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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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2-25
霜降。
履霜至,百物殺。宜歲藏養命,窮節應時。
山海鎮的發展和西山景區習習相關,甚至在很多外人看來,兩者就是不可分的一體兩面。
山海鎮民的前身多是世代生活於此的山民,恪守古老傳承下來的生活方式,西山景區則是依附在這些傳承上,一方面為自身的商業行為大開方便之門,一方面為了永續獲利而用更嚴格偏執的方式將西山鎮域區隔在傳統俗世之外。
這就像是私圈了塊原始保留地,再以維護傳統文化為名大收觀光財一樣。
最初,西山景區的設立純粹是商人單方面的產業開發計畫,並未與山民溝通,山民也從沒有接受和承認過,這也導致草創初期雙方曾爆發無數次的大小爭端,畢竟沒人希望自家祖地變成展覽的景觀箱,更不願日常作息變成都市人體驗生活的精神食糧。
從較客觀的角度說,在景區嚴格的規範下的確保存了許多古老珍稀林地,山民的生活也少了很多來自文明面的衝擊,但相對的也多了許多私心的闖山者,更別提那些商家時不時以文創為名搞出來的小動作了。
也因為這樣,在看待西山景區上,山民並沒有太多好感,雙方原則上是井水不犯河水,山民不會主動進入開發區,景區也必須約束好遊人的活動範圍。
西山景區囊括了四脈山下大小腹地,四座主山頭上各有一塊商業開發區。
開發區中大大小小旅宿林立,在限定的範圍內以四大財團各自經營的品牌飯店為主。
每個開發區都各有一個主財團進駐,在既成利益下,對外,財團間共同建造了一道堅實的壁壘,抗拒其他新興財團進駐的同時,對內也導致了更強烈的思想爭鬥。
任何後續想進入西山發展的商家都必須依附在四大財團之下,多年下來,旗下各種加盟的、掛名的、抄襲的、轉投資的、異業結合的相關行業可說數不勝數。
來西山的旅人雖多,但因為相關產業的特殊性,彼此競爭十分激烈。
為了招攬遊客,那些商號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
一邊宣揚自家遠景有多美好,一邊打壓同業斥為異端。
撫慰、勸誘、欺騙、施恩、恐嚇。
笑容之甜美、手段之酷烈。
連一慣好脾氣的雨伯都曾諷刺的說,人性之精彩,莫過於此。
會騙人的,始終只有人而已。
而西山景區最大的騙局就是,景區雖是依附西山的名號建立的,延續的也是西山流傳出來的種種傳說。
但在西山景區裡,並沒有西山。
至少在山海鎮民眼中,雲路天梯的終點,並不在西山景區。
夕日止,西山至。
在傳統觀念裡,人的一生,就是一趟西行的旅程。
由生向死、不能停歇、無法回頭。
而在很多傳說誌異的描述中,這趟旅程的終點,就在西山。
西山在哪?
如果不管不顧的說,單說見過,其實大部分人都見過。
當白日將盡,天黑之前,夕陽最後落下的那個山頭,就是西山。
但要說西山是那座山?什麼樣子?怎麼去?我想誰也說不清楚。
不確定,也到不了。
道理放到現代誰都明白,一百個人眼中永遠有一百種落日。
但不論從什麼地方看,怎麼看,日落之處,永遠只會在遙不可及的天邊。
而西山騙局的宣傳核心,就是號稱在這個遠山雲煙飄渺之地,因為特殊地形地貌的關係,在黃昏時分,可以看見殘陽當頭而下,再結合山民傳說和古老信仰,最終編織出了一個人造的神話,這裡就是西行的終站,生命最後的歸宿。
此生唯一必去之處。
這句外界熟悉的口號在多年的商業運作和包裝行銷下,如同鑽石與誓約般,竟真的形成了某種主流文化意識,在吸引無數人到訪的同時,也不乏有人真的把此地規劃成生命終點,就地安置,終老一生。
由此就衍生出了無數置產、安養、醫療、慎終、還願等相關需要,背後牽扯的更是難以度量的龐大利益。
死人的錢總是好賺的,等死的人也一樣,若手頭還有閒錢,誰不希望最後的日子能過的舒心,日後能有個寄託。
景區就藉此大作文章,推出各式各樣的明日藍圖,以信仰為名大賺黑心錢,雖然至此早已脫離了山民原本的文化脈絡,也和現有的傳承無關,但終歸是讓人看不過眼,也難怪山民普遍不待見景區那些業者了。
現在提到西山,最多人想到的就是落日晴壁。
落日晴壁是景區內一座面向西方的黑色天然石壁,壁面筆直高聳,平整如鏡,石壁前的景觀台正對著西方雲海,是景區中觀賞日落最好的位置之一。
山區高冷,每到冬季時分,濕潤的霧氣浸染壁面,反覆凝結後便會形成如鏡般的冰晶牆面,晴朗無雲時,落日的餘暉倒映壁面,站在景觀台上,就可以看見夕陽相互輝映而下,如落日歸鄉。
屆時整個觀景台也會因為光線的反覆折射而顯得通透明亮,再對比四方入夜前的晦澀陰暗,站在其中,宛如極樂世界,彷彿置身天國。
以西山行為發想概念,各財團慢慢架構出了一套自我專屬的行銷體系,劃分階層,設定代言人,直到今日,大一統的西方世界概念已經變成主流,而真正的西山,也在財團的誤導下漸漸成為不可言說的存在,就此隱沒在雲海深處。
對於山民口中的西山,真正的日落之地,我是好奇的。
或者說,能探訪西山本來就是我搬到山海鎮的主要目的。
在長輩畫師的說法間,眼前這個看似色彩斑斕的世界其實缺了一種稱為『無色』的基礎色,這個顏色無法用任何方式詮釋,也很難在畫紙上重現,除非親眼看見,否則絕對無法理解。
若要簡單描述,無色不是透明色或白色,一般我們在畫紙上看見的從有到無,嚴格來說應該是從有色到白色,是假白色為色,而不是真正的有色到無色。
無色不能單獨辯識,必須在其他顏色作用下才能意識其存在,表現於畫上,據說無色能讓原本的畫作產生空間之上的躍動感,換個通俗的說法,就是能讓畫」活」過來。
畫死容易畫活難,也是缺了這一色,所以世間畫作通常只能止步於栩栩如生,而到不了真正的形似神活。
多說一句,形神皆活是不可能的,那就不是畫形而是造物了,那是所有以師為名者皆不可逾越的分際。
神活,這應該就是一個畫師最終的追求了,對於無色,我是怎樣都想看看的。
目前已知唯一存在天然無色的地方就在西山,這也是我心心念念想走一趟的原因,至於到今天還沒出發,一方面是作畫的功力還不充分,目前我也只到」畫死」而已。一方面也是被師長嚴重警告過了,所有沾染過無色的東西都可能是活的,既是活物,就會有難測的想法,如果不想被自己活過來的舌頭噎死,出發前最好多做考量。
最後,不得不承認的是,在去掉景區的包裝後,西山的真實形象的確變得更加曖昧難明,除了一條盤山道,基本上沒得到什麼有用訊息。
在山海鎮多年,什麼稀奇古怪的都見過,許多人在我眼裡連個人都不算了,但即使是鎮里年紀最長輩分最高,在我看來最神祕莫測的耆老陳伯,問起時也只是自嘲的笑了聲,都是些上不了山見不得世面的人,哪有什麼可說的。
今天一如往常的背著畫板準備上工,站在界橋,視線隨著逝水的上游向西方遠處延伸,雲深之處,山影幢幢。
關於山,在西山境內有兩句流傳最廣的俗諺。
你在看著山,山就看著你。
山裏什麼都有。
如果這樣,若是這樣,那麼,只要我一直看著,早晚總能相見的吧。
我輕聲詢問。
山風無聲,唯有枝葉搖曳,宛若美人回眸輕笑,轉眼消逝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