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飄渺氤氳遮,近愁慘澹心閣開

本章節 10039 字
更新於: 2022-04-06


楊妤香道:「我與顧姊姊相識時,她還不是昭儀娘娘呢。」說著甜甜的笑看著顧昭儀。
顧昭儀笑著點了點頭,吩咐四周丫鬟上了茶,擺弄著耳畔垂流蘇,將一切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


四十五年前,一個衣履破爛的乞丐用盡全力邁出了一步,在間華貴的宅子前停步,昏厥倒地。
一個丫環走了出來,正好撞上了他,尖聲一叫,接著拿了一塊餅塞進了他嘴裡,將他輕輕推醒:「喂!乞丐,你又來找夫人了?今日夫人不能見你,你快快走吧!」
乞丐約莫三十多歲,打了個哈欠,撐起身子來,嚼著餅問:「為什麼?夫人一向閒得很啊。」
丫環瞪了他一眼,嗔怒著道:「你怎麼這麼不會說話啊?閒得很?是說夫人不受寵嗎?」
乞丐漫不經心的道:「怎麼?我有說錯嗎?」
丫環又瞪他,插腰道:「你......!」
僵持片刻,她嘆了口氣,撿起乞丐的破履往籃子裡一放,道:「也是,夫人也真可憐,娶進門來不到兩年就被折磨成憔悴不堪的樣子。這會兒......唉呀,你自己去看看吧!」
乞丐見她要走,連忙站起來追:「欸!欸!你這臭丫頭,你家夫人可憐,為什麼要拿老乞丐的鞋兒跑?」


「香姐兒,你走吧!」而在宅中,有位男人正將一張紙推向她。
名為香姐兒的年輕女子幽幽的轉過了頭,瞥見了桌上的那張紙,臉色大變,她倏然站起,顫聲道:「你為什麼......你可是我的丈夫!」
淚水落下,滴在紙上,模糊了字跡,似是隱約能見著冷冰冰的「休書」二字?
男人一隻手負在身後,將休書推過後很快的縮回了另一隻手,並低下了頭,好像對那女子有著畏懼:「正因為我是你丈夫,你才被咱們的夫妻之名綁著,所以......我將以此書了結你我的緣分。」
香姐兒恨恨地看著他:「說得好像是逼不得已,我看是你被綁著,這時急吼吼的把我休了,就是為了那女人吧?」男人的手抽搐了一下,香姐兒哭著續道:「你娶我進門,不就是你在元宵那夜看上了我,才提親的嗎?我們本來好好的,恩愛非常,可才過了一年你便見到了張鳳蓮那女人,你愛她愛的神魂顛倒,連家都不想回了,我在杏樹下等你,等的夜也要痴了,你卻在外頭與她花前月下!你娶她過門,那也罷了,我們就好好的平分你的愛吧,可如今你又為何要休了我?你可曾想過休了我以後我的處境會如何?」
男人粗暴的低吼了一聲,說:「香姐兒,非玉不剔透,非石不堅韌,我也非她不痴狂。你要說我負你,那也隨你去吧,但對於你,我是不能留在身邊了,我將扶持鳳蓮當上正室。」
香姐兒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丈夫無一絲留戀的回過身,踏出了房,她滿腔苦楚怨恨無處可洩,不禁大聲悲泣起來。
香姐兒被休了,她未能懷上一兒半女,她的娘家遠在天邊,遠的她都忘了歸鄉之路,那遙迢的路途。她從此,是孤零零一人。
「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後也悔。江有渚,之子歸,不我與。不我與,其後也處。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不我過,其嘯也歌!」柳絮漫天紛飛,心中的愛恨交織成了最婉約的歌,她蹲坐在柳樹下,充滿怨懟的語氣隨風而散。就讓它散吧,飄入那負心人的耳裡,讓他日日伴著夢魘入睡,和那迷走他心的女人一起。
「姑娘願嫁我,我便授你一身好工夫,這交易如何?」一個沙啞低沈的聲音傳來,聽的香姐兒悚然心驚。
「你是......」香姐兒皺著眉道:「那個常來我府上乞討的神偷乞丐?」
乞丐滿臉的污垢,咧開一口黃牙,咬著一顆半生不熟的饅頭走到她面前,他的影子擋在了直射過來的陽光前,整個人就像發亮起來似的,他把髒兮兮的手伸到了香姐兒面前。
「姑娘,現在那裡已經不是你的家了,以前妳看我可憐,常常托丫鬟施捨冬衣呀,小點心呀什麼的給我,老丐念在你先前的恩情,讓你跟在我身邊,反正你這種被休了的女人也無法改嫁了,不如就委屈點嫁給我,老丐可以傳你些武功,讓你回去殺了那對狗夫婦報仇,豈不甚美?」
乞丐年紀並不是很大,約莫快四十歲左右,卻仍一口一個老丐自稱,一張大方臉,下巴上略留鬍渣,雙手油膩膩的。
香姐兒從小養尊處優慣了,此時要去跟一個乞丐結為連理,不由的微感不服氣,有些鄙夷的上下打量著乞丐。
「哼,你嫌我髒,是吧?那我便把你弄的更髒,瞧你還敢不敢說是老丐高攀了你?」乞丐惱羞成怒,一腳踢翻了一個過路人牛車上的油甕,大掌一揮,另一桶油便通通灑在了香姐兒身上,把她淋成了個油人兒。
香姐兒氣的渾身發抖,她舔了舔唇,深吸了一口氣,默默的站起,用藏在袖中的手絹擦拭著臉上的油汁,聽著那遭殃的過路人破口大罵著,乞丐則漫不經心地一樣啃著他的饅頭,偶爾粗聲回上兩句。
香姐兒雖討厭他用油潑自己,但她心裡是高興的,這樣一個武功高強的乞丐當自己的師父,還怕無法讓那負心漢受苦嗎?
想到這裡,她便覺得高興。
香姐兒去告訴乞丐,她願意以身相許,只求能令前夫後悔,用她的力量。
乞丐頗有歉意的道:「方才,你身上的油還很濕嗎?」
香姐兒回眸一笑,道:「還好。」
於是,她日日跟隨在乞丐身邊,與他結成夫婦,但乞丐卻不告訴她名字,只說自己姓古,因此她就以古相公稱呼。他們過得十分辛苦,顛沛流離,貧病交加,好幾次她嬌弱的身軀幾乎要失去生機,都是乞丐渡內力救活了她。乞丐果真信守承諾,將一身功夫傾囊相授,又是幾年過去了,香姐兒已然學了一身武功,然而每當乞丐和顏悅色的溫言相對,她總別開頭去,心中只想:「這人只是在玩弄我,他從來也不是好人!」
清涼的早晨,香姐兒在半寐半醒中坐直了身子。
昨夜,她聽聞前夫將路過此處,宿在一家小客棧,名叫「南風客棧」的地方落腳。
她離開了仍呼呼大睡的乞丐,她現在的丈夫。
一個女子,孤身前往某處,心裡只有個怨字,她能去哪兒呢?
她闖入了舊客棧,踢破了房門,原以為會見到那男人摟著那女子情話綿綿,沒想到,房中只坐著一個頹喪地,疲累的,孤獨的她。
女子淚痕潸然,依然是昔日那副嬌美伶仃的容貌,可染上的憂愁,卻怎似香姐兒當年獨守空閨的情?
香姐兒愣愣地看著她,還未開口,女子張鳳蓮便已哭了起來,斷斷續續的訴著自己的遭遇。
她說,那男人休了香姐兒後沒多久,自己不斷慫恿他立自己為妻,但他非但不從,冷淡了她,竟又去外頭拈花惹草,帶回了另個小妾,近日興致過了,又將小妾拋卻,另尋他人,常常一整晚未歸,回來後也是根本不看她一眼。
香姐兒噗哧一下,笑出聲來。
她睜開雙目來時,眼中盡是鄙夷和不齒,吃吃的扁著小嘴笑:「哈哈,哈哈,當年還說什麼非玉不剔透,非她不痴狂,還以為你是找到了真愛才拋棄舊人,原來只是一套甜言蜜語罷了。」
突然,一陣腳步聲傳來。
男人帶著大批侍衛走了近來,拿起長槍對準她:「閣下是誰?何以闖入我妾室之房?」
香姐兒多年與乞丐在江湖流浪,早已非當年養尊處優的年少夫人,她容顏上蒙著暗紗,服飾簡陋,前夫無法認出。她想著,但那男人就算看到了她的容貌,恐怕也早就忘了眼前女子是自己的妻子。
香姐兒武功今非昔比,她不答男人的話,躍躍欲試著揮舞起長棍,一連打倒了三人,她心中一喜,目光一轉,向著原打算要袖手旁觀的男子攻去,他嚇了一跳,叫出了更多會武的的漢子來,一個比一個更強,香姐兒漸漸有些體力不支,她急躁地想一舉敲暈他們,卻更被包圍的緊,就在此時她忽然腿上一麻,跌坐在地上。
「哼哼......」後頭有個聲音冷冷的奸笑著,一名老者將她提了起來,抓到男人面前。
「你這個無禮的人!快放了我!」香姐兒咬牙切齒掙扎著。
「嘿,聽聲音倒像是個女的,俏妞兒,你叫什麼名字啊?」前夫見殺手被擒,馬上囂張起來,跋扈的將香姐兒的面罩拉了下來......
「姑奶奶是你前妻!還不快叫人放了我!」香姐兒氣的大喝道。
「香......香姐兒?」男人大吃一驚,倒退了兩步。
香姐兒怒道:「是我!」
男人愣了半晌,恢復了些鎮定,他沉聲問:「你回來這兒幹什麼?」
張鳳蓮見丈夫乍到,驚喜的說不出話來,這時才拉住他的手嬌聲道:「阿夆,你這麼久不來看我,我想死你了!」
男人卻不耐煩地甩開她的手,蠻橫的眼神瞪了她一眼:「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說這些!」
他故意不去看張鳳蓮被傷透了心的表情,一揮手道:「來人,把她殺了!」
張鳳蓮及香姐兒同時倒吸了一口氣。
張鳳蓮哭叫著跪倒在地,扯住男人的衣袖大喊:「阿夆!阿夆!你怎麼能這樣對我無情無義?」香姐兒也皺著眉說:「那盛夆,你竟然要當著大家的面弒妾?」
男人露出了一抹冷笑,他一面將張鳳蓮推了開來,一面指著香姐兒說:「誰說要殺她了?我要殺的,是你這個刺客!」
香姐兒瞪大了雙眸,道:「你......你竟要殺我!」
男人拍了拍衣袖,輕描淡寫的吩咐身旁的侍衛:「不用客氣,直接殺了,屍體便拖出去隨便埋了。」
好像在囑咐著今日晚膳的菜餚,又好像在叫人準備一項最不值得放在心尖上超過三秒鐘的事情......的確,此事對他而言,簡直比鴻毛還輕,不足掛齒。
侍衛答應一聲,冰涼的,長著厚繭的手指使勁掐住了香姐兒的頸子,香姐兒感覺自己的脖子一緊,氣息輕微而紊亂,下頷抵在了他的手上,幾乎要窒息,她面色通紅,充滿怨恨的瞪視著那侍衛,雙手掙扎著想扳開他扣在頸項上的大手.......
「嘔!」鮮血自侍衛口中噴出,直濺上香姐兒的衣裳,在淡綠的衣襟上暈開一片嫣紅。
香姐兒愣了一下,從侍衛僵硬的手臂中掙脫開來,只見窗口坐著一人,正是自己的乞丐丈夫,她驚的要說不出話來,欣喜的奔到他身旁,卻見他腮邊的鬍渣都已經拔了乾淨,炯炯的虎目中透著威嚴。
「別怕。」乞丐摟了摟她肩,一腳飛踢而出,正中一名侍衛下頷,那人慘叫一聲向後摔去,頭頂在了另一人的鼻樑,只撞的他鼻血迸流,哇哇大叫。
男人一怔,快速清點了一下剩下沒受傷的侍衛,只餘五人,而且其中有個是初次上陣的年輕小伙子,被乞丐嚇得瑟瑟發抖,他搶過小伙子手裡的兵器,對他罵道:「沒屁用的蠢貨,還不快閃邊去!」那年輕侍衛結結巴巴地答應了,攙扶著張鳳蓮逃出房去。
香姐兒望著乞丐,又喜又疑的問道:「你......你怎知我在這兒?」
乞丐嘆了口氣,道:「性急如你,怎會錯過此良機?你恨他入骨,又自以為功伕有了小成,自然會趁他路過此處,殺他洩憤。」
香姐兒驚訝的看著他,沒想到平日有些粗魯,又從無文學涵養的他,竟然會說出這樣斯文的話,而且還如此理所當然,讓她不禁一愣。
屋頂上忽傳悉窣聲響動,幾名侍衛跳上屋樑,看那模樣是要去逃走或搬救兵。
「都下去吧,兔崽子!」乞丐一聲斷喝,伸掌打出,手臂陡然身長了數公分,抓住了侍衛們的腳踝,將他們狠狠地拽了下來,登時便有人跌的頭破血流。
香姐兒見血流了出來,忽感一陣頭暈作嘔,踉蹌的摔在乞丐身上,乞丐關心的問:「怎麼了?」他一見她症狀,微一沈吟,手已搭上了她的手腕,突然面色大喜,說道:「好老婆,你有身孕了!」
香姐兒不可置信,喃喃道:「是......是真的嗎?」隨即胸口湧出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歡悅,充斥著心房,那觸感就好像一片柔軟的綿雲滑過。
乞丐歡喜地說不出話來,握著她的手柔聲道:「你歇息著,別太勞累,......」他快樂太過,渾忘大敵在旁,隨著一聲尖銳的喊叫,一把刀已刺穿他的身體。
「啊!」香姐兒淒厲的叫了聲啊,害怕的捂住了嘴,一邊顫巍巍的接住了乞丐猛然倒下的身軀,眼淚不停的滾了下來,只見男人陰惻惻的面孔在乞丐身後現出,獰笑著說:「是啊,轉眼間你兩個乞丐夫妻便要死無葬身之地了,當然不用太勞累,由小人我來代勞就行了......」
就在此時,乞丐睜開眼來,手肘一側,猛力往後一推,幾乎要將他肋骨震斷,男人痛得大叫一聲,倒在地上,乞丐拔出背上插著的刀,對著他脖頸用力戳了數下,男人再也發不出聲音來,竟比乞丐還早死了片刻。
乞丐強撐著直起身子,前胸後背都已經染滿血跡,躺在地下的男人也倒在血泊之中,不知兩人的血是否都在其中?
香姐兒將乞丐抱在懷裡,怔怔地望著他,眉頭緊蹙著,顫聲道:「你......你別動!我找大夫去......」
乞丐溫柔的開口,沙啞著聲音說:「不必了,沒有一個大夫肯醫治我的。香姐兒...這些年你受苦了......你把孩子生下來後,去找王家,他們......他們會照顧你的......」說到這裡時,早已氣喘不止,眼見是不活了。
香姐兒莫名的一陣鼻酸,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想起自己被休之後都是眼前這個男人陪著她,一起或共患難,或度過了不少雖窮困但驚險,刺激,柔順的生活,她腹中也有了他的孩子。如今,她似乎已經愛上了他,在那若有似無的感情正要發芽茁壯時,他卻要離自己而去了......
「找王家......」乞丐睜大眼,拚命抓著香姐兒的手,她傷心的把手心覆在他手背上,輕聲問:「王家?什麼王家?他們...會肯幫我們嗎?」
乞丐吃力的點點頭:「肯的......你說,咱們的孩子會像妳一樣靦腆嬌美,抑或是像我...?」
香姐兒哭著說:「都會,都會的。相公,你.......你到死前,還是不願讓我知道你的名字嗎?這樣我如何向我們的孩子說,他父親是誰?」
乞丐雙眼一閉,下唇微微一動:「我......」他驀的眼一睜,射出兩道精亮的光芒:「我,叫古甲山!」說罷,長嘯一聲,豪氣而逝。
香姐兒一聽「古甲山」三字,不由的大吃一驚,一推古甲山屍身,向後倒去,好不容易才撐住了身子,但仍然全身顫抖著。
古甲山,據她父親說,原是一位落榜秀才,長的英姿楓爽,俊朗逼人,後因路見不平拔刀砍傷了人,而被官府通緝,竟然性情大變,殺了懷有身孕的妻子,而後又犯下了許多殺人罪,成了人人聽之便不寒而慄的惡鬼,但在二十年前的一場大火中消聲匿跡,從此就沒人再見過他。
與自己相處這樣久的人,竟然就是聲名狼籍的古甲山,香姐兒一時難以接受,可古甲山平日對她甚好,此時又為她失去了性命,她心中一陣酸楚,這才發現乞丐對自己有多麽重要。
她雖悲從中來的想哭,卻仍不失理智,想著眾多侍衛及男人雖都已命喪乞丐之手,但張鳳蓮和那小夥子卻逃出去了,恐怕等會兒南風客棧的主人便會帶著官兵來拿人,她趕緊用盡全力拖著乞丐的屍體,跑到了簡陋的小巷中,喘息片刻。
她默默盯著膝上乞丐的臉,一手搭在小腹上,淚流滿面的心想:「不可能的,傳說那古甲山風流俊秀,是個貌比潘安,宋玉的美男子,我......他應該不可能......」她終究好奇,向附近人家要了一盆水,抹去乞丐臉上的髒污血漬後,再削去鬍子,稍稍整理鬢髮後,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乞丐,雖然年過四旬,但令人難忘的五官,搭上豪邁的神情,竟真的有種玉樹臨風的氣勢。
香姐兒愈看愈覺得他長得可好看了,癡癡的望了一陣,才滿臉通紅的轉過了頭,心中早已忘了古甲山那不堪回首的過往名聲,只想著:「他勇猛豪氣,氣宇軒昂,而我......嗯,我們的孩子一定......」想到這兒,忽然心裡轉喜為憂,嘆了口氣,撫摸著古甲山的手掌,低聲道:「相公,你要我去找王家,可世上王家如此之多,我怎知哪個王家人肯收留我一個落魄的乞女子和我腹中的孩兒?」說到這裡,不由地又絕望的蹙眉輕泣起來。
正當她傷心之時,突然從乞丐的衣帶間掉出一條手絹來,上頭縫製著荷花一朵,清新自得的盎然挺直著,粉紅的花瓣飽滿欲滴,手絹的四角分別有著金銀交織的流水狀線條,繡工十分精緻華美。香姐兒心中微感不解,撫著手絹翻來覆去的看,發現材質竟是搗成漿糊狀的綢緞混合著蠶絲製成的,觸手柔和溫暖,就如同美人柔荑般,她心想:「這條手絹他從沒和我提起過,看這樣子莫非是他從某個地方富人家偷來的?或是某位小姐贈與他的?不會吧,他是個乞丐,哪能結識什麼富家千金呢?」可又想著古甲山現如今一把年紀仍粗豪俊朗,年輕時自是更加不得了,倘若說走在路上迷倒了哪位小姐,那也是不無可能的事了。想到此處,她心中竟有些許的妒意。
她小心翼翼的將手絹收進懷裡,就當是想念古甲山時能有東西留戀吧。她嘆了口氣,正想找一塊好地把古甲山的屍身給埋了,一回頭,卻見一道銳利的目光從上而下射向自己,香姐兒警惕的飛快瞄了瞄四周,小巷中漆黑詭祕,雜物凌亂,似塵封已久,靜謐的濃重的氣氛瀰漫在身旁,與外頭熙來攘往的熱鬧市集全不相配。香姐兒張望片刻,瞥見身後一把破爛的掃帚,於是戰戰兢兢的退了幾步,搶過掃帚來擋在身前,抬起眼來時,只見那道目光仍盯著自己看,不出一點聲音,只坐在屋簷上睜著一雙明亮的眼。
香姐兒瞪著他,戰戰兢兢的說道:「喂,那邊,你,就是你!有種的便下來與姑娘一戰,躲在那兒畏畏縮縮的,算什麼東西?哼,你再不下來,姑娘一掃帚把你戳下來。」雖是出聲恫嚇,卻半點氣勢也無,反而從微有顫抖的話音中流露出了絲絲恐懼。
那道目光有一瞬間隱沒在了黑暗中,香姐兒以為那人被自己趕跑了,正覺全身乏力的吁了一口氣,目光俄頃間復又現出,接著跳上了更高的屋簷上,伴隨著淡淡的斜陽曙光,她看清了那道目光的真面目--什麼嘛,只是一隻比平常貓兒還要胖一點兒的貓啊!
香姐兒一邊低聲咒罵著自己蠢笨愚魯,一邊攤坐在地上喘著氣,原來只是隻貓!虧她怕成那樣。
「哼,果然是個笨女人。」
冷冰冰,輕飄飄的聲音傳來,讓香姐兒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她飛躍而起,躲到了古甲山屍身的背後,心念急速轉動:「貓?不可能!是有高人要現身了吧?我大可先按兵不動,待他自己出來。」想到此處,她慢吞吞的坐了下來,又伸懶腰,又輕聲嘆息,就好像方才那句話根本不存在。
「笨女人,唉,笨女人。」那聲音自上方而來,隨著聲音愈來愈大,說話之人也愈走愈近,香姐兒嚇得閉上了雙眼,將從古甲山身上找到的手絹緊緊握在手裡。
「啊唷!古兄弟!古兄弟......,你死了,唉,可惜啊,可惜!想你大好男兒,我倆好兄弟都還未來得及敘一敘別後之情,你就已......咦?你身旁又怎麼會有一個美貌的女子陪著?」那聲音忽然放柔和,香姐兒似乎能聽到他突出來的氣息就吹在耳畔,又聽他出言稱讚自己,心裡一陣迷糊,想:「這人......這人怎知他就是古甲山?」再也忍不住,緩緩睜開眼來。
只見一個男子岔開雙膝,蹲在古甲山的身體旁,一頭烏黑的髮整齊的梳在額後,鼻樑高挺,長眉白膚,薄唇彎目,俊秀難掩,一身青綠長衫,腰間用一條黑衣帶束緊,神情間有些不捨,也有些慨然,肩頭上停著一隻貓,貓的眼睛烏溜溜的望著自己,她立馬認出正是剛才糾纏自己許久的那道目光,不禁愕然。
男子回過頭來,凜冽的雙目射向香姐兒,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忽然臉露兇狠,似已起殺機,抓住了她的手腕:「哼...說!你與古兄弟是什麼關係?古兄弟是你害死的嗎?」
香姐兒吃痛,連忙擺手道:「不,不是的!我是古甲山的妻子,我沒有要害死他......」慌忙間,掌中握著的的手絹飄然落地,她急匆匆地撿了起來,細心地放在裙上用手指拂了拂。
見到那條手絹,男子面露狐疑,放脫了她的腕,伸手道:「喂,借我看一眼。」香姐兒一愣,瞪他道:「你那麼兇,我幹嘛借你?」男子哼了一聲,低聲嘟噥著:「這麼倔強的女子,古兄弟怎麼可能娶她作妻子?」吹了一聲口哨,肩頭上那隻胖貓乍然撲向了香姐兒,沒等她反應過來,一拍爪子直接抓下了手絹,正要從她懷中跳開,香姐兒笑罵一聲:「胖貓兒,這樣不乖!」嘴上說著,手也一面作勢要搶,胖貓趕忙跳回了男子肩上,男子從它尖銳的爪子下接過來手絹仔細翻看。
待他抬起頭時,只見胖貓眼裏似乎還帶著點淡淡的嘲諷,正與那自稱是古甲山妻子的女人大眼瞪小眼呢,他看了心裡不禁好笑,正色道:「喂,笨女人,你叫什麼名字?」
香姐兒氣道:「亂說什麼啊,我才不是笨女人!我是香姐兒。」
男子歪頭道:「香姐兒?你好香嗎?我看未必呢......」香姐兒氣呼呼地瞪著他,他一笑道:「香姐兒是小名吧,你姓什麼叫什麼?」「我從小就被喚作香姐兒,外頭裡頭人家都叫我香姐兒,我姓余吧。」香姐兒低聲說。
她不想與任何人提起,她生在的那個家,並不是因為小時候過得差了,或生母是個妾受到冷落,相反的,她生在余家,父母恩愛,就她一個獨生愛女,家中有錢有勢,從小是衣食無缺,備受寵愛。但就是因為過上好日子慣了,當父親遭人陷害,被罷官,從此酗酒,後又身亡,母親也因受不了打擊而病死後,她才體會到了什麼是家破人亡的痛苦,但這種感覺並沒有持續很久,她很快就碰上那男人,姓盛名夆的。他那時只是個小秀才,同樣的窮,但她仍無怨無悔地愛他,盛夆娶了她,給了她無數美好,令她忘卻了所有不堪的痛楚,但最後也是這個男人將她傷得最深。男子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疑惑,和憐憫:「哦,香夫人,你既能嫁給古兄弟,那必定是不同於凡人囉?」
見香姐兒不回答,他嘆道:「唉,夫人,不是我愛說你,但你一個女子,不該跟著古兄弟一起受苦才是,你又是為什麼要死心塌地的跟著他?你當真那麼愛他?」
香姐兒站起了身,默然地走了幾步,男子急忙叫起來:「欸!香夫人,喂,你怎麼連聲『告辭』都沒說,就要走了?」
「告辭。」香姐兒說,腳下不停。
男子噗嗤一笑,他不懂香姐兒為什麼突然這樣冷漠:「香小夫人,你要去哪?」
「我要去找王家。」香姐兒眼望天邊,此時夜幕已然悄悄降臨,男子一怔,隨即睜大了眼,跳了起來:「什麼?」
香姐兒道:「王家,古相公死前吩咐我去找王家。他說王家會收留我和孩子的。」
那男子臉上驚詫更盛,急切的問道:「王家?他有說是哪個王家嗎?還有,你有孩子?是古兄弟的孩子嗎?在哪兒?你怎麼沒把他帶在身邊?」胖貓跳下他肩,蹭到了他的腳踝邊上。
香姐兒淡淡的一戳小腹:「孩子在這兒。自然是他的孩子。王家,他沒說是哪個王家。幹嘛?你知道他說的是哪裡的王家?」
男子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緩和一下激動的情緒,過了一會兒......
「萬歲!古兄弟有留下後代了!」他歡呼著又叫又跳,胖貓在一旁忙不迭地躲閃著他的腳,深怕一不小心就挨了他一腳印,香姐兒在一旁也傻了眼,心想著都這麼大一個男子漢了,還如此奔放灑脫,真可謂性情中人矣。
「好,好,好。」男子開心的拍掌大笑,接著拉住香姐兒的手坐下:「我跟你說啊小夫人,其實古兄弟口中的王家,便是在下我......」
他一語未畢,香姐兒便「喫」的一聲笑出來:「胡說,相公怎麼可能把遺孀託付給你這種...小孩兒一般的人?」說完還一邊掩著嘴用一種鄙夷的姿態瞧著他。
男子瞪眼道:「你說誰像小孩兒一般了?我可是鼎鼎大名的王家二公子--王煇練呢!」香姐兒回道:「喫,鼎鼎大名?那我怎麼又沒聽過?王煇練......噗嗤!」
王煇練垮下了臉,扁扁嘴,說:「哎呀,那是你見少識淺,總而言之,既然古甲山是我已故的兄弟,那我這個做弟弟的總不能對他的孩子袖手旁觀。我們趕緊回我王家吧!」
香姐兒道:「喂,王煇練,為什麼只有『他的孩子』?那他的妻子你就不管了?」
王煇練滿不在乎的揚起了下巴:「哼,要是只有你一個討厭的笨女人,我何必管呢?」
香姐兒怒道:「你才是又笨又討厭啦!」
一路伴著嘴,雖然嘴上不肯服軟,但王煇練見香姐兒經歷了這樣的苦楚,又加上懷了身孕,早已疲憊不堪,於是也不勉強她,為了不洩漏行跡給盛夆留下的那夥人,兩人帶著胖貓先找了一家小餐館飽餐一頓,最後落腳在了一個小客棧,比南風客棧還小的多。
「古相公和你,到底怎麼認識的?」香姐兒好奇的偏著頭,望向王煇練。他們已經在這兒過了一天一夜,正在出發前往王家的路上。
「古兄弟沒跟你說?」王煇練也感到好奇。
香姐兒搖搖頭:「沒有,我其實算是賣身給他,沒什麼資格知道他的事情。他也是到臨死前的最後一刻才說出了他的名字。」
王煇練沈默了一會兒,說:「古甲山啊,他名聲不好,可你知道那些傳聞,都是假的嗎?」
「嗯......啊?」香姐兒睜大了雙眸,不可置信。
「古甲山除了你以外,是曾有過妻子的,而且還有另一個女子跟他有過婚約。和他有過婚約的女人正是我的表妹。我自幼與表妹情投意合,但那時我阿姨嫁入的是豪門望族,齊大非偶,縱然平日阿姨念及我娘是她同母的親姊姊,對我好些,但總不可能將表妹嫁給我,因為古甲山來了,他搬到了表妹家附近,他可是個有才氣的,隔年就要進京趕考了,臨行前和我表妹訂了親,因為表妹家不嫁白衣秀士。我怎麼能比得上古甲山呢?但我難道眼睜睜看著心上人送入別人懷抱中?我去會了古甲山,以會未來表妹婿的名義,我告訴他,我要親手爭回表妹,用一柄劍,大不了就死在他劍下。沒想到,古甲山聽了,笑著說:『我怎會娶一個心中有人的女子呢?摧毀姻緣並不是我的專長。』他直接向表妹解除了婚約,並且帶著我考科舉,可惜後來我中了一名舉人,他卻不知為何榜上無名。不過,他一點兒也不氣餒,他說人生的出路可不止仕途。後來,我也真的去阿姨家提了親,風風光光的把表妹娶回家。」說到這裡,他的臉上滿是柔情蜜意。
香姐兒靜靜地點了點頭。
「我說你能嫁給古兄弟,很是不凡,其一便是我以為你知道古兄弟的身份,但看到了他真實的為人是好的,於是心甘情願嫁給他。其二是曾經喜歡古兄弟的女子不少,他們爭著要嫁他,但古兄弟卻遲遲放不下一個女人,所以一直不答應。」他看著香姐兒,笑道:「可你不同,你竟然讓他放下了舊人,真是難得。」
香姐兒微微一笑,隨即蹙眉道:「舊人?不是你表妹吧?」
「自然不是。」王煇練說:「是他的妻子。這個女人背叛了他,因此他在盛怒之下殺了她,不過事後他後悔不已,他心中還是愛她的,於是他自暴自棄,敗光了家業後流落街頭,我派了許多人去尋他,想將他接到家裡來,像供奉一尊佛像一樣的跟他過一輩子,但他卻消失了蹤跡,一直到前兩夜才見到了,他的屍體。」
他的臉色黯澹,十分沮喪,似乎在後悔沒來得及和他相會。
「這麼說來,他倒是個英雄了。」香姐兒撇了撇嘴,說。「這是自然的了,你相公人很好。真的很好......」王煇練說。

遠方的山巒依舊翠綠。
眼角的淚水仍舊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