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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9-05
──我這是怎麼了……?
少年緩緩睜開眼,看著陌生的白色天花板,努力回想自己記得的一切,卻有道高牆在腦內阻止他這麼做。
不知道距離被送進來後已經過了多久,少年不安地按了下床頭的服務鈴,很快地,一名身穿白袍的年輕女性走了進來。
「早安,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嗎?有沒有想起什麼呢?」
那名女性溫柔地問候著少年。
「……」
「這樣子啊……你來到這裡後的每一天都會到醫院頂樓的琴房練琴,不過你今天不可以這麼做……」
──我…我會彈琴的嗎……?
「還是一如既往地不輕易開口呢!明明聲音是這麼好聽的。」
女性露出淺淺的微笑說著,然後放了一根糖在病床邊的桌子上。
「我說,你一直住在這裡讓我很困擾耶!記得今天絕──對不可以去琴房哦!雖然很想再陪你聊聊,不過我還有其他病人等著,就這樣啦!」
揮了一下手示意,她逕自步出了病房。
──琴房……
少年看著自己的雙手,試著握了握拳。
──好痛……為什麼呢……
雖然手指勉強可以彎曲,但卻產生驚人的痛楚。
似乎只要碰到琴鍵就能想起什麼,雖然剛才醫生告訴自己不可以彈琴,不過少年還是決定要一探究竟。
將棒棒糖收進口袋,穿上床邊放著的拖鞋,少年沒受到什麼阻力就站了起來,已經忘了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以及以前發生過什麼事,不過肌肉並沒有退化的感覺,看來他躺在醫院的時間並不長。
悄悄地將門拉開,然後輕輕地轉身出門後再將門靜靜帶上。
──咿!
突然,少年被嚇得整個人差點彈起來,他的右肩膀現在被一名女性突如其來的手掌握得發疼。
「你想去哪裡……?」
少年驚慌地轉過頭,視線猛然和那名女性對上,她是剛才步出病房的那位醫生,而她此刻冰冷的眼神直穿少年的心臟,讓少年如觸電一般趕緊跳離她的掌握,磅──!地一聲撞在門上。
「按照往例,只要我離開後十分鐘內,你就會偷偷地溜到琴房去,今天我心情不美麗,你這病人該回房去了。」
──那…醫生妳剛才為什麼要告訴我……
看著她冰冷的視線,明明應該感到壓力的,但少年卻從中感受到一絲溫暖,這似曾相識的感覺讓少年鼓起勇氣將想法說出口。
「……我…感覺有一定得想起來的事……好像是某種約定般……我覺得只要讓我摸到琴鍵,一定…可以想起些什麼!」
女性似乎有些驚訝地稍微睜大了雙眼,「這樣子啊……」這麼說著,然後從袍子胸前的口袋中用兩根手指夾出了一張摺得整齊卻破破爛爛的紙。
「你罹患的疾病,是一種週期性的失憶症狀,雖然今天又忘記了之前的事情,不過看起來隨著時間還是有一點一點地好轉,一定是被我的愛感化啦!」
女性壞笑著將紙張交給少年,上面畫著格子狀的五線譜,不過除此之外都是些看不懂的塗鴉。
「請問…我是不是忘記了醫生妳……?」
因為她的言語,讓少年對於似乎忘記了自己認識的人感到懊悔。
「廢話──你以為自己在這裡待幾年啦?」
女性沉下臉用陰暗的眼神冷視著少年,然後從少年的口袋裡抓出了那根糖後塞進嘴裡。
「每天從早到晚都坐在琴前,手指使用過度肌腱已經損傷了還不放棄……」
「……快去啦!笨──蛋!」
女性咬著棒棒糖露出英氣的笑容,輕推了少年一把。
一股無以名狀的暖流從胸口溢出流淌全身,沒有多看她一眼,少年馬上轉身小跑著上了樓梯。
上到了最高的樓層後,少年一下子不知道該往哪走,焦急地四處張望。
「哦…是你呀!今天也來彈琴嗎?就在走廊盡頭的右手邊,自從那台白色的什麼朵夫買來之後,你每天都會報到呢!真是辛勤呀!」
前來搭話的是一位在樓梯口打掃的志工奶奶。
「是蓓森朵夫。」
──奇怪…蓓森朵夫……?
「對對…就是這什麼朵夫,好像是醫生向你家人詢問……總之那一台要價可不斐啊!你一定不記得了吧,要再次向醫生道謝唷!」
「真是謝謝您告訴我這麼多!另外…對不起我好像又不記得您了……」
「不要這麼說,你的古典樂曲真的非常動聽,尤其是每次都會聽到的柴可夫斯基,大家每天都很期待呢!」
少年完全不記得自己會樂器,邊疑惑著朝走廊盡頭行進的同時,也開始在意起醫生的話語,那似乎並不是在開玩笑……
直到打開琴房大門,見到從童年就一直陪伴著自己的「蓓森朵夫」,上萬個小時相處的回憶漸漸清晰。
──啊……!對不起…我竟然又忘了你……
那是少年唯一的朋友,一張白色的平台式蓓森朵夫鋼琴,而且少年非常確定近在眼前的就是自己最重要的蓓森朵夫。
少年生澀地走上前,琴的背板是立著的,緩緩打開琴蓋,試著敲了幾個音,音準及琴鍵的回彈都沒有異狀,琴況非常完美!
每天使用這台蓓森朵夫的人一定非常愛護它,這令少年感到非常欣慰與感謝。
坐上琴椅,高度非常適合,少年看著蓓森朵夫,外殼像鏡面一樣明亮的烤漆……
──這是…我嗎?
面前映出的是完全不認識的陌生臉孔,略顯滄桑消瘦,令少年震驚地說不出話……
抱著忐忑的心情,少年以手指接觸琴鍵的瞬間,雙手竟然自己熟練地動了起來!
雖然手指發出些許悲鳴令少年非常難受,但只要繼續彈下去,一定還可以再想起什麼……
先是貝多芬、海頓、蕭邦,到柴可夫斯基,雙手自己譜出了一首又一首優美的古典樂曲,同時也一點又一點地逼近極限……
最後的《六月船歌》,這是少年非常喜愛的一首柴可夫斯基,曲子描繪的是夏日的夜晚,人們坐在小船上在映著月光的湖水中悠閒蕩漾的情景,這不是一首炫技類型的作品,演奏者必須去感受這首作品的內涵,將情深意長的旋律從手指尖流出來。
猶如和樂曲傾心對話一般,少年在悠長而甜美的旋律中划著船,然而雙手握著的槳越來越沉……
在樂曲最末尾的樂句交替出現主與屬兩個和弦,並且借用了插部中連續切分的節奏,最後的幾個小節,右手由下至上漸漸減弱的平和琶音,猶如小船漸漸遠去……
這種連續切分的收尾,將船歌的律動一次又一次地浮現,彷彿搖著槳般,而音高由下緩慢向上爬,給人一種深邃的感覺,像是要墜入迷人的夜空中……
每一趟旅程終將迎來結局,其實少年早已到了極限,手指不安分地發出陣陣悲鳴。
──這種連續切分的節奏……好希望可以再延續久一些,不想要變得平和,明明回到最低點就可以再次向上,但卻不得不結束在漸漸遠去的最高點……
少年一瞬間閃過這個想法,突然意識到自己回憶起了什麼,接著他握著的槳猛地變重,一股巨大的引力讓少年整個人墜入湖中,少年沒有反抗,只是任由自己往下沉……
睜著眼環視周圍一片漆黑,少年猶如墜入地獄一般,想伸手抓住什麼,但雙手卻不聽使喚。
少年的手指早已痛到失去知覺。
──明明就差一點……如果打破古典的調律,不使用複雜的手指連奏技巧,只是轉動手腕,簡單地來回跳躍,還可以繼續……
少年跟隨自己的內心,在船歌即將止息之前,又跳回了第一個音,然後再次有節奏感地向上,因為手指僵住,使得連續切分又更進一步帶著斷音,少年試圖消弭斷音的突兀而稍加快了樂曲的節奏……
原本漆黑一片的周圍,突然從四面八方出現各色絢麗的光點,像螢火蟲一般漫天飛舞,不知不覺,連背景樂都變成了慷慨激昂又滿富節奏感的電子音,不斷輪迴……讓人非常緊張卻又充滿希望。
不……這並不是電子音,而是少年隨著越趨相似的節奏驟然譜出的冥界女神。
──會不會有人突然推開門大喊「Welcome to Hell!」呢?
此刻,少年這麼想著,然而這是不可能的。
眼前一片模糊,淚水早已浸濕少年的眼眶,他想起來了……那天,沒能完成的約定……
最後的琴聲,通往地獄的琴聲。
隨著旋律悄悄地止息,少年忽然推開窗戶,一聲砰然巨響,響徹雲霄。
──Welcome to Hell……
……
少年感到手臂一陣疼痛,不時還有清涼的微風徐徐吹來……
「啊啊啊啊啊──靠么哦你在幹什麼啦──!」
少年懸掛在窗邊,一隻手被「她」毅然地抓著。
「要掉下去了啦──我不要啊──!」
她雙手緊抓著少年的左手臂,但身子搖搖晃晃地快支撐不住。
少年呆望著眼前不敢置信的景象,面前的醫生和記憶中的少女漸漸重疊……
──不好了……得趕快找個方法起來!
少年空著的一隻手奮力地向上握住少女緊抓不放的雙手。
──就算…手指痛到壞掉也沒關係……
……然而少女一個失去重心滑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要去見冥界女神啦……嗚…嗚嗚……」
「……嗚…我怎麼還活著啊……」
回過神來,少女半個身體還掛在窗框上,原來少年滑落幾十公分後踩在了外牆突出的遮雨棚上。
「你…還不給我上來……」
──是、是!
少年一個箭步跳起抓住窗框後藉著少女拉了一把翻回琴房,兩人就這麼跌坐在窗邊。
「……你的反應就這樣?」
少年冷汗直流,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情況。
少女的淚腺先一步潰堤,一把環抱住將少年壓在牆上不住地痛哭……
「嗚啊啊啊啊──我還以為這次真的不行了……」
少女將頭埋在少年的胸口,就這樣互相擁著不知過了多久,回過神來,兩人已經交纏在一起。
少年率先開了口,「妳怎麼會……」
「我一直在門外啊!讓人操心的死小鬼!」
「笨──蛋!誰准你這麼做了!」
少女收起滿溢的情感,轉為陰沉冰冷的眼神直直盯著少年。
「對…對不起,讓妳等了這麼久,就為了我……」
「我不是指這個!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想要自己一個人離開……還有…你的手現在還好嗎……?」
少年試著握拳,但雙手已經無法使喚。
「你難道都不會痛嗎……再傷下去可真的會殘廢的啊!」
少女擔心地輕撫著少年的雙手,但是如今,少年一點也不在乎自己會如何……
「我…如果睡著了……是不是還是會忘記妳……」
「……」
少女低下頭不發一語。
「說…說起來!這張紙究竟是……?」
「……你不知道解讀這張紙花了我多少時間!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明白原來這是當初玩遊戲機台時,最後的Boss曲子……你到底是怎麼才可以把一份譜畫成這種鳥樣子!」
「是嗎?!我怎麼完全看不出來這是幾個小節的樂譜!」
「……我還以為你看得懂,每次我都重新拿給你看會不會讓你想起些什麼,搞得人家像白痴一樣……」
「那…那!妳怎麼會是我的負責醫師?」
「因為不是家屬,我根本沒辦法探望你……」少女說著發現少年驚異的神情,馬上改口道:「啊……不要搞錯了!我不是因為這樣才想成為醫生的!」
「只是…如果不在這裡工作,我根本沒有辦法探望你……好幾年後終於如願以償,雖然知道你還沒有出院,卻在那時才得知你竟然還沒醒過來,後來我成功爭取到了你的負責醫師,但是……」
「嗯……?」
「你醒來後竟然什麼都不記得!可惡──去死吧你這個白痴……」
少女說著用力朝少年揮了兩顆饅頭,然後別開視線用手抹掉臉頰上突然流下的淚水。
不捨地抱著懷中的少女,少年哭紅著眼浸在這難以言喻的安心感中,他的意識越來越沉……
「……沒想到這次是以這種方式道別,真是的。」
再怎麼不甘心,明天仍依舊會到來,這一切果然也還是一場,無法醒來的美夢……
──為了迎來夢醒的那一天,不管還要經歷多少次……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