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褸幽閣房如畫,金蓮小步碎似花
本章節 4226 字
更新於: 2022-04-05
樓閣上,閨房門半掩著。
她正對鏡貼妝,不需花枝招展,只著一襲淡綠薄紗衣,淺淺的秀眉蹙起,碎髮如流蘇垂在肩頭,聞香而來的是等著與之一較高下的含苞小花。佳人戴上玉鐲,轉頭望著窗外,裊裊炊煙從山頭後升起,與清晨的雲霧自天邊與朝陽融合,晨曦綻放,如同即將艷冠群芳的她。
「姑娘,可以出來了。」年老的婆子探出頭來,笑著拉起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細看,眼邊皺紋更刻的深了,似鐫上了半點不細緻的水波:「唷,姑娘可美了呢,活像朵牡丹。」她又壓低了聲音笑了起來:「姑娘比起姑娘的姊姊,漂亮多了!」
韶華未滿的她卻已滿面愁容,冰冷冷的聲音不脫少女嬌柔,卻是要刻意疏離:「姊姊美貌,人人皆知,何必要我爭鋒?婆婆請回吧。」
那婆子給她這幾句話一斥,臉上一僵,咽了咽口水,福了福身子:「是,是。」有些尷尬的怯然退下。
那少女癡癡的望著手中一面小鏡,忽然心中一股怒火油然而生,她拔下了兩根髮簪摔在床上,又抓亂了一頭青絲,哼了一聲,心想:「這樣,那人應該不會選我了吧?」
「妹妹。我可以進來嗎?」門外又傳來聲響,是個溫柔的女音。
少女丟下小鏡,道:「好。」
一個女子提著裙襬,娉娉婷婷的走了進來,鳳眼含情,亮麗的朱唇抿起,實在也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兒。
「妹妹,你還好嗎?」女子握住了她的手。
少女低下了頭不答,但眼中已醞釀了濕潤的淚水。
女子嘆了口氣,對上了少女澄澈的目光:「妹妹,我知道你心中恨透了那素未謀面男人,因為他可能毀了你的愛情......但我們倆一定會有一人被那公子看中,即使你再不願意,也終究是要嫁人的。」
少女低下眼瞼看著姊姊拿出手絹替自己抹勻臉上的妝容,小聲嘟噥道:「那三妹呢?我寧願她代替我嫁了,她自己不也想嗎?」
那女子正色道:「三妹身有殘疾,父親一直將她養在府裡讓她足不出戶,就是為了怕人說嘴,她這一生是不可能出去的。」又轉為柔音款款,輕輕道:「我相信亢升能理解你的。」
少女垂下了頭,抬起頭來時眼中又盈滿了淚:「我對不起亢升!我本該一口拒絕爹爹的,根本不該有被挑選的機會!」
女子按下了她因激動而顫抖不已的肩,道:「不,你沒有。你只是在保衛自己的家。現在我們走吧,外頭那人還等著呢。」
少女拭了拭淚,她那楚腰間繫著一條淡藍的絲帶,如水般的飄動,隨著她步伐挪移悄悄的飛舞。
兩人走進樓下廳內,丫鬟們搶上來扶。
十幾隻雪白小手同時伸向那女子,府中大小姐上官清靈,像孩子爭相搶奪一支糖葫蘆--那真是個現實再不過的,選中最有可能送入高官之子府上的小姐,就是光耀了家人,富貴了自己如池中物的一生。
上官清靈愣了一下,隨即瞭然。她也不戳破,只是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眼中有著憐憫,哀嘆,和些許的得意。就算是再善良的女人,見到自己如此受愛戴,尤其有人與自己比較時,那小小的飄飄然的感覺難免也會不知不覺的升起。
她將手掌覆在了其中一隻手上,柔聲道:「你們辛苦了,下去吧。」
其餘人悻悻然走了開去,竟沒有一人再去找那少女。
少女冷冷的瞧在眼裡,但心中對姊姊沒有一絲妒拓,當然也不冀望著丫鬟們來找她。
「小姐!鴦兒來遲了,請小姐恕罪。」
因為她知道,真心待她的人,終究會回來的。
「小姐,你還好嗎?」自己氣喘吁吁,卻仍迫切的問起她來,步子晃晃欲跌,焦急的眼神中佇留著殷殷盼望,那是一股來自內心深處的忠誠--根深蒂固著。而澆灌它令它茁壯的露水和陽光,便是主僕倆相互能掏心掏肺的誠摯。
少女笑看著眼前這自小跟著快十五年的丫鬟,兩人早已是比姐妹更要好了許多的情誼。幾日前鴦兒接獲弟弟病危的消息,向少女求得同意後便匆匆趕回家照顧,沒想到弟弟病還沒好,才過了兩日,鴦兒就受不了,她思念著她家小姐,還聽聞有人將從大小姐二小姐中娶一個回家。這怎麼行呢?小姐的心早已是那人的了,要是她被硬逼著嫁了還怎麼得了?鴦兒心焦如焚,將弟弟託付給鄰家大嬸後,連夜乘了幾匹快馬感了回來。
「鴦兒,這可累壞你了,先喝杯茶吧。」少女憐惜的撫摸著鴦兒汗珠淋漓的額。
鴦兒是個看著她許久,忽然眼中含淚,臉露不捨:「小姐,我聽說了。」
少女似未聞她說的話,眼望華麗的廳,淡淡的輕問:「聽說了什麼?」
鴦兒哀歎一聲,道:「葉家來談提親的事兒......」
少女的肩緊了緊,雙臂微微抽搐。
小姐,妳何苦?
鴦兒悲泣了起來。
這個故事,該從哪裡講起?
十五年前,新上任的兵部尚書上官武,他剛繼承了他父親的官職。
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上官武年不過而立,既沈穩又老謀深算,還坐擁出名的「第一美人」楊妤香,五歲的女兒上官清靈玉雪可愛,三歲的兒子上官越龍機敏懂事,剛滿兩個月的女兒上官靈韻......
上官武的臉沉了下來。
他猶似還身在六十多日前,妻子的房中。
「老爺,夫人生了!」接生婆眉開眼笑,一口黃牙咧的尖尖的。
「妤香,妳身子還好嗎?」上官武推開了接生婆,搶到妻子身邊,握住了她的手。
楊妤香喘著氣,說不出話來,但臉上卻帶著疲憊而歡悅的笑容。她斷斷續續的道:「還好......女兒你看看......」說著將胸前的襁褓遞到了上官武手中。
上官武揭開了襁褓,女娃粉嫩的小臉圓嘟嘟的,看著讓人說不出的喜歡,紅潤的嘴唇吐出了細細的哇哇哭聲,他大喜,把女兒抱在懷裡輕輕搖晃,柔聲安慰:「噓,小靈韻,乖。睡吧......」
正給丫鬟們揉肩捏腿的楊妤香睜大雙眸,微笑的問:「老爺,您說什麼?」
上官武哈哈大笑:「唉喲,不知不覺中脫口出來啦。妤香,你說咱們這女娃叫靈韻可好?祝福她氣質靈動,韻致絕代。」
楊妤香笑著道:「好,好呀。讓我抱一抱韻兒。」
她從丈夫手中接過女娃,親吻了一下她的小鼻子。
沒想到,小女娃周月當日,來了個和尚。
和尚自楊妤香房內的窗口跳了進來,那時楊妤香正微笑著搖著懷裡的小嬰兒,上官清靈踮著腳在一旁看。
那和尚一臉凶神惡煞的,手裡還拿著一節木棍,把楊妤香嚇得一聲驚叫,險些暈厥過去,上官清靈也哇哇大哭起來,上官武衝進房裡,舉起了刀擋在妻子面前--他可是兵部尚書,下個月便要遊街受職的兵部尚書,怎能不會武?
「大師是何人?隨意闖入拙荊房內有何貴幹?」上官武眼中映出了刀鋒上的光。
和尚卻不答他的話,只是一個勁兒的盯著楊妤香懷裡仍睡的香甜的小女孩。
「上官府,小女娃,星象陰霾由此起。不願其他,只求將女娃給和尚,寺中佛光可消災厄。請君聆我一席話,滅的蒼生無窮恨!」和尚聲如洪鐘,氣勢雄壯,雙眼直直瞪著上官武。
上官武臉色鐵青,楊妤香早已叫起來:「什麼滅得蒼生無窮恨!胡說八道,我這小小的女兒能造什麼孽?」她回過頭哀怨的看著上官武:「老爺,韻兒才周月,就要被個不知名的和尚帶走了,您說合不合理?」
上官武心中隱隱感到不對勁,但見到妻子不捨的眼神,和女兒熟睡的臉龐,那樣的純真無邪!他一陣憐惜,心意已定,大聲道:「哪來的瘋和尚!竟敢亂說我女兒。再不出去,我可要動刀了!」
那和尚嘆了口氣,深深的望了他一眼,道:「不用你說,我也要走。」
他腳一蹬,跳下了窗檯。
長草搖曳,如同上官武的心。
楊妤香爾自生著氣:「哼,真是個瘋和尚!」
上官武卻愣愣的看著女兒。將女娃給和尚,滅得蒼生無窮恨......那自己的女兒是蒼生無窮恨嗎?
這句話像霧一般籠罩在上官武的心頭一個月,喜氣的日子,心頭卻黯淡。
上官靈韻一日日長大,成了個活潑可愛的小姑娘,天真的像頭小鹿似的。
忽忽數年,她已到了荳蔻之年,姊姊上官清靈出落成了個可與母親相媲美的美人,哥哥上官越龍在學堂出類拔萃,一切似乎都十分順遂。
唯獨上官武在朝廷中的地位卻搖搖欲墜起來。
皇帝愈來愈少召見他,大臣們各自結黨營私,誰也不願與他多加往來,上官武無法,正自思量著該如何是好,撇眼間看到從窗邊嘻笑著走過的二女兒,忽然心生一計。這幾年上官靈韻幼時那和尚的預言更日日入夢魘,讓他不得安眠,何不就此機會讓上官靈韻和太傅葉世官之子葉傖儼結為連理,一來擺脫預言糾纏,二來鞏固自己的官位,一箭雙鵰,豈不甚好?
他差人準備了三車提親的禮物,又託媒婆上門提親,自己則將二女兒帶進房間裡說話。
此時上官靈韻正當盈盈十五,柳眉櫻唇,如雲秀髮高高盤起,一身白衣,就如同仙子般美麗動人。
上官武一指椅子,上官靈韻便坐了下來。
「爹,您臉色好沈重啊,發生什麼事了?」上官靈韻總是能瞧出最細膩的部分。
「韻兒,你是我膝下最聰慧的孩子了,你應該知道爹這幾年官場中並不是一帆風順吧?」上官武嘆了口氣,直戳了當,手負在身後。
「是。不過您總是告誡女兒,不要過問您在朝廷中的一切,也不要干政,不是嗎?」上官靈韻蹙著眉,歪頭回答。
「今日,破例。」上官武說著,臉面向窗外:「韻兒,你聽過卿釵公主嗎?她為了守護國家,甘願自己嫁到煥國去。後來雖然煥國還是來攻打丘國,並將丘國滅亡了,但卿釵公主的偉大卻仍不可抹滅。」
「爹......你......」上官靈韻隱約感到不對勁:「你......你要女兒,像卿釵公主一樣,嫁給......」她說到此處,聲已顫。
上官武回過臉來,眼中只剩下堅決:「韻兒,你年方十五,是該嫁人了。有位葉公子會照顧你餘生的,他爹爹是朝中太傅,你也不愁吃穿了。」
曾經最崇敬最慈祥的父親,如今竟這樣無情的看著自己,上官靈韻既震驚又憤怒。
她猛然站起,咬著牙叫道:「爹!」
再風流倜儻的公子,也比不上我心中的唯一。
就是潘安宋玉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多看他們一眼,我眼裡只會有他。
她聲淚俱下,道:「爹,您明知道女兒中意的是盧亢升,您為什麼還要這樣做?妹妹,姊姊,她們都想嫁人,妹妹已滿十四,而姊姊早已是塊雕琢完的美玉。您知道韻兒是最不想嫁給其他人的!」
蕭索再不過的,是澀然悄寂的秋,還是令人心灰意冷的人心?
上官武冷冷的道:「提親的事兒,我已經差人辦好了。你就放心的嫁吧。」
「爹......」上官靈韻放聲喊。
「再吵,我叫人拆了那窮酸書生的破屋子!」上官武喝道。
上官靈韻心中一凜,怔怔的望著父親。
那窮酸書生,自然是指她的心上人盧亢升了。
「爹,別這樣兇,當心傷了身子。」盈盈笑語是那樣的清純甜美,上官清靈自屏風後轉出,輕輕揉著父親的肩,嘴角帶著意味深長的微笑。
「清靈,你在這兒幹嘛?」上官武不悅道。
「女兒原想向父親求一事,不想妹妹也來了,女兒只好先迴避一下。」上官清靈笑著說。
上官武哼了一聲,向丫鬟要了杯茶,自顧自的啜起來。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問道:「清靈,你求我何事?」
上官清靈微笑著從他背後繞開,緩步走到上官武正前方,理了理裙擺。她忽然提起了裙角,拜倒在上官武膝前:「女兒求父親,幫女兒向葉太傅之子葉傖儼提親!」
此言一出,頓時震煞兩人。
房間裡一瞬間沒了聲音。
只聽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那是什麼呢?
是丫鬟悄悄的退了出去,全身的衣襟都被冷汗浸濕,待會兒該有多麽可怕的惡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