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子乘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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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11
三更夜,愁霧蔽空,星子們偶然才能由雲間的縫隙望下窺探大地。
滔滔濟水之上,一抹黃白色的光點倏忽移動。是艘小船。
船行水之速猶如長箭快弓,既迅且疾。
東方未明,一青年顛倒衣裳,他兀立於船頭,雙眼緊鎖著前方。
眼見莘野已近,遠方忽爾一艘大船蕩入目簾。青年心頭一驚,隨即命自船靠攏。
但見那船迎面而來,上頭坐了幾個人,其中一人手上捧著一顆人頭。
青年見了那人頭,須臾間頸項、耳根熱了,喉嚨也啞了。被指甲緊緊嵌入的手指,朱紅的血水滴滴答答地淌下,代替他因過度哀傷而忘卻留下的淚水,在清澈的水面上撞出點點炫麗奪目的紅華。
「為何……是這般的結局!」青年嘶吼了聲,旋即傾身一躍,翻入他人的船中。一把搶過了頭顱後,他的眼淚終於上來了。
「壽……你有何過?他們憑什麼殺你哪!」此語一畢,青年轉身,面朝船上的人們叫喊:「我才是你們真正想殺的人,你們快殺了我好回去覆命吧。」
眾人聞言,沒有一個不驚駭的,連伴隨青年而來的僕人們也被嚇著了。
「公……公子……」正當船僕猶豫著要不要勸他儘速離去才是上策之時,青年早已先一步伸長脖子,使刺客手中那把銳利晶亮的長劍在自個頸上劃出一道又深又長的紅痕。
「兄弟……我來陪伴你……於此……黃泉之下,再續……未完之曲……」
身後的寂月依然高懸,生後的民歌猶然高唱:
二子乘舟,汎汎其景;
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汎汎其逝;
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二人乘船將遠行,水裡飄蕩著他們的倒影。你走了以後我心思念,內心的牽掛是無止盡的啊。
二人乘船船開行,飄飄蕩蕩沒了船影。你們離去後我心思念,祝福你們一路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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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時約魯桓公十六年……
公子伋年近而立,風度翩翩,溫文爾雅。
聞采風之使遠赴衛國,心下大喜。遂命人召來采風使,待自己親手謄刻下使者所採集到的各國民間詩作之後,再予之重金,令其歸去。
時有興致,便至後院的小湖中行船吟詩。其一手捧著載錄詩稿的竹簡,另一手執起刻刀,在詩句旁圈點評筆了起來。
宣姜的長子公子壽,是伋同父異母的弟弟,年屆志學,正到了習讀詩書的年齡。
「王兄,能否請你批評賜教呢?」
適才見到由行宮中踅了出來的公子伋,壽便上前去請教有關詩的問題。在遠處窺他久了,今兒好不容易提起勇氣上前詢問。伋貴為太子,本當存有不可一世、睥睨天下萬物之氣概。但前些日子路過後院涼心湖時,見著皇兄專心地誦讀詩句,既閒逸又雅重地樣子,對他便失了幾分顧忌。
傳聞皇兄身上有著一份自采風之使那兒謄來的詩集,壽更是期望自己能早日與之攀談,藉機一探自己所不知道的民間風情。
於是,二人共乘一舟,同論風雅。
「王兄,你可曾聽聞一曲南方的樂音?」
「願聞其詳。」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越人歌?」伋猜測。
「是的。」
「既提此詩,皇弟的話中似有絃外之音。」莞爾一笑,伋半試探性地問道。
壽雙頰微紅,只怕兄長誤會自己對女子患了相思之情了。連忙解釋:「我只是……能與王兄說話,並且論及詩作,心下有說不出的歡喜,這才想起了『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這句詩來。」
「喔,原來如此。」伋道:「不必忌諱的,是兄弟便該率然以對。想必你已有所耳聞,今兒正是為那捲詩篇而來。」
「不,不盡然。夫子要我承詩之形式,自己另作一章,由於遍尋不著題材,再者文不窮意不工,吟來吟去,不過就粗淺的幾個詞罷了。我曾聽聞公子洩提及王兄對詩的雅好,所以想向您請教咱們衛風之妙境與作詩的方法。」
「嗯……」伋低頭思索了一會,說道:「好吧。你應當有聽說<碩人>吧?」
莫提世家公子,<碩人>是連當下一般老百姓都能朗朗上口的句子。伋之所以道這問句,主要是出於禮貌之意。
「是的,這是詠咱們先祖夫人的詩。嗯……這詩句是怎麼背來著了……?」壽仰起頭,又低下頭,反覆搜索著不甚明瞭的記憶。
此時伋站起了身,開嗓朗誦:「碩人齊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手如柔荑,膚若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莊姜的個兒秀長且高,錦繡的衣服套著罩袍。她是齊侯的掌上明珠,衛侯的君夫人,太子的小妹,邢侯的小姨,譚公是她的姐夫。
她的纖纖雙手像茅草針,皮膚似凝結的油脂般白皙柔潤,脖子像蝤蠐般柔婉白嫩。額頭正方寬似蟬,眉毛細長彎又彎。笑起來兩腮嫵媚真好看,一雙眼珠子黑白分明。)
他的聲音宏亮且清澈,如浪花拍岩,靜水幽湖忽起陣陣波瀾。音方止落,水面即刻恢復平靜,不復見先前漣漪。
不消一會兒,壽便憶起了片段。「我想起了,是詠莊姜夫人的詩。王兄,你覺得如何?當今真有這般美麗的女子?」
未料壽會如此提問,伋先是微微一愣。
「這……或許是有的,不過……」不過他反覆思來想去的結果,為何腦中映像的只有一人?
壽說道:「王兄,你一定見過我母親吧。想我母親若能與莊姜夫人生在同世,我相信碩人歌詠的對象將不只僅此一人。」
「嗯。」漫不經心地,伋隨口應了聲。其顏面稍有變色,但壽渾然未察。
「對啦,我之前與朔論及這首詩,想問他咱們母親是否也有如詩中所敘。未料他嗤笑了聲,說道:『領子如蛀木蟲般的女子有什麼美呢?真叫人覺得噁心!牙齒如又黃又醜的瓠瓜子般排列的女子又如何令人賞心悅目?只會令人發笑罷了。』王兄,你說,他這麼解釋著詩,可真令人哭笑不得呀……」
「呵。」聞及此,伋的唇上終於又彎出一線笑弧。
「啊,我突然想起了一詩,叫<新臺>什麼來著的……我曾聽下人竊竊私語地論著,想問他們,他們卻言我不知道的好。王兄,你可有抄錄這首詩?可是淫詩嗎?」
「不……」笑容驟逝,俊朗的顏上又添陰霾,晦暗之色猶似黎明前的昏晦。
這次,伋低聲地誦唸著:「新臺有泚,河水瀰瀰。燕婉之求,遽蒢不鮮。新臺有漼,河水沔沔。燕婉之求,遽蒢不殄……」
(新臺鮮明地築在黃河岸,瀰漫著一大片河水。說好嫁的是少年俊俏郎,哪知是個老不死的大水缸。
高峻的新臺在河邊,一大片的河水十分平靜。說好嫁給少年美俊才,哪知是個老不死的醜八怪。)
伋沒繼續唸下去,只是目曈之色突地變得失神渙散,且無目的地望著遠方。
「王兄,這還真是可憐了那位女子……王兄,你怎麼啦?」察覺了他眸中的黯淡,壽不禁出聲輕喚。
過一會後,伋才回過神來。
「嗯,我不打緊,只是憶起了些陳年往事。」言罷,伋語重心長地道了一句:「兄弟啊,無情……還最是帝王家。」
「啊?」壽抬頭望著兄長,眼神中乘載著滿滿地困惑,絲毫不解他天外插來一語的用意為何。
然而伋逕自說著:「我以前總不怎麼相信這句話的。被奪去的東西,怎麼可能討得回來?誰為自己所匹配的對象,難道又是自己所能決定的嗎?或許是天神在刻意捉弄著世人,好教人心酸流淚,祂自己瞧了歡喜!」
「王兄……你也為那女子抱不平嗎?那她……可真是生在帝王家了?」壽不解地問道。
「是呀。或許今後將被奪走的,將不只是這些而已。壽啊,我要你記住我的話。第一,此後莫再提『新臺』,以免教有心人聽見了。第二,要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寧可此人負我,絕不令己負此人。如此,你懂了嗎?」
「嗯。」壽頜了首,只是他不明白新臺之詩背後所譏的究竟為何物。反正民間詩篇的內容大多是諫上的,難免冒犯。而這女子又是王室中人,不提也罷,以免傷人。「那麼,王兄,就請你教導我如何成詩。」壽又說。
「好……既然遍尋不著題材,那便以今日談詩的內容作文吧。」伋道。
壽忻然而笑,說:「王兄,我正有此意。剛好懷中有些句子,這就獻醜給你聽聽。」
「那我便豎耳恭聽了。」
「咳!」清了清嗓,壽朗聲讀道:「我有幸兮,與爾同舟。中心喜之,風雅誦之。語罷越人,論衛之風。碩人貌美,新臺意悲……。可王兄要我不言新臺,那麼只好改作<越人>了。在此後頭便接不下去,亦不知後段將如何……」
「這個容易,待會再說。我們先停船,入小亭裡去吧。」伋於是將小舟靠了岸,領著壽往一處交心亭去。揮手喚來童僕,令他們沏上幾壺薄酒。酒入腹腸,更添幾許詩興。
壽這時接了句:「與爾同酬,意興俱濃。再來的話……要怎麼寫呢?」
「就『乃誓彼此,隔世再同』吧。」伋回道。
「嗯……?」壽聽見了,心中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欣喜。「可是……王兄,一來我技藝不精,二來歷練未深,如此駑鈍昏昧,於你大有不及。更何況往後王兄將日理萬機,我無能為你分勞解憂便罷,怎能再作打擾呢?」
「唉!」伋揮了揮手,表示壽此言僅是多慮。「怎說是打擾呢?士人一生能得一知己,可謂死無怨憾。況今日你我志同道合,言談甚歡。怎麼,你豈是不願意嗎?」
「不……不是,承蒙王兄美意,我自然是十分樂意!」
「好,既然如此……」伋捧起了酒杯,道:「那我倆約好,無論身在九天之上、抑或黃泉之下,自此之後,都要一同飲酒作詩。」
「嗯!」壽亦將酒杯高舉。
清脆的「鏘」聲之後,二人一口將杯中金液飲盡。
從此以後,兄弟倆便常常聚在一塊,談詩論文之餘,偶也道些宮廷間流傳的怪奇軼事。
平和的日子,如此便過了些許。
無奈世事總有變更的一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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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旬後,伋的生辰到了。
壽廣開酒席為其祝賀,許多王公大臣們也來了,其中也有二人的兄弟。
宣姜的次子公子朔,是壽的弟弟。年紀稍小,但進取、攝政之心卻不亞於他人。
會場中,伋一眼便瞧見了穿梭在人群中的壽。早些聽說這次祝壽的節目與樂曲都是由他所安排,於是把酒持杯,坐到他的旁邊去。正欲舉杯敬酒之時,壽說道了:
「王兄,如此場景,令我想起了一句詩。」
「哪一句呢?」伋好奇地問。
「朋酒斯饗,曰殺羔羊,躋彼公堂,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伋聽了,心下是無比的歡欣。「好個『萬壽無疆!』好,祝咱們衛國萬壽無疆,賢君明臣堯德日彰。至於我倆……你既名為壽,理也應當『萬壽無疆』!」
「哈……」壽笑了笑,說道:「王兄真愛說笑。莫管我,論論你自己吧,今兒可是你的生辰呢!」
「是嗎,這我倒忘了。」說著說著,二人都笑得開懷。一旁的公子朔完全插不上談話,心裡有些兒不是滋味,便推說自己身體微恙,先行離去了。
二人倒也不以為意。
「壽,我每每忘了問起……後來夫子見了你那詩,可有說些什麼?他有問及詩中之『爾』為何人嗎?」
壽回答道:「啊,經王兄這麼一提我才想起……公子洩最近似乎忙得很,就連他為我尋的夫子也是難見其行蹤。而今這詩就只有這麼一闕,想尋個時間將它補完,可惜腦智遲鈍,怎麼樣也作不好。」
「不急,來日方長。待數日後,我們再一同完成它吧。」
伋有些醉意,便與各位官人匆匆作揖致意。告別了壽後,早早回去休息了。
而身體微恙的公子朔,並未令人召來御醫,他隻身來到宣姜的寢宮。
「母親大人……」
宣姜一見愛子紅腫著雙眼,內心就慌亂得不得了,連忙上前撫慰一番。
「朔兒,你怎麼啦……誰敢欺侮你,母妃肯定不會饒恕他的!」
「可……那人是……」朔假意欲言又止。
「你說吧,不說母妃怎能為你做主呢?」宣姜急道。
「好吧,母親既說要為我做主,那我便說了。」伋佯裝著啜泣的模樣說道:「今夜我與壽哥哥一同去為太子祝壽,沒想到他不過是多喝了幾杯,便開起玩笑來了,直呼孩兒是『兒子』。孩兒氣不過,便罵了他幾句。不料他卻說:『詩<新臺>道得明白,你母親原先是我的妻子,所以你就等於是我的兒子。父王不過暫時將母親借去,總有一日會連這大片江山一同還給我。』」
聽到這兒,宣姜的臉早是一半青一半白,而伋又繼續說了下去:
「孩兒正想開口與他辯論,他卻舉起手來要打我。您想想,孩兒年紀小,哪會是他的對手?幸好壽哥哥即時出面勸阻,孩兒才能平安逃回來。」
「什麼……我一向只道你與伋的感情不佳,沒想到竟演變成這般局面……」宣姜一向寵逆幼子,此時也無論這話是真是假,便抱著朔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夜深後,朔告退回去了。宣公不久後前來,宣姜便哭哭啼啼地把此事說了一遍。
不待隔日,宣公便把壽與朔召來查問,壽說並無此事。深知母親對弟弟寵溺有加,更礙於母親在場,他也不好指著朔的鼻子直言他胡說八道。
「公道自在人心。」這是壽唯一的回答。
但這句話卻使得朔大為不滿,認為哥哥是在暗地裡責罵著自己,於此便對他多出幾分忌憚。
宣公得不到結果,便悻悻然抬腳離開了。自古云:「母愛則子貴」,宣公早有意廢太子伋,傳位給得寵的妃子-宣姜的長子壽。但伋的性情頗為溫柔慎敬,絲毫不見失德之處,所以也遍尋不著機會下手。如今宣公被挖了瘡疤,加上作賊心虛,更視太子伋為眼中釘,恨不得早日連根拔除。
但他並未對伋展開動作,只是前往伋母親的住所尋她。
自宣姜嫁入衛王室後,夷姜便似冬日裡的蒲扇令人隨處拋棄,宣公對她的寵愛,一日日地轉移到新進的年輕妃子身上。
夷姜聞宣公前來,喜出望外,正要入房打扮。不料宣公鐵青著臉,入門便連聲怒吼,把所有的下僕侍婢都嚇得跪到地上去。
「怎麼……」話還哽在喉嚨,便被人出聲截斷。
「瞧妳生的好兒子!瞧妳教的好兒子!」宣公劈頭就罵,不明究理的夷姜只得低聲下氣地請問他究竟是發生什麼事了。
於是宣公將宣姜之言一五一十地覆訴一遍。
夷姜很是驚訝,說道:「怎麼可能呢?伋的個性,我最明白了。他寧可自己受委屈,也不願兄弟遭害……」
「那全是妳自己所言!誰知現實又是怎麼個樣子!」宣公正在氣頭上,什麼正面的話都聽不進去。
「大王……伋與壽親暱得很,他沒有理由刁難朔啊……」夷姜說著,眼淚都快滾出來了。
孰知宣公面色一黯,又說:「朔告訴我,他當壽是自己兒子,而壽也不想費力去反駁他,所以二人才得以保持友好的關係。壽天性孝友、又溫和謙讓,才讓伋見了喜歡。可朔受不住這樣的氣,想明著跟他辯論,就落得這樣的下場!」
「大王……我……」夷姜抽咽著,「我相信……自己的孩子……」
可宣公卻十分不相信,接著又責怪起夷姜教子無方。就這樣怒斥了約一時辰後,宣公才心有不甘地離去。
夷姜滿胸鬱悶,卻苦無地方宣洩。哭泣了半晌之後,便遣去左右僕人,懸樑自盡了。
或許真是蒼天刻意捉弄,不久後,宣公就得到了弒伋立壽的機會。
這時齊國正在征討紀國,齊國遣使前來,希望能與衛國一同出兵攻打。
朔獻給宣公的計策是這樣的:先令太子伋前往齊國商議出兵的日期,使他沿水路順著濟水而上。再派刺客偽裝成盜賊埋伏在衛齊交界-莘野,待伋到達時再將其殲除。而伋所乘坐的船上,插著宣公所賜的令旗。於此一來,伋便為盜賊所害,而非出於宣公之手。
這個主意,宣公、宣姜都同意了。
伋奉命出發的那一天,朔讓宣姜告訴壽「宣公有意改立其為太子」的消息。壽心裡十分疑惑,追問之下,宣姜便講出了這個計劃。
壽大感駭然,心道這下非同小可,但卻不敢貿然前去阻止父親。只好策馬急奔,到達河口時,伋所乘之船正準備開行。
「王兄,且慢前去!」忽扯韁繩的動作,使馬兒大吃一驚,雙足高跳了起來,而壽也險些從上頭滾落。
「壽……你怎麼來了?」伋命人暫緩啟航,隨即向前觀望壽是否安好無恙。
「王兄,我不打緊。齊國之行你若執意前去的話……只怕我倆是不及黃泉,絕無相見之日了……」壽很是焦急,淚水在眼眶不停打轉。
惟見伋從容自若,與弟弟心急如焚的樣子大不相同。他只是緩聲問了一句:「壽,你可還記得我與你說過的話嗎?」
「是哪一句?」壽心憂得很,哪裡還有心情回憶過往二人談天的內容?
「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寧可此人負我,絕不令己負此人。」伋說。
「啊?」壽恍了恍神。
「你懂了嗎?」
「王兄,你該不會是想……」
「嗯。」輕頷了首,伋緩緩說道:「天下哪裡有反抗父親的兒子呢?若此世有一個國家,他們的人民都沒有父親,那麼這個國家,就是我的今後的棲身之所。」
「王兄……」壽見他執意如此,也不好再勸說些什麼。於是從懷中掏出一瓶酒,拍手召來與伋同行之人。「讓我為你們餞行吧。」
接著命人準備了簡單的酒菜,鋪上草蓆席地而坐。眾人深知王儲今後將臨的命運,都難過地掉下了淚。
沒過多久,伋便醉倒了。隨行的人也漸漸不勝酒力,紛紛倒頭睡去。
壽在兄長的船上搜出了令旗,隨即命人駕駛另一艘船,啟程高速前往莘野。
衛國漸漸地看不見了,船下的水波卻不斷地蕩漾翻攪,好似這世間千變萬化的格局,爭戰永遠沒有窮盡的一日。
「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寧可此人負我,絕不令己負此人。」壽站於船首,望著身下滔滔騰捲的浪花,口中不自覺地喃喃誦唸伋過去不斷提及的教誨。
「王兄,這可是你教給我的。當今之景,橫豎都是一個死字,不如我代你去吧。你死後,我將蒙上不仁不義之名,人生在世,沒有比惡名加身更痛苦的了。富貴盡是曇華;權謀終成虛話。太子之位,並不值得傾羨。真正令我眷戀的,不過是……」
那一首此生再也無法賦成的<同舟>之詩啊……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他日何日兮,得與吾子同舟……?若吾等不為『王子』,情況是否能有所改觀呢……」
思及此,壽不禁悲從中來。方才在送別時所憋住的淚水,現在全一鼓腦兒地氾濫開來。
莘野已近,悲歌漸鳴。壽聽見衛國的宗廟祭歌在自個耳盼響起。
炙人且如魔魅般的朱紅在頸項間綻開的剎那,他……明白自己無悔。
「王兄……好生保重,這一路……就別與我……同行……了……」
淚水同血水一起灑落,被這滾滾的濟水,漸漸地沖淡抹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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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歎伋並沒有聽見壽生前最後的希冀。
衛宣公見到兩個兒子的頭顱,一時間手腳冰冷,連背脊都發涼了。
心痛似刀絞的他,只是默默地掉著眼淚,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懊悔已經不及,良心飽受責罰。他成天疑神疑鬼,心神不安,不過多久便臥病不起,與世長辭了。
而後公子朔發喪,繼承了父親的王位,便是惠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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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幸兮,與爾同舟。中心喜之,風雅誦之。語罷越人,論衛之風。碩人貌美,新臺意悲。與爾同酬,意興俱濃。乃誓彼此,隔世再同。
我有福兮,與爾同舟。中心悅之,群詩誦之…………
「真可惜,三百篇之中,竟沒有這首篇目……」
青年緩步踱來,笑容是一貫地溫和俊朗,有著鼓舞人心的作用。
「唉,當初沒記下來,現在可真是後悔啊……」
身前的少年雖言後悔,面容上卻絲毫沒有哀傷的神色。
「壽,你可還記得當年之曲?可曾賦得下段之詞?」青年問。
「忘不了的。」少年笑言,「至於下段之詞……或許已經沒有必要了。」
「為何?」青年明知故問。
「因<乘舟>之詩已有後人為吾等賦得。」
二子乘舟,汎汎其景;
願言思子,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汎汎其逝;
願言思子,不瑕有害。
毛詩序:「二子乘舟,思伋壽也。衛宣公之二子,爭相為死,國人傷而思之,做是詩也。」
身後寂月依然高懸,生後民歌猶然高唱-訴說著長遠且深植人心的故事,那名曰<二子乘舟>的樂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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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後贅言
1.采風之使:記載於《漢書•食貨志》上的文字,據後人考察應當是不可信的。但為了增加劇情的「可看性」(有嗎?)於是在此採用了。
2.古詩之韻:詩經所用之韻難以考察,又敝人不諳聲韻之學,只好依自己以往讀詩經的感覺隨意湊成了<同舟>之詩,敬請見諒。
3.詩所作成的年代:同上,此篇所引的詩,在此當它們是當代盛傳的篇章。
4.越人歌真正作成的年代:約西元前六世紀,一說為距今2500年。雖然時代並不明確,但應該在宣姜之亂以後。因春秋所載年代為西元前770-476年,魯桓公十六年應在詩作成之前。此為本人無心之過,敬請見諒。
5.壽自謙文采、品德低下之言:這些部分若不解釋清楚,恐怕公子壽會含恨千年。(其實他所說的話-如文不窮意不工、駑鈍愚昧……等,都是針對作者而發。)
6.送行與諫言的地點:左傳原文並未提及,但作者查到的是在王宮中就諫言了,隨後才追到河邊餞行(東周列國志十二回)。
7.二子乘舟是否真道壽與伋:左傳、史記都不曾記載二人搭上同一艘船,故應當為詩序之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