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風流之人

本章節 9208 字
更新於: 2022-04-06
朱紅的磚牆,鐵灰的屋瓦,鵝黃的燈籠,人來人往的街道,滿是叫賣的吆喝聲以及蟻民們的交談聲,亮熀熀的滿街燈火像要把夜晚照成白日,他很喜歡在這樣的地方逗留,因為人多了,情報就多了,往茶樓裡一坐,點一壺酒,叫一盤肉,坐上一個時辰,就能免費得到不少混雜著真實的訛傳。

即便顏色象徵血緣,反正他也不是很在乎髮色的人,只要花點染料,就能夠把自己變成在其他國家眼中最不起眼的模樣,對他來說,只有方便。

做為情報探子,他已經忘記自己最初的髮色是什麼了。

「唉喲!這不是大少爺嘛!這都多久沒見了!」

茶樓掌櫃一見到他就笑開了花,忙把他帶到他平時坐的包廂,照例送了他兩壺酒、一盤拚菜,還暗示性地問了要不要替他叫幾個歌女來,他笑了笑,從袖口裡掏出一碇銀元,掌櫃樂得臉都紅了,用大嗓門喊了個伶俐的夥計過來替他添酒,自己則跑下樓去叫人了。

一碇銀元,足夠叫來三四個新進的小歌女,也夠買下一位小有名氣的舞伎陪侍一晚。

只是不知道今天,掌櫃安排給他的是哪一種。

不久,一名衣著性感的女子戴著一頂薄紗帽入席,身旁還有扶著她的小丫鬟,他鳳眼一睞,一眼就認出了對方是這茶樓裡隱藏的紅牌,不自覺得有趣,這女人平時對他不怎麼待見的,怎麼這會兒自甘上門做他的生意?

「大少爺,怎麼喊了奴來,卻只給一碇銀呢?」脫了紗帽,女子艷麗的容顏和半裸的香肩一覽無遺,大紅色金紋牡丹齊胸褥裙襯出她肌膚的白皙,如瀑的烏黑長髮看似凌亂地晚成一個半垂的髻,留了右側的髮遮住半邊的身子,春景若隱若現,撒嬌般的聲音貼在他的耳畔。

他玩味地一笑:「這個可是姑娘冤枉我了,我可沒讓掌櫃喊姑娘過來,只是給了一碇銀子。」

言下之意,是姑娘自己甘願過來,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女子不服氣,貼上他拿著酒盞的手臂:「奴可是拋棄了那闊氣的禮部侍二公子來的,少爺好歹也給奴笑一笑,別讓人瞧了覺得奴身價掉了。」

原來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客人來了,想找個地方躲躲,禮部侍二公子名聲不至於到壞,只是酒品不好,喝了酒就容易嘴上沒把門,愛胡說八道不講,還喜歡硬拉著叫去的歌女舞伎跟他一起發瘋,難怪她這麼自動自發的帶著小丫鬟過來,這是要整個晚上都賴在他這邊的意思了。

嗤笑一聲,他抿了一口酒:「讓我賣笑,那可是很貴的。」

「少爺一笑可值奴一夜?」

他輕哼一聲:「別想了,要嘛回去陪妳的二公子,要嘛專心給我倒酒。」

女子識趣地收回手:「噯!當奴賤賣自己一回,今晚奴就專心給公子作伴了。」

說什麼賤賣,不就是打著要在他這裡避風頭的主意嗎?諒她也不敢回去。

樓下包廂不時傳來砸酒杯、踹桌椅的吵鬧聲,偶爾參雜一些勸架的、尖叫的,還有挨揍了難受呻吟的,他又喝乾了一盞,心想著自己下回休沐該找個比較早的時間點過來,工作的習慣讓他在將近夜半的時刻過來,自然沒什麼安靜喝酒的體驗。

「少爺不說話呢,」女子似乎也因為酒意放鬆了不少,又招手讓小丫鬟去給兩人拿一壺熱酒:「奴這是第一次遇到光喝酒不說話的。」

光喝酒不說話,對於那些心中有情的樓中女子來說是最好的客人。願意掏錢買酒菜,又不會對自己毛手毛腳,自己可以安安靜靜地閉嘴,也不必臉上帶笑,唯一要注意的是酒杯空了要滿上,是最能趁機偷偷休息的陪客方式。只不過對於那些習慣自己被捧高的紅牌來說,這樣的反應就有點掃興了,活像自己不被看上眼似的,多糟蹋她們的自尊心啊!

「今日只是想安安靜靜的喝上幾壺,若姑娘嫌在這兒悶得慌,我也可以讓妳回房去。」只是回房之後,會不會又被掌櫃叫出去陪二公子,他可就不清楚了。

「哼!少爺就知道欺負奴,打第一日見著奴,少爺就不屑奴陪酒。」

瞧女子不悅的厥起嫣紅雙唇,他倒是想起了兩人頭一回見面的畫面,那時他是為了工作而來,自然更喜歡找涉世未深、套話容易的小歌女,所以當掌櫃拿了他的一碇銀,單獨叫來了女子時,他便毫不猶豫地讓掌櫃把人給送回去,換了三個小歌女過來,沒想到這女的卻記仇了,從此之後只要是他的席,不管掌櫃怎麼哄,她就是不肯應,倒是讓他省事不少。

畢竟紅牌多少都有傲氣,想從她們那邊套情報,可能還得賠上自己的身子,或是掏出一筐又一筐的金銀,他又不傻,才不做這種賠錢事。

「姑娘太貴,我叫不起。」他說。

「少爺每回來都能給一碇銀,哪兒付不起奴的價。」

身邊的女子還在碎念,而他沒那個心思去聽,望向窗外的街,卻見兩個眼熟的身影出現,鳳眼閃過一絲驚訝,立刻站起身靠近了窗檯,可再仔細看,那兩人已經消失了。

我看花了……?

不。不對,他不可能看錯。

他往桌上放了一小撮碎金米,亮得女子驚呼不已。

「我想起還有急事,姑娘若想待著,請自便。」

說完,他便從窗檯躍出,晶瑩的翅膀映著月光,飛進了燈光閃爍的夜空。

另一邊——

披著墨綠色連帽斗篷大衣,用斗篷遮掩住大半視線的千草子和日爍,自打午後入關,便一直在做同一件事情:他們遊走在各條街道與市集中,走馬看花似的把大半的攤販和店舖都逛了一輪。

想知道一個國家的運行狀況,去他們的市場繞一圈就行了。這是千草子認為能最快掌握一定資訊的方式。

市場的人潮、販賣的物品多樣性、同一物件的定價差額、街道與商店的模樣,甚至是店鋪營業的時間長短,都能展現這個國家的最高上限。至少在千草子的觀察下來,子彈蟻國的狀況已經能夠和她腦海裡那些繪著熱鬧市集的古畫不相上下了。

「殿下請小心,這兒人多。」單手捧著三四個紙袋,日爍一邊提醒著走在自己身旁的召喚者。

聞言,千草子只是伸手拉了下帽沿,啃完手裡最後一口麥米糰子,接過對方立即遞上的帕子擦拭唇上的甜粉:「還好,平日裡去的市場也差不多這麼多人。」

只是現在這個人潮,大概跟她認識的春節年貨大街有得比了。

千草子和日爍這次進入子彈蟻國時並沒有攜帶馬陸車,他們在距離子彈蟻國大約半個時辰之處停下,讓馬陸們帶著切葉蟻王半強迫附送的過多行李,先行返回長腳家蟻國,兩人只背上最基本的藥品和衣物,緩慢地走到了子彈蟻國的關口去。

單純只是不想再體會一次清點行李的麻煩罷了,千草子並不想帶上那些比山還高的東西進關。

另外,為了讓他們可以混著人群過關,手巧的日爍也替千草子仿作了一個黏有假觸角的髮梳,髮梳在千草子束起馬尾後,能夠很好的隱藏在頭頂的髮絲裡,乍一看就像是兩根黑色觸角從髮間自然地冒出似的,讓千草子在人群中不會讓人一眼就看出她並非蟻族。

加上日爍在離開切葉蟻國之前交給千草子的第一個高階蟻種費洛蒙技能——情報隱藏,能適度地遮掩費洛蒙中不想被人輕易看見的資訊,雖然並不是全部竄改或消隱,但至少可以避免千草子腦袋裡那種架著身分證壓克力板到處走的狀況了。

也多虧於此,他們現在才能自在地穿梭在子彈蟻國的大街上。

畢竟千草子是想悄悄地先看過子彈蟻國,在關口就敗露身分,那也太虧了。

兩人是用第一皇子給的通行證入關,只說是貴族,關口檢查的官兵也算見怪不怪,把他們當作那些偷跑出來遊山玩水的貴族子弟,很簡單的放行了;日爍走在千草子身側,不時替她隔出一小段與他人的安全距離,手臂會在其他人快要撞上千草子的時候舉起,擋住可能出現的碰撞,不著痕跡的維持著千草子行走的順暢。

從店鋪和人潮來看,子彈蟻國的經濟真的比切葉蟻國好了幾倍,更不要說是長腳家蟻國了,兩者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日爍也清楚兩國間的差異,雖然糧食上大都是依靠切葉蟻國,但是其餘的日常物資,蟻族各國還是有自己專產的東西,子彈蟻國便是以布料紡織品和皮草製作為主要出口,因此下午閒逛時,他便趁機買了些給千草子做其他衣物的基本料子,紙袋裡全是針線錦布,他今晚稍微熬個夜,應該就能再給千草子做兩套簡便的常服來替換;衣服的問題獲得解決,接下來就是住宿了,現在已經入夜,日爍第一關心的,自然是今晚兩人的落角處,但因為他們沒有向子彈蟻國做通知的緣故,也就不會有官員敞開大門給他們提供住宿,因此他便開口詢問召喚者的意見。

「殿下打算投宿客棧嗎?」

「嗯,在這附近隨便找一間。」

從蟻蟎的處理方式就可以知道,子彈蟻國相對狡猾,面對切葉蟻王長兄提出的訴狀,他們既沒有完全輕視,卻也沒有正式處置,是一種介於模糊地帶的回應,就算切葉蟻國真的想以蟻蟎之事向子彈蟻國提出抗議,子彈蟻國這邊也完全能夠藉著當年留下的登記資料與上呈結果,把責任推給紅火蟻國那個沒有把蟻蟎報告當一回事的官員,自己則從這起事件中抽身得一乾二淨。

能夠先找到一點線索也好,只是在蟻族,似乎並沒有多少人會在大街上就談起宮中八卦。

在古裝劇裡,平常只要往店裡走,就會出現一些三姑六婆講些貴族秘辛,也會有街邊的路人高談闊論當今皇帝做得多爛,怎麼在蟻族就半點都聽不到呢。千草子心裡默然地嘆氣著。

千草子還沒有與子彈蟻王接觸的想法,她想在交談前先累積多一點的認識,這樣對於之後的對話也會方便許多,也能及時知道對方可能設下的陷阱。

當然,這只是可能,她對於自己的會談能力並沒有多大自信。

「既然如此,在下知道一間不錯的客棧,雖不是子彈蟻國內最華貴的,卻是皇子最喜愛投宿之處。」日爍道。

「你不是說你沒來過子彈蟻國嗎?」

「但安排車馬的人是在下啊。」

瞧日爍掛著一臉的苦笑,千草子總覺得自己彷彿看見了眼前這位紅髮男人,明明沒有要來子彈蟻國,手裡卻滿滿噹噹都是第一皇子和隨行侍衛的日程安排表之類的公案,忍不住對他面無表情的感慨了一句:「……你辛苦了。」

如果在現實世界,日爍就是妥妥被壓榨到過勞死的代表了。

「這是在下的職責。」收到了對方無言的安慰,日爍略微心暖的微微一笑。身為輔官,他要做的事情已經可以稱得上「日理萬機」了,但日爍從不覺得自己的工作量過大,應該說、他總是希望自己在踏進寢室的那一刻,是疲憊得一沾床就能即刻入睡。

當然,這種事情,他是不會說給千草子聽的。

日爍所知的客棧不大,卻是子彈蟻國名聲不錯的地方,簡單乾淨,吃食也不至於太寒酸,這是他第一次到這家客棧,心裡還有些忐忑,畢竟沒親眼見過,只聽第一皇子他說過挺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一皇子忽略什麼缺點沒說,因此當他帶著千草子來到高掛紅色竹燈籠的客棧大門時,他還特意再確認了一次需不需要換個地方住。

「我不挑。」有床有飯有熱水,這就是千草子對外宿住處的三大要求。

還是一樣讓人不知從何下手。日爍淡淡苦笑著,他已經逐漸習慣千草子的隨性原則,就連問她要不要換客棧,即便還是有所擔憂,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多少已經有點那種像是純跑過場的想法出現了。

好聽點是隨性,難聽點就是嫌麻煩。

換作是其他人,大概會在「符合召喚者地位」和「滿足召喚者喜好」之間抉擇不已吧。

——這就是我能繼續待在殿下身邊做事的理由。

裡頭的夥計眼尖,立刻大步跑了過來,頭上的觸角微微搖動,記錄著兩人的氣味,他笑容可掬:「哎!兩位是要用膳還是?」

日爍道:「住宿,給我們兩間房,能住久些的。」

夥計一聽要久住,又見日爍衣著不俗,看上去就有點家世,知道是付得起的,忙問:「客官大約住多久呀?咱掌櫃好給您計價。」

「不急,先住三日,滿意再續。」

「那好說!小的先給您帶路!」

夥計蹦蹦跳跳的帶他們到了三樓,彼此房間就在隔壁,客棧風格並不走華貴路線,只有擺些花草盆景,倒是意外地合了千草子不喜奢華的喜好;夥計給他們介紹了各自的房間,千草子是左側邊間的春雨閣,日爍是鄰側的風鳴堂,要到春雨閣就必須經過風鳴堂,對於這樣的配置,日爍很滿意,這樣不管是誰要找千草子,他都能第一時間掌握。

「兩間房、三日,包熱水,這樣......」

沒等夥計說完,日爍已經放了一小把銀葉到他手心,樂得他觸角顫抖,尤其日爍還加了一句「多的給你,不必找」,夥計更是高興,直接點好數,額外的銀葉就這麼歡天喜地地收進了胸前的暗袋當中。

「客官慢慢休息,有任何需要,喊一聲,小的即刻就來!」有這樣大方的客人,當然要極力爭取自己服務的機會。

吩咐好熱水送來的時間,千草子並沒有馬上進房內,而是讓日爍把春雨閣裡裡外外檢查了一回,確認沒有任何可疑物品、窗外也沒有能夠直接抵達房間的小路後,才讓千草子在房裡獨自休息。雖然他們來子彈蟻國的消息暫時只有副將幾人知道,但不能排除他們行進過程被人察覺的可能性,因此他更加註重安全性,千草子大概也明白他的考量,才一聲不吭的讓他先把房間給翻了個遍,也沒露出不悅來。

雖然在這類的安排上,千草子向來是沒什麼意見的。

能多一份安全感當然好,她很清楚孤身在外的時候有人能給予保護是很重要的事情,特別是她現在還無法隨心所欲地使用費洛蒙技能,更是如此。

關上門後,千草子長吐一口氣,大辣辣躺在床上,閉上眼,深沉的疲倦感來自於身體,但精神上卻好得很。她伸出手,在空中點著想像中的日曆數著,來到這裡也一個月出頭了,早就該出現的「那個」卻沒有出現。

是因為準備轉變成螞蟻,連帶著它也受到影響了嗎?是說、螞蟻應該只有繁殖婚飛吧。

如果能就此消失,再也不會有,那倒也省了一件要操心的事……可是如果只是延後,又或者只是以其他方式呈現,那就糟糕了。我並不曉得召喚者的身體變化程序,身邊也不可能隨便撿就撿到一個召喚者來問這些,而且,要跟日爍解釋「那個」也有點麻煩。

只是、好像很不幸的是後者。

「啊……累死了。」

說實話身體已經隱隱約約感受到不祥的氣息了,那種血腥味加重的感覺,還有莫名變得易睏,體溫似乎逐漸變得也比平時要來得高。

比起蟻蟎感染時的不方便,這反而更讓千草子感到心理上的頭痛。

要準備的東西太多了,也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替代品,也要確保這件事被發現得越晚越好。

不過還是得跟那傢伙坦白,不然他又要垂頭喪氣變喪屍,哄起來很麻煩。

如此想著的千草子,認命地爬起來換了套舒服點的衣服,坐回桌前,繼續著自己在這個異世界的蟲族紀錄。

另一側,確認千草子闔上門後沒有遭受襲擊的動靜,日爍才在自己睡的風鳴堂卸下行囊,邊拿出剛買來的布料,邊分心想著隔壁房間的召喚者此時此刻是否有乖乖正躺在床上小憩。

旅途勞累,進關前已經走了半時辰,後來又走了大半的城才到客棧,中途只有吃飯的時候有坐下來休整,他一路都在悄悄觀察,只要召喚者有任何不適的狀況,他打算直接把人強行帶到客棧,再把醫官給抓來。

不過幸好,這樣的狀況並沒有出現。

自從感染蟎毒被他得知後,千草子意外地很坦誠,不管是睏了,還是暈了,甚至只是腳走得有點酸了,她都會老實地說出來,不會讓他獨自揣測,彷彿是在告訴他:以後不會再發生地下湖泊那樣的事情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想要讓千草子小小的休息一下,只不過他們這趟來是要幹活的,不能完全以遊玩性質來安排時間。

而且、以殿下的個性,八成也不會接受沒有目的的亂逛。

他們之所以能夠在街上逛,也是因為千草子想實際走訪的緣故,並不是單純的逛街。

在桌面攤開布,以短刀削出需要的長寬,日爍依據從布匹店額外買下的設計花樣圖,快速裁出一套衣服所需的版型;雖然女紅和刺繡並不是他的專長,但是他對自己的手藝還是有一定的信心,只要不是要求特別精緻的那種華服,日爍都可以裁製出來,剛好千草子不喜歡店裡那些花花綠綠的成衣,也不喜歡特地花錢訂製的高級品,那他親自動手就是最好的打算。

總不能讓召喚者的包袱裡只帶著兩套衣服換著穿。

這趟子彈蟻國之行,身染疫病的殿下不帶上任何長腳家蟻侍女貼身照護的理由,是一句「有你就夠了」。

是的,就是這麼簡單。

不自覺地彎起笑意,日爍悠然想起,像現在這樣子直接裁剪布料,縫製成一套衣服,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自己和妹妹年紀還小,身子漸長,衣服也是沒過多久就得換新,為了省些銀子,他都會悄悄動手把那些外觀還瞧不出不合身的衣服內襯改一改,好能多撐一陣子再換,偶爾陪妹妹上街,看到好一點的料子,他也會替妹妹買回去做件衣服。

在子彈蟻國,最常見的市井衣飾多是偏紫色系,因此他選了淡淡的紫粉色,雖然千草子本人並不在意穿著,但日爍並不希望她被人誤認成已婚婦人,選色上就故意避開了那些沉穩的暗色調,幸好千草子沒有對他選的顏色表示嫌棄。

只是,今夜恐怕沒辦法專心在製作新衣上了。

觸角微動,眉頭輕挑,安靜地放下手中的布料和剪子,手輕輕一揮,滅了整間房內照明用的紅燭,日爍握住了腰間的刀柄,悄聲移動至房門邊,外頭的黑影看似是花盆草葉隨風晃動,可實際上卻不是如此。

——在街道訪查的時候就被盯上了嗎?還是在更早之前……

不管是哪一個,都要在千草子殿下發現之前解決掉。

儘管已經盡力掩飾行蹤,也不免俗的,總是會有那麼些不長眼的人,見到衣著華貴、出手闊綽的外地人,就會奔鄉走告,拉著人來夜襲盜財。

黑影一動,日爍立即推門飛身而出,銀刀出鞘,銀光和金光交錯,交會點只觸及一秒,連聲音都來不及發出便滑落,兩人皆踏步無聲,刀光劍影下,日爍的觸角一縮,閃過對方削向他的劍鋒,紅色髮絲撫過金黃劍刃,他的刀身已平行架在對方的頸子前,對方呼吸輕窒,握著金劍的手垂下,乾脆的讓劍尖沒入木板地中,勝負底定之際,日爍是名副其實的毫髮無傷。

「……閣下,能先緩緩嗎?」對方略為冷顫的嘆道:「小的只是來瞧瞧那位是否是吾王該禮待之人。」

日爍絲毫不放手,揪著對方衣領:「既是如此,為何深夜前來?」

哪國使者會在月半夜深時來拜訪人的,這不是明擺著目的不純。

「嗯……也許閣下願意先把刀子離得遠些,小的才好喘口氣說話。」脖子上一直涼颼颼的,他也擔心自己一個字說錯音就沒命了啊。

「先報身分。」

「子彈蟻王直隸,影部正御使。」他很老實,在這裡還想著說謊或隱瞞,那就真的是不要命了,就像他放出去刺探情況的那些影部探子一樣。

他的部下雖然無法在武力值上和紅火蟻族一拚,但身在影部的他們至少能在那些紅火蟻貴族的宅內安全地圖一個平安來回。唯獨派去監視召喚者的,一個接一個失去聯繫,最後一個還是斷了一臂逃回來的,說有多狼狽就多狼狽,可想而知,其他人應該都已經被悄無聲息地做掉了吧。

「影部正御使……原來是前幾次總在旁邊鬼鬼祟祟的那些人。」觸角擺了擺,日爍輕笑,可斐眸依舊冷冽,在切葉蟻國那會兒,他忙著監工沒錯,可沒忘記守著召喚者安危,千草子在休養期間身邊總有眼生的僕役,全被他悄悄按下,一個個都送進了切葉蟻國的地下監牢,由切葉蟻王去做處理,唯一放走的那個也是他故意為之,多少放一些無關緊要的消息,會比守得死緊要來得更好。

千草子不喜殺戮,因此日爍也一改以往遇到探子就處理乾淨的做法,避免事情被千草子知曉後會被她嫌惡。

況且,他也並非一無所獲,至少在眼前這個男人說出身分之前,日爍就透過那些探子的嘴,知道了子彈蟻王有一個專屬的情報組織,這還多虧了前幾個被他捉住的探子都是老手,面對老手,他多的是辦法讓他們吐口。

「閣下既然知道,也可多少相信小的並沒有胡謅,能否……」影部正御使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那抵在自己頸子前亮熀熀的刀刃:「將這把刀離遠一點了?」

「只是來看看,那麼你可以回去了。」

「這個自然。」

日爍慢慢放開,挪開刀退了半步,得到空間得以呼吸的影部正御使立刻大吐一口氣,收起自己的劍,對日爍拱手作揖:「小的失禮,明日便來迎接召喚者殿下,望閣下原諒小的此番無禮之舉。」

「明日不便,待殿下有需要,我自然會去找你。」

千草子殿下似乎還有事情要查,明天就讓他們過來接,會打亂殿下的計畫。

「小的明白,即刻退下。」

看著那人迅速離去,消失無蹤,日爍這才收起刀,轉身走到春雨閣的門前,盈盈燭光下,千草子仍在書寫的影子透過窗櫺透出來,興許是已經準備休息,紮在頸後的低馬尾已卸下,看得出髮絲是披散著垂肩。日爍伸出右手,將手心貼上木窗框,掌心觸及窗框的紋路,有些濕潤,是他有些不安的信息素。幸好、方才那一切,沒有打擾到她的夜間作息。

只不過,既然影部已經注意到他們的話,只怕不出一個時辰,子彈蟻王便會知曉召喚者來到國內的事情。

剛才那影部正御史,臉上表情看似自然,可性命交關,費洛蒙會本能性散發出來以求威嚇敵人,他卻半點沒能感應到對方費洛蒙的起伏,就像是濃烈被固定住了,這樣的人要不是個毫無感情的木偶,要不就是對方用費洛蒙技能強制鎮定住情緒,還有一種、便是日爍所預想的正解。

「特意用了皮膜來跟蹤……從明日起,不論做什麼,都會有人監視著吧。」

收回手,日爍回身進了自己的房,重新關上門,拿起布料。

既然這樣,今夜也有理由熬著不睡了。

*

好險。

差點就死在那人的刀下,自己真不該衝動跟上去的。

正御史踩著屋簷,瓦片僅僅發出細碎的摩擦聲響,彷彿只是一隻小巧的雀鳥停頓,而非一成年男子佇立於上頭,他回頭遙望那棟客棧,已經埋沒在燈火之中,確認對方沒有追上來,他才大吁一口氣,在屋瓦上隨意癱坐。

失策了。

本來只是想得到更多召喚者的訊息,沒想到什麼也沒查到之外,還差一點就成了日爍的刀下亡魂。

「難怪送出去的探子只回來了一個……估計還是他故意放回來的吧。」

輕輕扶住額頭,按了按實際上並沒有發疼的太陽穴,心理上的疲憊遠超於身體上的,正御史抽出腰間的劍,有些無奈又頭疼的望著手中那慘不忍睹的戰友:「唉……又要把你送進爐子裡重打一遍了,是說這人下手也太重,刀刃交接也罷了,用什麼藥油啊?」

他的金劍上滿是方才對打時造成的大小凹痕,他們兵刃相交時之所以安靜,是因為日爍的銀刀上塗滿了足以吸收衝擊力的藥油,那種藥油屬於特別訂製的珍品,專為特定武器打造,效果不一,最多人使用它的主要原因就是要消除那刺耳的金屬碰撞聲,看金劍被摧殘成這樣,日爍刀上所使用的藥油絕對還增加了腐蝕特性,不然他的金劍不會悽慘成這副令人慾哭無淚的模樣。

沒有使用費洛蒙技能就能壓制住作為影部最強者的他,真不知道該說是種族能力突出,還是蟲生而不平等。

幸好今天懶病犯了,臉上的皮膜面具沒摘就去了茶樓,否則他連本相和費洛蒙都會洩漏給對方知道,這個皮膜還帶著他偽造出來的費洛蒙氣味,想來可以暫時矇混幾次。

「明天給王討個名義上的官職,再多觀察些……」

依據日爍的敏銳程度,正御史不認為這張皮膜就能完美護住他的身分不曝光,至多可以瞞住三回,也許便已是極限,又或許、日爍早就察覺他並非以本相示人,不管哪個,對他來說都是危險。

但是,蟻族首次出現的召喚者,身為一名情報探子,不去會會,實在對不起他的好奇心。

「好奇心並不是個好東西,但若能得知趣聞,費些力氣也是應該的。」

只是要小心別把命給賠進去了。

而且那個召喚者,還真挺有趣的。

彷彿不在乎任何東西,一般來說會接納失職者繼續守護自己這點就很詭異了,不管做什麼都讓他負責也很奇怪,第一輔官可是雄蟻,召喚者作為一名雌性,卻沒有任何牴觸,連一名處理貼身事務的侍女都沒有,難道召喚者的故鄉對這些事情並不在意嗎?而且他們這對主僕還只是剛剛認識不久的狀態,憑什麼召喚者如此信任那個第一輔官啊?是因為剛來到這個世界,所以對第一輔官有特別的歸屬感嗎?如果真是這樣就麻煩了。

感覺要對吾王好好做一番耳提面命啊。

這次的召喚者絕對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掌控的傢伙,至少在思維上就和蟻族天差地別。

還有那個第一輔官日爍,吾王說他曾經毀過那傢伙的冠,那肯定是騙人的吧?

要毀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得要實力高上對方好幾階才行,他完全不相信日爍的實力會讓他乖乖站在原地被王給毀冠。

而且毀了冠之後還是強到可以幾乎瞬殺他,到底為什麼這麼強的傢伙,卻只是在第一皇子身邊做一個負責打雜、整理內務的輔官?要他看,日爍去做長侍衛還更適得其所,現在那個長侍衛還不見得能在幾招內就壓制他呢。

「啊啊……要做的事情變多了啊。」

嘴上這麼抱怨著,影部正御史仰望著星空。

終於——就要等到那一天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