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求生

本章節 5007 字
更新於: 2018-09-05
 
 
  春的強風,吹散凜冬。
 
 
  塔尖、旗幟、白漆。
 
  曉徽十字。
 
 
  高聳的屋脊上壓著還沒開始融的春雪,覆蓋在沒有人看得見的天空中,河水已經開始流動,屋簷下的冰錐被敲得一乾二淨,今日有些暖和。
 
 
  雪天、雲絲、針葉。
 
  紅綠藍黃。
 
  北地房屋有很高的三角形斜屋頂,通常是磚色、原木色、白色,搭配鮮豔的單色牆面,平均五個街區就有一座教堂,它們在城市中豎滿各種曉徽十字,堅決地指向天空。
 
 
  「看起來有點像一堆墓碑。」躺在屋脊雪上的男人說。
 
  他的雙手交疊放在腹上,併腿躺得筆直,彷彿在演習入殮的姿勢。
 
  說到墓碑,剛才那句話沒有任何貶意,只是我最近一直在擔心相關的問題而已,近期還用不上那玩意兒,不過它仍然在我的選擇清單中。
 
  「墓碑。」我重複道。
 
  關於墓碑,我作過很多想像,但所有款式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怪異感。
 
  它大約會是十字架、馬頭、文字碑、劍柄、或骨灰罐,而且由於我職業的關係,可能會被做成紀念款,也許還會有肖像畫之類的。
 
  真希望不要寫生平,工作生涯倒是可以,我的職稱好聽,墓誌銘就算了,我自己看了多尷尬。
 
  「阿貝爾.薩普特 長眠於此」。
 
  不要用花體字。
 
  「天蠍座960年——射手座1年」……或「2年」?
 
  一個寫了姓名還有職稱,貼了小張肖像畫的紀念墓碑,佇立在墓園一角,或是被擺到公共場所供人瞻仰……
 
  我尷尬得抖了一下。
 
  撇開變成某種歷史文物或觀光景點,我的墓碑實在是個非常違和的東西,或許只有墓碑看穿了我的真面目,知道我們根本不適合配對?
 
  說到底,問題其實無關選墓碑,我連要不要有個葬禮都還沒有決定好,更正確地來說:我還沒考慮好是不是要先死掉。對啊,死掉
 
  我現在的年紀要壽終正寢太勉強,目前不是戰爭年代,我這職業很難殉職,選擇偽裝傷病離世的破綻又太大,因為曉光城有一地的醫療人員,還有無數雙盯著我的眼睛。
 
  「掉下懸崖吧。」
 
  有夠老套。
 
  而且我找什麼理由去靠近一座難以搜救的偏僻懸崖,然後掉下去?我就算走在路上跌倒,能扶住我的都不只一雙手。即使離開曉光城,也是去郊外的騎團駐紮地。
 
  被罷免是個方法,但是太恥辱了。
 
  我的任期還有兩年,我卻在思考我要用什麼姿勢退休,對其他團長來說或許有點早,對我來說卻是個延宕許久的巨大問題。
 
  我快要沒有時間了。
 
  通常任期結束後,大多人會選擇轉行,神職人員算是終生職業,工作換來換去都離不開這一塊。可以的話,我也想要轉職去神學院教書或蹲個小教堂,可是……
 
  屋頂外傳來腳步聲還有喊聲,一遍又一遍地喊著「聖長」。
 
  護衛們還在找我,已經在附近繞了很久,認定我就在這一帶。
 
  他們隨著時日越來越敏銳了,堪比鎮邪手。
 
  幸好目前鎮邪手還有沒加入護衛們的行列。
 
  一開始我只是徒步開溜,在護衛數量直線上升以後,我學會以各種藉口或者會面將護衛支開,結果護衛們進化成全天制,而且內外兼顧。
 
  如果不是我的移動方式天生作弊,他們大概會是全曉光城最盡職的護衛。
 
  在發現自己的工作成績滿目瘡痍後,護衛隊從以前的默不作聲,到翻箱倒櫃,再來變本加厲,聯合其他神職人員堵我、製造路障、學偵查、學追蹤、學擒拿、長程衝刺……不擇手段到把「護衛」的定義變得面目全非。
 
  「聖長,您已經被包圍了,請自己出來吧!」護衛隊長大聲喊著。
 
  帕諾,你知道你最近說話都像刑騎士嗎?
 
  「根據路線還有路程方圓推測,您有高機率就在這裡!而且無路可走。」
 
  你想多了,我現在開溜走的都不是路。
 
  「報告隊長,雷擊公式架設好了!」
 
  「聖長您聽見了,在您自己出來之前,只有法師能出入這裡了!」
 
  ……這個法師真浪費才能。
 
  「隊長,也許聖長其實不在這裡?」
 
  「菜鳥,你要學的還多著。」
 
  我只是想找個地方安靜地煩惱退休問題而已,誰叫你們整天黏在我身後。
 
  你們慢慢找,反正你們也不會找到屋頂上來。
 
  最近的天氣都很好,在溼答答髒兮兮的融雪時節開始前,我想多享受一陣子這樣的氣候,有雪有陽光,還有人們擺脫深冬的喜悅。
 
  繼續今天的議題。
 
  「被暗殺?」
 
  太扯了。
 
  沒有宗教戰爭的年代殺我有什麼用?而且曉徽教廷是那種就算跑一個小偷都會派兵去追的宗教機關,更何況(不存在的)暗殺者。
 
  他們的不善罷甘休可以維持上許多許多年,在那之前我會先看不下去。
 
  「對了,情殺。」
 
  不、不行!
 
  我的相關名聲已經很糟了,如果我把半個曉光城的女人都變成嫌疑犯,人們的想法就會從嚴肅的「薩普特聖長英年早逝」變成「薩普特聖長不出所料變成風流鬼」,導致我從此在歷史課本裡定型。
 
  死得其所真難。
 
  「外出傳教呢?」
 
  好像不錯。
 
  任期結束之後,打著旅行還有傳教的名義,順便說我要回南方探親,接著一路順風一去不回一勞永逸……怎麼可能。
 
  這就要說到我當初沒料到要怎麼「結束人生」,所以對成為聖騎士後的「終生侍奉神」沒有任何疑慮地就接受了,反正那也是我的本意……
 
  但這樣就代表:我不能隨便離開曉徽教廷。
 
  我必須終身待在神職位上,除非教廷指派我徒步傳教,否則外出消失的方法就不能用。
 
  而遠行傳教基本上是年輕人的歷練之一,我就算被外派,也會被指定去管理某駐點,而不是隨意亂跑。
 
  屋頂對面的教堂鐘樓發出可怕的吱嗄聲。
 
  護衛隊的菜鳥貝里.艾林終於推開那扇年久失修的透氣窗,半個身體都跌在窗子外,他嚇得往後一跳摔回鐘樓裡,戰戰兢兢地再度攀上窗沿。
 
  對面的樓房屋頂就在他眼前。
 
  上頭積著厚雪,沒有腳印或是被壓過的痕跡,嶄新得就像初降。
 
  他想探頭往其他屋頂觀望,下方街道傳來護衛隊長喊他的聲音。
 
  「艾林!收隊了。」
 
  護衛隊長身前多了一位黑髮男人,身穿著神職軍官常服,腳穿配套的馬靴,身上的綬帶和飾帶閃著細碎的晶光,白手套與袖襯得他神聖典雅。
 
  正是剛現身的阿貝爾。
 
  風靡曉光城的帥哥之一,來自南方的異鄉人,名聲兩極,擔任曉徽教廷第七騎士團的團長,是武職的最高官之一,傳說被曉徽神賦予過加護……
 
  順帶一提,聽說他快四十歲了。
 
  貝里每次面對自己的新長官時都覺得彆扭,因為活像在看自己同期的同學。
 
  阿貝爾朝貝里回頭,好像剛剛才發現他在那裡。
 
  「你在屋頂上找什麼?」黑眸男人訝異地問。
 
  「艾林認為我們還沒搜過屋頂,所以他決定去看看。」阿貝爾身邊的帕諾隊長回答道。
 
  同時生無可戀地盯著阿貝爾,彷彿也很懷疑這位聖騎士長躲到屋頂上去了……儘管阿貝爾剛剛才從某個他們搜過無數次的巷子走出來。
 
  「我怎麼可能會在屋頂上呢?而且就算上得去,我也下不來呀。」阿貝爾好笑地嘆氣,冬日的陽光跟他的笑容一樣晃眼。
 
  阿貝爾明亮的笑容照不亮帕諾的表情,這位護衛隊長面如死水,眼周壟罩著陰影,一邊等收隊,一邊無奈地說道:「就算我問您到底躲在哪裡,想必您也不會告訴我吧。」
 
  「當然,那是我珍貴的秘密。」阿貝爾跟往常一樣含笑……
 
  ……嚇得我都要有心跳了!
 
  還好剛才的屋頂有個煙囪,而煙囪的陰影離我不遠。
 
  貝里的直覺很好,如果他不做聖騎士,鎮邪手應該會很適合他。
 
  遠處走來穿著某個公會制服的法師,向帕諾隊長打了個招呼。
 
  「嘿!帕諾,你找到他了,我可以走了嗎?」
 
  「謝謝,第七騎團會計官會給你支票。」
 
  等等,什麼支票?我的會計官竟然撥款給這種事?
 
  你用我騎團的預算外包了一個法師?
 
  我盡量不讓笑容垮掉,用柔和的語氣說道:「帕諾,你其實可以跟其他開支一起上報……」護衛隊由教皇殿指派,我其實不用負責他們的開銷。
 
  「以前是那樣沒錯,但侍從官認為我們的執勤效率太差……我以為您看過公文了?來自中央行政的指令,護衛隊所有的額外開支將由第七騎團獨自支付,強制執行。」帕諾用疲憊單親爸爸的眼神看我。
 
  我看過那份公文,但我以為所謂的額外開支是叫外賣之類的……
 
  所以,要是我一直開溜,護衛隊就會盡一切努力不擇手段把我找出來,而且用的全是我騎士團的預算?等到預算超支,就會有一堆相關單位來找我麻煩?
 
  陰險的教皇殿!
 
  「六點鐘方向!」帕諾隊長忽然大吼。
 
  剛集合好的護衛們像被閃電劈到,用各種神速的詭異動作站到自己的位置上(菜鳥貝里沒剎好腳步,踉蹌兩步趕緊跳回隊伍),整齊劃一地從棍鞘中抽出武器,四根長杖在護衛們手中架開來。
 
  同時間,一群穿著某學校制服長裙的女孩們撞在防線上。
 
  我快步往反方向走,一面看著左腕上不存在的手錶,開始想像我有一個緊急加開的重要會議需要出席,在路過神職人員的掩護下離開。
 
  後方傳來呼喊聲。
 
  「小姐們請後退!請回到參觀路線上,曉徽內城禁止外人閒逛!」
 
  「你知道我等了這個校外教學多久嗎?」
 
  「讓我看他一眼就好,只要一下子!」
 
  「拜託,我們等了這一天好久……」
 
  「薩普特聖長,我畢業後會來侍奉神的,等我!」
 
  「後退、請後退!」
 
  「等等,不要扯……隊長,救命啊!」
 
  「艾林,我說過好多次了,別穿有鈕扣的襯衫!」
 
  幾個老態龍鍾、正在觀賞雕像的老神父們朝騷亂回頭,視線接著落到我身上……我明明什麼也沒做,他們看起來卻想把我抓去懺悔。
 
  我加緊腳步離開,不忘保持不慌不忙的笑容。
 
  今天的喧鬧跟往常差不多,但最近關於我的流言越來越多。一般的就算了,我習慣了、也阻止不了它變成某種風俗。
 
  至於不好的那部份……它開始提醒我真的沒多少時間。
 
  如果我退休後還繼續待在這裡,有些人想把我抓去的就不是懺悔室了,雖然這件事可能在我完成任期之前就會發生。
 
  選擇來曉徽教廷使我得到內在的改變,外在的部分卻不是我能控制的。
 
  不過事情會變得有點難收拾也是我的錯。
 
  我應該在發現自己勝選的隔天直接謝罪自盡,反正事情一定會被壓下來,而不是一路做到今天才發現任期太久,無論如何都躲不了。
 
  帶著悲憤的心情跳上坐騎策鹿奔向下一個行程的會面地點。
 
  我用笑容掐死欲哭無淚。
 
  如果我是普通聖騎士,早就換著花樣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