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過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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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08
夜幕降臨,店家一一收拾打烊,小頭家和店小二把倉庫裡頭那些彩絲全都清點乾淨,等著三天後送往長腳家蟻國,在清單上註明所有的貨品後,兩人皆鬆了一大口氣。

「頭家,咱們這是攤上一筆大生意了!」對於二樓茶室所發生的事情全然不知的店小二難掩興奮,抹了抹汗,來回看了好幾遍裝箱完成的彩絲,又對一旁的小頭家說:「這可是這一年來最大的一次交易!連小的都能分上好一些小費,這下今年總算能拿得出像樣的聘金,討個老婆回家啦!」

聞言,小頭家略帶歉意嘿嘿笑著:「真是抱歉,咱這兒的薪水少得只能讓你接連幾年都打光棍啊!」

畢竟客人不多,他們帳面上能發出來的薪水也真的沒辦法太多。

「噯!頭家別這麼說!若是沒有頭家您倆,小的連吃顆布囊子的錢都沒有。」

店小二是兄弟倆剛剛來到子彈蟻國安家時偶然遇到的,當時他還是個坐在街角乞討的遊民,也沒有個過夜的地方,最便宜的布囊子也是好幾日才能從富人家布施的帳篷那兒拿到一顆,儘管索然無味,卻是他最能果腹的一餐;兄弟倆剛開店,手裡雖有些錢,年紀卻太小,容易被客人瞧不起或是當孩子對待,正需要一個可以用來充作店面應付的人手,於是便問他要不要用勞力換取吃住,收了他做工。

兄弟倆給他弄了一間簡單的兩房屋,三餐吃食就跟他們兄弟倆一塊解決,也換上了正常乾淨的布衣服,這份小小的安穩雖然沒法讓店小二一夜致富,可也是終止了他食不果腹、四處乞討的苦日子,也正因為這樣,店小二對於這間沒有多少客人踏進門檻的小布莊始終不離不棄,有人來問他乾脆點跳槽去別間吧,他還會捲袖管趕人呢。

面對店小二這份忠誠,小頭家還是很感激的,從櫃檯上日爍留下的錢袋裡撈了一小把銀葉子給他:「今天是喜日,拿這些去吃些好的吧,明日休完假、可就要裝貨裝到你爬不起來了喔!」

「那當然!謝謝頭家!」

送走了領完薪餉的店小二,小頭家拉上店門,扣上木鎖,吹熄了燈火,緩慢的走上樓,瞧自家弟弟居然沒有像以往一樣盯著和赤字打仗的帳本,而是捏著那紅布帖子發楞,開起了玩笑:「沒想到咱弟弟居然對算盤沒興趣了,你昨日不是才說今天非要跟帳冊拼出個輸贏嗎?」

小帳管立刻瞪向哥哥:「別胡說八道,事有輕重緩急,咱手上這個才是現在最頭等的要事。」

弟弟的瞪視並沒有讓小頭家住嘴,他在擺了算盤和筆墨硯台的桌子對面清出了一個位置——千草子和日爍他們回去才沒多久,這裡就又被無數的帳本與收款單給掩沒了——接著「噯」了一聲,好生坐了下來,一副拿弟弟沒轍的臉。

他說:「不就是一筆三年的生意,哪有你說的那麼嚴重。」

小帳管氣得頭疼,索性瞪直了眼呸罵道:「這是一筆三年的生意,也是一筆三年的賣身契!」

小頭家無奈笑了:「哪兒就成賣身契了?只不過是借咱們這兒互通情報。」

原來千草子後來加上的幾條新約,是要他們偶爾借出他們的小店給千草子用,而且來訪的消息跟交易的內容一概不許外傳,若能辦到這幾件事,她會額外再算給這兄弟倆一筆價格不斐的安置費;小帳管想,好好的、一般客棧不住,跑來一間名不見經傳的布莊住,那肯定是要談些見不得光的事情,一個不小心情報外洩,罪名就會扣在他們頭上,對兄弟倆來說風險太高,可偏偏一旦畫押了就不能違反約定,小帳管才會稱其為「賣身契」。

「哼」一聲,小帳管不服氣:「哥哥,你說接單就接單吧,何必拿這東西出來,還讓咱們得給人家免費當窩。」

小頭家聳聳肩:「當窩有什麼不好,依據情況不同,咱們能收到的安置費越多,錢多是好事,何必把錢往外推,況且這上面也寫了明白,毀約的責任只在咱一人身上,不會牽連到你們,你可別忘記、不只小姐畫押了她的氣味,連一旁那個公子都畫押了,沒什麼可擔心。」

想早些時候,千草子跟店小二去了倉庫查看彩絲的現狀,一旁的日爍竟向他們討來了布帖子,也在上面畫押自個兒的名字,著實把兄弟倆嚇了一跳,還要他們保證絕對不向千草子主動提起這事。

「那公子也確實奇怪,雖然衣著不俗,卻不像是一般有錢人家的侍衛,見了咱們也沒露出奇怪的模樣。」小帳管不得不對日爍評論幾句,千草子身為姑娘家總會維持一定的禮儀,沒對他們冷眼相看還正常,可日爍就不一樣了,倘若真是蟻族貴族子弟,面對他們這對瓢蟲兄弟,就不該是那樣平和的語氣,態度就算有禮,也應該多少帶點輕蔑。

因為那就是他們來到子彈蟻國時所認知到的第一項事實。

蟻族的階級高低觀念,不隻影響了他們的日常生活,也影響著他們對待外來者的態度,比如他們尊崇召喚者,便會禮待有加,遇上族群不怎麼有國際影響力的蟲族,他們就會自認高人一等,比如、瓢蟲。

小頭家道:「話說,那公子似乎有名字,小姐一直都是用名字叫他的。」

小帳管點頭:「嗯,是叫日爍來著。」

等等,日爍?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名字。

兄弟倆驚得互看一眼,又同時搖搖頭否定自己的看法,異口同聲:「不可能!」

紅火蟻國的第一皇子輔官來他們這裡幹嘛?又不是吃飽閒著。何況聽說召喚者殿下還在切葉蟻國養病,作為殿下的輔佐者,第一輔官怎麼可能不留在切葉蟻國照料,而是出現在一位蟻族雌性身邊,還差點失手砸了他們的店?

小帳管有些苦惱的以手托頷:「若是咱們當初把費洛蒙技能分一些給識破迷霧上,現在也不必這樣猜測小姐的真實身分了。」

小頭家苦笑:「以他們倆的實力,就是咱們練了識破迷霧也看不到真實的費洛蒙資訊吧?」

當千草子散發費洛蒙時,他們倆可是在茶室裡被壓得喘不過氣,幾乎就要窒息在桌上,只比近距離接觸到費洛蒙的店小二好了那麼一點,還能有自己快死掉的意識罷了。

識破迷霧是個中階費洛蒙技能,不論任何種族都能使用,是一項非常方便、使用率也廣泛的技能,雖然耗費不高,但大部分針對費洛蒙資訊的偽裝都能有所作用,唯一的缺點是一但對方實力位在高階,那這個能力就形同廢棄了,所以小頭家才會說就算練了也看不到。

談到彼此之間的實力差距,兄弟倆都算有自知之明,不再打轉於身分上,小帳管收起了那個布帖子,望著那個收著布帖子的抽屜櫃,他沉默了一會兒,垂了頭,低低的問:「……哥哥,你答應小姐,真是只為了安置費那筆報酬嗎?」

頓了一下,小頭家捏了捏眉心,故作輕鬆地嘆口氣:「咱的好弟弟,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並不好,往後咱們還是笨一點比較安全。」

可別忘了咱們現在這地方可是給人當窩了呀,能不知道的事情還是別深究了。

瞧自家哥哥那副不正不經的模樣,小帳管的臉色更不好了,才要開口,又被哥哥搖搖頭制止。

「你放心,咱只是想多賺些錢。」銀子是多好的東西啊,多一點不是好事嘛!

「——那麼、哥哥,你賺這些危險的銀子,又是要用來做些什麼。」

像是已經預料到哥哥會如何回答,小帳管沒有退讓,只是換了一個方式,他的語氣平靜,倒更顯得認真了。

小頭家沒有回答,很長一段時間,兄弟倆只是沉默著,眼神也沒交會,因為知道就算說出了個理由,無論那聽起來多麼合情合理,多麼令人心動,那也絕對不是小頭家簽下條約真正的目的。

哥哥,咱們再怎麼賺,也買不回咱們的家族。小帳管很想這麼說。

會狼狽的逃來子彈蟻國,不也是因為已經失去了自己族群的國土嗎?

瓢蟲族極重商業,若是大一點的生意,什麼都能當作交易的物件,包括家族,包括國土。

這樣交易至上的風情,風險很大,一旦遇上了只知在賭博式投資上付出的君王,這個族群就等於是玩完了。也因此,他們瓢蟲族在選出君主時,向來十分小心,也都會確認新上任的君王擁有一定回穩經濟的能力。

只不過,當四周圍的臣子們,都因為這類型的賺錢方式獲得巨大利益的時候,總會有那麼一個君主看久了逐漸眼饞,接著手癢難耐,於是——徹底失守。

在過度熱衷於高風險交易的君主統治下,瓢蟲族一點一點的賣掉了他們的國土,換來一點價值都沒有的廢鐵、瑕疵珠寶、偽裝成珍品的雜草……就這樣,賣到一無所有。

是的,這個愚蠢至極的君主,連自己族群最後一絲生存的土地都沒能留下。

所有的瓢蟲族被迫變成了漂流在世界各地的流浪人,有些襲承了本性中的交易天分,在某些國家的商會中找到了家族的安身立命之所,有些較為愚鈍的,走上了和君主一樣的道路,賣光了自己的家族。

而兄弟倆,很不幸的,屬於後者的家族成員,也很幸運的,兄弟倆的本質上是前者。

為了避免被當成交易貨品,兄弟倆早早簽下了斷絕關係的契約書,遠走他鄉。

最後,兄弟倆在曾經與家族一同造訪過的子彈蟻國落腳。

聽說那個君主因為交不出說好的商品,被交易方抓去做奴隸,以勞力抵銷他所積欠的龐大債務,一國之主頓時淪落成為他國的最底層,再無從前的威信,有的只剩下對他的嘲諷。

聽說在他們離開之後,他們的家族因為賣無可賣,最終破產,四散並藏匿在各地的成員被債主們一一捉回,有的充作奴僕賣身,有的去藝館打雜賣笑,而那個荒唐的家主則被他自己的直系子女,憤怒的以亂刀砍死了。

兄弟倆則因為當初與家族簽下了那份斷絕關係的契約書,加之又是家族中較為式微的一脈,他們才成功的從多位債主的追蹤下,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那份契約書同布帖子一樣,以費洛蒙做壓印,只不過、那契約書的作用,是將兄弟倆的費洛蒙從家族資訊中抹消,而他們的費洛蒙資訊裡亦不會再有家族的相關紀錄。

小頭家伸了伸懶腰,對弟弟道:「好了,雖說明日休假,但咱們還得去調硬棉的貨呢。」

小帳管怔了怔,隨後露出一個柔和的笑:「哥哥說的是,早些歇息吧。」

是啊,他們已經、只剩下彼此了。

*

窗子外頭陰冷,卻有無數火把亮光四竄,空氣裡滿是陌生的氣味,雜亂的讓他無法輕易的分辨誰是誰。

房門被粗魯的推開,他隔著縫隙,盯著衝進他房裡的士兵一通胡亂翻找。

「將軍!這兒沒人啊!」

「沒人?!那小鬼跑哪兒去了?!這緊要關頭還給我搞失蹤添亂!」

被稱為將軍的男人氣急敗壞地闖進來,對著床鋪和櫃子又是一陣粗暴的翻砸,他小小的身子縮了一下,如果他真的在那些地方,恐怕也被櫃子木板砸得頭破血流了。

「將軍不好了!!」

「什麼事兒?!」

「帝君被擒,女王為保公主,已經向敵軍投降了,現在大軍正把皇太子殿包圍呢!」

「你說什麼?!」

男人的聲音震耳欲聾,但是他卻不敢出聲,他還太小,什麼都做不到。

沒法挽救國家,沒法勸父皇回頭,沒法守護母皇和妹妹。

他什麼都、辦不到。

「可惡!快點!眼下唯有找到皇太子,我們才有命能活!」

「找到了,你也沒法活。」

是一道悠閒自在的聲音。

他死死抓著小廝交給他的保命符,說是能隱藏顯眼的費洛蒙,讓他人無法輕易找到躲藏於暗格中的自己。

那個小廝與他從小相處,可也為了阻擋將軍那團人找到他,命喪刀下。

外面一下子變得極為安靜。

心裡很清楚為何如此的他,把頭埋在雙膝中。

死了。

外頭的人全死了。

空氣裡已經沒有他熟悉的那些宮人的氣息。

暗格的門被緩慢的打開,光亮照了進來,血腥味也滲了進來。

「哦?原來小皇子躲在這兒。」

身體瑟瑟發抖著,是他作為孩童畏懼死亡的本能。

「小皇子盡可安心,臣不會取您性命,只不過……」

不過——不過什麼?

「殿下、殿下!」日爍那張俊顏就在她的面前,滿是擔憂,見到千草子總算睜開雙眼,大吐一口氣:「殿下可醒了,方才在下在門外喊了多次,殿下沒回應,進來之後才發現殿下不僅沒清醒,冷汗直流,口中還不斷喃喃自語。殿下可是夢魘了?」

千草子坐起身,身上確實大汗淋漓,衣服服貼於肌膚上,那濕濕黏黏的觸感,令她極為不舒服,連頭髮都因汗水結成一縷縷潮濕的青絲,可見自己確實深陷噩夢當中,千草子無奈地用手揉了揉太陽穴:「……沒事,只是噩夢。」

日爍道:「殿下真的不要緊嗎?」

會不會是昨日殿下所說的——

可千草子擺擺手,臉色已經恢復不少:「不要緊,今天還要去見子彈蟻王,先專心在這件事上。」

其實不必去見也無所謂的……心裡很想這麼說,可日爍也拿千草子沒辦法,又見她確實已經停止冒汗,只得妥協說:「那在下去叫一盆熱水,殿下出了這麼一身汗,沐浴一下,緩緩精神再去宮裡吧。」

作為一個天天洗澡的現代人,早起時滿身大汗並不是一件多舒服的事情,千草子便同意了日爍給她叫水,沐浴完後,用硬棉擦著頭髮,果不其然、乾得快多了,直在心裡暗自嘆著自己怎麼沒早點問問有沒有夠吸水的布,也省得她老是洗完澡就要擦頭髮老半天。

不見日爍影子,大約猜得到他去盯著客棧廚房做早飯了,千草子邊用硬棉按著頭髮,邊回想早上那個夢境。

氣味、聲音、觸感,無一不若身歷其境。

能聽得見士兵們四處砸門、盔甲摩擦撞擊之聲,能感應得到無數費洛蒙焦躁的跳動,能感覺得到身上的錦衣柔軟,肌膚上沾黏著暗格內灰塵的磨沙感。

就像是在夢境裡被迫體會了一遍某人的過往記憶一樣。

在夢裡,她是那個被稱作皇太子的小孩,只見得自己的手,不見自己容貌,夢中一切千草子皆無法掌控,倒像是附身到了那孩子體內,用他的眼睛去看當時所發生的所有事情,也因此,她無法得知那個殺光所有士兵的男人長相,那孩子把他的臉埋進雙膝,暗格被打開後也是如此。

可那句男人未說完的話,讓千草子很在意。

只不過什麼?那個孩子後來怎麼了?那個男人會對他做什麼?

怎麼想,都不覺得會是什麼好事。

而且,對於那個孩子,她竟莫名有股熟悉感。

此時門外的日爍輕扣門板:「殿下,早飯好了,在下能進房嗎?」

「嗯。」

進房後,看到千草子雖穿好了衣裳,頭髮卻還微濕著,日爍暫時擱下了托盤,沒有讓千草子先做到圓桌前開飯,而是上前道:「若殿下不介意,在下幫忙把頭髮熱乾吧?」

濕著頭髮,肩膀處很快就會出現浸濕的痕跡,皺褶變多,乾了也不好看。殿下目前擁有的衣衫還不多,要是這麼皺了,會有些困擾。

千草子歪頭,會意問:「……費洛蒙還能這樣用?」

日爍輕笑:「自然。」

只見他伸手輕捧起那一頭烏絲,另一手覆蓋上去,一股清新的草藥香頓時湧現出來,而千草子那總是要吹上半小時的長髮,霎時間已經全乾了。

……方便的跟魔法沒兩樣,這絕對是走了抄襲路線。

千草子略感久違的暗想,這個世界裡對於費洛蒙的使用方式與她所認知的魔法有著諸多雷同,相似到她都有點開始習以為常了。這份習慣已是那種,即便下次日爍一本正經地告訴她,使用費洛蒙技能可以將人起死回生,她大概也不會多驚訝的程度。

想歸想,飯還是得吃,這是千草子跟日爍相處這段日子以來最大的改變。

不管有多不在乎菜色,反正只要是日爍端上來的菜,那就夾到碗裡吃掉,這就是唯一正解。

這樣才能夠保住她的耳朵不會被日爍的嘆息碎念攻擊到長一層厚繭。

桌上的飯菜照例是三菜一湯,只是份量都為了符合千草子的食量而大幅減少,日爍注意到了她的食慾下降不少,為了避免她有吃不完的心理負擔,刻意都做成了小份;而日爍的早飯則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一盤切好的新鮮瓜果,還都是纖維多糖分少的那種,吃的簡直比減肥中的少女還要健康。

飯桌上,千草子還在想著那場夢境,可一旦清醒之後,越是想要去回想細節,腦袋就越是會空白一片,到最後反而什麼都想不起來。

吃頓飯仍心神不寧的千草子讓日爍索性擱置了銀叉,關切地問:「殿下可是還在想那夢魘?」

「嗯,總覺得它很像某人的記憶。」

千草子把她的感覺都轉述給了日爍,可少了最關鍵的夢中內容,日爍也不好給出意見,只能推測是千草子近日事務繁瑣,這才讓她有了這樣一場宛如親歷的噩夢;然而日爍也給了另外一個解釋,由於過於強大的緣故,召喚者的費洛蒙技能在真正掌握特性之前,似乎都會先經歷一段混亂期,因此這場夢,有可能是千草子在睡夢中不小心發動了費洛蒙技能也說不定。

替千草子重新添了一小碗溫米漿,日爍邊說:「施展費洛蒙技能不一定就會有氣味波動,比如、當在下要把費洛蒙具象化成靈霄弓的時候,就不會有任何氣味出現。」

這樣的話,的確是發動了也不會被人發現。

日爍接著解釋,費洛蒙技能在穩定下來之前,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擁有什麼能力,但唯一不變的就是越強大者,越需要自律,這也是日爍先前不急著測試千草子費洛蒙特性的原因。他認為在訓練費洛蒙技能的前期,比起確認特性為何,具備隨心所欲控制費洛蒙的能力才更為重要。

有許多紅火蟻幼童在成長階段都遭遇了頗多由自身費洛蒙技能所引發的意外,後果時大時小,也有些不小心致使兄弟姊妹傷殘的少數案例,雖然那些被稱為成長時必經的痛,可是日爍並不希望千草子也經歷這樣的過程。

所幸,經過一定程度的訓練,千草子的混亂只是夢魘,以她的性子,若是在睡夢中無意殃及無辜,千草子肯定會終生耿耿於懷。

只是既然混亂期逐漸出現徵兆,那麼也該好好測試一下千草子的費洛蒙特性,也好做出更精準的練習。

等這七日的虛弱一過,日爍就打算為千草子做點簡單的測驗。

把這件事和千草子提了,千草子也同意,能越早知道自己的特性,自然好。

「既然如此,在下會先備好相應的東西,殿下只需專心在今日的召見上。」

「嗯,謝謝。」

日爍收拾了碗盤出去,回來卻見千草子還是只有一件淺紫色常服著身,不免有些頭疼。

他忍不住扶額嘆氣:「殿下,召見是一件正經事,穿常服還能用微服出巡遮掩,可這常服上那件外褂,不能少。」

千草子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跟在切葉蟻國不是差不多嗎?

好心的日爍算是理解這位召喚者多不注重衣飾,給千草子上了堂簡易的衣著禮儀課,先前在切葉蟻國給千草子穿的叫窄袖旗袍,那是一整套的裙裝,不穿外褂也無所謂,因為方便,一般貴族小姐也常用來當作日常衣裳穿,而千草子身上這叫做寬袖常服,是貴族小姐外出用的褲裝,若是不搭外褂,那就代表這位小姐今日只是出來閒逛,沒有正經約要赴,攤販商家也會藉此明白他們可以多和這位小姐說說話,反正只是閒逛,多推銷一點時間也沒關係。

反之,若是搭了外褂,那麼即便小姐走進店家多看了兩眼,夥計們也不會多嘴上前介紹,誰上前誰就是沒眼色。

沒想到一件外褂穿與不穿還可以代表這麼多意思,千草子只覺得腦殼疼,蟻族就不能把衣服弄得簡單一點嗎?上班永遠穿黑白色制服,下班就穿圓領上衣加鬆緊寬褲,永遠不必動腦,多好啊。

日爍上前拿起那件被摺疊得完好的深紫色銀邊外褂,一邊道:「雖說雄雌有別,殿下沒有近身丫環,正經場合的梳妝整衣,也暫時先由在下幫忙吧。」

千草子無奈:「也只能這樣。」

平日外出到街上還好,遇上重要場合,千草子還是知道自己該穿得禮貌一點。

就像面試的時候不會穿垮褲學生T去見面試官,開會上檯報告的那天絕不會踩露指涼鞋出現,公司重要酒會就得換小禮服上場,一樣的道理。

何況日爍還特地給她講了例外:切葉蟻國那會兒,是切葉蟻王性子隨和,不重衣著,就算千草子不做其他裝扮,蟻民們也能一眼判斷千草子的地位在切葉蟻王之上,日爍這才什麼話都沒說。

日爍盡量簡明扼要的教千草子如何穿上外褂並固定在常服上,又替她繫了一條墨色細緞作為腰帶,掛了一個土黃圓珠吊墜和一個青綠葉片玉墜子上去,它們的大小並不顯眼,但走路時的搖晃必定會讓它們互相撞擊。一想到只要一踏步就等於昭告天下自己來了,這不跟身分證壓克力板同樣尷尬嘛。千草子有些汗顏,神情微妙的開口:「日爍,這兩個吊飾是什麼?」

單膝穩穩蹲在千草子旁邊的日爍像是早就知道對方會這麼問,手裡綁掛繩的動作並沒停,語氣卻是苦笑的:「殿下忍忍,這是為官之人最基本的配飾,殿下好歹也是事務官,身上總要有讓人一眼便是來自哪個官僚的證明,這兩樣吊墜便是如同官職牌這樣的存在。」

……你不提,我都快忘了自己還是個官。

千草子這才慢悠悠的想起自己身上掛著「事務官」這個職位,早知道跟瓢蟲兄弟簽約時就不用本名畫押了。

「圓的我知道,這個綠葉子是代表什麼?」

「這是殿下與切葉蟻國友好的象徵,臨行前,切葉蟻王給了殿下,只是殿下一直沒看見,在下想著來子彈蟻國會用到,就幫殿下收在身上了。」

不是沒看見,是根本沒發現有這個東西吧。千草子在心裡暗暗讚嘆著日爍的說話藝術,明明是她完全沒去看自己收到什麼物件,日爍偏偏能把這事說得像不小心似的,難怪他能當第一皇子的輔官。

衣服穿完了,千草子端坐在鏡前,讓日爍替她梳理長髮:「殿下願意盤個簡單的髮髻,還是束個小髮冠?」

千草子對髮型也追求方便,就是綁成一束當完事,日爍這麼問,大概是因為這樣的髮型不夠體面,因此她說:「都行,你覺得好就好。」

隱約感應到千草子的想法,日爍會心一笑,道了「那在下梳個小髮冠」,接著熟練地把那頭長髮分成上下層,上層以金紋髮帶束起,又從一旁的小盒中揀了一支素玉簪從中間橫著插上。

看了好一會兒,千草子問:「這些事情,只要是貴族都要會嗎?」

日爍道:「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在下是常替妹妹梳髮才會的。」

千草子隨口道:「先前也聽你說,你會下廚是為了妹妹,你妹妹很好。」

日爍一愣:「殿下何出此言?」

千草子想了想,指了指自己的頭:「我長這麼大之後,還沒人給我梳過頭。」

有社交障礙,光是要跟人正常交流就耗費心力,多半還是敬而遠之,父母也知道她不太習慣肢體接觸,所以教會她基本生活技能之後,便不再有梳髮這類親切的互動,千草子的肢體接觸經驗,還是在來到這個世界才因為日爍而逐漸增加的。。

聞言,日爍輕笑:「能因此有這個機會給殿下梳髮,在下也很高興。」

梳髮間,日爍分享了些和妹妹相處的一些日常瑣事,千草子聽著聽著,恍惚想起夢中那個孩子也有個妹妹,隨口說:「對了,我早上那個夢裡,那個人似乎也有妹妹。」

日爍歪頭:「是嗎?」

「嗯,不過除此之外,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日爍倒覺得,想不起來也好,夢魘罷了,千草子若太過在意也不妥,遂停了手:「殿下,好了。」

「嗯,謝謝。」

打點好一切,日爍這才帶著千草子正式踏進宮中,開頭就在宮門口看見那天夜裡出現過的影部正御史,想是早早就經由探子得知他們往宮殿方向而來,便出來宮門口等著,日爍雖行走於側,但手已經放上刀柄,而對方則先向千草子行了大禮:「小官見過召喚者殿下。」

「殿下,這位是影部正御史,前幾日已經來過。」

來過?千草子看日爍一臉平靜,猜到大約是趁她在房間裡休息的時候處理掉,便對著影部正御史點點頭,日爍才代為回話讓他起身。

聽見日爍的介紹,影部正御史有些尷尬,他本以為還要再多幾次才會被發現真實身分,沒想到這才第二次見面就被日爍給識破,這回他還是拆了皮膜、用了本相來接人呢。

「我是千草子,有點事情要找子彈蟻王,他現在方便見我嗎?」

影部正御史點點頭,露出一個捎著魅意的微笑:「如殿下這般美麗的女子有事相找,就是沒空、小官也會把吾王帶出來。」

嗯,不知道該說是俗套還是噁心的客套話。

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千草子就很清楚自己長相普通,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便更是如此,水準直接落到相貌中後段班去了,尤其是在一群外表一個賽一個美的蟲族面前,任何稱讚她擁有美貌的人,大約通通都是瞎子。看看站在她旁邊的日爍,要是化成女裝,那就是一位俐落的斯文美女了,「美麗」這兩個字哪輪得到她啊?

因此千草子面上沒表現出來,但心裡還是做了一個白眼,雖說清楚眼前這些人都是蟲子,但實際上親耳聽到這類型的話語,千草子還是會有點反應的。

只不過是不好的反應就是了。

日爍半瞇起眼,頗有警告意味的信息素就這麼放出來,影部正御史頓時一凜,忙乾笑:「那小官這就派人去通傳,二位請隨小官來。」

影部正御史走在兩人前頭,一邊用手抵著耳後,應當是在和子彈蟻王聯絡,而千草子趁機用費洛蒙連結問了些當夜影部正御史來訪的情況,還順帶了解了下子彈蟻國的人是不是說話都這麼油嘴,沒想到日爍面上還笑著,可那語氣怎麼聽怎麼微妙。

日爍:『並不是所有的子彈蟻都這麼說話,但是待會兒要見的人若是噁心到殿下的話,在下會處理。』

說著,日爍話中那「噁心」二字,彷彿還加重了力道。

聞言,千草子真想多嘴問一句:什麼處理?怎麼處理?不會是引發世界大戰那種處理吧?

然而日爍一臉就是「請殿下放心」的臉,千草子的嘴就只能被這麼堵上了。

子彈蟻國的宮殿幾乎就是千草子印象中古裝劇的場景,只不過不是皇帝所居的紫禁城那種豪華版本,是親王府那類比較典雅簡單的,她看著還挺親切,至少不給人壓迫感。

「殿下,到了。」

影部正御史站在正殿外頭,一名宮人連忙進去傳達,沒多久又擦著汗出來,說子彈蟻王正與賓客說話,那賓客也想見一見召喚者殿下,詢問千草子是否同意與其他人會面;對此日爍皺起了眉頭,但決定權在千草子手中,她不是很在意多見一個人,對她也不過就是多見一隻蟲而已,於是三人便走了進去。

正殿內,正中央是空著的,座椅按照ㄇ字型擺放,最上位自然是子彈蟻王,他輕歪著頭,托著好看的下頷,微卷的黑色髮絲垂肩,墨黑披肩被他穿的鬆鬆垮垮,深灰色衣襟內精實的胸膛裸露,見到千草子和日爍,琥珀色鳳眸因笑意而彎成弦月,站起身對著千草子行禮。

「——子彈蟻王見過召喚者殿下。」

語畢,他又對一旁的日爍微微拱手:「也見過副官閣下。」

日爍沒有回答,只是微微點頭。

「我是千草子。」

千草子說著,卻見右側的椅子上,坐著一個青年,正笑咪咪的瞧著她。

一瞬間,冷汗四起,僵硬爬上千草子的身體,控制了她的四肢,冰冷從血液竄上她的心臟,攫住了她的呼吸,理智在她的腦海中冷靜的分析,這大約是太久沒有遇到人就會發生的情況,等過一會兒習慣了之後就會好。

——可是、這裡為什麼會有人?

日爍立刻察覺她不對勁,忙問:「殿下?——殿下您怎麼了?」

「呦!」那人說:「就說我們會再見到吧!」

青年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日爍立刻擋在兩人之間,子彈蟻王饒有趣味的瞅著眼前的幾人,像是好奇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一般,而青年往前走了幾步便發現千草子不是不說話,而是沒辦法說話,有些焦急的示好:「那個、在布莊的時候,我不是故意嚇妳的!妳別怕我啊!我是好人!」

「好不容易遇到了同鄉,要是妳這麼怕我,那不就什麼話都說不成了。」

……同鄉?

聽見青年垂頭喪氣的嘀咕,日爍這才意識到眼前這個青年的身分。

——他是除了千草子之外的另一位召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