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鬼谷九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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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3-27
  鬼谷書院。

  只要是生在這片大陸的人,就肯定不會對這個由一代謀略家‧鬼谷玄微所開設、用以培育頂尖人才的神祕學府感到陌生。

  三十年前,鬼谷玄微曾靠著那鬼神般的智謀輔佐周靈帝,讓當時面對無數內憂外患、國勢衰敗到幾近滅亡的大周朝成功站住腳,保住最後一口氣。


  基於此等功績,世人給予鬼谷玄微「謀聖」的尊稱,與數百年前推廣儒家思想的「儒聖」孔仲機並稱「雙聖」。


  可惜之後周靈帝誤信讒言、將玄微罷官,自己也在數年後駕崩,讓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國家再度被野心勃勃的諸侯分裂。

  見亂世已至,玄微在悲痛之下隱居歸鄉,並於深山開辦鬼谷書院,誓要栽培出能代替年老力衰的他終結亂世的救國之才。

  後二十多年間,無數世家貴族與諸侯紛紛將子嗣送往書院,希望能讓自家子弟習得鬼谷玄微的真傳。儘管登門者無數,他最終還是在收下第九位弟子後就關閉院門,致力於教育後進。


  而這九名才華如繁星般閃耀的弟子,便被稱之為──『鬼谷九曜』。


  為防有心人,玄微表示在弟子們主動出山前,絕不會公布其面容與身分。因此天下人只知他們各個以「花」為名、以「星」為號。

  有人說,九曜一旦出山,便可盪平亂世、安定大周天下。

  亦有人說,這些鋒芒畢露的奇人才是大陸迎接百年爭戰的開端。

  即便眾說紛紜,但所有人都無可否認的是,這九名稀世奇才的存在必將於中原大陸上掀起一陣洶湧的波瀾。


  就如此刻,也正有一顆盈溢光芒的星辰,迎來了即將墜入凡間的剎那──


  §


  大周,延平六年,春。

  這一天清晨,巍然聳立的鬼谷山上稍微有些不平靜。

  綠樹的枝葉依舊隨著風聲而微微簌動、繚繞的雲霧中也仍然可見四處覓食的燕雀。唯一能明顯察覺到變化的,是坐落在半山腰的鬼谷書院。

  此刻在這間偌大的學識殿堂內,無數的僕役正不停地在前院和庫房往返,抱著蠟燭、香爐、以及祭祀用的供品四處布置。

  奇怪的是這些僕人在忙碌之餘,還會不約而同地用挾帶敬意與懼意的目光,悄悄望向內院書房的方向。


  原因無他,只因為鬼谷書院的「那一位」──將要在今天出山了。


  「老師,該您落子了。」

  在書房的寬闊坐榻上,一位有著罕見的紫髮碧眼、氣質亦出落凡塵的少女漾起了微笑,直視著位在棋盤另外一端的白髮老者。

  那名老者是個穿著邋遢的婦人,她正將手肘倚靠在一旁的茶几上,頭則慵懶的枕著手背,同時蹙起眉頭、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棋局。

  片刻後,老婦人不甘地抓起茶杯一飲而盡,並低聲罵道:

  「他媽的!又被老九妳這小兔崽子耍了一局!」

  語畢,她便忿忿地抓起兩顆黑棋扔在棋盤上,當作是表示認輸的投子。

  要是京城的文人士子們有幸看到這一幕,肯定不會認為這位衣著隨便、口出穢言、棋品還很差勁的老人就是世稱百年奇才的謀略家──鬼谷玄微。

  不過若是他們知曉了這點,也就不難從「老九」這個稱呼中,推斷出那一位端麗的年輕女子應是「鬼谷九曜」中的末位弟子。

  「九兒哪敢戲耍老師……會獲勝不過僥倖而已。」

  「少來了,在第三十六步、六十八步、八十四步,妳明明都有機會下出致勝一手,卻故意放水讓老娘繼續進攻,最後才來一個逆轉打我心態,這還不是在耍人?」

  「您過獎了,這全都有賴於老師和幾位師兄姐的教導。」

  「我誇妳了是吧?」

  玄微不悅的瞪了她一眼,隨後又邊替自己倒茶邊碎念:

  「要不是老七老八也在去年陸續下山,沒人陪我打發時間,我才懶得和妳這一肚子壞水的ㄚ頭下棋。打從開始跟妳下之後老娘就再也沒贏過,我這傳奇謀聖的頭銜都快要還給大周的鄉親父老了。」

  「絕無此事,老師的偉業除儒聖之外再無他人可及,若非您當年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

  「崩你娘的大西瓜,妳老師我還活得好好的。」

  玄微沒好氣地回罵,然後彷彿想起往事似的喟然一嘆:

  「唉,只能說長江後浪推前浪啊,看現在老大他們在外頭混的風生水起,世人只怕早就忘記我當年的威風了。」

  「大師兄做為九曜之首聞名天下,老師應當要感到欣慰才是。」

  見到恩師那懊惱的表情,老九不禁搖頭失笑,這個動作也令她的花紋耳飾輕輕地左右晃蕩。

  「比起其他人,我更看好妳今後的發展。要知道,就算是妳的師兄姐也從沒在和我下棋時百戰百勝,論謀略妳早就已經超越老娘了。」

  「九兒不過是紙上談兵,以軍師而言還未成氣候,另外……」

  老九說到這裡,緩慢地收斂了笑容,抬起頭凝視著玄微的眼眸。

  「學生之勝,只在於瞭解作為棋子入局的感受。而老師之敗,在於始終認為自己是執棋的一方。」

  面對這一句在旁人聽來十分突兀的話,玄微先是一愣,緊接著陷入了沉默。

  她抿了抿嘴,若有所思地將棋盤上的一枚黑棋夾在指尖玩轉,並在思忖許久後將棋子扔回盒中、長嘆一聲:

  「……妳早就知道了?」

  「九兒幾年前就有想過,但始終不敢確認。」

  老九毫不避諱的和玄微對視,對方蒼老的臉龐上似乎又添了幾分憔悴。


  「我們鬼谷九曜……是老師花費二十年培養的,消滅天下諸侯的利器吧?」


  「……」

  玄微不置可否,老九見狀只得繼續說下去:

  「這些年,老師一方面教我們周朝是皇室正宗,異姓者不可染指帝王之位。另一方面,卻又放任以二師姐為首的幾位弟子投奔有野心的諸侯,這又是為了什麼?」

  話語到此,老九伸出手抓起一把黑白混雜的棋子,並任憑他們從指縫間滑落、掉在凌亂不堪的棋盤上。


  「九兒斗膽猜測,您是為了以亂制亂,然後……『復興大周』沒錯吧?」


  聽見最後幾個字,玄微面露不悅的勾起冷笑,反問道:

  「那又如何?想取笑妳老師對故主的忠誠嗎?」

  「恰恰相反,九兒就是知道老師絕非愚忠之人,更對儒聖的君臣之道嗤之以鼻,所以才始終不明白您為何要我們繼續扶持氣數將盡的周室?」

  看見老九如此鄭重其事的凝視她,靜靜等待著回答的肅穆模樣,玄微竟突然像是卸下了心中的重擔似的,放聲大笑了起來。

  雖然嘴上不肯承認,但玄微面對這位由自己扶養長大、既像弟子又像女兒的老九,仍會擔心對方指責自己利用她。

  現在聽到老九單純是在乎她的動機,又要怎麼讓她藏住心中的笑意呢?

  「好了、好了,別擺出那種正經八百的表情,告訴妳便是了,反正這本來也不是什麼值得隱瞞的事。」


  「因為答案很簡單,就是當年妳老師我──『戀愛了』。」


  戀、愛、了。

  這出乎意料的三個字,讓一向冷靜穩重的老九頓時傻了眼,連平時總能靈活思考的腦袋也在剎那間停止了運轉。

  良久之後,她才總算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問:

  「該不會老師指的是……周、周靈帝?那些傳聞全都是真的?」

  老九的提問並非空穴來風,早在三十年前的市井街坊中,就有無數說書人將鬼谷玄微與周靈帝的相遇、奮鬥、以及背叛,描繪成一場以悲劇收尾的淒美愛情故事。

  「當然是有真有假,所謂軼聞本就是如此……但是沒錯,當年我確實是因為愛上了那個十五歲就即位、對治國一無所知的少年,才願意陪伴在他身邊、為他保住大周江山的。」

  「可是……最後周靈帝他明明捨棄了老師,為何您還……」

  「『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礙於君臣身分,咱倆是沒有機會走到一起的。只不過,就算他再怎麼薄情寡義,我的心裡也始終放不下他……放不下他深愛的『大周』。」

  玄微那張被歲月蠶食的臉龐上,忽地浮現一抹寂寞的微笑。


  「老九,愛情既是咱們女人最可怕的宿敵,同時也是促使我們成長茁壯的最佳良伴啊。」


  聽著老師的教誨,老九小嘴微張、不知該如何應答。

  玄微也沒有再多說什麼,僅是平靜地看著陷入迷惘中的弟子,就彷彿……在看著當初年輕氣盛的自己。

  「老師,九兒……還是無法理解。軍師之本在於冷靜,怎麼會、怎麼會為了一個男人就不惜隱居深山,還讓徒弟們為他去復興國家呢?」

  「唉,不過是個十七歲的毛頭小鬼,老娘也根本沒期待現在的妳會懂啦。」

  玄微深了個懶腰,整個人的氛圍又重新回歸原先的輕浮與散漫。

  就在此時,門外的旭日逐漸東昇,溫暖的陽光恰好斜斜地透進內院,照耀在坐榻的兩人身上。

  「好了,吉時已到,外面應該也準備得差不多了。」

  「是的……九兒是時候該走了。」

  「有想過下山之後要去奔效哪位諸侯嗎?我建議若是想千古留名,就別去投靠妳的師兄姐,選個沒人輔佐的主公更好一些,省的還得跟同門勾心鬥角。」

  「謝謝老師的忠告,但您多慮了,需知學生的兵法最擅長『奪人所好』。」

  老九緩緩下了坐榻,並順手拿起一頂倚靠在牆邊、附有面紗的黑色斗笠。那是老師曾囑咐鬼谷九曜「在外不可隨意拋頭露面」而贈與的禮物。

  但接下來,老九就只是拿著斗笠杵在原地,薄唇微不可見的輕輕顫抖了幾下。

  「怎麼了?再拖拖拉拉的時辰就要過了,難道還想待在這讓老娘繼續養妳一輩子不成?」

  「老師……」

  老九回過頭,看著沫浴在溫暖晨光中的恩師慈母,終究還是按耐不住心中的悲傷。只見她隨手扔下斗笠,像個孩子般鑽進玄微的懷中,眼淚撲簌撲簌的奪眶而出。

  玄微也知道自己年近六旬,師徒這一別可能便是永別,於是就任憑老九在自己懷裡哭的泣不成聲。她用瘦骨嶙峋的手溫柔地摩娑著女兒的髮絲,接著又順著向下,輕輕拍撫她不停發顫的背部。

  直到好半晌後,老九才哽咽的鬆開玄微,並用衣袖稍微拭了拭眼淚。

  「去吧,老九,去告訴世人我鬼谷玄微的弟子有多麼優秀……還有,千萬別被功名利祿蒙蔽了雙眼,忘記要追求自己的幸福。」

  「學生謹記在心。」

  她再次拾起斗笠,拍了拍灰塵戴到頭上、遮掩住自己哭腫的雙眼,隨後對老師屈身拱手:



  「老師,九兒……鳶尾出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