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深樹宿禽思故人，單月雙影同享樂

午時下沉，子時升起，月明高照，群星閃爍，彼此互相成映，成為黑暗中唯一的亮光。

家人熟睡的鼾聲在耳邊響起，估摸時間已差不多後，假裝睡著的二虎，睜開原本閉合的雙眼，小心地不讓木板床發出聲音一丁點聲音，輕輕起身後，將準備好的背袋從床底下拿出，躡手躡腳的打開房門、經過母親的房間，最後憑著腦中的記憶，將母親準備好的地瓜餅放進包裡。

「呼。」景色真好，這是二虎從後門出來後的第一個想法。

與白天的喧鬧不同，夜中的聲音是細碎卻又清晰，在耳邊一點一點的聚集成句。

擔心被其他人看到自己這時候從家裡出來，二虎小心翼翼的避開附近屋舍，所幸魏村每戶人家都有農田圍繞，鄰居間相隔一段距離，加上二虎家在魏村邊緣，很快，二虎便來到了寺院後方的樹林邊。

深吸一口氣，因農活鍛鍊的健碩身體上，青筋隨著二虎預備的姿勢微微跳動。

「嚓！」聲一響，二虎已從原地消失。

夜晚的樹林像是一張漆黑的大口，彷彿隨時會將二虎吞入腹中，在裡頭奔馳的二虎卻沒有一絲恐懼，瞳孔直直凝視前方，沿著熟悉的道路，上竄下跳，快速前進。

棲息在樹林裡的動物們逐漸被二虎喚醒，但它們卻沒有絲毫惱怒，只是睜著閃爍的大眼，好奇望著有如魔獸幼兒般的二虎。

有些動物甚至聚在一起，興奮的討論突然闖入的人類，當然，它們是用自己的語言溝通，畢竟，魏村結界內沒有任何魔獸，更別提能夠口吐其他種族語言的高等獸族。

「娘，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類在夜晚中奔跑呢！」幾隻幼鳥從窩裡探出頭，望著快速奔馳的人影。

「是呢，娘也好久沒有在夜晚看見奔跑的人類。」母鳥望著二虎消失的方向，神情難得有些迷離。

「娘有見過嗎？」

「恩，以前有個很喜歡來這裡玩的人類小姑娘，不管白天還是夜晚都會跑來，那時大夥都被她吵到睡不了覺，可煩著呢。」一想到記憶中那個鬧騰的女童身影，過去無可奈何的心情又重回母鳥的心頭上。

「那⋯⋯娘會討厭她嗎？」

「不，娘最喜歡她了，在這裡生活的大家，每一個都最喜歡她了。」

不只母鳥，樹林中其他較年長的動物也回想起——它們最愛的女孩，紛紛甦醒，發出如哀弔般的細微悲鳴。

群獸慟喚，風穿樹湧，萬蟲聳動，遍草低響。

思念使整座樹林狂顫，而二虎仍然沒有察覺樹林以他為中心擾動，繼續沿著腦海中的路線跑著、不停跑著，隨著他的加速，二虎身上的肌肉快速收縮跳動，骨頭被膨脹扭曲的肌肉壓縮，發出喀吱喀吱的刺耳聲。

二虎仍舊沒有發現。

最終，人影鑽出屋舍、跑過草地、飛越樹林，來到被魏村眾人所遺忘的馬廄。

身上的異樣在他抵達門前的霎那迅速平靜，隱於比普通六歲兒童更加壯碩的身驅裡。

輕喘幾口氣後，二虎手臂輕顫推開木門。

悄悄走到正在馬廄角落熟睡，捲曲成一團的人兒前。

月光淡淡灑在人兒缺乏營養的臉蛋上，為人兒增添一分清冷，減少一分血氣。

長髮隨意披散於地，碎髮輕挑於如扇的睫毛，配上乾扁細弱的身體，月彩下的小白猶如迷失於人間的精靈。

失神好幾回後，二虎小聲的叫著小白，將其輕搖醒。

「小哥哥，你怎麼來了？」即使腦袋瓜既迷糊又昏沉，小白還是立馬認出眼前的人。

「抱歉吵醒你了，我帶了好東西來呦。」見眼前的人兒沒有生氣，二虎懸吊的心終於徹底放下，向小白露出一個大大的招牌笑容。

「小白你先去洗漱吧，我要準備驚喜給你。」二虎用身體擋住袋子，俏皮的朝小白吐了吐舌頭。

「恩。」雖然住在廢舊的馬廄、穿著抹布般的衣服、用著從寺院垃圾堆中撿拾的器具，小白卻比魏村裡任何一人還重視整潔，每日的洗漱、器具的清潔、吃食的處理，都擁有非常良好的習慣。

二虎也是遇到小白後，被家人感嘆衣服不再髒兮兮、嘴巴不再臭烘烘。

認真用手指沾取自製的牙膏和打好的冷水清洗口腔、臉部後，小白從木門旁的水桶一轉身，便看見二虎在馬廄走廊上生起一小團火堆。

「小哥哥要做什麼呢？」

「我帶了我娘做得地瓜餅來，想要烤給你吃。」

為避免弄溼，小白將所有的頭髮撥弄至耳後，露出尚有餘水殘存的精緻臉蛋。

隨著小白的靠近，水滴沿著小白優美的下顎落入火堆，發出「滋」的燃燒聲。

「這是我最喜歡的食物。」吞咽下莫名出現的口水後，二虎拿出用長葉包裹的大餅。

對二虎家來說，用磨成粉的米、地瓜泥與一些砂糖做成的地瓜餅，就是他們難得的美食了。

二虎家的家境當然並非一開始便如此困窘，至少二虎的父親在世時，二虎在一、兩星期內還能吃上點肉。

如同村中其他早逝的男子，二虎的父親也是在打獵時被魔獸重傷不治後離世。

唯一慶幸的是，二虎父親的友人冒著捨命當時重傷的二虎父親扛回魏村，讓二虎家能見到父親最後一面。

靈氣漸少的土地、凋零的壯士、焦慮的人們，使原本富饒的魏村在十幾年內快速衰弱。

家家戶戶雞犬相聞，黃髮垂髫怡然自得的景象，曾經在魏村消失很長一段時間。

直到近十年，村人們又重新踏出屋舍，回歸群體不再封閉，重啟活動與儀式，走入結界外狩獵，並非是——村外的魔獸消失，貧瘠的土地重回過去的肥沃，村子的實力變得強大。

問題仍舊存在和持續惡化，但魏村像是被人按下重置鍵般，回到從前充滿活力的模樣。

娘親嗎⋯⋯？

酸澀感湧上小白的食道，入侵他被人過度磨損的喉嚨，嗆的他一陣苦痛。

「真的很好吃呢！謝謝小哥哥。」用力將快從身體湧出的苦澀感吞入，強扯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獻給二虎。

這是小白的習慣，將所有的不幸獨自忍耐，不願讓人發現自己的傷、悲、哀、怨、怒。

即使現在，那個曾經擔心、深愛自己的人，再也不會回到自己身邊。

熄滅火焰，小白與二虎如同往常的習慣，牽著小手平躺在柔軟的乾草堆上。

「小白，天亮不久後，我就要去寺院參加啟靈儀式。」

「小哥哥緊張嗎？」

「恩⋯⋯可能有那麼一點點吧。」

「不過就算啟靈沒有成功，我也會成為像父親一樣厲害的獵人，保護小白你的！」

這倒不是二虎悲觀，而是啟靈成功的機率實在太低了，數萬多個人中都不一定會出現啟靈成功的修士。

當然，這是排除服用靈藥、靈物的狀況下，完全靠自身天賦成功的機率。

魏村現任的五位僧人大人，也僅僅只是能夠使用法器的普通人罷了。

不過，守護魏村這個擁有結界的小村落到也是綽綽有餘。

「小白，你會來看啟靈儀式嗎？」

「我⋯⋯不太習慣去人多的地方。」

「那你在這裡等我，等小哥哥我啟靈儀式結束，就馬上來跟你說結果吧。」

二虎不知道今天將會成為，此生他與小白的最後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