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我的青梅竹馬哪有那麼可怕】02

　　下午第三節課上課鐘響，教室依然吵鬧著。

　　這一節是班會時間。

　　我一邊乖乖在座位默默等候，一邊看著還在教室後方玩耍的那一群不知死活的男同學。

　　我心想，差不多了。

　　

　　「──小明，小華，小王，汝等今日的作業多兩倍。」

　　

　　果不其然，人稱新崇武則天，人見人怕的我大班導，以凜然之姿佇立在教室後門，用威武的氣勢下達聖旨。

　　「「「哎哎哎──！？」」」

　　忘記這節課是武則天親自問政的三名路人男同學同時發出哀號。

　　「三倍。」

　　「「「…………」」」

　　三名路人男同學們乖乖回到了座位上。

　　我暗自苦笑，明明都已經第二個學期了，他們還是學不乖。

　　武則天……還是稱班導吧，踩著厚重的步伐，頂著有些臃腫的體態，行經鴉雀無聲的座位區，咚咚咚來到講台前。她砰一聲放下待會要用到的課本，以宏亮的聲音朝我們說道：

　　「今日授課前，有要事和汝等討論。」

　　字正腔圓的班導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下「12/18（六）」後轉向我們。

　　「十二月十八，土曜日，乃本校先靈誕辰之日，吾想在座汝等應該都很清楚──」

　　聽聞此消息，部份同學開始交頭接耳。

　　「啊，到這個時候啦。」

　　「喔喔，時間過真快～！」

　　「蛤～又是假日喔，那天我想睡覺啦～」

　　

　　「──小美，小琳，小喬，作業兩倍。」

　　

　　這一次輪到方才發出聲音的三名路人女同學遭殃。

　　「「「…………」」」

　　女生總歸是比較伶俐，沒有哀號也沒有抵抗，讓傷害只停留在兩倍階段。順帶一提，我見過的最高紀錄是十一倍。

　　「吾應該重複很多次了，切勿打擾吾的發言！再有一次就全班勞動掃茅廁！」

　　「…………」

　　班上同學敢怒不敢言。

　　見狀，班導滿意地點了頭，甩了一下不存在的衣袖，繼續說道：

　　「今年先靈誕辰之日，與往昔相同，將於白日舉行慶典，各班須推舉一祭祀之物，恭迎當日神靈，感念土地，普世同慶，增進我國與他邦之交流，以揚我新崇高貴精神！」

　　此時，有一名同學唯唯諾諾地舉起手來。

　　「答。」

　　獲得准許後，那位同學站起身。

　　「那個……先靈誕辰、祭祀之物……是什麼意思？」

　　「嘖。」班導不耐地啐了一聲，「又來了。班長，汝來解釋。」

　　「是──！」

　　柳夏萱應聲起立，面向發問的同學。

　　「下個週六，是我們今年新崇高中的校慶，預計會和往年一樣舉行園遊會，各班在操場進行擺攤～今天的班會，要來討論和決定我們班的攤位主題！」

　　「做得好，班長，汝可以退下了。小呆，這樣汝明白了嗎？」

　　「明、明白！謝班導隆恩！」回應完，小呆戰戰兢兢地坐下。

　　「真是怪也，明明都是同樣的話，汝等怎會不明白……」

　　能明白才有鬼。

　　接著，班導展開她肥厚的雙臂，以宏亮的聲音宣告：

　　「接下來，吾賜予汝等一盞茶的時間，討論祭祀主題，待一盞茶結束後，進行提名表決──現在開始！」

　　話聲一落，全班同學頓時如脫韁野馬，開始熱烈討論起來。

　　

　　「欸欸，賣炒泡麵怎麼樣？我們高一的時候做過，那時候賺不少喔！」

　　「賣吃的有點普通耶，要不要想個比較有噱頭的？吸睛度高，人流跟金流自然就會來。」

　　「噱頭嗎……」

　　「想到了，要不弄個水球人體標靶遊戲？一次三十元，可以丟五顆，全中再加碼。」

　　「喔喔，好像不錯耶！挺有趣的～」

　　「對吧？不僅可以抒發壓力，還可以叫我們班的女生穿制服上去，然後……」

　　「──何又雲？」

　　「開玩笑的，我怎麼可能捨得讓不認識的男人往女孩子脆弱的身軀上砸水球呢？但這就是青春呢～」

　　「才怪！只是為了滿足你們男生的齷齪幻想而已吧！」

　　「呵呵，這麼說也沒錯啦。不過，我想如果是妳，肯定會變成全校最性感的女人吧？」

　　「……！」

　　

　　…………

　　那個傢伙到底在討論還是撩妹？而且都什麼年代了，怎麼還有女生會中這種明顯的圈套？

　　啊，聽著頭都痛起來了。

　　看看另一邊吧──

　　

　　「飲料呢？除了冷飲，冬天到了還可以做熱飲，女生應該會很喜歡！」

　　「贊成！冬天熱呼呼的最棒了～可以有草莓牛奶、草莓紅豆湯、草莓棉花糖奶茶、草莓拿鐵、草莓熱豆花、草莓桂圓紅棗茶、草莓薑茶、草莓雞湯、草──」

　　「STOP！草莓出現禁止！」

　　「咦──為什麼！？草莓很好吃啊！」

　　「前面還說得過去，為什麼後面混進了奇怪的東西？」

　　「什麼奇怪！草莓是百搭聖品！！」

　　「聽說去年有個班級，在章魚燒裡頭加進混了辣椒的草莓果醬，結果傳出讓客人拉肚子的傳聞。柳夏萱班長，妳有頭緒嗎？」

　　「咦，這是……是那位客人的腸胃太虛弱了！人家只不過是想要讓章魚燒變得更美味而已，誰知道……啊，我知道了，肯定是平時沒有訓練的緣故！沒錯，我們應該要鍛鍊從小吃草莓，像是三餐飯後配草莓優格促進消化，沒事喝一瓶草莓奶茶滋潤喉嚨，口袋常備草莓軟糖以解嘴饞，啊啊，最好還要在床頭擺草莓棒，睡前啃一根培養感情，只要養成習慣，這樣一來一定──」

　　「好的，我們知道了，班長。您平時業務繁多，不如趁這個機會好好休息，校慶就交給我們，好嗎？」

　　「咦～～～～」

　　

　　…………

　　這邊也沒有比較好，不如說這已經不是意見討論，而是災害防治吧。

　　不愧是從小人稱草莓星人的柳夏萱，一提到草莓就會失去控制，看來園遊會攤位也不能指望這邊了。

　　「……欸欸。」

　　正當我默默觀察著班上的生態，對這次的園遊會開始懷抱擔憂，右側座位傳來呼喊。

　　「嗯？紫泱，怎麼了？」

　　「左同學，你家有繩子嗎？要不我們來弄個綑綁play結合滴蠟油挑戰的複合式現場體──」

　　「──駁回！！」

　　

　　二十分鐘後，經過一番熱烈的投票及討論，校慶園遊會的攤位主題終於出爐。令人萬分慶幸，最後的主題決定是鬆餅。

　　緊接著進入分組階段。

　　這次擺攤共分為四個組別，分別是叫賣組、採購組、總務組與美宣組，進行方式為先選出組長，再依據同學自主意願進入不同的組別。

　　叫賣組負責在活動當天拉客，吸收客源；採購組負責採買，統籌試做活動；總務組負責器材及金錢方面的控管；最後的美宣組，則負責與攤位相關的一切宣傳物製作，如海報及菜單等。

　　由於叫賣組及採購組一直是最受到關注的組別，參加者往往能直接感受到籌備園遊會的趣味和成就感，反響特別熱烈，深受活動和社團分子的喜愛，在我們班也不例外。

　　於是該兩組的提名階段，皆有至少三人以上的自願和提名，場面一度熱鬧起來，在一陣激烈的唇槍舌戰和廝殺後，確認了最終人選。

　　由於採買和器材牽扯到班費的處理以及控管，貌似不想節外生枝，我們班的總務股長直接自告奮勇接下校慶總務一職，毫無懸念地結束這一部分。

　　看似順水推舟的幹部選拔，在來到最後階段的美宣組環節時……

　　「……」

　　「…………」

　　「………………」

　　班上的氣氛卻像是頓時丟進冰水裡的熱鐵球，熱度一口氣降了下來，染上一片寂靜的鴉雀無聲。

　　我看著四周的狀況，只見眾人面面相覷，看似不知如何是好。

　　……這也難怪，在大家的心裡，美宣兩個字普遍代表著吃力不討好，而且通常會認定只有美術好的人才能進美宣組，會有這種反應也不意外。

　　大家依然左看右看，遲遲沒有人自願和提名，班會陷入了僵局。

　　眼看進度沒有推進，就在班導決定改採抽籤制來決定組長人選時──

　　「我提名左離鳴。」

　　第一排的某位女同學舉手發言了。

　　「上次美術課的時候，我看到左離鳴的畫，覺得他很適合。」

　　「──」

　　聽見自己的名字，我渾身頓時僵住。

　　像是一顆小石子丟進池塘，湧起了片片漣漪。這一句話，讓大家的記憶開始復甦，紛紛交頭接耳起來。

　　「啊～對耶，不說都忘記了，那幅畫。」

　　「是那張……看起來像溺水的鳥嗎？」

　　「好像不是鳥，是烏鴉。」

　　「啊啊，對喔，想起來了，就是那張！左你真的超強的耶～」

　　我愣愣望著眾人的發言，以及投射向我的視線，腦袋才喀喀運轉起來。

　　

　　──上禮拜四的美術課，不限主題的水彩創作。

　　

　　阿A的美術課有個慣例，每當課堂創作結束後，他會要求大家在下課前輪流起立分享自己的畫作，讓全班一同評鑑。

　　那天的課堂上，想了半節課後，我依然遲遲想不到該定下什麼主題。但為了不想讓阿A一直將注意力放到自己身上，我索性放棄思考，直接提起筆來，隨興地將當下的心情畫下來。

　　等回過神來，我才發現自己畫了一隻即將溺斃在廣袤的海裡、正拍翅掙扎的烏鴉。

　　整張的色調，只有濃稠的黑色，以及眼淚和汪洋的深藍。

　　下課前，輪到我分享時，這張風格有些迥異的畫引起班上同學的注目，大家似乎很意外我畫出了這張圖──不如說是訝異我會畫畫這件事，紛紛看了過來。

　　在阿A語帶激昂的助興下，班上的氣氛有愈來愈熱絡的傾向，幾十雙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我，不斷朝我投來令人頭暈目眩的視線，讓我感覺腦內有什麼就快要引爆，身體有些發晃。

　　就在那一剎那，在我快要承受不住直撲而來的氣氛，柳夏萱忽然起身，嚷嚷著快要下課，緊接著分享自己的作品，這才轉移掉大家的焦點。

　　想起這件事的我，下意識瞄向柳夏萱，發現她也正轉著頭、以些微擔憂的眼神看向我，就和那天美術課的眼神如出一轍。

　　「那、那個……」

　　我打算出聲拒絕，但另一道聲音隨之響起，蓋過我的低喃。

　　「左離鳴真的很會畫畫，我以前高一看過，他那時候就畫得跟現在一樣好了。」

　　那聲音我認得，是我高一時的同班同學。雖然我們不熟，但因為曾經同班過，他是目前班上少數知道我會畫畫的人。

　　「啊～你這麼一說，雖然教室佈置是他負責統籌沒有參與繪圖，但他編排的美感確實很好耶！」

　　「咦～原來左離鳴會畫畫呀……」

　　「我們家學藝股長好厲害。」

　　「學藝股長本來就跟美宣有關吧。好，左離鳴一票！」

　　班上一陣沸騰，我的意識被吵雜逐漸淹沒，原本想要說出口的話語，像是被迫屈服在眾人的威壓下吞回了喉嚨。

　　「啊！我想起來了！」

　　此時，另一個平時話就很多的女同學，語調高昂地舉手插了一句：

　　「高一的時候我聽說過有一個同年級的學生代表學校出外參加繪畫競賽，結果拿了全縣第二名，當時我只知道那個人的姓氏很特別，該不會就是左離鳴吧！？」

　　「唔哇……妳說真的嗎？也太猛了吧……」

　　「不過就是畫畫而已，你們到底在驚訝什麼……」

　　「什麼驚訝？那你來啊！」

　　「哎唷，乾脆就他了啦，反正我看也沒人要當美宣組組長～如果他那麼厲害的話。」

　　各種聲音浮現，甚至面對眾人吹捧而感到不悅，並將情緒發洩在我身上的意見也開始出現。身旁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將這些句子化作細針，無情地翻攪著我胸口深處，不斷地又刺又戳，將傷疤揭起，底下流出陣陣血水。

　　我的呼吸開始粗厚起來，肩膀感到無形的壓力，就像被岩石狠狠壓住，視野愈發狹窄，目光所及之物，只剩腿上發顫的右手。

　　耳畔每響起一句話，身體的水分彷彿就蒸發一些；想要開口，卻彷彿如鯁在喉，無法擠出聲音。

　　沒有人注意到我的異狀，令人耳鳴的噪音沒有停止的跡象，眾人依然像摧毀城牆的投石車一樣，不停丟擲讓人難以承受的言語攻擊。

　　「我……」

　　想要拒絕，但是沒有人注意，也沒有人在意。

　　猶如沸騰的熱開水，噴發出的白色蒸氣與刺耳的鳴叫不絕於耳，沒有人願意熄滅火焰，也不知道其實裡頭的水已經要蒸發殆盡，即將爆炸──

　　「好啦好啦，就他了～」

　　「大家鼓掌通過～！呼──呼──！」

　　「等一下啦，你們又沒問本人意見……」

　　「不就是畫圖而已嗎？」

　　「那你就跟他一起去畫呀～」

　　「嘖，快點啦，等等拖到下課……」

　　「夠了，通通肅──」

　　

　　「────你們不要太過分了！！」

　　

　　忽然之間，有一道高昂的嗓音響起，輾過眾人的喧嘩，甚至蓋過正要發出喝斥制止的班導。

　　不知從何而來的那道清脆且嘹亮的嗓音，底下似乎暗藏著某股勢不可遏的慍怒。

　　我愕然地抬起頭，發現聲音的來源者──柳夏萱已雙手撐住桌子，直直站了起來。

　　她轉過身，帶著嗔怒的眉目對著我──應該說對著全班同學，高聲呼道：

　　「不管本人的意願，只顧著自說自話，你們不覺得太過分了嗎！！」

　　突如其來的演變，使全場頓時寧靜下來，就連班導也愣愣望著這位平時謙遜有禮，此刻卻風雲變色的班長。

　　「本人什麼話都沒說，你們卻一直七嘴八舌講個不停，還擅自替他決定事情！你們……難道不覺得這樣太過分了嗎──！」

　　高聲的吶喊，讓我將注意力全擺在她那漸顯扭曲的臉蛋上，發現柳夏萱微紅的眼角，不知何時泛出了一朵晶瑩的淚花，滑落她白皙的面龐。

　　方才感受到的怒氣，就像是隨著滴落至桌面崩散的淚珠而瓦解。

　　「你們有看到他的表情嗎…………」

　　猶如轟然雷鳴頓時消逝，柳夏萱垂下了頭，髮絲遮住了她的俏臉，嬌小的身軀開始微微發顫。

　　「太奇怪了吧……不可以這樣吧…………這樣真的太過分了…………」

　　全場空氣如寒冰凝結，使原本低溫的冬天顯得更加難耐。

　　數十雙眼睛怔怔注視著這名少女，沒有任何人知道為什麼她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為什麼要為了一個簡單的幹部選拔發這麼大的怒火。

　　沒有人知道，包含此時的我。

　　只不過，面對這看似過激且不合乎柳夏萱平時形象的舉動，其來由絕非空穴來風，我能這麼篤定。

　　因為柳夏萱，是一路陪我走過來的人。

　　看著她兩手緊緊抓著裙襬、暗自發抖的模樣，讓我聯想到當年在公園，初次見到她的模樣。

　　「……呼。」

　　我深吸一口氣，朝著講台舉起手。

　　「不好意思，我沒有當美宣長的意願。」

　　班導冷靜地注視著我，簡單地說了聲「吾知道了」後便繼續主持班會。

　　

　　柳夏萱以洗手間為由跑出了教室。

　　美宣組的組長，最後以抽籤的方式作結。

　　原先歡鬧的校慶園遊會討論，在微妙的氣氛下落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