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左重行|事後記述(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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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5-23


  左重行是在隔天下午親自去把蘇唐放出來的。
  守著的下屬輪了幾班,第一班的那位在下崗後有來找他報告,說蘇唐少爺在他走了之後有過激烈的反應,持續了一陣子才停歇。
  從下屬報告時的表情來看,蘇唐似乎不是小鬧而已。他將門拉開一半,蜷縮在地的青年毫無反應,他卻注意到他面上的淚痕與滿是傷的雙手。
  左重行望了眼門板上早已乾涸的血痕,側身將大半光線擋在了門外。
  將蘇唐送回房間,並替他包紮好手上的傷,還得處理事情的左重行便讓夏築雅守著他。晚上回到第三研究院時,他卻在蘇唐的房門口遇見了神情惶然的夏築雅。
  「怎麼回事?」他立刻問。
  「蘇唐不讓任何人進去。」夏築雅的神情難受而自責,「他鎖了門。不管我用什麼理由他都不願意開門。」
  「原因呢?」
  「他下午有出來過,是我跟著他的。雖然沒離開研究院,但院裡有些人……講了很難聽的話被他聽到了。」
  左重行其實不意外,他也清楚事情在研究院裡傳開後會有什麼後果。這是蘇唐的聲望危機,但只要處裡的好,利用這次機會看清哪些人能信任、哪些人不宜重用,這也能變成修剪殘枝敗葉的轉機。
  「我來處理。」
  鎖上的門對擁有備用鑰匙的左重行來說不是問題,他獨自進了房間,房燈亮著,蘇唐卻是埋在被窩裡。左重行逕自搬了椅子坐到床邊,好半晌後,被子裡才傳出了含糊的嗓音。
  「你來做什麼。」
  果然醒著,「要睡也吃過東西再睡。」
  「我不想吃。」
  「那至少起來喝點水。」
  蘇唐沉默了半分鐘才掀開被子坐起身,他的雙眼紅腫,下垂的嘴角和瞪視的眼神顯示出他心情有多糟。左重行不為所動,拿了茶杯和水壺就替他倒好水遞了過去。
  接過水杯,蘇唐低頭望著半透明的液體,卻沒有要喝的意思,「……你很生氣嗎?」
  「你這次的行為確實令人失望。」他回應,「做事之前要好好想想後果,外面的事我會幫你處理好,但院裡的部分你得自己承擔。」
  蘇唐抿了抿唇,語帶哽咽,「那些……都是我的錯嗎?」
  「是你不成熟的舉動造成的後果。」
  蘇唐抬起頭,臉色煞白。他用力咬了咬下唇,下秒竟是舉起杯子就往左重行臉上潑過去。
  「你出去!」
  緊接著杯子也被砸到了左重行身上,在落地摔成碎片前先一步被後者接住。猝不及防被潑了滿臉水的左重行眉頭緊蹙,蘇唐已經縮回了被窩裡,連根頭髮都沒露出來。
  看著他表現出來的拒絕,抽了張衛生紙擦臉的左重行嘆了口氣。他把杯子放回床頭櫃,決定把空間留給擺明了拒絕溝通的蘇唐。
  既然現在講道理他不會聽,那不如等他冷靜一點後再來處理。
  「你休息吧。明早我會再過來,這段期間你就好好想想。」他起身,「外面我會安排人守著,有什麼事情就找他們。」
  蘇唐沒有回應,左重行輕聲一嘆,轉身便離開了房間。
  他們本以為等蘇唐冷靜後就有商量的空間,孰料蘇唐卻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雖不至於拒絕飲食,但他拒絕溝通也拒絕工作,不管是誰,只要試圖靠近就會被蘇唐氣急敗壞地趕出去。
  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三院的氣氛越來越凝重,工作並沒有到完全停擺的地步,但少了蘇唐領導的研究案變得難以進行。院裡人心惶惶,院外不知何時會注意到,一群人焦頭爛額,但除非說服蘇唐回歸崗位,否則一切只會越來越糟糕。
  但去勸說的人只得到了更糟糕的結果,大發脾氣的蘇唐直接揚言不做了。
  「都怪我,要是我早點向他示警,要是我那時足夠堅定……」
  夏築雅相當自責。身為研究員,她早知道蘇唐身旁有幾個唯利是圖的人,但偏偏其中一位是引薦她進入觀海的朋友,在她陷入困境時幫了她很多,夏築雅怎麼也沒辦法在蘇唐面前說那人的壞話,甚至是提醒他不要太過相信了。
  那人可以和蘇唐走得如此親近,最初就是透過這層關係。今天蘇唐會受傷害,默許那人接近的自己是否也是幫兇?
  就是這樣的念頭,讓夏築雅在被聽見難聽話的蘇唐質問「妳也一樣是為了利益才接近我的嗎?」的時候,因為愧疚而表現出了遲疑,進而讓大受打擊的蘇唐連帶對她失去信任。
  要是她能夠堅定否認而非動搖,是不是就不會這樣了?
  但左重行不認同她的自責,「他總該學著自己看人,吃一塹長一智,總不能每次錯信了人就像這樣鬧脾氣。」
  光是要瞞著消息不被外面知道就已經夠頭痛了,為了從根本解決問題,左重行將能分擔出去的工作交給下屬,自己擔起了每日替蘇唐送餐的工作。
  就像當年蘇唐剛被帶回蘇家時,年幼的他對一切都相當不安,加上遭逢意外留下來的驚懼,他也一度像現在這樣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那時也是左重行放下工作去陪著他,他才逐漸走出恐懼與陰影,並對左重行有了信任與依賴。
  那之後……回想著的他忽然有種自己漏了什麼關鍵的感覺,但想不出結論,他只當是自己太過疲憊。
  而此時此刻,明明是類似的情境,蘇唐的神情卻已完全不同。他的舉止、表情、眼神,一切就彷彿在無聲訴說著抗拒,他不再願意對他敞開心房。
  「出去。」
  這是蘇唐數天以來最常提出的要求。
  左重行嚴厲地道:「因為你的任性,研究院現在的工作進度都受了影響。你打算這樣到什麼時候?」
  「我說過我不做了。」
  「這不是你說不做就能不做的,觀海在你身上投了這麼多資源,哪能容得了你這樣任性?」
  「我就不做,讓上面換人進來吧。」
  「……蘇唐。」他終於忍不住加重語氣警告,「觀海不是能讓你任性的地方,三院是為了你打造的,你如果堅持不做,別讓上頭用特殊手段逼你做。」
  老爺會給蘇唐機會、時間,但這些都是有盡頭的。盡頭在哪裡只有蘇老爺自己知道,而要是蘇唐超出了他的容許範圍……蘇家可不是無緣無故就坐上五大家族的位置的。
  「你的晚餐我放在這裡,好好想清楚你的立場,不要再鬧脾氣了。」
  然而,或許是他高估了蘇唐的抗壓性,他本以為話講到這份上,蘇唐至少不會再說不做了。但蘇唐沒有,他沒有反駁、沒有抵抗,卻在幾天後用一把美工刀和試圖自殺的念頭作為一切的回應。
  他沒有真的執行,被發現枕頭底下藏了利器時的反應也相當錯愕,這只是一個他怕痛而沒敢去執行的念頭,他甚至完全沒料到會被發現。
  一直冷靜處理所有事情的左重行終於發火,氣的是蘇唐想傷害自己的行為。他冷下臉,這是他第一次對他發怒──他打了他一巴掌。
  那天是切開三院凝滯氛圍的一天,也在他們之間留下了永遠無法彌補的裂痕。
  按著紅腫發疼的臉頰,縮著身子的蘇唐又哭又笑。他沒有大吼大叫,沒有發脾氣叫他滾,他只是望著他,哭得像是要把這幾天來所有的情緒傾洩而出。
  那天之後,蘇唐放棄所有反抗的行為,他很安靜,就連擔心他再自我傷害的左重行安排人輪班守在他房間都沒有抗議,他只是倚著牆懶懶地看著那些人,靜如一灘死水。



  老爺終究知道了三院這裡的事,一紙公文輕飄飄地送進了第三研究院,遞到了蘇唐的眼前。
  左重行看過內容,他知道這是老爺面對這局面時給蘇唐的選擇。他正擔憂著蘇唐會不會不高興就選擇拒絕,但看完內容的蘇唐只是冷笑一聲,提筆就在公文末端簽了名。
  他下了床,一朵結晶花被他隨手扔在床頭櫃上,連著公文一起塞給左重行的還有一句話,「我明天開始進實驗室。」
  這理應是好事,但左重行看出來了,蘇唐的態度絕對不是想恢復往常的樣子。
  前去盥洗的蘇唐進了浴室,左重行沒有跟進去,視線轉向了床頭櫃上那朵結晶花。他知道這是蘇唐使用煉成之術,將某物煉成為實體後的表現形式──但他煉成了什麼?
  左重行沒能得到答案。
  而之後的事也如他所料,打從蘇唐回到實驗室後,整個研究院變得風聲鶴唳,所有人都知道蘇唐變了。雖然以往蘇唐對研究本身就相當嚴格,但現在幾乎是嚴厲到了不允許絲毫失誤或差錯的地步,以往的善意和親近完全消失,他變的冷漠、任性、獨斷獨行,回實驗室的第一天就把那天說他壞話的人全趕了出去。
  在這樣高壓的環境下,過沒幾天就有人太過緊張而失誤,蘇唐只是冷冷掃了一眼,一句不帶感情的「滾出去」就嚇的那人不敢辯駁,慌慌張張地退了出去。
  他們本以為蘇唐趕他們出去是暫時的,但一問之下,卻發覺蘇唐這是要他們永遠從實驗室裡消失的意思。代表眾研究員去說情的夏築雅遭到痛罵,無功而返,最後一群人還是只能去向左重行尋求協助。
  「有什麼關係?我都答應了條件,那我想怎麼處理這些人都是可以的吧?」
  然而左重行的勸說也只得到了更加強硬的回覆,蘇唐揚起下巴扯開一抹笑,瞪著他的眼裡滿是挑釁。
  他第一次發現這孩子也能露出這種兇狠的表情。
  「這是我的實驗室,我不允許任何笨手笨腳的人破壞我的實驗。」
  這不是氣話。在往後半個月的時間裡,蘇唐每天把自己埋在實驗室,每隔幾天就會有人被趕出來,被趕走的人數算上最一開始那批後將近過半,然而蘇唐依舊沒有要停手的意思。
  事到如今,幾乎所有人都對這裡失望了。唯一堅持到最後、每天按新規矩跟著蘇唐的夏築雅也沒能留下來,但並非是因為她犯了錯,而是無預警來這裡視察的老爺繞了一圈、了解過狀況,並單獨和蘇唐談了幾分鐘後,他沒管神情恍惚的蘇唐,逕自下令整頓第三研究院。
  唯有早就接到訊息的左重行不算意外。
  三院換了一批對此事完全不知情的人,為了掩蓋事件,老爺更是特別讓二院院長抹掉被送走的人的記憶。夏築雅也沒能避過,哪怕她仍想挽回,在蘇家底下的她終究無力回天。
  就算是左重行也保不下她,但看著夏築雅一直以來的真誠,他還是試圖留下一絲可能性。記憶能被抹消,但情感會留存下來,他留給了夏築雅一串地址,也許留存的情感有一天能改變什麼。
  在換人的程序完全結束後,蘇唐不在意離開的人,也不在乎那批新來的人,他在看過名單後只提出了一個充滿針對性的質問。
  「為什麼你也在名單上?」
  「這是老爺的安排。」
  「爺爺不是說我可以決定要留誰,我只要你滾不行嗎?」
  「不行。」
  於是那之後,蘇唐對他發火的用詞從和對其他人相同的「滾出去」變成了「去死吧」,但對這般只是發洩怒火的話語,他一般不會太在意的。
  ……或許還是有一點點。
  他不知道爺孫倆那天談了什麼,讓蘇唐那句「滾出去」終於從命令句變成單純的斥責,他依舊獨斷橫行、不容失誤,但至少不再主動趕人,只是表現的相當樂見其成而已。
  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看著依舊沒有起色的研究院,從警備隊長轉職為掛名研究員的左重行只能無奈地將該安排的事安排好。蘇唐擺明了不管這部分,見他主動去處理後就理所當然地把所有行政工作推給他,左重行沒拒絕,有些事由他來做確實會比蘇唐好。
  特別是蘇唐在那份公文之後的權力與規定,在這一次變革中都得確定下來。
  他依然是第三研究院的主宰,擁有有限制的人事管理權,並且實驗室裡全由他說了算;但他必須在保證自身安全的前提下進行所有活動,禁止外出、不得單獨行動,甚至因為他有意圖自殺的先例,連待在房間裡都得受到監視。
  要是違規,左重行擁有懲戒他的權力。這也是左重行被安排成為研究員的原因。
  蘇唐對這番安排完全不表示意見。
  規模縮減的三院終於熬過混亂,卻不見起色,儘管該做的事蘇唐都有做到,但逮到機會他還是會毫不留情地趕人出去。在長達一年多的磨合期中,三院的人員在變動,連記下屬全名都不願意的蘇唐在琢磨規則與底線,左重行則答應了關文裕的投誠,在與他的合作下將研究院推上軌道。
  他是最常跟在蘇唐身旁的人,後者抗議過、刁難過,但後來大概是對單方面發怒這件事累了,再加上他並非堅強到能在這樣的環境下不顯脆弱。在下屬面前,他是任性妄為的上司;但在左重行面前……他或許是他唯一能鬆懈的對象。
  但那不是依賴或信任,只是無時無刻處於監視下的蘇唐需要他──一個知曉他一路走來的歷程、見過他的改變,因而能對他的脆弱保持緘默的人。
  「房間的監視,只有你會看嗎?」
  這是某天晚上獨自哭完以後,蘇唐隔天一早對他提出的問題。
  「對。」
  「喔。」蘇唐答的就好像他只是隨口一問,隔了半分鐘才又低聲警告,「……不準給別人看,否則我詛咒你拉肚子、上廁所還沒有衛生紙。」
  左重行無視了這段詛咒,「你該試著和其他人好好相處了,別老是把他們全當敵人。」
  就算蘇家允許現在的三院是這種模樣,但一年後、兩年後呢?第三研究院在成立時可是被賦予重望,不可能一直維持這種狀態下去。
  左重行很清楚。
  「你都可以騙我了,他們怎麼不可以?」蘇唐冷笑,「一群騙子,通通去死吧。」
  蘇唐也很清楚,卻完全不願意去做。對於左重行的各種明示暗示,他不是裝傻,就是直接挑明了「我就不做你想怎樣」的態度,讓左重行很是頭痛,只好自己管好下面的人,至少讓他們不要對蘇唐不利。
  但一年多過去了,要管好是沒問題,但要他們效忠蘇唐很難,要蘇唐接受他們更難。這麼長的時間,蘇唐就是沒能接受任何一名下屬親近他。
  關文裕是能用的人,雖然是大少爺安插的,但他表明了自己不會對蘇唐不利,除非哪天蘇唐垮台,他才會用這層身分協助大少爺接管三院。一院來的他是能力最強的人,加上沒什麼脾氣,至少蘇唐不討厭他──可惜那層身分終究是個隱患,出局。
  尹筱桃是聰明人,她曾努力想親近蘇唐,也確實表現的很有毅力,情報部的出身也讓她很有耐心……雖然這個出身有點微妙,但打從三院的「別稱」逐漸傳開,被調進來的人就越來越「多樣化」,這沒辦法,只希望蘇唐會滿意吧。可惜尹筱桃最後還是沒能熬過蘇唐的脾氣,甚至還偷偷和二小姐那邊牽線,考慮到她努力過又只是想留個退路,他便假裝不知道了。另外,蘇唐不喜歡她。
  其他自願離開的、被趕走的、沒什麼亮點的就不提了。無法從研究員那裡下手,左重行只好設法改變蘇唐,反正都差不多難,他總得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