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左重行(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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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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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實驗室無預警休了一天假,還是前一天左前輩來告訴他們的。對此,小桃和關先生判斷是蘇唐有突然想做的研究,嫌他們礙事才乾脆放假。邵海見兩人說的肯定,想來以前也曾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那現在進行到一半的那個呢?」
「沒差,那又不是上面派下來的案子。」
既然放了假,邵海便打算出去替蘇唐買答應過的甜點回來。下午回到研究院後他敲過蘇唐的房門,人不在,大概還在實驗室裡吧。
沒有多想的邵海本打算晚上九點再去敲看看,但在那之前他卻先接到了左前輩的電話。前輩打給他只會為了一件事──想到這,他立刻接通了電話。
於是五分鐘後,匆忙趕到的邵海在休息室門外停下,「怎麼回事?您剛才說的是什麼意思?」
左前輩打給他後就說了一句話──蘇唐現在在休息室,他或許會比較想見到你。
雖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但邵海從他的話裡察覺一絲不對勁的氛圍,顧不上追問,他掛了電話後就連忙趕了過去。
站在門口的左前輩維持著一貫嚴肅的表情,只有微蹙的眉頭洩漏了他的情緒,「你進去吧,是你的話,他會告訴你的。」
猶豫了下,邵海只是頷首,轉身開門進入了休息室內。
「……走開,就說了我不想吃,別煩我了。」
他才剛關門,就聽見沙發的方向傳來了一道有些悶的嗓音。
「蘇唐?怎麼了?」
邵海邊問邊困惑地走上前,蘇唐動也不動地斜倚在沙發上,連雙腿都收了上來,直至聽見話聲時才回過頭,「喔,是邵海啊。」
輕描淡寫打招呼的語氣。
但就是這樣才顯得反常,邵海走到他身邊,「左前輩突然叫我過來,發生什麼事了?」
「原來是他,難怪,這時間誰會過來這裡,又不是吃飽太閒。」蘇唐咕噥道,「他叫你過來做什麼?勸我吃飯嗎,可是我不餓不想吃。」
「我今天買了甜點回來。」邵海難得沒勸他,「我以為今天放假是因為你有想做的實驗要做。」
「沒有啊,我最近感興趣的只有現在做的案子還有你的刀而已,兩個你都會參加到。」蘇唐困惑地歪了歪頭,「你不坐下嗎?這樣我要抬頭看你,脖子很痠。」
邵海乾脆地坐到他旁邊,卻不經意瞥見桌上那朵已經放了幾個月的結晶花。本只是剛好視線掃過,卻在注意到好像有哪裡不一樣時反射性望了回去。
記憶中淡藍色的結晶花此時呈現一種晦暗的藍色調,原先剔透的結晶花瓣失去了光彩,零零落落的,還有部分散在了桌面上。
注意到他在看什麼的蘇唐恍然地道:「這是你剛進來時,我給你的見面禮吧?可惜,我挺滿意的說……」
「它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不同的煉成之術交互衝突引起的反應,我的力量只殘留了構造的軌跡,被破壞後就變成這樣了。」
蘇唐解釋,意會過來的邵海追問,「有誰來過了?你的親人?」
邵海頓時想到上次來挑釁的蘇暮澈。他知道蘇唐的家人對他稱不上友善,但是誰能讓蘇唐特地空出一天來接待?
「嗯,爺爺下午來的,他很低調,所以沒讓你們知道。」蘇唐回應道,那答案讓邵海一怔,「別說出去喔,不然你真的會被二叔抓去洗掉記憶的。」
「……我明白。但他來做什麼?」
「他來……」蘇唐的神情有些恍惚,他飄開視線,呆呆地望著對面的座位,「他來,告訴我三院接下來的安排的。」
蘇唐的爺爺、蘇家現任家主,同時也是觀海醫藥的主人,若要說誰有權力干涉第三研究院,他無庸置疑。
「爺爺說,他已經給了我兩年多的時間,可這裡依舊是荒涼的樣子。就像這朵花一樣……曾經漂亮過,但最後還是凋零了。」
他伸出手,從花瓶中抽起那朵結晶花,這動作讓本就剩沒多少的花瓣又落了幾瓣。
「如果兩個月後我還是做不到的話,那,第三研究院也該有新主人了。」他垂眸望著手中的花,「會由家族裡的其他人來整頓這裡,可能、不,這裡一定會變得更好吧。」
「那你怎麼辦?」邵海蹙起眉頭,詢問的語氣因擔憂而有些急躁。
「繼續留下來啊,我會一直待在這裡,因為我是蘇家人。」蘇唐笑了,但那抹笑容空洞而茫然,「雖然不知道是誰會接手,但是……以後不能隨心所欲地做研究了吧,這裡要不是我的實驗室了。」
「你不是說還有兩個月嗎?試一試說不定還有希望,就算你一個人做不到,我和左前輩也能幫你啊。」
「左重行確實有能力,但他能輔助任何一個蘇家人,不一定要是我。」蘇唐偏頭看他,語氣輕緩地分析,「換誰都一定比我好,他會很高興的吧,第三研究院終於能變得更有用了。」
「……還有我,我會幫你。」
「你要幫我什麼?管理這裡的人和各種規矩、對外交涉應酬,還是幫我對付哥哥、姊姊,甚至是其他人呢?」蘇唐睜著眼睛困惑望著他,「那些都好難。而且你看,我現在這樣子什麼都不做,哥哥偶爾還是會來找我麻煩,那如果我真的去做卻做不好,是不是,他們就會……又做什麼討厭的事?」
他縮起身子,緊抱著雙臂低下頭,「這個世界好複雜……就不能開開心心做研究就好了嗎?」
──你不能,因為再怎麼樣你都是「蘇家人」。
這話邵海說不出口。
當年和蘇家幾乎斷絕關係的次子都能被找到,甚至一家三口僅剩蘇唐倖存,那身處暗面的蘇家小少爺蘇唐,又怎麼可能避的了蘇家內部與外來的紛爭呢?
「我真的做不到那些……我不敢。」他的呢喃顯得無助而脆弱,「可是兩個月後又會變成怎麼樣?如果接手的是哥哥呢?我好怕,我好怕他們……」
邵海一咬牙,他抓住他的手,「那就逃走吧,如果怎麼樣都是死路,那不如盡力拚一次。我會幫你,我不會拋下你,暗面這麼廣,一定會有蘇家干涉不到的地方的。」
「……謝謝你,邵海,但是、但是那是不可能的。」蘇唐搖了搖頭,感受著手上的力道,他的手指猶豫似地輕顫,最後,他只是露出了悲傷而虛弱的微笑,「如果可以,我也想離開這裡,但不可能的……只要我還是蘇家人,就不可能的。」
望著他,邵海忽然感受到濃濃的無力感。
「蘇家人」是蘇唐的心魔、是他的枷鎖。當他因別人只看見他身為「蘇家人」的表象而痛苦時,他也受了影響,不自覺讓這樣的想法深深刻入骨髓,讓這個標籤成為束縛自己的囚籠,徘徊著永遠逃不出去。
「除非……」
除非將那具身體裡屬於蘇家的部分全部割捨,分離血肉、剝去力量,撕下他身上屬於蘇家的標籤,讓他不再因身為蘇家人而恐懼不安,否則,就算邵海將他帶離了蘇家,他也將一輩子活在蘇家的陰影裡。
沉默了下,不自然中斷的話語句尾散溢在空氣裡,蘇唐深呼吸了一口氣。
「……我好一點了,對不起,剛剛只是有點失控而已。」他試著讓自己的聲音恢復平靜,連帶嚥下險些脫口而出的奢望,還好邵海沒有追問,「早在兩年前放棄的時候,我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了,只是沒想到來的這麼快……看來我還是不夠堅強。」
「你早就知道事情會走到這一步了?」
「嗯。換人接手的話應該不會太糟吧,至少我不用煩惱那些麻煩事了。再說,是他們需要我做研究,只要我足夠安分,準時繳交成果,他們頂多就是監視控管我而已,那沒什麼,我習慣了。」
「蘇唐,你真的甘願接受這些嗎?」
邵海望著他,不想錯過他任何反應,但蘇唐只是苦笑著頷首,「明知道道理但還是會怕,很多人都是這樣的吧?明明害怕也沒什麼用……我也只是這樣而已,對不起,嚇到你了。」
找不出能反駁的破綻,邵海只得改口承諾道:「好,那至少我會陪著你,你有什麼事就來找我,我不會讓你一個人面對的。」
「謝謝你,聽你這樣說,我好像就沒那麼害怕了。」蘇唐說,他垂下眼睫,抽回手把玩起那朵結晶花,「其實我、我之前還想過……」
略帶猶豫的話語起了個頭卻逕自中斷,邵海等了幾秒,得不到後續的他便問:「怎麼了?」
蘇唐低著頭不看他,「……我可以拜託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我想、或許……」他輕聲啟口,猶豫而不確定,後半句話對他而言似乎很難說出口。邵海也不催,只是靜靜等著他往下說。
蘇唐閉了閉眼,語調恢復平靜,「你不是說過想離開嗎?我幫你吧,你只要填好離職單給我,我能處理的。」
完全意料之外的要求讓邵海面露錯愕,「為什麼?我不是才說不會拋下你的嗎?」
「左重行就算想干涉,我也會讓他同意,你離開之後就和蘇家沒有關係了。而且是我讓你走的,不算說謊,你不用擔心被割舌頭。」
「那些都不重要,你先告訴我為什麼!」
「……你也不一定留得下來,說不定又會被調到哪裡去。與其那樣,不如我先讓你走了,至少你可以順利離開蘇家。」
這話讓邵海再次無法反駁。確實,當初蘇湘媛都能把他調進來了,可見在人事上蘇唐並不能完全掌控,蘇唐能決定誰能留下來、誰該離開,卻不能決定誰會被調進來。而當蘇唐不再擁有現在這樣有限的權力,恐怕人員的去留就不是他能干涉的了。
因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沉默,邵海只希望能想出解決的辦法。但還沒想出任何可行的方案,蘇唐放軟語調的話語就先拉回了他的思緒。
「其實,有機會的話我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應該是沒辦法了。」他將結晶花插回花瓶裡,伸手撿拾著桌上散落的花瓣,將它們一起放進去,「我可以拜託你嗎?你去外面後若是遇到了有趣的事情,可以寫個信給我、和我說說嗎?」
「蘇唐……」
「但我不一定能給你回信,而且信的內容也會有人先看過,對不起。啊,如果你介意的話,那就當我沒有說過吧。」
「只要……這樣就夠了嗎?」邵海努力想將思緒組織為話語,「如果我能帶你出去,哪怕只有一天都好──」
「不用了。」撿完花瓣的蘇唐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現在出去的話,以後只會更難受的吧。但還是謝謝你,真的。」
捧著結晶花瓣的蘇唐轉向他,他的表情讓邵海再也說不下去。
「其實,從兩年前我決定放棄去爭之後,我就一直以為,直到失去一切前我都只會是一個人,但是你出現了,你是第一個不只看著我能給你的利益,而是穿過那些,直接看見我的人。」
邵海頓時有些恍然。或許……或許蘇唐早就想好這些了。
「謝謝你說要當我的同伴,還說要帶我一起逃。是我太過膽小,只要想到他們、想到萬一被抓回來會發生什麼事,我就怕得不敢走了。但還是謝謝你,對不起。」
為什麼要道歉呢?
邵海想問,卻是如鯁在喉。他怎麼可能不明白?就像兩年前蘇唐可以靠自己從絕境中站起,此時此刻,他也只是在做一樣的事罷了。
那麼,如果他追問下去、堅持下去,對蘇唐來說到底是幫助還是傷害?
「你不用擔心我,只要我對他們還有價值,他們就不會真的對我怎麼樣,所以……沒事的,我不會有事的。」
「……我會考慮的,給我點時間。」邵海啟口,給出了答覆。既是因為只能順著蘇唐的意思這麼說,也是不願再聽他繼續勉強自己說下去。
「那就好。反正還有兩個月,我會等你的答案。」
「好。」
是啊,還有兩個月,這是蘇家留給蘇唐的時間,也是邵海能想辦法的時間。
「既然有了時限,就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了吧?答應你的事我都還沒做到,而且我也還有想做的東西……時間寶貴,該加把勁了。」蘇唐坐直了身子。或許是怕邵海反悔或是又說些什麼,他轉移了話題,「邵海,你剛才說你買了甜點回來吧?我有點餓了。」
邵海只當沒發現,「我放在餐廳的冰箱,等等拿去你房間嗎?」
「對。」蘇唐偏頭望向牆上的時鐘,「那你先走吧,一起行動太顯眼了。約九點半,到時我會在房間等你。」
聽出蘇唐有意要他離開,邵海站起身,「……好,等等見。」
「等等見。」
望了他幾秒,邵海轉身出了休息室。他沒心思和左前輩多說什麼就走了,直到繞過走廊轉角,邵海才忍不住地重重砸了牆壁一拳。
……要說謊的話,就不要露出那麼難過的表情啊。
依約在九點半準時進了蘇唐的房間,當晚他們都沒再提到兩個月後的事。離開時已經是十點多,邵海看了看時間,轉身就去敲了左前輩的房門。
「前輩。」他對著前來應門的男子說道,「我們談談吧?」
早有預感的左前輩頷首答應,側身讓邵海進了他的房間。左前輩的房間就如他本人一樣一絲不苟,邵海並未寒暄,開門見山地就問了。
「您知道今天發生的事了嗎?」
不意外他的目的是這個,左前輩頷首,「知道,消息我昨天就接到了。」
「那您有什麼打算?」
「期限還有兩個月,這期間我當然會協助他。只要他肯去爭取,在兩個月後交出至少及格的成果,老爺還是會給他機會的。」左前輩語重心長,「他很信任你,如果你是真心想幫他,不如去說服他吧。」
邵海越聽心情越沉重,最後一句話終於讓他忍不住揚聲反駁,「但那不是他想要的!您都跟了他這麼久,他真正想要的是什麼您應該也知道吧?」
「這裡是蘇家,不是其它能任性的地方,身為蘇家人的蘇唐從來都沒有不去爭的選擇。從影子來的你理應明白,別跟著蘇唐一起天真了。」
左前輩語氣嚴厲,頗有威壓。換作一般時候,邵海大概會從善如流地改用隱晦一點的方式談,但只能眼睜睜看著卻無能為力的心情,和沒能親口確認他真正願望的無力感都讓他頗焦躁,話語也不免衝動了些。
「我不會幫你。就算我救不了他,我也不會在這種時候背棄他。既然你堅持要那麼做,那我會用我自己的方法。」
雙方都堅持自己的立場,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邵海轉身要走,離去前還是留下了最後一句話,「你這樣做只不過是在傷害他,虧他曾經那麼相信你、現在也仍然依賴著你。」
他頭也不回,因此沒能看見左前輩聽了他的話後的反應。總是沉穩嚴厲的男子嘆了口氣,剛毅的臉龐露出些許疲態。
依賴?不,蘇唐對他就只有厭惡而已。
「……但是,或許吧,說不定一開始我就做錯了。」
這聲嘆息落在了已無客人的房間裡,悄聲散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