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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3107 字
更新於: 2022-02-13
「All you need is to try.」
「Try to be yourself.」
倪樂十五歲的夏末,在早晨的公車站前第一次見到奧傑。
「為什麼要分手?」
「妳知道為什麼。」
「可是我們都交往四年了!難道這對你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嗎!」
「那不是我該問妳的嗎。」
奧傑的嗓音低沉,比作海的深度,約莫是兩百公尺透光層以下的海。那裡深層無光,那裡可以冰冷得毫無情感。
倪樂坐在候車亭的金屬長椅上,候車亭長方區域架了遮光棚頂,一身休閒裝束的奧傑站在棚頂外,炙熱的烈陽打亮他面無表情的面孔,女方則站在棚頂內,一身碎花洋裝。
女子背對著倪樂,以致倪樂無法看見她帶著什麼樣的神情,可倪樂聽見她斷斷續續地抽泣了。女子的黑色馬尾隨哭泣顫動,嗚咽著似乎想辯解些什麼。
奧傑蒼涼的眼底卻無所動搖,深色的唇尾甚至勾起了微笑。
他的雙手揣入口袋,姿態頹痞地彎身湊近女子的耳。
「妳破壞了協議。破壞協議的時候,妳有想過那四年的意義嗎。」
寒涼而緩慢的語句讓倪樂不由得背脊發麻。那是沒有轉圜餘地的語氣,含著嘲弄的輕蔑。倪樂定睛看著他的臉,她只看見一副不慍不火的雙眼。奧傑壓在濃眉下的眸子炯然,眼尾微幅上揚,他眸色淺棕,在陽光下竟有些剔透。倪樂在那雙眼中看不出人類在這樣情境下該有的任何情緒。那些悲傷,惋惜,在那對目光中並不存在。倪樂甚至能夠篤定,他絲毫沒有隱忍。
奧傑的微笑並不虛假,那並不是壓抑痛苦所強裝的笑臉。
他當真毫無所謂。
「好了,把眼淚擦一擦。」奧傑相當理智地由口袋捉出一包袖珍面紙,遞到女方手上時甚至沒有碰到任何一吋肌膚。
就在這時,一輛公車到站,門開,公車內走下一對老夫婦與一位男學生。奧傑看過去一眼,語氣自然地催促女子:「上去吧,錯過這班,又要等二十分鐘了。」
女子明顯顫抖起來,「你就只會催促我!你連二十分鐘都不願意給我,從以前就是這樣了!別人情侶都會依依不捨十八相送,就你不會!」
奧傑突然笑了。
「是啊,我的錯。」他說,「所以妳為什麼不搭上這班公車,趕快去找那位一直都會和妳十八相送的人呢?」
奧傑轉頭透過大敞的車門,向正準備關門的公車司機喊道:「大哥!不好意思,還有一位要上車!」
他望回面前的女子。
「搞清楚,妳要錯過的不是這班公車。」奧傑又一次湊近她的臉,沉下聲嗓:「妳要錯過的是什麼,妳自己清楚。」
女子抽咽得更加厲害,她哭出聲來,最後像是忍無可忍,轉身逃上了公車。
當公車載著女子遠離目視範圍,奧傑收回目光,走入了候車亭,坐到了倪樂身邊。
誰也沒有說話。
距離座椅三步遠的圓柱旁,站著一對剛從公車上走下的老夫婦,他們看著圓柱上的公車路線圖,專心討論著下一站該轉乘幾號車。
倪樂望過去。
那兩張年邁的臉上盡是和祥,他們無視奧傑與女子的紛爭,他們把世界過得只有他們兩人那麼小,又小得那麼剛好。
「他們會一起搭到下一站。」
奧傑忽然說話,倪樂一下子回神看向身旁的奧傑,卻只看見他姣好的側臉。他直挺的鼻樑沒有眼鏡遮擋,起伏明顯的唇線靜止,目視前方的棕色眼睛直盯著馬路上來往的車流。倪樂看著這模樣,一下子分不清那句話是不是他說的。
「什麼?」倪樂只好試探地問,「你在和我說話嗎?」
奧傑提高了眉梢望過去。
「當我自言自語,」他用著疲懶的神態,說著禮貌的話語:「我只是想把想到的說出來,吵到妳的話很抱歉。」
那張慵懶的神色實在與他說出的話背道而馳,那雙眼毫無抱歉的成分,反倒有種倪樂吵到他的意思在。這副表裡不一的死樣子讓倪樂不由得笑了。
奧傑沒料到倪樂會有這樣的反應。
「為什麼笑?」
倪樂被問得停下笑聲,搖搖頭,「沒什麼,別在意。」她指向一旁仍在討論去向的老夫婦,「你說的對,他們會一起搭到下一站,沒意外的話,我想他們會一起搭到最後一站。」
奧傑勾起一側嘴角,「妳想說人生的終站嗎。」
「不對嗎。」
「沒有不對。」奧傑微笑著伸了懶腰。
他身上有古龍水的氣味,混雜著車輛來往的廢氣,聞上去竟有種焦香。倪樂仔細聞著,觀察著眼前的男子。當年的奧傑正值大學生年紀,年長了倪樂足足六歲,在那一年的倪樂眼中,已足夠形容為男人。他身上有著不羈與穩重並存的氣味。
她看著他的每一道舉止,審視他的每一道面部表情,不由得在一輛輛公車駛過後,脫口而出:「你真奇怪。」
奧傑望了過去,眉間一蹙,「奇怪?」
「你不太像人。」
「什麼?」
「我看不出你的情緒波動,你是不是有感情麻木的問題?」
倪樂問得相當正經,奧傑看著那副搪瓷娃娃般的臉孔說出彷彿心理醫生的台詞,突兀地笑了。
這下換倪樂搞不懂他為什麼笑了。
「我是認真的。」她說,「我先說清楚,我不是故意偷聽,但你們剛才說話太大聲了。你們談分手,你也不難過,你從頭到尾平鋪直述,就事論事,你向她道別得不會太理性了嗎,明明這很可能是你們最後一次見面了。然後你根本就不同意兩個人會一起走到人生的終點,你只是嫌麻煩、不想和我這種小孩子吵,所以告訴我我的想法沒有不對。
「但你其實是不相信天長地久的,對嗎。」倪樂面色平靜地滔滔不絕,「不相信天長地久對你而言,就好像只是不相信垃圾車會準點抵達一樣無所謂。你是不是曾經受到什麼大刺激?研究學家說這是創傷症候群,要去看醫生的。」
「不是、妳拐個彎罵我有病呢?」
「你看,你又轉移話題了。」倪樂指著他的臉,「下意識避開壓力來源也是一種病徵,你很嚴重。」
奧傑自小品學兼優,頭腦靈活,運動神經絕頂,這輩子就是這一刻第一次被人堅定不移的說他有病,還病得很嚴重。奧傑一下子就忍不住大笑了。
「這並不是什麼好笑的事情。」倪樂蹙了眉頭,「你真的很奇怪。」
奧傑笑意未脫地看見倪樂坐遠了一些,她毫無遮攔表達不想扯上關係的模樣,又讓奧傑起了興致。
他兀自湊近,倪樂卻沒地方再退得更遠,她已經抱著書包擠在公車亭的鐵隔牆與鐵座椅之間。她的公車還有二十分鐘才來,她不想因為這人而苦站,只得面色不善地瞪向奧傑。
「你別碰我。」
「我沒碰妳。」
「所以我這是在警告你。」
「否則呢?」
「否則我是可以告你的。」倪樂橫眉豎目,「你這種行為放在剛分手的狀態下,就是渣男你知道嗎。」
「為什麼?」奧傑感到好笑,隻手靠上膝蓋,支著腦袋斜望著她笑,「女友看上別人所以我放她自由,我還得為這份關係守喪?」
「不是,是為你自己的感情。」倪樂吊高了眉梢,半闔著明亮的杏眼,「誰管那段關係的死活,男女朋友之間的關係值幾毛錢?就算結婚也只是一張紙的價值,唯一有價值的只有自己付出的感情。沒有付出感情還好意思稱自己是男友或老公的人,才是最失敗的。你不需要守喪的原因,顯然是你沒有對她付出足夠的感情,她會走向別人也不意外。」
「這麼說來,付出感情才能經營一段關係?」奧傑勾起弧度好看的嘴角,直起腰桿直視她一本正經的臉,笑道,「妳的思想不會太童話故事嗎?社會上多的是為了責任去經營關係的男女,妳是說他們都很失敗?」
「別扭曲我的話。」倪樂同樣直起腰脊,看上去理直氣壯,「舊時代的婚姻建立在責任上,可以理解。但是你和她是指腹為婚還是因為什麼脫不開的責任才在一起的嗎?」
「不是。」
「既然是自由戀愛下的產物,那麼就應該建立在情感上,不是嗎。」
「不是。」
「什麼?」
「沒關係,妳長大點就會明白了。」奧傑笑開了眉眼,伸手搓她的髮,又立刻捏上她的下頷,「人都有需求,只要雙向符合彼此的供需,自然就會建立關係。那是無關感情的。」
奧傑的臉就在倪樂眼前,近距離下,她竟腦子一片空白,頷邊的觸感粗糙溫熱,一時之間讓她什麼也忘了反駁。
當她回過神來想指控他的無禮時,奧傑倏地鬆開了手,坐正了身子。
倪樂簡直不敢置信。
「你自己有發現你滿口歪理嗎?」
然而奧傑只是綻開了笑靨,舒適地靠著椅背,闔上深邃的眼睛哼起柔軟的曲。
──人都有需求,只要雙向符合彼此的供需,自然就會建立關係。
──那是無關感情的。
倪樂思索著他的一字一句,注視著他無關痛癢的模樣,立刻明白,這不會是她要的人。
不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