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宿敵交會（１）

　　聽見耳邊傳來鬧鐘的聲音，葉武緩緩睜開了眼。

　　眼前是灰白色的房間天花板，身體能感受到床墊的柔和觸感，寂靜的空間內只有床邊的手機不斷播送著制式的鬧鈴聲響。

　　睡眼惺忪地抓起手機關掉鬧鐘後，他撐著還帶有一絲疲倦的身體從床上坐起。

　　「好像做了個懷念的夢……」

　　葉武隨手抓了抓睡亂的頭髮喃喃自語道。

　　那段時間的光景，至今仍然三不五時就會夢見──

　　他搖搖頭，把雜亂的思緒從腦中排除，打了個哈欠後轉身下床。

　　但在這時，床上的手機突然又傳出聲響。

　　第一時間以為是剛才鬧鐘沒關好，但他馬上就發現那不是鬧鐘，而是來電鈴聲。

　　「誰啊……一大清早的。」

　　拿起手機，看到畫面上顯示著「筱茹姊」幾個字。

　　「喂──」

　　『早安～～你要先吃飯？還是先洗澡？還是要──』

　　掛斷。

　　沒過幾秒手機又響了，葉武雖然想要無視，但還是嘆了口氣接起來。

　　「筱茹姊……一大早妳在幹什麼？」

　　『你怎麼這麼冷淡啊，葉武，男孩子不是都很希望早上能被女生叫醒嗎，我是在幫你實現夢想。』

　　「剛起床就接到莫名其妙的電話算什麼夢想……」

　　再說那個台詞也不是叫醒人的時候用的吧。

　　『唉，葉武你真是不懂得享受啊，能被我這麼漂亮的女生叫醒可是你的福氣喔。』

　　「想到對方是自己上司就享受不起來了啦。」

　　『喔，那你希望對象是誰？學妹？女朋友？啊～～果然是女朋友對吧，葉武你再怎麼說也是男孩子嘛。』

　　「…………」

　　『好啦，不要沉默了，我只是想說你一早起來腦袋可能還沒清醒，就開了點小玩笑。』

　　「不需要這種玩笑我也能清醒過來。」

　　葉武一臉無奈地用手摀著太陽穴。對於電話那一頭的女子隨和的個性，他每次都感到難以招架。

　　「所以呢，妳一大早打電話來做什麼？筱茹姊。」

　　『喔，沒什麼，只是想看看你起來了沒有，如果還沒醒的話就順便叫你啦。』

　　「……就為了這種事特地打電話？」

　　『誰叫你以前老是喜歡賴床，常常都需要我叫起來，我這是作為長輩在關心你啊。』

　　「那是以前做任務到半夜才會起不來啦，現在已經不一樣了。況且我好歹也是大學生了，別再把我當小孩子看。」

　　『在姊姊的眼中，葉武永遠都是小孩子喔～～』

　　「幹嘛突然說這種像老媽子一樣的台詞。」

　　『喂！什麼老媽子，沒禮貌！我今年也才二十四歲，還正值青春年華好嗎！』

　　「好好好，我瞭解，二十四歲的大姊姊，正值青春的話就別講那種老媽子台詞。好啦，我差不多要出門了，如果沒事的話我要掛了。」

　　『喔對了，葉武。』

　　「嗯？」

　　電話那頭的聲音突然柔和了起來。

　　『順便跟你說一下──路上小心喔。』

　　「……我知道啦，再見。」

　　說完，葉武逕自結束通話，再次打了個無奈的哈欠。

　　一起床就接到這種活像是騷擾的電話，看來自己離理想中的和平生活還有點距離。

　　算了，趕緊準備出門吧。

　　葉武來到浴室梳洗，鏡子裡的面容隨即映入眼簾。

　　出現在鏡中的，是個留著略長的黑褐色頭髮，左臉頰有一條疤痕，一雙藍眼顯得有些兇惡的十八歲少年。

　　這對眼神以及左臉的疤痕使得葉武常常給人「不良少年」或「危險人物」的印象，讓他在人生路上吃了不少虧。

　　比如上個禮拜，他只是不經意撇了旁邊的女生一眼，人家就被嚇到差點哭出來。

　　「唉～～」想到這，他又忍不住嘆氣。

　　離開浴室，葉武迅速的將睡衣換成便服，再戴上無度數的方框眼鏡。確認儀容沒有問題後，就提起牆邊的背包走出家門前往公車站。

　　身為今年剛入學的大學一年級生，這一連串列動已經是葉武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

　　這些行為在別人眼中好像平凡無奇，但對他來說，這算是種難得的體驗。

　　「真是和平啊……」

　　走在一如往常的街道上，葉武仰望著晴朗的藍天默默低語。

　　回想高中時期，可能還會因為晚上對付敵人到三更半夜導致隔天睡過頭，或是臨時接到任務指令而不得不請假早退，根本是在和出席率搏鬥。

　　那段在檯面下不斷戰鬥的日子，彷彿還歷歷在目。

　　相較起來，現在的日常簡直風平浪靜到令人發顫的程度。

　　或許就是因為如此吧，有的時候，這種和平的風景還是會讓葉武感到不太適應。

　　不過這樣就好，這就是他現在得來的生活────



　　「──呀！」



　　突然間，葉武感覺到身旁傳來陌生的觸感，同時聽見一道清脆的女聲。

　　看樣子是剛才望著天空思考一堆有的沒的，結果不小心撞到人了。

　　「啊，抱歉，妳沒事吧？我沒發現旁邊有人……」

　　「沒關係，我剛才也沒注意……」

　　下個瞬間，葉武的表情停滯了。

　　眼前的是一位年輕的少女。

　　對方有著一頭及腰的淡紫色長髮，以及如寶石般的紅色眼瞳，容貌端正亮麗，完全不輸給雜誌上的明星和模特兒。即使隔著衣服也強烈主張存在感的豐滿胸部，再加上短褲底下露出的大腿，處處勾勒著誘人的魅力。是個驚為天人的美少女。

　　不過葉武訝異的並非少女的美貌，而是────



　　「劍……『劍聖』葉武！？」

　　「不會吧……『龍姬』灰雪……！？」



　　少女和葉武幾乎同時後退一大步，滿臉驚恐地指著對方大聲吶喊。反應之激烈簡直就像遇見過去的仇家一樣。

　　殊不知這一喊反而吸引到周遭路人的注意，公車站裡近一半的視線都轉向了他們。

　　「啊……」「呃……」

　　察覺到尷尬的兩人立刻放低姿態，故作鎮定，這才讓周圍的視線從他們身上抽離。

　　「咳……早、早安啊，灰雪。」

　　為了不再引人注目，葉武壓低音量，盡量冷靜地向少女開口。

　　而少女──灰雪也露出冷漠的神情回應。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葉武。」

　　「要去學校就要搭這裡的公車啊，會遇見也不奇怪吧。」

　　「可是昨天就沒遇到，為什麼今天不一樣？」

　　「妳問題很多欸……只是我今天比較晚出門而已啦。」

　　真要說，大概是早上那通電話耽誤到一些時間的關係吧。不過只因為這點誤差就和這個女孩巧遇，也真是老天爺的惡作劇了。

　　然而灰雪冷漠的表情依舊沒有一絲好轉。

　　「聽起來好可疑……你該不會是在跟蹤我吧，變態劍聖。」

　　「為什麼會得出這種結論！還有變態劍聖是什麼鬼？不要隨便給人取奇怪的綽號。」

　　「會跟蹤年輕女孩的劍聖，不就是變態劍聖嗎。」

　　「所以說我才沒有跟蹤妳！不要亂捏造不存在的事實。」

　　「嘖，真可惜，還以為這樣就抓到你的把柄了。」

　　「哪裡可惜？妳抓我的把柄是想幹什麼？」

　　「當然是拿來威脅你然後把你變成奴隸啊，一般女生多少都有過這種想法吧。」

　　「太可怕了！一般的女生才不會有這麼可怕的想法！」

　　給我對全世界的一般女生道歉！

　　「算了，不跟妳吵了……」葉武無奈的抓抓頭。「還有，別再叫我什麼劍聖了啦，聽起來莫名的羞恥。」

　　「你剛才不也是那麼大聲的喊我『龍姬』，彼此彼此而已。」

　　灰雪這麼一說，葉武也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了。

　　即使已經過去半年，有時還是會不自覺叫出對方的稱號。要是被旁人聽見，恐怕會被當成奇怪的中二病患者吧。

　　然而──那對他們兩人來說都是嚴肅的事實。

　　「妳還是跟以前一樣，一點都不可愛。」

　　「我才不想被你這傢伙這麼說。」

　　「…………」

　　「…………」

　　葉武和灰雪欲言又止，眼巴巴的看著彼此，一股難以言喻的氛圍頓時在空氣中發散出來，直到公車到站都無法散去。

　　氣氛會變成這樣或許也是無可避免。

　　畢竟這兩人──過去曾是勢不兩立的宿敵。



§



　　曾有一個名叫「龍魔會」的邪惡組織。

　　那是由潛伏在世間的異端存在──妖怪所組成的龐大集團。

　　一名自號「黑龍王」的強大妖怪，集結了眾多心懷邪念的妖魔鬼怪建立起這個組織，在世界暗處對人類帶來威脅，散播著恐怖與災厄。

　　有這些危害人類的妖怪存在，自然也會出現與之對抗的人類──他們被稱作「退魔師」。

　　這些人驅使超常的靈力與法術，長久以來隱密於世的與那些邪惡妖異對抗。

　　降妖伏魔的退魔師與百妖雲集的龍魔會，雙方曾以這個世界為舞台，在檯面下展開不為世人所知的漫長抗爭。

　　不過，這都是過去式了。

　　大約半年以前，退魔師們查出了龍魔會的大本營所在，集結各路戰力發起總攻擊。經過一番激烈的死戰，退魔師的菁英們終於將萬惡之源的黑龍王給徹底擊敗。

　　失去了首領黑龍王，龍魔會的眾妖頓時變成一盤散沙，不到幾天的時間整個組織便崩盤瓦解，長年的鬥爭在此以退魔師的勝利畫下句點。

　　這場戰役，如今在裏側的世界稱為「黑山之戰」。

　　「半年前我絕對想不到，居然有天會和妳一起坐公車上學。」

　　「半年前我也絕對想不到，居然有天會和你上同一間學校。」

　　葉武和灰雪並肩坐在公車上，氣氛說有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這也不能怪他們，之前還是敵人的人現在就坐在旁邊，恐怕任誰都都自在不起來。

　　敵人──沒錯，他們曾經是敵對的關係。

　　而且還不是普通的敵對關係。

　　葉武是以秘傳的獨門劍法斬除無數妖怪，擁有「劍聖」稱號的強悍退魔師。

　　灰雪則是黑龍王的獨生女，繼承其強大力量，人稱「龍姬」的妖怪公主。

　　兩人過去在雙方陣營的戰爭中相遇，進行了好幾次賭上性命的交鋒，可說是因緣匪淺的宿敵。

　　如今他們卻搭著同一班公車前往同一個目的地，實在是個難以置信的光景。

　　「話說，開學到現在都兩個禮拜了，妳也該解除那種警戒的態度了吧。」

　　看著灰雪始終以一種媲美冬天寒風的冰冷眼神望著自己，葉武忍不住開口。

　　「你在說什麼，我們過去可是敵人喔，抱持警戒是理所當然的吧。」

　　「那也是半年以前的事情了啊，我現在只想當個普通學生過和平的生活，不會對妳怎麼樣啦。」

　　「全世界大學那麼多間，你卻偏偏跟我一樣上北華，感覺就很可疑。」

　　「都說過好幾次了，那只是巧合而已！」

　　「話先說在前頭，雖然我是手下敗將，但你也別想對我做什麼喔。」

　　「妳到底有沒有在聽人說話？」

　　或許聽起來很離譜，但這的確是個巧合。

　　黑山之戰後，葉武因為某些原因退出了第一線，考了所普通的大學打算渡過一段和平的學生生活，結果卻意外地在學校裡和灰雪重逢。

　　還記得開學那天遇見灰雪時，葉武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過去的宿敵現在居然變成同校的同學？這機率到底有多少？

　　如果命運之神真的存在，祂一定是個無法捉摸的古怪神。

　　「真要說的話，該警戒的人應該是我吧。妳要是暗中打什麼歪主意，就算是我也不會放過妳喔。」

　　「拜託，我不也告訴過你了，不管是重建龍魔會還是給父親大人報仇，我都沒有任何興趣，現在只想安穩的過日子就好，你們大可不必那麼擔心。」

　　這番話也聽灰雪說過幾次了，每次的語氣都十分自然，看起來沒有說謊。

　　「再說，我現在力量被封印，還受到你們監視，哪有辦法搞什麼主意。」

　　灰雪拉下領口，露出胸口的肌膚。

　　一個像是鎖鏈與兩把短劍交叉的圖樣緩緩浮現出來。

　　這是將灰雪的靈力封印起來，加以控制的特殊法術，也是她現在能像個普通人一樣上大學的原因。

　　本來的話，身為龍魔會的公主，第一級危險指定妖怪的她，早就該被退魔師監禁起來了。是她以封印自身五成力量並接受退魔師的監視為條件，才換取到一定程度自由生活的權利。如果她被發現有任何一點想造反的跡象，烙印在胸口的法術就會立刻施以「警告」吧。

　　聽說這個處置有經過不少爭論，但總之結果就是現在看到的這樣。

　　「好啦好啦，這些事情我知道，倒是……」

　　「嗯？」

　　「妳也別這麼乾脆就把胸口露出來啦。」

　　葉武看似有些羞澀的別開了眼神。

　　雖然知道灰雪是為了證明自己無害才露出封印的標記，不過那個位置實在令人不知道眼睛要往哪擺。

　　只要朝那邊看去，視線就必然會被那深邃的乳溝吸引──

　　「喔……怎麼啦，害羞啊？」

　　見到葉武羞澀的樣子，灰雪反而露出一抹壞笑，擺出更加強調胸部的姿勢靠近葉武。

　　「呃……！」

　　「明明以前交手時那麼沉著冷靜，面對女孩子竟然這麼純情嗎？『劍聖』葉武。」

　　「所、所以說，別那樣叫……」

　　「原來如此，我好像抓到傳說中的劍聖大人的弱點了。」

　　「才不是什麼弱點，我只是……」

　　「只是什麼？說說看啊。」

　　面對步步逼近的灰雪，葉武深吸一口氣，用力開口。

　　「只是因為灰雪妳太漂亮了啦！被妳這樣的女生靠近，誰都沒辦法冷靜下來吧。」

　　「……欸？」

　　此話一出，換灰雪呆住了。

　　「啊……蛤？你、你在說什麼？突然就對女孩子說這種話，是想擾亂我的精神嗎？如果是的話，你可是一點也沒有成功喔，啊哈哈哈……」

　　她原先得寸進尺的態度瞬間不翼而飛，視線尷尬地四處飄移，動作顯得有些扭捏。即使嘴巴上逞強，但看起來真的像在害羞，剛才的大膽彷彿都是裝出來的。

　　瞧見她這副模樣，連葉武也感到難為情的移開視線。

　　（欸？這是怎樣？也太可愛了吧？這傢伙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可愛了？也太犯規了吧？糟糕，完全沒辦法看她的臉了……）

　　（可惡，這男的怎麼突然會誇獎女孩子了？以前沒聽過他有這方面的傳聞啊？為什麼突然講出這種話？這教我該怎麼看人家啦～～）

　　兩人的腦袋裡此刻正上演著有如宇宙爆發一般的激烈小劇場，雙方都無法直視對方的眼睛。

　　──再重複一次，葉武和灰雪曾是勢不兩立的宿敵。

　　一位是退魔師的英雄「劍聖」，另一位則是龍魔會的公主「龍姬」。彼此在過去的戰爭中交手了無數次，無數次將刀刃指向對方。

　　兩人在戰鬥結束的現今再次相遇，即使表面上休戰，心底仍是一觸即發的緊張狀態……照理說是如此。

　　然而他們現在的樣子，實在與「宿敵」這個字眼有所落差。

　　那副別開眼神，臉頰泛紅的模樣──

　　──儼然就是一對互相喜歡的少年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