是什麼呢?
  一邊往捷運站的方向走去,我一邊漫無目的地想著這個問題。
  夕陽西下,春天的傍晚有些涼,斜斜灑落的陽光還留有一絲餘溫。校門前的坡道沒什麼人,現在才剛放學,大部分的學生都還留在學校享受青春洋溢的社團時間吧。微風徐徐吹來,帶來幾片櫻花花瓣。遠處的河岸波光粼粼,幾對情侶正牽著手,悠閒的漫步在碧潭橋頭。真是煞風景。
  不過,要說煞風景的話,我身邊這個推理研究社社長才真是讓人厭煩。為了說服我加入,她已經在我耳邊吵了一整個下午了。為什麼人類不能像凹耳湍流蛙一樣關閉耳朵呢?
  「我說過了喔,我是不會加入的。妳跟著我幹嘛。」
  「才沒跟著你喔,我家也是這個方向。」
  「放學的時候我明明看到妳先走了,倒不如說我根本是躲在廁所直到妳離開之後才小心翼翼的翻牆出來的。」
  「啊,這樣都能遇到真是好巧呢。」
  「一點都不巧!」
  「這就是所謂的命中注定吧。」
  「沒聽過這麼單方面的緣分。」
  話說這傢伙該不會在我身上藏了發信器吧?
  ……我竟然沒辦法立刻否定這個可能。
  我們並肩走進了捷運站,現在是剛下班的時間,捷運站人潮還不多。兩人一起走過剪票口,看了看頭上的跑馬燈,捷運還有一分鐘離站。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你加入呢?」
  「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妳放棄呢?」
  「永不放棄可是我的優點呢。」
  「死纏爛打更是妳的缺點。」
  「別說什麼死纏爛打的啊,今天可是白色情人節喔,害我被人誤會該怎麼辦啊。」
  「原來妳也會擔心嗎。」
  說到這個,要送給她的巧克力還躺在書包裡。
  沒什麼特別的意義,只是情人節的回禮而已,一直找不到機會送出去。不過現在的氣氛顯然不適合給她,還是等回家了再請伯母轉交吧。雖然本來就是這麼打算的。
  跟我不同,白萱是個很受歡迎的人。她不講話的時候,大概還是很有魅力的。她今天已經收到幾十份巧克力了,大部分是男生送的,不少是本命。不過很可惜,白萱是個頑固的單身主義者。
  說起白萱的單身傾向,那是個謎。並不是禁慾主義,也沒有宗教信仰,跟女性自主權力之類的也沒有關係。只是某天她突然宣布,她是個單身主義者,從此也真沒見過她與任何人有過親密的關係。到底是為什麼呢?
  想著想著,我們並肩走上了電扶梯。看著她的背影,我不自覺把心中的問題問出了口。
  「話說回來,妳為什麼奉行單身主義啊?」
  「嗯?」她回過頭,對我突然的提問有些意外。「這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嗎?」
  「不……但是妳也愛看少女漫畫的吧?不會憧憬嗎?」
  「你這麼問。」她瞇起了眼睛,露出促狹的笑容。「是想試探什麼嗎?」
  「只是好奇。」
  「這樣啊。」她抬起頭想了想。「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不過你竟然忘記了,真是讓我傷心。」
  「跟我有關嗎?」
  「一句話。」她豎起一根指頭。
  「什麼?」
  「十年前,我們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你對我說了一句話,讓我成為堅定的單身主義者。」
  我驚訝的睜大眼睛,腦中有些混亂。這種說法,簡直像是十年前我甩過她一樣。縱使知道不是這麼一回事,我還是有些心虛的左右瞄了瞄,幸好電扶梯上只有我們兩人。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冷靜些之後,我不只沒有印象,甚至無從想像。到底是怎樣一句話,能夠有這麼大的效果,讓一個七歲的小女孩決心一輩子不結婚?常理而言,這是不可能的,更何況是那個不受任何人影響的白萱。
  肯定又是在唬弄我吧。
  「我說了什麼?」
  「很在意嗎?」她又瞇起了眼睛,眼中閃爍著惡作劇般的笑意。
  「其實還好。」
  電扶梯緩緩往下,候車月台也映入了眼簾。因為新店是終點站,捷運就停在軌道上,開著車門等待發車。四點半的時間,車裡稀稀落落的沒什麼人。
  「啊。」白萱啪的一下闔起雙手,開心的說。「那來比賽好了。」
  「什麼?」
  「你不想加入社團,我不想放棄,這樣下去沒有結果的。既然是推理研究社,我們就用推理一決勝負吧。我贏了,你就得加入社團。我輸了,就再也不吵你,而且會告訴你,你十年前到底說了什麼。」
  只要獲勝就不會再煩我嗎?這倒是一勞永逸。
  「比什麼?」
  這時手扶梯也到了盡頭,我們踏上月台,向尾端走了兩節車廂。而捷運正好響起即將發車的警示音。
  「這節車廂裡的人。」她指著身旁的車廂,我們走了進去。站在門邊掃視了一圈,這節車廂總共有六個人。「最先下車的是在哪一站?猜得更接近的獲勝。」
  車門緩緩關上。跟我們同個車廂的,有一對學生情侶,一對提著大包小包與大型行李箱的夫婦,一個疲憊的上班族,以及一個與我們同校的女生。
  「成交。」我說。
  「那好,畢竟我是挑戰者,就讓你先猜吧,時限到下一站車門打開為止。」
  隨著一陣晃動,捷運離站了。雖然位置還很多,白萱卻在車門附近停下了腳步。這裡能最清楚的觀察其他人,講話也不容易被聽到。我在她旁邊站定,背靠著玻璃隔板。
  「不過。」我說。「不是問誰先下車,而是先下車的在哪一站嗎?」
  「反正如果你打算用推理的方式解決,你還是得想出是誰先下車吧。」
  「隨便猜猜搞不好都會贏。」
  「隨便猜的話先攻的優勢就沒了喔。」
  確實,倒不如說這樣對白萱將更加有利。只要我沒準確猜中,那對她而言,就是二選一的情況了。
  「對了對了。」她忽然說。「我們是在萬隆下車,那是……五站之後。如果到了萬隆都還沒有人的話,就算你自動獲勝吧。」
  「……為什麼?那對我太有利了吧。」
  「因為……那個嘛,畢竟是這種半強迫的方式,多少還是有些罪惡感的。」
  「真心話呢?」
  她聳聳肩。「你都沒有在看,你對周遭的事太不注意了。一個學期了,這節車廂上的人,可不全都是第一次見面。我很確定,其中有個人會在這五站內下車。」
  原來如此……
  我被騙了。
  白萱是知道答案才發起這個遊戲的。說一些推理什麼的混淆視聽,其實根本沒打算公平競爭。被動接受挑戰的我,從一開始就輸一半了。
  現在想來,規則只猜車站不猜人,大概也是為了避免我過多的聯想吧。
  「怎麼了,那副表情?想認輸也是可以的喔。遊戲才剛開始,我也不會這麼狠心逼你啦。」
  情況對我壓倒性的不利。不過……還有機會。如果其他人都是第一次見,那總是有例外的可能。沒有全部考慮過一次,她也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吧。
  況且,既然接受了挑戰,我就有獲勝的把握。白萱或許沒有想到這點,其實有一個方法,一個簡單的方法,可以馬上知道車上所有人的下車時間。而那將是我的最後手段。
  「怎麼樣呢?」
  「答應的事我不會反悔。」我說。
  「你放心。」白萱笑了。「我也不會。」
  捷運開始加快,移動一站不需要五分鐘,時間有限。我背靠著牆,開始仔細的觀察眾人。
  首先是提著行李的夫婦,他們有說有笑的,卻隱約有些疲憊,像是完成了一件事。他們的行李很多,行李箱下緣沾著些塵土。
  再來是那對學生情侶,他們雖已換上了便服,但還穿著制服外套,外套上的學號顯示他們是高三生。他們並肩坐著,共用同一副耳機,耳機連著手機,上面好像在播什麼影片吧。兩個人盯著螢幕,偶爾張開嘴,跟著影片無聲念著。
  接著是滿臉倦容的上班族大叔,他穿著白領套裝,但是襯衫有點皺了,胸前的口袋有枝政治宣傳筆。他旁邊的座位上有個紙袋,袋裡裝著高檔的巧克力禮盒。他偶爾會看著袋口,露出滿足的微笑。
  最後是我們學校的女生,我將視線轉向她。
  那是一個相當可愛的女孩。
  這樣說或許有些奇怪,但那是一個你不會預期在捷運上看到的人。
  微捲的頭髮長度適中,身材以高中生來說有些嬌小。身上的制服質地優良,看來像是校外訂做的,胸前的學號顯示她跟我們同年。她端坐在椅子上,抱著一本稍嫌厚重的精裝書,正認真翻閱著。
  雖然身上沒有太奢華的飾品,但她有一種高雅的氣質,就像被百般呵護的千金小姐。看一眼就明白了,她跟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雖然客觀來說,白萱或許也是十分美麗的女孩。不過人與人之間有條隱形的線,有時候你就是能分辨。而白萱,至少在我能碰觸的距離。
  「想好了嗎?」白萱說。
  我回過神來,眨眨眼睛,才想起我們還在比賽。稍微整理了一下思緒,我卻沒有立刻回答。「在我說出我的答案之前,我想問妳一個問題。」
  「什麼呢?」
  「妳為什麼選推理研究社。」
  她輕輕一笑。「當然是因為喜歡囉。」
  「這樣啊。」
  既然她都這麼說了,那麼靠運氣獲勝也太不識趣了。
  就算開頭是一個不公平的比賽,盡我所能,堂堂正正的,用推理打敗她吧。
  「第一個下車的人,會是那邊的上班族大叔,或是讀著書的女生吧。」
  「喔。」
  被句點了!
  「怎麼了嗎?」
  「不……沒、沒什麼。」
  「啊,該不會是在等我發問嗎?好吧,真拿你沒辦法。」她刻意的歪了歪頭,十指在胸前相抵,一臉佩服的看著我。「好厲害喔──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呢?可以告訴我嗎?拜託啦──」
  雖然很不想順著她的意思,但是我更不想讓她以為我在亂猜,而且好不容易整理出來了……總之,我無奈的開始向她解釋。
  「首先是那對夫婦,他們提著大包小包,衣服都皺了,也流了不少汗。很明顯是剛旅遊完準備回去的吧。他們的目的地是十站後的台北車站,無論要搭火車或客運都得在那裡轉車才行。」
  「也有可能是搭飛機。」
  「就算是那樣,也不會是這五站。」
  「沒錯。」她點頭同意。「不過阿,他們也有可能是正在旅遊,準備在這之間的某站下車,去新的旅店入住吧。」
  「……」
  我一瞬間說不出話了,這我倒真的沒想過。說到底,新店這條線有這麼多觀光景點嗎?我努力想要反駁,卻找不到什麼有用的說詞。
  第一步就卡關了。
  無視我狼狽的神情,白萱若無其事的繼續說。「不過你說的也沒錯啦,他們確實是從高雄上來,在熟人家──很有可能是兒女家──住幾天之後準備搭高鐵回去。既然之前都是借住熟人家,也不會去新的旅店投宿了吧。看來真的會在北車下車呢……嗯?怎麼了嗎?」她側著臉看向我,眼中滿是得意。
  我掙扎了好一會兒,最後自尊心輸給了好奇。「妳怎麼知道他們是從高雄上來的,還有為什麼知道是去熟人家住?」
  「因為你都沒有在看。」她開心的說。「我可是看得很清楚。我們走到捷運站之前,我看到他們是被車子送過來的,還依依不捨的告別了。有人接送的話,比起飯店,住在熟人家更有可能不是嗎?」
  「也可能只是來台北旅遊,順便拜訪朋友而已。不一定有住下吧。」
  「就算是那樣,新的投宿地點也不會在這五站內。這麼短的距離,開車送過去並不花幾分鐘。讓兩個老人家提著大包小包自己走,實在不合常理。」
  ……確實是呢。
  「還有,他們的衣服與背包裡外全沾著狗毛。飯店不會有狗,單純拜訪朋友又不至於搞到這樣。另外,他們用的是高雄的一卡通而不是台北的悠遊卡,先生的胸前口袋也放著高鐵票……還有什麼問題嗎?」
  「……用一卡通的縣市又不是只有高雄。」
  「嗯,說的也是。」她乾脆的承認了。「那,下一個呢?」
  下一個的話……我轉頭望向那對親暱的情侶,他們專注的聽著耳機裡的聲音。肩膀,靠在一起了。
  「再來是那對該死的現充快給我爆炸吧情侶,他們也是在北車下車。」
  「雖然總感覺好像混了許多個人願望在裡面……姑且聽聽原因吧。」
  「看他們的書包跟外套,他們是同個學校的學生。那個學校是規定穿制服的,他們卻沒有,很可能是在放學以後才換成便服的。為什麼呢?一定是因為之後還有活動,他們不是直接回家。」
  「你是想說反正台北的窮學生情侶約會也就那幾個地點,所以不會在新店到萬隆之間這種偏僻的地方下車嗎?」
  「一瞬間得罪很多人呢,而且這裡也不算偏僻……不過妳說錯了。」我不自覺地露出勝利的笑容。「他們並不是去玩,而是去補習。」
  「喔,是嗎。」一副怎樣都好的表情。
  「妳看他們的學號,三條橫槓,他們是高三生。雖然才剛考完學測,但他們的書包還是裝了許多書,顯然還沒有解脫。在這樣指考在即,而且沒有退路的時候,妳覺得他們會有心情玩嗎。」
  「又不是每個人都在乎,人生總是有著更重要的事。」
  「最大的線索是他們正在看的影片。雖然從這個角度看不到,但他們時不時會跟著影片念一、兩個字。是什麼影片會有這種需要呢?我認為那是英文教學影片。」
  「這個……再怎麼說也太牽強了,不過算你過關吧。」
  「……什麼意思?」
  「女生的外套口袋裡有單字卡。而男生剛才在找耳機時,我看到他的書包裡有補習班講義,那確實是北車南陽街的補習班。還有他們的手機吊飾是祈求考運的粽子小娃娃。儘管這些都只能證明他們是認真的考生。」
  「但、但是,這麼認真的考生,放學要出去,目的地是補習班的機率還是比較大吧?而補習班最多的地方又是南陽街,所以猜他們會在北車下車也是很合理的吧?」
  她聳聳肩,不置可否。「就當作是這樣吧。但你還剩兩個人,到底是上班族還是女同學呢?」
  這我倒真的沒有頭緒了。當然,如果白萱說他們兩個人中,有一個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了。那我會猜是上班族吧。原因也沒什麼,只是那個千金小姐實在太讓人印象深刻了,如果她曾出現在同一班捷運上,我不可能不記得。
  當然,這也可能是陷阱,白萱說她曾見過,卻不代表我也見過。雖然我們通常是一起回家的,整個學期下來,還是有那麼兩、三次沒在一起的時候。
  無論如何線索都太少了,如果能知道那個上班族什麼時候下車……
  「那個大叔。」白萱忽然說。「他大概會在士林到北投附近下車吧。」
  「妳是怎麼知道的?」
  士林跟北投,那可比北車遠多了。如果真的是在那附近,已經完全可以從考慮中刪除了。
  「看他累成那個樣子,領帶也收起來了,他應該是剛下班。剛下班的上班族,如果不是一群同事一起走,很可能就是要回家了。而且,今天是白色情人節,他無名指上的戒指表明他已婚,他旁邊那袋巧克力,大概是要送給老婆或女兒吧。無論如何,他的目的就是家了。」
  「那個我也知道,但重點是他的家在──」
  「他的胸前口袋有一枝政治宣傳筆吧──真是節省呢,是我的話一定拿到就丟了。總之那枝筆,是區立委選舉時發放的……第一選區,也就是士林跟北投。這種東西通常只會發給當地居民吧,他應該是那裡人。而且……你看,他開始打盹了,五站內下車的人可不會這麼大膽。」
  「……為什麼告訴我這些?」
  「也沒什麼啦。」她眨眨眼睛,笑了。「反正就算你真的贏了,你還是會選我的。」
  我沒有理她的玩笑話,只是說出結論。「不過這樣就知道是女同學會先下車了。」
  「或許吧。但是啊,小玄,你還是得決定她會在哪站下車,難道你要用猜的嗎?」
  她微笑的看著我,眼裡滿是挑戰。
  白萱知道她會在哪站下車,無論我怎麼選,只要我沒有選中正確答案,那必然就是我的失敗。確實,我沒有任何線索能推理出答案。就算我真的曾經在捷運站遇過她,我也沒有印象了。
  情況對我太不利了,四分之一的機會……不,新店站到新店市公所站的距離太短了,很難想像有人會為了這點距離搭捷運。那就是三分之一。用猜的或許也能猜中,但是……
  想要堂堂正正地打敗她。
  沒有線索又如何,機會是自己創造的。
  「妳看著吧。」
  我深呼吸一口氣,朝女同學走了過去。
  「不好意思,同學。」
  聽到我的聲音,對方詫異的抬起頭。
  那一瞬間,我緊張的幾乎要停止呼吸。跟一個陌生的女生搭話,又是這樣一個有著貴族氣質的人,那實在超過了我貧乏的社交能力。我吞了口口水。「我、我在跟朋友玩一個遊戲,能不能請妳告訴我妳再幾站下車呢?」
  面對我唐突的問題,她傾側著頭,彷彿在評估我的話語。接著她嫣然一笑,大方的回答。「再三站。」
  「謝謝妳,情人節快樂。」
  「你也是。」她微笑著點點頭,便繼續看書了。實際講過話之後,倒也沒有先前想的那麼困難。或許人與人間的隔閡,常常都是這樣毫無理由的第一印象造成的吧。
  無論如何,這就是我最後的手段了。我敢接受白萱的挑戰,在還能回頭時不願意認輸,都是因為我第一時間想到的這個方法。就算毫無線索,車廂上只有六個人,全部問過一次也不花幾分鐘吧。
  這是過度自我中心、驕傲又自信的白萱,不會使用的手段。
  我走回她身邊,露出勝利的笑容。「我的答案是三站。」
  「嗯,我聽到了,還真夠厚臉皮呢。」
  「總比加入社團被妳盡情使喚還要好吧。」
  「你就這麼討厭跟我在一起嗎?」
  聽到意料之外的直率問題,我一時間無法反應。
  其實真要說的話,倒也不是這麼排斥,畢竟從小學就一直在一起了。說實話,我還曾為她深深著迷。
  不可思議的人。
  這是我第一次遇見她時,腦中浮現的印象。
  總是忠於自己、貫徹自己、絲毫不受他人影響。總是旁若無人、目無法紀,卻又不會讓人討厭。就是這樣的她,讓我深深著迷。
  「討厭嗎?」她抬起臉,仰視著我,聲音中難得的有點緊張。又或者只是我的錯覺。
  「討厭……也不是這樣……」
  這樣的她,這樣的她的邀請,我為什麼會這麼抗拒呢?
  倒也不是沒有想過。
  我只是個普通人,不,這還太抬舉我了。在班上我基本就是個連影子也沒有的邊緣人。而她雖然也不善交際,但因為她的美貌,還有那強烈的自我風格……對了,就跟剛才的女同學一樣吧,只是在一起太久了,我幾乎就要忘記了。從根本而言──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站在她身邊的,不應該是我。
  或者說,是誰都無所謂。
  「我只是想知道,我十年前到底說過什麼。」我說。
  「是嗎。」她笑了,放鬆又帶著一絲甜膩的笑容。「如果只是這樣的話,讓你輸掉也沒關係了呢。」
  「妳都沒聽我剛才的話嗎?那個女生三站之後就會下車,不可能有人更早了吧。」
  「我選這一站。」
  我張大了嘴巴,無法理解她到底是什麼意思。這答案太超出我預想了,我呆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慌張的掃視車上的人。這個時候,捷運也快到站了,車速漸趨平緩,但是車廂中沒有人有動作。
  這一站,沒有人要下車。
  「我選這一站。」她重申了一次。
  「妳這只是垂死掙扎。」
  「不好說呢。書包借我一下,我解釋給你聽。」
  雖然不知道她在搞什麼名堂,我還是把我的書包給了她。她拿起書包,掂了掂重量,拉開拉鍊,伸手進去翻找著什麼。
  這個時候捷運已經完全停下了,車門緩緩開啟,依然沒有人起身。
  「妳到底要幹嘛?」
  「嗯?很緊張嗎?書包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嗎?」
  確實有,就是那盒巧克力。
  「沒有。」我說。「這跟我們的比賽有什麼關係?」
  她沒有回答,只是抽出了我的推理小說,重新拉上書包拉鍊。我鬆了一口氣,車門即將關閉的預備音也在此時響起。
  「沒有人要下車。」我說。「妳拿小說幹嘛?」
  「啊,這不重要,我剛才只是想看看有沒有易碎物品而已。」
  「什麼啊?」
  「別急啦,反正這站一定會有人下車的。」
  她指向月台,我轉頭看去。
  「我看不出──」
  忽然,她雙手抵住了我的背,接著用力把我往前推。
  我跌出了車外。
  欸?
  幹嘛?
  發生什麼……
  『這節車廂上的人,最先下車的是哪一站。』
  咦?是這樣嗎?但這應該不包含我們──沒有說啊!該死,我回過頭,還好,車門還沒關起來,還跑的回去,我站穩腳步,準備起跑──
  書包從我的頭頂飛過,落在月台的另一側。
  她站在車門前,微笑的看著我。我回瞪著她,一時間兩人都沒說話。最後,我嘆了口氣,認命的轉過身,走向被白萱拋出去的書包,身後傳來她向其他乘客解釋的聲音。
  「啊,抱歉,只是情侶吵架,打擾到各位真是不好意思了。」
  當然,這麼說也只是為了讓我更無法回到車上而已。
  我終於撿起書包,回過頭,車門也完全關上了。隔著玻璃窗,白萱對我露出勝利的微笑。
  『你輸了。』她用唇語這麼說。
  那一刻,我明白了。
  她喜歡的根本不是推理。



  巧克力摔碎了。
  放在書包中,要送給白萱的情人節回禮。
  當然,這完全不是我的錯,是她自己造成的。
  但是不管怎麼說,收到巧克力不回禮是不合禮節的,而送一盒碎掉的巧克力又更是失禮,我不是那種沒禮貌的人。所以就算被這樣過分的對待,我還是不情不願的離開只搭了一站的捷運,想在附近買個替代品。
  好在白色情人節到處都在賣巧克力。就算如此,從選擇到比價到付錢,還是花了我足足一個小時。
  白萱這個時候已經回家了吧。
  為什麼我得受這種罪呢。
  終於,當我搭著捷運,搖搖晃晃的在萬隆站下車時,已經是一個半小時過後了。
  我走出車廂──
  白萱就坐在那裡,在候車椅上,看著我的推理小說。
  「妳還沒回去啊?」
  聽到我的聲音,她抬起頭,啪的一聲合起書本。
  「就是知道我會等你,才刻意讓我等的不是嗎?真是幼稚的報復行為呢。」
  ……好吧,或許是有那麼一點點期待也說不定。
  「妳還是可以先回家啊,我以為妳只會等個兩班車吧,現在已經一個小時了喔。」
  「女生一個人走夜路是很危險的。」
  現在才七點喔,請相信一下台灣的治安吧。
  「對了,小玄,我要到電話了。」
  「什麼的?」
  「剛才那個同校女生的。」
  「……才兩站的距離而已耶。」
  妳不擅交際的設定呢?
  「想要嗎?」她揮揮手機。
  「不要。」
  「真可惜,那麼走吧。」白萱收起手機,把才看一半(不過是從結局開始看)的推理小說塞還給我,拿出了悠遊卡。
  我們離開捷運站,轉了一班公車,最後在社區的入口處下了車。天色已晚,月亮高懸在天空,滿天的星星就像黑巧克力上的糖粉,散發一股耀眼奪目的甜味。街上難得的沒什麼人,我跟白萱並肩走著,街燈下,她的側臉十分清澈。
  「對了,」她忽然停下腳步。「我會等你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嗯?什麼?」
  她沒有立刻回話,短暫的沉默讓人不自覺地緊張。
  「情人節禮物,要親手給才有意義不是嗎?」
  我望向她,她側過臉,朝我伸出了手。於是,我從書包中拿出包裝精美的禮物,放到她手上。
  她接過巧克力,就著路燈檢視,神情有些驚訝。
  「你重新買了喔?」
  「另外那個被妳摔碎了。」
  「那是我自作自受啊。」
  「不,完全是我在受罪。」
  聽完我的回答,她並沒有如往常那樣隨意的把巧克力收起來,就像這天已經收到的其他幾十份一樣。而是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然後貼到胸口上,這樣的舉動讓我心頭一跳。接著她忽然笑了。
  「那個時候,如果你不管書包的話,其實是能跑回車上的吧。」
  「怎麼可能丟下書包不管。」
  「會的,如果你真的那麼不想和我在一起,你就會那麼做。」
  我下意識的張開口,想要反駁,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你就承認吧。」
  她回過頭,眼底彷彿藏著星星。
  「你超愛我的。」
  不知為何,在這一刻,我想到了我沒解開的那個謎。十年前,我到底對白萱說了什麼。我忽然有種感覺,如果能知道答案,如果她不只是在捉弄我,我們的關係是不是也會有所改變呢?
  不過,這都是一瞬間的想像。我眨了眨眼睛,從漫天星光中回過神來,眼前還是那個白萱。熟悉,卻又永遠捉摸不透的,我最要好的朋友。
  「妳想多了。」我轉過身,繼續向前走。她跟在我後面,愉快的哼著歌。
  「明天我會把入社申請單帶來,這次你會簽名了吧。」
  「只是願賭服輸。」
  她又笑了,笑的很輕,很滿足。
  「今年也多多指教囉。小玄。」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