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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37261 字
更新於: 2022-02-07
序章
三月六日 天氣•陰
(下午有一場毛毛雨)
今天梁語夜也有來學校,明明祭典就快要舉辦了,她應該很忙呀。我問她為什麼不用去廟裡練習,她說她也不知道。
雖然她有問伯父原因,不過伯父只跟她說:「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
每次大人有什麼事想瞞著我們都會這麼講。
幸好我有碰到小喬姊,小喬姊告訴我其實是因為村子裡出了個抓耙子,那個人跑去跟警察講我們在玩大家樂,所以廟公他們才叫梁語夜這幾天先不要練舞。
只是我答應小喬姊不能把這件事說出去,我們已經打勾勾約定過了。
三月八日 天氣•陰
今天是開獎日,不過村裡的人可能知道警察要來了,所以沒人敢去找伯父下注。大家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的樣子,繼續忙祭典的事。我雖然幫不上忙,但是可以幫忙把風,這樣警察來的時候就能提早告訴大家。
結果我等了好久好久,都沒有等到警察。我猜伯父也有告訴那些外地人警察要來的事,所以都沒有陌生人出現。最後只有一個從外地來的大哥哥帶著一個很漂亮的姊姊到我們村子。
那個姊姊看起來很年輕,卻滿頭白髮,而那個大哥哥則是揹著一口喀啦喀啦的箱子,兩個人都很奇怪。大哥哥說,那是佛像,所以我想他們應該不是警察,是要來跟伯父談生意的。
無論如何都希望警察麥來亂,讓祭典能順利舉辦。
三月十日 天氣•雨
山路在晚上七點多時終於搶通,聽說警察還在廟裡,不知道要多久才會離開村子,不過廟公的屍體已經被載走了,放了快一整天,很臭。
郵差好像還在逃的樣子,沒有人抓到他。
還有人在問梁語夜去哪了,他們果然不會輕易放棄吧。
都是我的錯。
是我害死梁語夜的。
如果我沒有帶走梁語夜,她就不會被爸爸抓到了。
爸爸拿著柴刀一直往梁語夜的頭砍,我想阻止他,可是我太害怕了,什麼都做不了,連拿手裡的石頭扔他都不敢。
方暉大人已經死了,不用多久大家也會發現梁語夜被殺的事,到時候第一個被懷疑的肯定就是爸爸。
我們會被趕出村子,從以前他們就看不起我們,希望我和爸爸滾得遠遠的。
何況爸爸不但殺了人,還殺了能為村裡帶來幸福的神。
就算是現在,外頭仍能聽見哭喊聲。
明明什麼也不懂,他們仍然在呼喚著神明的名字。方暉大人。
在他們眼中,神明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而爸爸殺死神明的理由又是什麼?
治癒疾病、帶來財富是神明的工作嗎?為什麼作為神,必須要替個人的命運負責呢?畢竟那位受全村人愛戴並敬畏著的神明,追根究柢連保護自己的能力都沒有呀!
就像梁語夜一樣。
所謂的神明,不過就是這麼脆弱的存在。
未來的我,不論過了多久,請永遠別忘記。
這是個沒有神明的可悲世界。
第一章
1
梁永仁知道自己在那些不甚熟稔的朋友眼中是個古怪的傢伙。
這並不是指他的行為舉止怪異或是思想上有任何偏頗。學生時代的他從來不會為了博取注意而特意搞怪、討同儕開心,而在出社會以後,職場上的他更是被同事評論為「個性意外認真的男人」。
但是,他也不是因為行事風格過於拘謹而獲得怪人的評價。事實上,梁永仁在朋友眼中其實是個隨和好相處的人,團體活動中也往往是較為不起眼的一員,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用誇張一點的方式描述,就是個能輕易融入舞臺背景,完美扮演一棵樹的人,而且還不是掛滿裝飾的聖誕樹,是光聽名字就沒什麼識別性的小葉欖仁。
不過,正因為所有人對他的印象都是個普通人,才會對他突如其來辭職,搬回故鄉經營起民宿感到驚訝。
若是在職場上不順遂,遭逢挫折也就算了,但最有望在年底升遷為經理的梁副理卻突然辭職,昔日的同僚無不對梁永仁辭職的理由好奇。
雖然近年來選擇放棄工作追求夢想的人越來越多,但這種思維仍普遍留存於西方社會,對東方人而言要瀟灑地丟下工作、開始大談夢想,需要的可不僅僅是勇氣。
即使梁永仁年過三十依然是個黃金單身漢,也不代表不用為家計煩惱,物質慾望低和貧窮終究是兩回事。
於是有人開始猜想,說不定他其實是個富二代,在外商公司的工作不過是因為興趣罷了──但是梁永仁從二十幾歲到現在,從基層業務到現在的副理,一做就是十幾年,實在很難相信他把這份工作看得如此淡泊。
而當同事和朋友好奇問起返鄉的理由時,梁永仁也沒有提到「夢想」或是「使命」這類玄乎的答案,只是含糊地告訴他們想給自己喘口氣的機會。
想必本人有什麼難言之隱吧!梁永仁在聚會中總是擔任傾聽者的角色聽朋友吐苦水,倒是很少提起自己的煩惱,真正的他恐怕一直在承受旁人無法想像的壓力也說不定。
那麼,辭職並返鄉經營民宿可能就不是一時興起的念頭,或許在他心中已經盤算很久了,只是最近某個工作或生活上微小的契機成了他實踐這個想法的最後一根稻草。
聽說梁永仁的老家是中部以東的深山小村落。
小村落呀?
這時,不知哪個人說,遠離塵囂隱居山林對心理治療很有幫助。
原來是心理治療?那想必是指憂鬱症了。大家對這個答案都心照不宣,畢竟梁永仁感覺就不是會敞開心房與人談心的類型,而這也正好佐證了之前的種種猜測。
與其說他是城府深,不如說他是單純不想麻煩人。對熟悉梁永仁的人而言,他就是個好好先生。
那麼,也只能祝福他了。買個九吋大的蛋糕,開場餞別會,香檳什麼的就免了,這不是那種場合,總之替這十幾年來的同事情誼附加上最後一點無所謂的價值吧!
如果真的有心經營,將過去十幾年來打拚的積蓄投資在民宿上也能做得有聲有色吧。梁永仁沒有妻小要照顧,所以就算只是單純待在家養病,只要生活過得簡樸些,下半輩子應該都不愁吃穿才是。凡事不要想那麼複雜,是調養心靈的第一步。
就這樣,梁永仁告別同事,打算從此過著山居清閒的生活。
雖然昔日故居已經易主,但故鄉──太白鄉也和許多偏遠鄉村一樣,正面臨年輕人出走的窘境,因此梁永仁並沒有花費太多心力就找到理想的房舍。
前屋主並不是梁永仁的同鄉舊識,聽說是從遠房親戚手中糊里糊塗繼承的財產,因此對於有人願意收購落後鄉村的房產感到相當驚喜,買賣很順利就談成了。
好的開始讓梁永仁不禁覺得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推動他前進。
後來,梁永仁花了半年的時間整建房屋。從民宿正式營運至今,也快滿兩年了。
這兩年間,前來投宿的客人恐怕十根手指頭都數得出來。
和電視上那些熱門民宿相比,梁永仁的生意奇差無比。畢竟太白鄉原本就不是個觀光景點,雖然鄉里似乎也曾有推動觀光產業的意思,但是地處深山,若不是特地來此造訪,否則根本不可能經過,因此自然不會成為旅人間的話題景點。
運氣好,一個月會有兩、三組客人,但這些客人多半也是梁永仁的舊識前來捧場、敘舊。大多時候民宿裡都只有梁永仁一人。
──你不會想把餘生的時光都賠在這吧?加點油吧。
來訪的友人總是這麼鼓勵他。
如果加了油就能讓情況好轉,那這世界也未免太天真了。
對那些懷抱夢想而開業的民宿業者而言,梁永仁的故事無疑是一大打擊,但令人意外的是本人對現狀完全沒有怨言。
不如說,這樣清閒的生活正是他原本的目的。
平時靠著自己在民宿後院種植的蔬菜過活,有缺少的食材就和鄰居交換,頂多偶爾開車到市區採買生活用品,不知不覺間,梁永仁已經和太白鄉的鄉民們過著相似的生活模式。
單調,卻很令人滿足。
回想當初,梁永仁也曾抱持好玩的心態,思考自己是不是乾脆重建舊屋,讓它能容納更多房間以供客人用,然後再從旅遊雜誌上隨便挑個小國家名,說什麼這是「阿爾巴尼亞風情」,沒準能間接促進老家的觀光。只是從如今的營運狀況看來,自己沒有衝動下決定真是太好了,因為他連阿爾巴尼亞在哪都不知道。
梁永仁的民宿只足夠容納兩組客人,雖然他也從未有同時接待超過一組客人的經驗。
兩間客房分別是日式與西式風格,說直白一點,就是榻榻米加床墊和絨地毯配彈簧床間的差異。即使他也不免俗地在兩間房分別掛上山水畫與油畫,但這種半吊子的裝飾讓他不好意思向客人介紹民宿的設計理念。
因為根本就沒有這種東西。
那些畫作還是在夜市買五送一弄到手的。
追根究柢,民宿不過是為了替自己營造「有工作」的假象而存在的,實際上樑永仁對經營管理毫無興趣。
只是不論有沒有興趣,工作就是工作。梁永仁當初也不是因為興趣才成為白領族,卻還是安分苦幹了許多年,如今轉換跑道,他依然不打算改變自己的工作態度。
盡力滿足客戶對產品的需求,老實掙下每一分錢。或許是童年經驗造就了他現在的性格,但不論是在哪一行打滾,這句話在梁永仁心中都有無可取代的地位。
因此民宿生意儘管慘澹,梁永仁反而認為這樣才更有心力款待每一組客人。再說,民宿勝過一般旅館之處就在於濃厚人情味,這一點梁永仁有信心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即使一切都是表面功夫,卻也道盡了服務業的本質。
十二月中,既非寒、暑假的旅遊檔期也非特定節日,本來應該和過去兩個月一樣,在閒散與寂寥中度過的,卻突然有生意上門。
民宿裡的電話罕見地響了。
來電者似乎是名年輕女性,自稱姓隗,相當少見的姓氏。起初梁永仁誤以為是同音的「韋」,但對方似乎也經常被誤會,主動提起這個字是耳朵旁再加一個鬼。
隗。
像是古籍上會出現的人名,只是有哪位歷史名人擁有此姓氏,梁永仁一時間也想不起來。
姑且稱她為隗小姐吧。隗小姐表示希望能在此暫住一陣子,具體住多久並沒有交代,只說要看工作時長而定,住宿費當然就按日支付。
對方並沒有、也沒理由交代工作內容。隗小姐僅留下聯絡方式,除此之外沒有透露任何資訊。
這讓梁永仁不禁好奇,這位隗小姐的來意為何?而她所說的工作又是什麼?這並不是梁永仁該知道的事,只是罕有客人特地來電預約,過去接待的幾組客人都是因為天氣因素不得不先在太白鄉歇腳,專程來這走訪的旅人往往也不會在此久留,因此他也無法克制自己不猜想對方的背景。
通常那些會在此時造訪的外地人都是村裡長者的老相識,沒有工作壓力所以生活規劃顯得隨興的老人們,而那位隗小姐顯然並不是因為忘年之交而來。
雖然對方說是為了工作,可是這片土地有什麼工作會需要長期居住下來呢?聽那位小姐的意思,似乎本人也不知道她所謂的工作會時長多久。
這樣一想,或許是從事藝文相關產業的人,可能是作家或畫家。如果是電影導演的話八成是來取景的,要是這裡的景色成功獲得她的青睞,那麼太白鄉今後肯定會藉此打出知名度吧。
例如奇萊山的黃色小飛俠、紅衣小女孩之類的,除此之外梁永仁也想不到能和村裡結合的題材,這種小村子本來就只適合做為鄉野奇談的舞臺。
這讓梁永仁心中感到五味雜陳,理性上他應該要替故鄉感到高興,但感性上卻因為童年回憶讓他開心不起來。
對太白鄉的複雜情感或許在往後的日子都不會改變吧。
冬季的黎明未至,梁永仁就已睜開了眼。
室內昏暗朦朧,與外頭灰藍色的天空接融在一起,涼風湧入窗間,是值得留戀於被窩的好天氣。
時鐘顯示五點五十分,同時也是和隗小姐約定好的日子。
因為太白鄉地處偏遠的緣故,考慮到那些不是自行開車的旅客,梁永仁有提供免費接駁的服務。
從花蓮火車站到太白鄉,是一段不短的距離,考量油錢的話這項服務似乎並不明智,但梁永仁沒有打算想這麼多,如果連這點小事都要計較,那就枉費搬到遠離塵世紛擾的山上了。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陣子。盥洗後梁永仁又簡單打掃了一遍房子,雖然只是妄想,但隗小姐若是媒體界的人那就更不得馬虎了。儘管梁永仁對民宿生意並沒有遠大的野心,但期望能獲得正面評價也是人之常情。
大約在早上八點鐘時,梁永仁離開民宿前往車站。
替這臺開了八年的TOYOTA預留兩個小時的車程準不會錯的。梁永仁載朋友往返車站與民宿間幾次,因此這段時間他算是抓得相當精準。
對居住在山上的人而言,來到平地幾乎就等同於進入不同的國度,山風靜止,取而代之的便是烏雲散去後的豔陽。
幾乎靜止流動的空氣瀰漫著嗆鼻的煙味,讓行走在縣道上的梁永仁默默關上窗戶。
真不敢相信以前竟然能在市區安居。如今無法適應都市環境的自己豈不是退化了嗎?沿途,梁永仁心想著諸如此類無關緊要的事,直到醒目的車站建築映入眼簾。
停好車後,他學出租車業者的做法,舉著一個寫著隗小姐姓名的小白板往前站的便利商店走去。那塊白板是在生活百貨買的,從開業到現在一路陪著他,仍隱約能看見過往客人的名字痕跡。
人來人往。
梁永仁在人群中尋找隗小姐的身影,正確來說,應該是讓隗小姐尋找梁永人才對。畢竟隗小姐沒有和他提起自己的衣著或身上是否有可供辨識的飾品,因此梁永仁也無跡可尋。
其實直接致電給隗小姐是更直接的方式,但梁永仁並不想催促客人,畢竟火車也有誤點的可能,這是雙方都無法預期的。
再說,他也無事可做。
車站不過就是個讓人等待──不是你等我就是我等你──的地方,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地方都不是為了容納某人而存在的,於是有人說了:「生命總是在漫長的等待中度過。」
梁永仁目送過一張張他不會再見面也沒必要再想起的臉孔,一邊想像著那些人在疾駛而行的車廂中透過窗戶看見了什麼樣的風景。
突然,手機響了。
是隗小姐。
「是梁先生嗎?我在便利商店門口了。」電話那頭的女聲有著清澈,充滿立體感的嗓音。
就好像面對面談話般,與環境完美融入。
感覺甚至能想像出對方面容似的,真實地不可思議。
梁永仁沒有心情恭維通信技術的進步,他回道:「隗小姐嗎?我也到了,不過沒有看見……」
言下之意是:妳該不會是迷路,走到後站去了吧?
話還沒說完,電話那頭就切斷了。
「現在應該看見了。」但女人戲弄般的聲音卻依然傳入梁永仁耳中。
抬頭一看,是名美麗的年輕女性,屬於二十多歲女孩的優美身段以及過於完美的容貌。
但是,卻有種說不出來的違和感。
主因想必是那頭白髮。
如果單從白髮評論,女子想必有點年紀了,但是那頭飽含光澤的柔順長髮又不像屬於遲暮之人的樣子,乍看之下卻也並非是刻意染的。
是天生的嗎?梁永仁無法斷言,現在也不是能詢問的場合。
此外,還有那雙令人在意的瞇瞇眼,或許這也是與生俱來的特徵之一。雖然普遍認為大眼睛更招人注意,但對女子而言,幾乎要闔上的雙眼反而具有魔性。
是種會讓人害羞地別過臉的魔性。
不過,梁永仁也早就過了年輕小夥子血氣方剛的年紀了,並不是不好美色,而是不會輕易動情。對他而言,女子無疑是位美女,但是公私分明的他告誡自己別因此自亂分寸。
只是突然出現在面前的白髮魔女還是令他嚇一跳。
女子當然不是憑空出現的,早在梁永仁在便利商店前就定位時,他便注意到在門口等候的女子了。有著令人在意的外型,卻怎麼也沒想到她就是本次接待的對象。
畢竟都拿著姓名板在她面前晃了好久嘛!
女子好像猜到梁永仁心中的想法,輕輕地笑了。
「請原諒我把名字給忘了。」
她伸出纖細的手指,指著梁永仁胸口前的白板說道。
忘了名字?這並不是能夠輕易忘記的事物吧。
不明所以的話。
只是,即便女子的確是笑著的,但那並不是開玩笑般的笑容。略微蹙起的眉頭似乎真的是為了這件事而感到困擾。
「既然忘記了,那就沒辦法了。哈哈……」梁永仁也察言觀色地笑了笑。
但至少女子嘴上的笑容沒有消失,那麼自己應該沒有說錯話。
可是,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接續話題。如果女子的真實身分並不如他之前所揣測,而是屬於精神不穩的範疇,那接下來幾天相處起來會很棘手。更嚴重的狀況是,萬一連本人都沒有察覺自己的病症,那身為陌生人的梁永仁更不可能知道該如何應對。
但他的本能彷彿拒絕承認女子的異常。
是出於同情呢?還是恐懼?又或者只是單純因為一己私慾罷了?
不論如何,有些事還是有必要先搞清楚。
「那個,隗小姐……」
女子搖搖頭,那抹微笑始終未曾消失,而那雙垂下的眼簾也讓人無法得知她的視線究竟落在何處。
「還是忘了吧,我不姓隗。只是借認識的名字一用而已。」
「借用……?」
再一次的,梁永仁還沒說完,問題便得到解答了。
「請叫我青鑱吧。」女子說:「果然還是這個名字我比較習慣。」
「青鑱嗎?聽起來好特別,感覺像是明星藝人的名字。」
梁永仁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從剛才開始都讓女子獨自拎著行李。他在心中譴責自己的失職,並從女子手中接過行李箱。
「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女子說:「接下來這幾天,就請梁先生多關照了。」
兩人搭上車,踏返歸途時,梁永仁一直在思考這名女子的來歷。
醒目的外表,還有耐人尋味的名字。
「啊,梁先生,不加點油再上路嗎?」本人倒是顯得一派輕鬆,看起來還對路邊的麻糬店很有興趣。
外表來看,完全就是個獨自旅行的妙齡女子。穿著很時尚,妝容倒是相當休閒。
青鑱……那應該是藝名之類的稱呼不會錯的,只是梁永仁對這名字實在沒有印象。
也有可能是在網路上經營個人頻道的自營業者或是部落客?如果是這樣或許就說得通了。
只是劈頭就詢問對方的來歷也不好,基於禮貌,梁永仁先一步開口自我介紹。如果不提起那件影響他生命的憾事的話,他自認有著還不壞的人生。
在聽見梁永仁辭去外商公司的職務經營起民宿後,自稱青鑱的女子也沒有顯露分毫訝異。
「真是浪漫呢。」聽語氣,青鑱似乎十分羨慕梁永仁的生活,或許正一臉陶醉的樣子也說不定。
梁永仁看不見身旁女子的表情,始終保持微笑的女子也難以讓人想像其他情緒會出現在那張精緻的面容上。
他認為時機正好,便開口問道。
「那青鑱小姐呢?青鑱小姐是從事什麼職業的呀?」
不知道青鑱的姓氏,只是直接稱呼對方全名也不好,於是梁永仁只好使用最充滿距離感的稱呼。
「我嗎?唉呀,該怎麼解釋呢?」青鑱的食指貼近脣間,思考了一會才反問道:「嗯,梁先生知道堪輿嗎?」
梁永仁總覺得曾聽過這個詞,只是具體的意義卻答不上來。
「那麼風水呢?這應該知道了。」
「啊,這樣說我就懂了。幾年前公司還特地請老師來幫忙看過辦公室哩。」
明明是外商公司卻意外地迷信,或許這也和上司是農人子弟出身有關係吧。
這麼說,青鑱的身分原來是風水老師嗎?梁永仁有些吃驚。畢竟青鑱的衣著實在很難讓人把她和傳統文化聯想在一起。貼身的牛仔長褲和能展現身體曲線的上衣,這也是梁永仁第一時間將她誤以為網路紅人的原因。
不,到底那還是刻板印象,像她這種看起來二十幾歲的女生本來就是追求外貌的年紀,總不可能真穿著一件唐裝或旗袍,還戴上師爺的墨鏡吧。
雖然很失禮,但梁永仁忍不住在心中勾勒女子穿著旗袍的樣子。
好像太煽情了……
可能是發現梁永仁表情的微妙變化,青鑱笑道:「真不好意思,不過我早就不是十幾歲小姑娘的年紀了。」
看來她對自己的外貌還是相當有自信的,說不定還自信過頭了。
「不……這樣說可能很失禮。不過青鑱小姐的外貌讓人完全無法跟風水師傅聯想在一起。」
「是這樣嗎?那就承蒙你的讚美了。可是,我的確不是什麼師傅喔?只不過興趣使然,在親友間招搖撞騙罷了。」
言詞間,梁永仁也察覺青鑱應該不是個會刻意謙虛的人,因此她大概真的是這麼認為。
「那真可惜了,本來想順便請妳幫我看看房子有沒有問題,看是哪裡還能再改進的,能的話再多招點客人更好。」
這是客套話。
「我可不想害你添麻煩啊,梁先生。對你而言,這樣的生活挺愜意的吧?一旦朋友多了,麻煩也多了。」
「妳這樣說,好像暗示我人際關係很差的樣子。」梁永仁苦笑道。雖然實際上的確不怎麼好,自從辭掉工作後,有在聯絡的朋友越來越少,密切往來的更是一個也沒有。
「不是嗎?我還以為你是有意和人保持距離呢。」想不到對方卻露骨地反問道。
「是這樣沒錯,不愧是老師呀,連這都看出來了。風水師傅也懂算命嗎?」
「懂不懂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巴納姆效應我想每個人都懂。」
不懂。梁永仁不擅長記這些專有名詞,那些學者總是喜歡把簡單的概念冠上複雜的名稱。
「要注意別讓自己神經太緊繃,平常最好能攝取對肝功能有益的食物。對於自己現在的生活目標感到迷惘,但如果不放棄繼續努力的話,夢想一定會實現。」青鑱換了口氣後說:「總之,就是指這類中聽的廢話。」
「原來如此。只是這和妳剛剛對我說的話好像不太一樣?妳說我很滿意現在的生活,沒什麼好不滿的,但依照妳的說法,不是應該講些負面的事才能騙到我嗎?」
「的確是這樣。畢竟會去找人算命的都是有煩惱又拿不定主意的人嘛。換言之,指名要算命師說些過去曾發生過的好事反而能知道算命師的本事。」她吐了吐舌:「當然前提是不要惹毛算命師了。」
「所以說,青鑱小姐算得很準確。」
青鑱笑得更開心了。「真可惜,這並不是算命。」
「那是什麼?魔術?因為如妳所說的,如今的我只想一個人悠閒地混日子。」
「魔術是沒辦法憑空施展的。我只不過是胡亂猜測罷了。」
說完,她指著油表問道:「不用再加油了?」
「不用。油還很夠,等下次送妳回車站再加吧。」
「就是這樣囉。」
「啊?」梁永仁完全不明白青鑱的意思。
「平常不兜兜風或是開車出來逛逛?」
梁永仁搖頭。並不是因為自己已經上了年紀,而是單純沒有動力。
「所以我想對你而言,車子就是用來載客或是採買時的工具吧?每次的油量都是估算好的,即使油表已經見底,但只要足夠你下山加油就無所謂,我只是覺得能讓你維持這個習慣的原因和你規律的作息脫不了關係。
除此之外,見面時你拿著的白板上還有沒擦乾淨的筆跡吧?如果民宿的生意不錯,那你用上白板的頻率也會增加,之所以殘留筆跡不僅代表你沒擦乾淨,同時也象徵著你並不急著清理。因此你的生活大概是……」
「毫無樂趣可言。」梁永仁有些無奈地把話接完。
全部都被女子說中了。
「只是倒也不會覺得無聊,我想……就如妳所說,是愜意吧。」
表面這麼說,但內心的矛盾卻依然存在。
「特地回到故鄉,對工作感到倦怠只是其中一個原因。真正的理由是有些事情必須弄清楚,否則心裡的疙瘩永遠去除不了,沒錯吧?」
「啊!」梁永仁難掩驚訝,不慎發出聲音,但副駕駛座上的女子卻撐著頭望著窗外,從窗戶上的倒影看來她並沒有特別在意梁永仁的失態。
「這、這……的確是這樣沒錯,難道這也被青鑱小姐看穿了嗎?」
「不,我可是完全不知道哦。我沒有那種揭人瘡疤的低級嗜好,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如果是難以啟齒的事情就不要勉強自己了,不如睡一覺吧,睡醒就什麼都忘了。」
總覺得自亂陣腳。只是青鑱的表現又不像是個單純的陌生人,就算真如她所說什麼也不知道,但肯定也嗅到些端倪了。
梁永仁沉吟了一會,才又開口道:「雖然這樣很強人所難,但青鑱小姐認為我辭掉工作是不是正確的決定?」
他這種問法,大概會引來對方不快吧。
畢竟算命得用上的生辰八字還有事情的細節他都沒跟對方詳細說明,再說,青鑱也清楚挑明自己並不是職業算命師了。再追問下去,只會顯得自己不識趣。
只是,梁永仁總覺得,這名素未謀面的女子或許真的能回答他的問題。
從女子身上,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儘管梁永仁認為自己只要見過面就不可能會忘記青鑱的面孔,但記憶往往會辜負主人的期待。
梁永仁沒有把這份感覺悶在心裡,他想說服自己在女子面前沒有隱藏祕密的必要。
如果青鑱能把它當作普通的閒聊就好了。是啊,普通的閒聊。
「我總覺得和青鑱小姐,以前曾見過面。」
仔細咀嚼後,聽起來就像是技巧拙劣的搭訕發語詞。
梁永仁感到雙頰一陣燥熱,眨了眨眼睛。
「是呢,說不定……例如,睡著時我們的靈魂曾經在路上巧遇過呢。」青鑱說道。
「有這種事嗎?」
「以前人好像很喜歡這麼解釋,當然這種說法大概只有東方人會信。」
她接著說道:「你不是第一個這麼說的人,恐怕我就是生得一張大眾臉吧。見過每個人,卻難以被記住。」
青鑱沒有多解釋,而是改口:「我無法斷言辭去工作對你而言是好是壞,但無論結果如何都不可能改變你的決心,所以我想這個問題沒有回答的必要。」
梁永仁也明白青鑱的意思。只是他認為此時的自己需要獲得肯定,一份來自外界的肯定,告訴他這麼做是值得的,告訴他為了解決纏繞在心房多年的煩憂,這份犧牲是必須的。
或許他應該直接挑明自己返鄉經營民宿的目的,只是方才青鑱的話又讓他覺得時機尚未成熟。
內心的掙扎全被女子看在眼裡。
「如果你是指讓你辭去工作的原因的話。調查那件事不會為你帶來任何好處,可能還會讓你往後的日子過得更痛苦。這樣也無所謂嗎?」
梁永仁覺得內心彷彿襲來一陣波動,但潮湧不足以激起多餘的浪花。
與其說是遲鈍,不如說是早有預感。即使不明白那件事的真相,也隱約能嘗到結局的苦澀。
只是要說內心不曾抱有任何期望也是騙人的。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類似的假設也曾在梁永仁心中模擬過無數次,要是她還活著的話,自己和她往後的人生會有什麼不同?雖然隨著年歲增長,腦中勾勒出的畫面越加模糊,但梁永仁內心的某個角落仍保有希望。
只是女子的話卻讓希望更顯渺茫。
其實是自己不願面對現實罷了,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希望。
梁永仁在心中自嘲。
「這樣啊。」幾乎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答覆。
梁永仁覺得自己也想不出更適合的應對方式,無法哭泣也無法釋懷,疑惑依然盤據於心,他只不過是藉助算命師的力量提前知曉結局罷了。
「可是我剛剛也說了,我並不是專業的命理師,讓我分別問米和星辰說不定會算出完全不同的結果呢。何況我剛剛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如果你覺得算得很準,那你大概是很容易受騙的類型。」
青鑱拍了拍梁永仁的肩,又很多餘地補充道:「當然這番話也只是為了安慰你而已。」
沒有惡意的玩笑話,可是梁永仁完全笑不出來。
已經不想談這個話題了。梁永仁覺得現階段還是任其發展就好,肆意窺視未來,看在老天眼裡想必也很愚蠢吧。
這麼說來,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相信巫筮、算命的?
想不起來。
就算人生遭逢挫折,他也未曾想過尋求超自然力量幫助。
果然還是算了吧。
從剛剛開始就喋喋不休地和女子談自己的私事,又胡亂做些不謹慎的發言,梁永仁覺得自己該把話題帶回青鑱身上了。
關於這名女子的故事,想必會比自己有趣得多。
他一邊尷尬地笑著,一邊問道:「青鑱小姐這次來是為了什麼樣的工作呢?」
「這次啊……不瞞你說,是為了勘查某塊墳地而來的。」
「墳地?」
梁永仁的印象中,太白鄉並沒有公墓也沒有墳地,和現代的主流做法一致,居民逝世都是選擇供奉於塔位中。
「啊……並不是指還沒建成的新墳。聽客戶說那似乎是一座古墓的樣子,藏在山裡面,所以沒有人發現。」
依梁永仁對古墓的印象,不外乎就是鋪張華麗的地下宮殿,埋藏許多金銀財寶做為陪葬品。他認為青鑱所說的應該不是這麼了不起的東西。
畢竟太白鄉有古墓還是第一次聽說,應該是在某座杳無人煙的深山裡發現的吧?如果真的是古墓,國家應該會介入調查,搞不好是重要的文化資產也說不定。
要是有清領甚至明鄭時期的名士墓塚存在,那太白鄉今後也會徹底改頭換面吧。
梁永仁腦中立刻浮現那些學者專家爭相擠進小鄉村的可笑畫面。
「但是,現在就斷言是古墓太早了。對方說有嘗試調查過墓地的來歷,只是墓碑上的字跡已經無法辨識,問當地人也沒聽說過有墳墓,所以只能算是座無名塚。」青鑱說:「無主墳多的是,實際上不少都是日治、民國時期才建成的墳地。」
「只有在這之前建立的墳地才能算是古墓嗎?」
「這也不好說。雖然有一種比較籠統的說法是將清領時期以前的墓塚才納入古墳,這就好像是人對白壽的憧憬吧……認為不滿百年的器物不能算是古董。但實際上古墓的價值主要還是體現在文化貢獻就是了。例如近代貴族的墓穴肯定比數百年前的百姓墓更有研究價值,對吧?」
「因為財寶多嘛。」
「還有建築工法等原因。像是日治時期的墓塚同時具有東西洋風格,這種特色就沒辦法在前朝找到,所以墓地的價值並不是單憑年代就能斷定的。」
青鑱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
「太白鄉以前有發現過嗎?古墳或墓穴之類的……」
看來她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件事。
梁永仁搖頭。
「如果真的有古墓,這裡八成就會變成觀光勝地了。很遺憾,目前我們太白鄉沒有什麼上得了檯面的特色景點。」
他繼續說:「有間不怎麼有名的宮廟還有座我自己覺得很漂亮的湖。雖然以大小來看恐怕只能算是池塘。」
青鑱又笑了。
「到時候請務必帶我參觀。」
「如果青鑱小姐不嫌棄的話,這是我的榮幸。」
雖然只是個平凡小山村罷了,可是隨著梁永仁待在這邊的日子一長,也確實興起替旅客規劃遊玩行程的念頭。
再加上之前為了調查而對故鄉做的查訪,使梁永仁的確有辦法勝任太白鄉導遊的職務。
太白鄉導遊。
感覺是個聽了都感到害臊的稱號。
不過這也算是民宿主人的工作範疇,因此即使梁永仁不會把導遊的頭銜當一回事,但還是將它視為己任。
前提是真的有人會對小村落產生興趣……
鳥不生蛋無名小村。沒有比這更適合形容太白鄉的詞了。
沒有一鄉一特色這回事。政府推行地方觀光的本意是美好的,但現實因素使得它只能說是不切實際的夢想。
「雖然說是這麼說,但這種小村莊其實也沒什麼特色。以前還會辦祭典一類的熱鬧活動,不過現在大概也沒人有那個興致了。」
梁永仁所說的「以前」是指二十幾年前,他還住在太白鄉的時候。村民會舉辦被稱為「共同祭」的祭典,是村裡最重要的儀式。
關於共同祭的目的,村中普遍流傳著一個說法,只是本質上或許和原住民的慶典沒什麼差別,就是統合居民向心力的集體活動。儘管如此,村裡老一輩的人對共同祭真正的起源沒有定論,只知道「共同」兩字的意思似乎就是代表「統合」。最廣為人知的原因是需要祭拜的神祇過多,如果分散在十二個月分別祭拜顯得勞民傷財,所以村裡的人乾脆選在每年農曆一月底一同舉行儀式,也因為如此,祭典顯得特別盛大,家家戶戶會盡可能拿出最好的供品祭神,而那些不是從事農牧業的人則是提供祭典所需要的資金。
梁永仁曾請教過修習歷史的熟人有關共同祭的緣由,對方認為這傳統可能是在日治時期模仿本州島出雲地區的「神在月」而來的,畢竟臺灣的祭神儀式大多是為了特定神明而單獨舉辦,這種大規模祭祀諸神的儀式相對罕見。雖然舊曆在百年前就已經廢除,但傳統祭儀依然盛行,只是梁永仁不知道為什麼共同季會選在二月而非十月。
關於共同祭的禁忌和規範大概也是統合自過去的祭典。例如在祭典前的兩個禮拜,村民不能食用動物的內臟和血,而被選為主祭的人更是連酒和女色都碰不得。期間若是村裡有新生兒誕生或是遭逢喪事則祭典就必須延期。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不成文的規定,梁永仁如今回憶起來還是搞不懂這些禁忌的緣由從何而來。
所以梁永仁應該不能算是「理解」共同祭,只能算是剛好參與在其中,所以「知道」罷了。
「這麼說,擔任主祭的人不是村長或是重要人物,而是選出來的?」這個話題引起青鑱的興趣。
「我記得是這樣。如果是原住民部落的慶典,一般來說應該都是讓頭目或巫師來負責的吧?只不過我們村子好像都是漢人,所以並沒有頭目領導。共同祭也跟豐年祭那些祭典不一樣,不會好幾天都唱歌跳舞。其實並不是那麼有趣。」
全村人跟隨主祭者一同向諸神叩拜、進獻,再由主祭禱念祭文,聽說過去還會穿插歌舞活動,只是早在梁永仁出生前,這個項目就消失了。使得整個流程簡單不少。
當然那也是因為平時清明、中秋等節日各戶就會自行祭祀,所以再刻意擴大祭典規模就顯得本末倒置。梁永仁是這麼猜測的。
「這種習俗消失了還真可惜呀……」青鑱微微地嘆了口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年輕人都出走了,這種活動想辦也辦不起來。不過,那也都是以前的事了。」
梁永仁說道。實際上這只是他的客套話。
對他而言,共同祭只有不好的回憶。
那是被詛咒的祭典。
朋友看見的,流淌著鮮血的人面柱、以及被打斷四肢並扭斷脖子的主祭……
還有褻瀆神靈,被神明抓走的姊姊。
那才是共同祭從此停辦的真正原因。
「我這樣說或許聽起來很奇怪,只是關於共同祭的事情……我想不要跟村裡老一輩的人提起比較好。」
──為什麼?
可是,青鑱並沒有如梁永仁所預測的如此問道。
「我不會這麼冒失的。」女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真是難以捉摸的人。雖然若是青鑱問起,梁永仁也會選擇敷衍過去就是了。
在弄清楚真相之前,還是不要牽拖無辜的人下水吧。
畢竟梁永仁也無法確定,詛咒是否真的存在,作祟的真身又是什麼。
2
回到民宿時已經十二點多了,太陽傾斜的角度正好讓陽光自窗臺直刺進來。
梁永仁早就事先準備好食材,不論客人偏好哪種料理,只要能力所及他都有辦法生出來。
這就是獨居二十年的男子力。
「吃什麼都無所謂,我不是小孩子不會挑食,隨便弄弄就好。」但唯一的客人卻這麼說。
隨便才是最難準備的。這個道理對張口吃飯的人而言或許永遠無法參透吧。
「如果是暑假來的話,剛好碰上金針花開。山上長了不少,從這裡就看得到,很漂亮。」梁永仁撈起鍋中的義大利麵,對坐在吧檯前的女人說。
青鑱正埋首於不知從哪找到的書,只是隨意點了點頭。
「不過要看金針花還是去六十石山那裡看就好了,沒有人會特意為了看花跑到太白鄉。我們這其實也沒特別經營,頂多花季時多準備一道湯品招待罷了。」
金針排骨湯。金針花的爽脆口感和蘊含其中的酸味與香菇是絕配,原本較為油膩的排骨也因此清爽不少,是這附近有名的料理。
不過梁永仁連那些金針花是誰栽種的都不知道,零零散散的花叢,搞不好是自己生長的。
畢竟若不是人為種植,根本不可能存在滿山谷的花海。
另外一個例子就是四、 五月時的油桐花。幾乎分佈全臺各地的油桐花也會在太白鄉盛開,事實上,民宿前就有油桐花樹,只不過僅有一棵,所以花季時也看不見人稱「五月雪」的美麗景緻。
真是個半吊子的地方。
看起來好像什麼特色都有,但卻沒有一項上得了檯面。
如今的太白鄉只不過是個逐漸邁向死亡的可悲村落。
梁永仁替義大利麵灑上羅勒粉──不,嚴格說來其實是九層塔,將它連同咖啡推到青鑱面前。
「青鑱小姐接下來有安排吧?為了不耽擱午餐時間,所以就弄些簡單的。」
青鑱把那本發黃的書推到一旁,微笑道:「簡單最好。」
接著又指著剛才閱讀的那本書問道:「這是梁先生你的收藏嗎?」
那是本名為《三國遺事》的線裝書,只是書名看起來像是手寫的。封面設計跟小學讀的《論語》有幾分神似,散發光陰銘刻過的黴味。
梁永仁對這本書沒有印象,雖然他偶爾也看小說消磨時間,但是從書名來看這不可能是他會涉獵的題材。
再說,這年頭上哪買線裝書?
「啊,這是我擅自從角落的紙箱拿出來的,因為看起來很有趣的樣子。」青鑱補充道。
真是個隨心所欲的人。梁永仁心想。
倒也不是會感到不快,畢竟那箱雜物是村裡人硬塞給他拜託處理掉的。
村人說,他受到離鄉多年朋友的委託,幫忙處理掉老家父親的遺物,而在把能扔的東西扔掉、能賣的東西賣掉後,剩下的盡是些難以估價的雜物。
結果正好遇到梁永仁,便把整箱東西交給他了。
箱子裡的東西看起來都頗有年代,可能是覺得經營民宿的他比較容易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吧?垃圾和黃金在行家眼裡一清二楚,梁永仁也覺得既然扔掉可惜,就乾脆留下來,搞不好還能賺點外快。
不論如何,當初的玩笑話今天倒是成真了,沒想到真的會有人對那些東西產生興趣。
「不,那不是我的書,連同那箱子裡的東西都是認識的人送的,是朋友父親的遺物。」梁永仁隨意翻了幾頁,很快察覺那是本用文言文撰寫而成,連句讀都沒有的艱澀內容後便闔上了書本。「我雖然不太看史書,《三國演義》倒是看過。如果妳喜歡的話送給妳也沒關係。」
「這和梁先生所說的『三國』有點不一樣呢。」青鑱接過梁永仁遞還的書,說:「與其評價它為史書,作為文學作品的價值說不定更高。書裡面寫了不少神怪故事、稗官野史,這在史學家眼裡是不被容許的吧?隨便舉個例子……」
接著,青鑱迅速地翻起書來,停在某一頁時將它拿到梁永仁面前。
「例如這個名為〈智哲老王〉的條目中就提到了王陰長一尺五吋,難於佳耦。這夠嚇人了吧?換算下來,一尺五吋大概有四十七公分那麼長呀……」
「啊,不好意思,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國王的那話兒太長,找不到對象能行房。」
「嗯……」
「我也不是孩子了,見過實物的,實際上正常男人的長度只有這樣子罷了。」青鑱的食指和拇指間比出了一個令人哀傷的長度。
「那個,其實妳不用告訴我也沒關係。」
梁永仁喝了一口沖好的咖啡,確認這並不是什麼含酒精的新式飲料。
青鑱繼續說道:「有趣的是,這還只是其中一則故事而已,裡面還提到了狐仙啦、鼻荊郎這類妖怪,光是這些神話怪談就佔了這套書將近一半的內容,所以才說這本書不能當作普通的史書看待。」
「原來如此。」
梁永仁並沒有因此萌生閱讀的興致。
「總之,這是本很特別的書。可能是很貴重的東西,我不能貿然收下。」
「可是放在我這邊也沒有用處,倒不如送給懂門路的人算了。」梁永仁回道。
因為都是些老東西,如果梁永仁看得出價值也就算了,但是他對古玩鑑定一竅不通,要是拿到當鋪或古玩店又怕被人欺騙,這樣還不如自己留著好。
如今有緣人現身,梁永仁也沒理由繼續留著它。
如果青鑱能順便幫他看看其他東西,替他把有價值的東西挑出來,那送一本破書當酬謝倒也無所謂。
既然如此,乾脆就厚臉皮一點吧!
梁永仁把牆邊那口箱子搬到吧檯的椅子上,說:「這裡面還有些小東西,如果有興趣的話拿走也可以。」
他隨手拿起一支錶把玩著。「像是這支錶就是個沒見過的牌子。如果是勞力士或萬寶龍我還認得出來,只是他爸也不太可能會有這麼貴重的東西。Helbros這個牌子連聽都沒聽過,所以也不知道它有沒有價值。」
銀色的錶帶,斑駁的鏡面和略微發黃的鐘面,錶針不知道在多久前就停了。
「是機械錶呢。」
「青鑱小姐懂鐘錶嗎?」
「不懂,只是不懂裝懂。」
青鑱接過手錶,嘗試轉動錶冠,但是手錶依然沒有運轉。
「機械錶除了要定時上發條,準確度還會被氣候環境影響,以前是挺流行的,但現在除了收藏外應該沒有人會用了,最後一次看到它是戴在一個十二歲少年的手上。」
她搖搖頭。「可能是轉錯方向,把撥叉弄彎了。雖然是美國公司,但五、 六○年代這牌子的錶芯都是歐洲製造的。」她把錶蓋拆開,指著芯上的字母說:「產地是瑞士,HXW代表進口到美國。」
「哦……」
「17 SEVENTEEN JEWELS代表使用的寶石量,這些寶石作為軸承可以讓鐘錶更耐用。數量不一定,從七顆到三十幾顆都有,像這一支用上了十七顆寶石,就是那個時期機芯的典型用量。通常寶石數越多的手錶價值越高,雖然還有其他因素就是了。」
「嗯……」
「數字84是機芯號,現在要維修Helbros的錶得寄回香港製造商,再讓對方送回原廠地。雖然這家公司是以機械錶聞名的,只是七○年後石英錶逐漸取代機械錶,如今要修復大概得費不少功夫,少說也要個三、 五千元。不過錢事小,找到專家比較困難。」
「啊……」
「至於價值的話,從二十美元到五百美元都有,畢竟對收藏家而言,這牌子的手錶其實並不是多珍貴的寶物,價格也不可能再高。如果錶帶是純金或白金會更好,但這只是普通的不鏽鋼,所以也不值錢。我想修好了應該也不會超過五千吧。」
「那根本就沒必要修了嘛……」
雖然說器物的價值並不是單純一個數字能表達的,但如果連最能讓人信服的金錢都無法打動人,那也很難對物件抱有多餘的感情。
梁永仁也認識朋友的父親,可是連朋友都不把父親的東西當一回事了,他這個外人也沒理由特別珍惜它們。
「所以,比起錶,這本書的價值更高,對吧?」梁永仁將那本書推回到青鑱面前。
「是啊,這本書是無價的。」
「無價?」
「因為這並不是出版品,而是抄本。上頭所有文字都是仿造原典用毛筆寫成的。老實說臺灣從來沒有出版過《三國遺事》,這部作品在對岸也是近幾年才有私人發行的實體本。」青鑱把餐盤清空後,喝了一口咖啡,悠哉地向梁永仁問道:「你認識你那朋友的父親嗎?我對這本書的主人很感興趣呢。」
「認識是認識,只是我離開村子後就沒有再和他見過面了,我那朋友的媽媽在我出生前就過世了,他們父子倆後來也搬走了,沒住在這裡。」
「說不定你的朋友就是我的客戶呢……他的名字是?」
「崔以信。」
「那就是了,的確是我的委託人。」
竟然有這麼巧的事。雖然梁永仁隱隱約約也有類似的預感。
這種小村子不可能出現同名同姓的人,找上青鑱調查山裡墓塚的的確是自己的兒時玩伴。
「原來太白山有他們家的地呀。以前他們家窮得很,他還常常得靠我救濟呢。」梁永仁睜大了眼,低喃道。
這就是十年河東,十年河西嗎?沒想到家道中落的同時,朋友家卻發達起來了,聽來格外諷刺。
「不,那塊地並不是他的。土地好像登記在他妻子名下。」
「可是他妻子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吧?」青鑱聳了聳肩。
和大感驚訝的自己不同,梁永仁面前的女子仍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
「所以,青鑱小姐會來我這投宿,也是崔以信他介紹的?那傢伙也不事先講一聲,幹麼這麼見外。」
考量到兩人有二十幾年沒見面了,見外也是理所當然的,只是梁永仁不想讓人認為自己跟崔以信之間有芥蒂。
再說,他也的確沒跟崔以信有過不愉快,只是單純長大後沒有再聯絡。
童年時兩人是死黨,如今也僅是被時間與距離沖淡了關係。
「不,我是自己上網找的,梁先生你有經營一個粉絲專頁對吧?我是從那裡看到這間民宿的。」
青鑱說的是梁永仁剛開業時一時興起在臉書上建立的粉絲專頁,名字叫「太白居」,如今想來是個毫無特色的土包子名稱。
那陣子梁永仁還很勤勞地更新粉絲專頁,每天拍些太白鄉的花花草草,而這樣的熱忱大概持續一個月後就消失了。
粉絲專頁已經一年多沒有新貼文了。
一般人如果看見網頁最後一次更新是在一年前,大概都會覺得民宿八成倒閉了,只是青鑱似乎在某些小地方意外缺乏常識。
「那還真是辛苦妳了,我還以為肯定是他告訴妳這種鳥地方有個神經病在開民宿。」
「他大概是覺得只是來看個墳墓、挑個日子,沒有留宿的必要吧。說來也是我自己想在這邊多待幾天的。」青鑱笑著說:「我的功力比不上厲害的擇日師傅,我要一點時間才能決定好動土的日期。」
「動土……是指要開挖的意思嗎?」
「是啊,選好日子就得請撿骨師來了。崔先生說他是瞞著家人來找我的,他的家人似乎不知道古墓的存在。」
「當初買下那片土地時,賣方沒有說嗎?」
「說不定連賣家也不知道,聽說那座古墓藏得很好,也有可能是地震或土石流讓埋在土裡的墓穴露出來。崔先生沒有告訴我這些細節,只說希望能趕在其他人發現之前先把墓地遷走。」青鑱的回答不是很肯定。
「他打算拿那塊地做什麼?」
「租給人種種茶或是乾脆轉手賣掉吧,我也不知道呀。」青鑱打了個哈欠。
梁永仁覺得自己可能問太多了。
只是……有件事他無法理解。
「可是崔以信他……如果知道山裡有古墓,代表他應該這陣子有來過太白鄉吧?」
仔細想想,連委託村人代為處理父親遺物的事也是,這些都不是僅憑電話聯絡就能辦到的。
「應該是這樣沒錯。怎麼了嗎?」
「不,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我有點驚訝他來了也不打聲招呼……」
「太久沒見面,所以害羞吧。」
「他是這種人嗎?」
「呵呵,怎麼能問我呢?你才是他的好朋友,不是嗎?」
梁永仁脹紅了臉垂下頭來。
不,記憶中的崔以信並不是特別內向的孩子,只是有點自卑。雖然二、 三十年過去,很難保證一個人的個性還是孩童時期一樣,但崔以信根本沒有特地避著自己不見的理由。
理由……
梁永仁一個也想不到。
「可是,為什麼崔以信要瞞著家人?是那座墓裡有埋值錢的東西?怕老婆知道?」
為了獨占財物……可是梁永仁不認為原因會這麼單純,何況還沒開挖前一切都沒有定論,擅自斷定墓塚中埋藏值錢的東西只會顯得天真可笑。
「再說下去就侵犯到個人隱私了。」
說完,青鑱舀了三大匙的糖進咖啡裡。
白色的粉末瞬間淹沒在咖啡色的漩渦中,徒留冉冉熱氣。
感覺時間過得特別緩慢,連咖啡都停留在完美入口的溫度。
「只不過,需要擔心的只有我而已,你不用介意多說話。」青鑱的微笑此時看來格外意味深長。「和我聊聊你那位朋友還有他的家人吧?」
「這……突然這樣問起我也不知道能說什麼。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我也沒見過他妻子,連他有沒有孩子都不知道。」
梁永仁感覺自己不斷在重複相同的語句。
他不是個喜歡八卦的人。這和年紀、性別無關,以前公司裡也有不少長舌公,尤其許多跑業務的人都生得一張能言善道的嘴。
只是梁永仁和那些人不一樣。
他討厭提起自己的事,也討厭對別人說三道四。
可是總覺得無法拒絕女子的請求。
並不是因為多浪漫的理由,只是單純覺得無形之中自己正依循著某套劇本並在舞臺上背出正確的臺詞罷了。
而這次的舞臺就在自己的家鄉。
太白鄉。
「你的朋友也和你一樣,不喜歡講太多私事呢。問起他自己的事也是支支吾吾的,要是什麼情報都不願提供,普通的風水師傅或是算命師傅根本不可能幫得上忙,也不會接受這種莫名其妙的委託。」青鑱的口氣不像為此感到困擾,反而更像是在說俏皮話。
「普通的?」
「是啊,普通的。不過我只是業餘的、三流的,還是那種道德感特別薄弱的,所以沒有這問題。」
不像是謙詞,只能說是奇怪的邏輯。
雖然這個人已經夠奇怪了。
「相對的,換作是道行高的人,大概問都不用問就明白一切了吧。」青鑱彈了幾次手指。「像這樣彈個指頭,可能祖宗十八代都打過照面了。」
「有這麼厲害的人嗎?」
「沒見過不能說不存在嘛。」她乾脆地將咖啡一飲而盡,把杯子遞給梁永仁。「不介意我續杯吧?」
「我只會介意妳對我客氣。」
梁永仁接過杯子,並壓下熱水器的開關。
「那你可以放心了。」青鑱笑了。
無所謂吧,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訴她也無所謂吧。彷彿某個聲音在梁永仁心底吶喊著。
是啊,不用想太多,只是普通的閒談而已──
「我和崔以信都是在太白鄉出生的,換言之這裡就是我們的故鄉。」
崔以信比梁永仁年長一歲,和他的姊姊同年。
由於地處偏遠,上學還要特地到山下的小學去,往返至少得各花掉半小時的車程,所以儘管孩子們之間有段年齡差,但比起同學,村裡的小孩彼此間感情特別好。
「我們家那時候比較有錢,我的零用錢在小孩之中也算特別多的,所以我和姊姊常請那小子吃東西。」說完,梁永仁不好意思地搔搔頭。「現在已經不能說『那小子』了,大家都變成大叔了。」
崔以信和他爸爸相依為命,經濟狀況也不怎麼好。雖然說務農家庭一般生活狀況也不優渥,只是和村子的其他居民相比,崔家又過得更慘澹些。
這也有可能是因為崔以信的父親從事不會賺錢的生意的緣故。
「啊不……說是生意可能有點不敬,畢竟是替神明服務的嘛。」
「跳陣頭的?」
「不,並不是。」梁永仁不小心笑出聲來。「他爸爸好像是名牧師。」
是不是牧師梁永仁也無法肯定,只是對朋友的爸爸就是留有身為神職人員的印象。具體而言,他也不是很清楚天主教的神父和基督教的牧師之間的分別,只是既然他有成家,那應該是牧師才對。
「但是,他和典型的牧師不太一樣,唔,也不知道能不能這樣形容基督教的人。我們不是說和尚喝酒吃肉叫『破戒』嗎?我總覺得他爸爸也給人這種感覺。」
身形瘦小,看起來不太可靠,完全沒有神職人員的威嚴與莊重,記憶中友人的父親就是個斯文但是又有點軟弱的男人,所以梁永仁也很難把他跟牧師的形象結合在一起。
青鑱點點頭,笑說:「我懂你的意思,不過新教徒若是叛教,旁人大概沒辦法這麼容易看出來。」
「是嗎?我只知道不能拿香而已。除了香以外,還有什麼禁忌嗎?」
「比較代表性的就是不吃帶血的食物,雖然大部分的宗教都有這種規定就是了。因為嚴格說來這並不是『教義』導致『習俗』的形成,而是『習俗』成就『教義』。
過去猶太人因為衛生和文化因素不會食用動物的血,但其實他們也不會吃蛤蠣、生蠔這些軟體動物。雖然舊約聖經裡是這麼規定的,但那是因為從以前,也就是基督信仰形成前就沒有這種習慣,所以對信眾而言這反而不是戒律,而是常識。到新約時代以後,舊有的文化依然保留,所以規定也承襲下來了。對臺灣人而言,如果真的要遵循經典上面的規定過活的話,那每個男生恐怕都要行割禮。」
接著青鑱又指著自己說道:「例如我。」
「妳?妳、妳、妳也有辦法割?」
「什麼意思?我是說如果那位父親知道他兒子請人看風水大概會很生氣吧。假設他真的是牧師的話。」
青鑱沒有理會嚇一跳的梁永仁,繼續說道:「比起生活層面的破戒,他們真正介意的是思想上的破戒才是。我的存在等同於破壞神賜予人的自由意志,預言這類的迷信他們早就從北方人手中見識過了,所以他們不可能會容許崇拜其他非主力量的行為,這也是為什麼有關自由意志的思辨在西方社會常被視為禁忌話題的原因之一……啊,有點扯遠了,那這樣算是有幫助你回憶起細節了嗎?」
頭暈腦脹。
梁永仁扭了扭脖子說。
「呃……吃血我是不曉得,畢竟以前他們家大概連要弄到肉吃都有困難,雖然我對豬血、鴨血的認識也是搬家後才知道的,那時候村裡也沒人會特地做豬血糕或是鴨血嘛。倒是妳說伯父知道的話會不會生氣,我想大概不會吧。」
朋友的爸爸也會幫忙村裡準備共同祭,從這一點看來,他就不符牧師的行為準則了。
山神、風伯雨師、城隍……這些神對牧師來說都是偽神,沒道理崇拜他們,所以一般的牧師根本不可能參與祭祀。
這樣想,伯父他應該不是破戒,而是叛教才對。
只是毫無信仰立場的梁永仁完全不認為這種行為有錯。
「真是個有趣的人呢。難怪你說完全沒有牧師的樣子。」青鑱忍不住啞然失笑。
「畢竟誰都不想跟生活過不去嘛。雖然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得罪神明是很糟糕沒錯,可是把自己的人際關係搞砸下場更慘。村裡的人不信基督,伯父他待在這也不可能找到談得來的朋友。」梁永仁有些無奈地說:「如果他是活在我們這個時代結果就不一樣了。不管是佛教還是基督教,現在沒有哪一行比開辦宗教更賺的了。」
「花點錢買份希望不是很值得嗎?」
梁永仁即使不完全認同,也只能點頭同意。他不會排斥宗教活動,但是要他傾心侍奉神明卻不太可能。
並不是無神論者,而是「無論怎樣都好啦」神論者。
「只是伯父他,雖然是牧師,但村裡因為沒有基督徒,所以不僅連一間教會都沒有,也沒有能讓他佈道的地方。」
「他應該有嘗試傳道過吧?」
「據我所知是沒有,其實我也是偶爾會聽他談起聖經上的故事才覺得他是牧師的,除此之外還真的沒有辦過主日學之類的活動。所以我才覺得奇怪,如果他真的是牧師的話不是應該好好傳教嗎?」
但是牧師卻以幫人寫祭神字帖來謀生,似乎完全忘了自己的本職。
「牧師如果是隸屬某個教派,也會有業績壓力的。」
「這我完全不知道,那時候我只是個小鬼頭……啊,不對,就算是現在我也不知道那些教派有什麼差別,跟佛教一樣,完全搞不清楚。」
「在臺灣分佈最廣的就是長老會了。」
「那大概就是了。」
沒有意義的答案,只是青鑱也沒有希望梁永仁回答的意思。
「其實這也不能怪伯父,以伯父那樣子要找到工作也不容易,長時間勞動大概身體也受不了。」
牧師的腳行動起來不太方便,走路也有點一拐一拐的,從梁永仁認識牧師起就是這樣了,看來是陳年舊傷。
那個年代對身體帶有傷殘的人更為嚴苛,雖然聽說更早之前牧師在臺北的鐵路局服務過,只是最後體力仍不堪負荷選擇退居山林。
至於為什麼會挑上太白鄉就不得而知了。
「但說也奇怪,每年共同祭的祝詞好像都是伯父幫忙寫的。搞不好共同祭取消是因為伯父他們一家搬走了,沒有人會寫祝詞的緣故。對了,青鑱小姐知道什麼是祝詞嗎?」
「住持,堂頭監院?」
「呃,不是,我是指那些要在祭典時說給神明的話。以前都是由伯父負責寫下來的。」
「所以每年的祝詞都不一樣嗎?如果內容固定,應該不至於會沒人知道怎麼寫。」
「不一樣,而且唸完就和其他白紙一起燒掉了,因此大概也沒有人記得內容。」
該不會那些祝詞其實是在感謝主耶穌吧?梁永仁忍不住這麼想。
若真是如此,那就更顯得這個村子的祭典愚蠢又可笑。
難怪會受到詛咒,從一開始祭祀的對象就弄錯了。
梁永仁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種事情……不可能會發生吧。
「其他白紙?是紙錢之類的東西嗎?」
「啊,並不是。這我看父親寫過,好像是把自己的名字寫在白紙上丟到火坑裡去,大概是希望能被神明注意到吧,具體的意義我也不清楚。」
「全家的名字都要寫上去嗎?」
「不是,」梁永仁搖頭道:「以前我曾問老爸能不能把我的名字也寫上去,結果被他嘲笑一番。我想大概只能寫當家老爹的名字吧。」
「果然很特別呢,這個共同祭。」青鑱繼續追問道:「共同祭停辦後,現在村民們都是怎麼祭神?」
「如果是說山神、雨神的話基本上沒什麼人在拜了。倒是城隍爺大家還是會替祂慶生,時間跟過去的共同祭差不多,在每年農曆一月末最後一天舉辦。現在村裡的慶典活動只剩這個了,我想應該是用來取代共同祭的。」梁永仁瞥向窗外說道:「如果無聊的話,等雨停後我可以帶妳去村裡的城隍廟走走。」
不知何時,玻璃窗上已覆滿大大小小的雨點。
雖然只是毛毛細雨,但已足夠讓人出門的動力全無。
「只是妳可能會很失望就是了,村裡的城隍廟實際上非常簡陋,說是廟也有點浮誇,外觀上看起來就像個小涼亭,要是跟人說那其實是廢棄的公車站搞不好也不會被懷疑。」
「那我更想看看了呢,還有什麼有趣的地方嗎?」比起風水師傅,青鑱的口氣更像是鄉土學者。
「城隍廟沒什麼看頭,村裡比較有規模的反而是廣寒宮。」
梁永仁看見青鑱歪著頭一臉疑惑地望著他,遂又解釋道:「就是拜嫦娥的。」
同時,梁永仁才察覺青鑱的表情實際上是在問他:為什麼是嫦娥?
「特地立祠祭祀嫦娥嗎?」
「雖然村裡的老頭子不這麼叫祂,但我覺得是嫦娥啦,說起廣寒宮就是嫦娥了吧?她升天後不就住在那裡嗎?」
「是這樣沒錯。」
「所以應該沒錯吧?門楣的匾額上就寫著『廣寒宮』幾個字,所以肯定是拜嫦娥的。」
「這麼說可能是對的也可能是錯的。關於嫦娥的真實身分有太多說法了。」青鑱輕敲咖啡杯,發出瓷器清脆響亮的聲音。「有聽人提起過太陰星君嗎?」
可能有也可能沒有。
像是道教神的名字,不,這個名字肯定就是屬於道教神,所以照理來說梁永仁應該聽過才是。只是具體而言在哪裡聽過卻想不起來,他沒有糊塗到進宮廟祭拜卻不知道地主神是誰,也不會愚蠢到手持著香卻把觀世音和媽祖弄混。
所以他很清楚自己並沒有拜過青鑱所說的這位太陰星君。那麼,有關太陰星君的記憶到底是從何而來?
大概是曾聽村裡的誰提過吧……
尋思了半晌,最後還是聳肩。
「有人說祂就是嫦娥。」
「是嗎?」
「可是嫦娥奔月的故事是在漢朝才正式有文字紀錄的。」青鑱說:「在那之前嫦娥神話或許已經流傳一陣子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應該還沒有悠久到能追溯至春秋戰國,因為那時候有另一名被認為是月神的神祇名叫常羲。這個世界不需要同時存在兩名月神,嫦娥幾乎每個人都知道,可是常羲好像就比較少人聽過了。」
「名字好像啊,感覺很容易搞混。」
「對,所以也有人說嫦娥其實就是常羲,是因為數百年來故事口耳相傳的緣故導致讀音變了,其實這倒也沒問題,就連在談起太陰星君時,說祂是常羲也沒有錯,畢竟太陰原本就是指月亮的意思,所以跟月亮有關的神明冠以太陰之名都是對的。
另一方面,也有人覺得兩者不能混為一談,因為傳說認為常羲是三皇五帝中帝嚳的妻子,然而嫦娥卻是帝嚳的女兒。」
「果然是不同人,如果是同一人那就是亂倫了啊。」
「有趣的是,常羲被稱作月母,而嫦娥在臺語中被稱作月娘。」
「不是同一人的話,是母女嗎?」
「的確有這種說法,只是比較廣為流傳的故事中並不會刻意提到她們之間的關係。常羲的孩子是十二顆月亮,而嫦娥的母親也只是帝嚳的某個妃子。換句話說,她們並不是同一個時空的人,在嫦娥的故事裡不能解釋常羲的存在,反之亦然。只能說彼此間存在一定承先啟後的關係,所以沒辦法讓這兩個角色同時出場。」青鑱換了口氣,反問道:「讓我好奇的是,在那之前呢?在常羲和嫦娥都還沒出現之前。」
「什麼意思?」
「對星體、自然現象的崇拜是每個文明在發展初期都會衍生出的文化,你或許聽過黛安娜、哈索爾、月讀,祂們在自己的文化中都有很鮮明的形象,代表著月亮,然而在古中國,似乎沒有創造出一個形象明確的神衹,能縱貫月亮在民間信仰中扮演的角色。」
「剛剛說的常羲和嫦娥不算嗎?」
「算,但那是千年後的事了。古中國對月亮的崇拜至少從堯舜時代就開始了。在那時候月神的形象到底是如何?」
「這……有必要追溯到這麼久之前嗎?」
「沒辦法呀,我們得弄清楚廣寒宮的主人是誰嘛。」
眼前的白髮女子眼睛彷彿正閃爍著光芒,但是梁永仁完全無法搭上腔。
這時,青鑱突然話鋒一轉問道:「知道輝夜姬吧?」
「怎麼跑到日本去了?知道是知道,但是太瑣碎的細節沒記起來。」
梁永仁知道這名傳說中的仙女從竹子中誕生,最後回到月球的事。只是有關故事中途輝夜姬一一拒絕求婚者的事他沒有太大印象。
「有人說輝夜姬的故事是承襲自嫦娥奔月加以改編,畢竟日本文化也深受中華文化影響。只是這兩個故事都是從民間發跡,在紀錄前已經無數人之口轉述,所以這一點沒有辦法證明,倒是故事中都有出現不死靈藥。」
「這我還記得。嫦娥為了避免暴虐無道的丈夫得到永生而把藥全部吃光了,輝夜姬則是將藥留下來。但是,不死藥應該也不是很稀奇的概念吧?」
「的確,可是這兩個故事都與月亮有關係。其實不死藥和月亮結合是很正常的事,許多文明──例如巴比倫人就把月亮視為植物的生命泉源,比起太陽,他們認為月亮才是賦予萬物活力的原因。」
「為什麼?」
「這只是我的猜測。我認為這是因為人在白天活動,所以不容易察覺生物成長,但是相隔一晚的時間沒有關注農作物,隔天醒來就可能發現稻子比昨天高了一點,這或許也和生長素的分配有關係。總而言之,這是因為觀察產生的假說,認為比起太陽,月亮才是能賦予生物生命力的原因。」
「所以兩個故事裡才都會出現不死藥嗎……?」
「但是嫦娥和輝夜姬的人物設定實際上也只有這個共通點最明顯。雖然有關帝嚳的事蹟大多都是傳說,可是祂和嫦娥至少都還是地球人,輝夜姬卻是個完全的月球人。不只如此,在現今流傳的主流文獻中,輝夜姬的故鄉八成還是個科技發達的地方,所以月球人都很看不起地球人。」
說完,青鑱將視線投向咖啡杯中。「與輝夜姬相比,嫦娥所居住的月球感覺單薄許多。」
「不是還有吳剛和那隻瘋狂搗年糕的兔子嗎?」
「那只是剛好碰在一塊,原本彼此的故事沒有什麼交集。我想說的是,輝夜姬的月球是一顆立意明確的月球,它作為輝夜姬的故鄉最後也自然成為輝夜姬的歸屬。反觀嫦娥,為什麼吃了不死藥就會升天還剛好飄到月亮上?要是角度沒抓好,一路飛到火衛二甚至土衛六也不是不可能。」
「抱歉……我已經分不清楚妳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了,青鑱小姐。」
青鑱輕咳了幾聲。「嗯,我的意思是,如果在嫦娥之前,月球不具有任何意義的話,就沒必要讓嫦娥奔月。月球上是因為存在著某種東西才會讓嫦娥登上月亮。」
「是指……廣寒宮嗎?」
「我認為是這樣。廣寒宮既然不是嫦娥建造的,也不可能憑空出現,嫦娥奔月的故事裡很自然而然地默認廣寒宮原本就存在於月球上。充其量只能說嫦娥住在裡頭,但產權關係卻曖昧不明,連房東是誰都不知道。」
「會是剛剛說的那位常羲嗎?」
「不,祂是月亮的母親。既然月亮在常羲的世界跟人一樣,是可以被『生』下來的,那在別人身上建造宮殿就顯得很奇怪。這也是為什麼說嫦娥和常羲沒辦法存在於同一個世界觀的因素之一。」
「意思就是……比常羲和嫦娥更早成為月神的那位神明,才最有可能是廣寒宮真正的主人囉?」
青鑱點點頭,但接著又垂下肩來。
「很遺憾,現在已經沒有方法能夠找出祂的真實身分了。再說,那也是幾千年前人的信仰,就算查出來了對我們而言也沒有任何意義,如今的嫦娥就是太陰星君、廣寒宮就是玉帝為了關押嫦娥所建的,這大概不會有人反對。」
「唔……我不知道有沒有幫助,不過我聽過村裡的老頭子用一種奇怪的稱呼叫嫦娥……雖然我現在也不知道村裡那間廣寒宮拜的到底是誰。」
經過青鑱的推演,梁永仁對嫦娥的印象變成了一團混沌。
他有些膽怯地問道:「青鑱小姐聽過『方暉大人』嗎?」
「方暉大人……?」一陣低喃後,青鑱回道:「沒有呀。」
可能是錯覺,但梁永仁突然覺得有道銳利的視線正刺向他。
「沒有?」
青鑱再次搖頭。
「那『方暉娘娘』、『方暉仙子』呢?大概就是類似的稱呼。」
「這是頭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村裡廣寒宮主人的名諱嗎?」
「應該是這樣沒錯。我也不知道這是哪裡的信仰,只是村裡的老人都拜祂。祂有沒有可能就是剛剛提到的真正的廣寒宮主人……?」
梁永仁的問題讓青鑱考慮了一會才答道。
「月華鄰靜夜,夜靜滅氛埃。方暉竟戶入,圓影隙中來。會是出自於此嗎?」
梁永仁聳了聳肩。
「這是南北朝的詩詞了。藉由月光透過方窗縫隙灑進室內來暗指月亮,年代比起常羲的春秋戰國和嫦娥的秦漢都晚,所以不太可能是嫦娥神話的前身。倒是這位神明的原型……是從哪演變而來的?不能說祂一定是在南朝以後才出現的神,可能在那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只是當時是使用不同的名字。」
「大概也是借鏡嫦娥的故事吧。」
剛才青鑱也說,自漢朝以來,嫦娥的故事深入民間。那麼後續朝代出現的月神可能都只是嫦娥的其中一個化身。
「那真的很了不起呢。」青鑱一臉滿足地微微揚起頭,說:「能夠在嫦娥神話幾乎掌握整顆月球的狀況下保有自己的名字,如果是比較弱小的神明大概已經被嫦娥併吞了吧,這位方暉大人說不定是相當了不起的存在。」
好像在鼓勵孩子似的,青鑱的口吻聽來似乎頗有感觸。
「不,既然連青鑱小姐都沒聽過祂的名字,我想祂並不是什麼有名的神。」
「我倒不這麼覺得,如果只是普通的土著神就算了,畢竟土著神有村子裡的人充當穩定的信仰,可是這位神明卻有著南朝時期流傳下來,如此悠久的名字,渡海來臺這期間想必經歷過不少波折吧。」
梁永仁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話題竟然能讓青鑱徹底沉醉在其中。
「只是,祂既然不是廣寒宮的主人也不是月亮的化身,那待在月球上做什麼呢?」
梁永仁覺得問了蠢問題。可能是看見青鑱的樣子,也不自覺被她感染了。
「知道那些不支持太陰星君和嫦娥是同一人的人是怎麼看待嫦娥的嗎?」
「不知道。」
「為了讓兩者在同一個世界觀和平共處。嫦娥成了廣寒宮裡的其中一名宮女,美其名是仙子,但是仙子在神話裡不是作為兒女不然就是侍女,與受百姓景仰的神明相比,層次上還是有差別的。」
「從主人變成侍女?這落差確實很大。」
「這邊就引申出另一個問題,廣寒宮裡有多少位服務太陰星君的侍女?」
聽起來又是個不太正經的問題。
「這……應該沒有明確數據吧,侍女這種角色大概不會有人計較。」
突然覺得嫦娥有點可憐。只是梁永仁沒有把這個感想說出來。
「所以我認為那位方暉大人會不會是利用這種方式存活下來的?委屈一點,在神話中扮演宮女的角色,讓自己的形象不會被太陰星君或是嫦娥併吞掉?假設方暉大人的信仰是起源於佛教迅速發展的南北朝,那這種方法再適合不過了。畢竟佛教之所以能與民間信仰兼容並蓄發展,其中一個原因也是因為它承認每位異教神明的地位。」接著青鑱小聲說道:「就是讓大家都冠以菩薩之名的意思。」
明明周圍沒有其他人,卻還是刻意壓低音量,是怕神明聽見嗎?
梁永仁覺得她真的是個很有趣的人。
「原來是這樣嗎……」
雖然梁永仁仍有種似懂非懂的感覺,但也認為自己被說服了。
沒想到青鑱卻對他投以惡作劇般的微笑。
「這只是我的猜測,完全沒有可信度。」她看向窗外說道:「如果不親自走一趟廣寒宮,這就只是在編故事而已。」
「不……我不認為這是編故事。」
「哦?」
「其實,我想青鑱小姐可能是對的。」
冰涼的觸感沿著太陽穴直至臉頰。
汗水在梁永仁不自覺的情況下分泌而出。
關於這位方暉大人……
還有失蹤的姊姊。
追根究柢,姊姊大概就是因為這種來路不明的神才會消失的。
不,不會有這種事吧……
梁永仁感到腦子一片混亂,縈繞於心許久的混亂。
他抹去臉上的汗水。
「方暉大人說不定是很悠久的信仰,只是我剛好沒有聽過而已。」
「怎麼說?」
「其實不僅村裡的人會拜方暉大人,有一些外地人特地來太白鄉也是為了要見祂。我過去幾次接待過的客人很多都是為了這個理由而來,信徒不多,但是願意大老遠跑來這,想必是非常虔誠。」
青鑱點點頭,不發一語。
「我也想過該不會方暉大人其實是某個族群的神,例如開漳聖王之類的……只是來參拜的人好像沒有什麼共通點,至少北中南的客人我都遇過。」
「職業或是年齡呢?通常月神除了能去霉運還能求姻緣,這些香客是年輕人佔多數嗎?」
「剛好相反。我沒看過年輕人來,青鑱小姐大概是我碰上最年輕的客人了。來這裡的都是至少五、 六十歲的老人家,他們總不可能是來求姻緣的吧?」
而且都是些穿著體面、態度溫和的老人,梁永仁跟他們相處起來也很愉快。
閒談中得知,早在梁永仁民宿開業前他們就開始崇拜方暉大人了。
並不是村裡的人,卻知道方暉大人。綜合青鑱剛才的推論,才讓梁永仁認為崇拜方暉大人的人並不僅限於太白鄉村民。
果然不是土著神呀。
只是既然連對相關領域頗有見識的青鑱都沒聽過,說不定祂真的是只流傳於特定族群中的信仰。
「對了,你剛才提過的共同祭……也會祭祀方暉大人嗎?還是說會獨立祭拜?」
畢竟和其他神明相比,祂在太白鄉似乎是凌駕於城隍,更加高位的存在。
從青鑱的表情判斷,她似乎是這麼想的。
梁永仁皺起眉。「老實說我並不是很確定,特地為祂辦一個祭典應該還不至於,那時候方暉大人好像還沒有被村民當一回事……啊,我這樣說會不會遭天譴啊?」
「那是你們家的神,我幫不了你。」青鑱冷冷地笑了。
「呸!呸!呸!總之,我想在我搬離村子前,方暉大人大概也和其他神一樣,是共同祭的祭祀對象,至於獨立祭拜祂嘛……我們家是沒有,其他戶就不知道了。小時候我根本沒有聽過方暉大人的名字哩,家裡也只拜祖先和財神。對了,母親還會拜灶王,拜灶王爺不是要準備糖果嗎?每次拜完,我們家門口就會有一堆來要糖的。」
當然那群小乞丐實際上是梁永仁號召來的,也多少託母親的福,他在孩子圈內很受歡迎。
「拜財神啊……你們家以前是做商的?」
「啊、啊,差不多。當然在這種小村子裡也不會是什麼大事業。」
梁永仁不想多談家裡的事,提起那種把家產賠光最後拋下小孩跑路的愚蠢父親,只會被外人笑話,他早就和父親斷絕關係了。
「既然二十幾年前還沒有獨立祭拜方暉大人,那麼那時候的廣寒宮是叫什麼名字?」
「啊,這個……」梁永仁停頓了一會。「好像沒有名字?」
「沒有名字?那時候還沒有宮廟嗎?」
「不,也不能這樣說。就只是單純的沒有名字罷了。」
「沒有名字呀,這倒也無所謂,名字對許多人而言本來就不是什麼有份量的東西。那麼那時候廟裡供奉的是那一尊神祇?」
梁永仁無法回答。
並不是沒有答案,只是這答案並不是梁永仁能回答的。
他認識玉皇大帝,也知道阿彌陀佛,兩位神明就外型上有根本的區別,即使兩尊神像擺在一起也沒有人認不出來。
當然,照理來說沒有人會把祂們擺在一起。
只是這個例外卻存在於太白鄉。
「青鑱小姐一定聽過萬神殿吧。」
雖然萬神殿這個詞對梁永仁而言有更深層的涵義,只是他認為現在還不是時機提起。
「嗯?」青鑱的表情只是要他繼續說下去。
「當然具體我也不知道這個名字的由來,只是如果要形容過去的廣寒宮,我想沒有比萬神殿還貼切的詞了。雖然現在因為方暉大人的關係,數量已經少很多,但過去那裡曾供奉著數百尊神像。」
所謂供奉,並不是每尊神明都有獨立的空間,所有神像都擠在廣寒宮的長屋中,毫無秩序地排列著。
比起神殿,更像是倉庫。
如此大不敬的行為,在虔誠的信徒眼裡簡直就是褻瀆神明。
雖然宮中也設有供桌,但沒有人知道主要祭拜的對象到底是誰。
如果想拜關公就對著關公像拜,想拜地藏王就去找地藏王像,多虧宮內的空間夠大,當時村民都採用這種隨便的祭祀方法。
有點類似去靈骨塔祭拜祖先的模式,只是塔位改成神像。
「我認為不僅山神、雨神,實際上共同祭的祭祀對象也包含當時宮廟裡的所有神明。」梁永仁說。
因為共同祭就是為了要統合所有神明的祭典而存在的。
當時數百尊神像中的一尊就是現在的方暉大人吧。
如果是佛教神和道教神還有辦法分別,可是同是道教神就難以辨識。
「宮廟和這些神像從你出生前就在太白鄉了嗎?」
「是啊,據說是以前的村民移居到太白鄉時一起帶過來的。」
由於只是個不起眼的小村落,關於太白鄉的歷史並沒有文字紀錄,只能憑村裡的長輩口述流傳。
只知道當時第一批搬遷至太白鄉的人似乎是群難民,在過去為了躲避動亂而來到太白鄉。因為正在逃命,多數人都沒有帶上家當,身上最重要的行李就是家裡供奉的神明像。
由於各戶人家都有需要供養的神像,但是在那個糧食不足的年代,要為神明獻上合適的供品對許多窮苦人家是一大困難,因此經濟狀況較好的居民就在祭神時連同清苦人家的神明一同祭拜。可能是承襲這段佳話,村民為眾神建了宮廟,統一安置每一戶家裡的神像。後來祭祀活動才被整合在同一日,也就是現在名為共同祭的祭典。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廟裡有好幾尊彌勒佛和關公的關係吧。」
「是很不錯的故事呢。」
「大概吧。」梁永仁很肯定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得出跟青鑱一樣的結論。
他說:「如果換作是我才不會這麼做。想到神明前應該要先顧好自己的身體,要是為了祭拜就把家裡還沒養肥的豬殺了,那等缺糧時神也救不了你。」
梁永仁正努力克制自己不要使用太偏激的詞。真實的他打從心底無法理解宗教狂熱者的思維。假設自己也是流亡者的一員,寧可多抱一袋米也不會帶走神像。
聽說這世界上還有聲稱聽見神諭而甘願殺死自己子嗣的人存在。
神諭……
很討厭的詞。
「畢竟是那種時代嘛……」青鑱說。
「是啊。」
可是具體來說,那種時代到底是哪種時代呢?
梁永仁沒有經歷過所謂的亂世,而如今臺灣老一輩的人也都是日治時代以後出生的,在更早之前的人都已作古。
如果說困苦,從二戰已降至經濟復甦前的日子也的確是苦,就算當時民眾的生活如今只能透過長輩轉述得知,但梁永仁從來沒有懷疑過那是個艱難的時代。
或許那樣的生活並不是梁永仁能想像的。
所以那時候的人信仰才會更為堅強。不找到可以崇拜的目標,就沒有動力活下去了。
「只是,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青鑱說著,指尖又再度貼向脣瓣。
這好像是她思考時的習慣動作。
她說:「如果在你小時候,方暉大人還沒有成為村裡的主流信仰,那為什麼現在村裡的人都祭拜祂呢?」
「的確……後來我回來時發現不只整座宮廟重建了,還請議員題了廣寒宮的匾額。」
聽說重建費用和匾額都來自匿名捐贈者,只知道是個外地人。既然是外地人,說不定經營民宿的梁永仁早就跟前來參拜的他打過照面了。
「或許是,特別靈驗吧?那位方暉大人搞不好真的有什麼神奇力量。口耳相傳,結果越來越多人跑來拜祂。
青鑱小姐剛剛不也說了?從來沒聽過這尊神啊,所以其中大概不少人是因為好奇心或是聽了朋友建議半推半就下過來的。如果拜了覺得很靈就改天再來,要是不靈就謝謝再聯絡。」梁永仁半開玩笑地說。
這其中多少隱含他的真心話。
他覺得傳教最有效的方法就是透過親友或是網路推薦。以前公司裡的年輕女職員就曾經為了一篇網路報導,而特地揪團跑去臺北拜龍山寺的月老。結果是否靈驗不得而知,但如果什麼都不做就會跟朋友那個擔任牧師的父親一樣,招不到一個信徒。
可以確定的是,方暉大人大概也是擁有類似的宣傳管道才能招收外地信徒。
因為老人家的交友圈也都是老人家,所以情報也很自然地在這個年齡層流傳。若真是如此,那網路上應該也找不到有關方暉大人的資訊,畢竟主要客群都不是些會在臉書上打卡的人。
「那村裡的人又是怎麼看待方暉大人的?」
「欸,大概是把祂當作守護神之類的祭拜吧?又不是外地人,都住在這裡了,也不可能成天想著要方暉大人達成什麼願望。剛剛說嫦娥是管婚姻還有去霉運的,對吧?婚姻那就別管了,這種小村子不會發生八點檔的戲碼,所以我想不管是村民還是外地人應該都是把祂當福神在拜。」
畢竟「福」這個概念也很難定義,如果只是求平安的話那倒很容易,現在人壽命都很長,要是身體沒突然出毛病的話都算是福氣。尤其香客都是銀髮族,脫離職場也有些時日,不太可能碰上事業方面的困難,對大部分人而言,身體健康是最重要的。
梁永仁覺得方暉大人之所以靈驗,只不過是被刻意誇大的結果。
搞不好和假算命仙的手法類似。
「如果是守護神的話,太白鄉不是已經有城隍爺了嗎?你們還替祂建立祠堂、慶生,代表祂的地位在村裡應該不亞於方暉大人。」
「這麼說也沒錯,但是外地人不會特地來拜城隍,城隍廟也很簡陋。」
「啊,我還不知道城隍廟是多久之前建立的呢。」
「我出生時它就在了。跟廣寒宮不一樣,它從以前到現在都是一個樣。不,在我小的時候更慘,是用石頭堆起來的,連個遮雨的地方都沒有。」
「石頭?」
「是啊,石頭,遠遠看像座塔,也有點像和尚的墳墓。反正那樣子根本不會讓人想到是城隍廟,我小的時候還看過有人在那晒衣服哩。我看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那裡是城隍廟吧。」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有一次跟崔以信和其他小孩在那附近玩的時候被他爸抓到了。」
──這裡不是讓你們玩耍的地方。
當時崔以信的父親正抓著兒子的衣領對孩子們訓斥道。
──如果觸怒了城隍爺會招來厄運。
「其實我們也搞不清楚他爸為什麼要發那麼大的脾氣。那時候我沒想那麼多,只是擔心他跟我父親告狀,現在想想,一個牧師怎麼會跑去幫城隍爺說話?」
「這才是你說他不像牧師的原因嗎?」
「當然還有其他原因。大致上就跟我之前提到的一樣,伯父他是個好人,只是感覺不太可靠。」
「結果卻為了異教神對你們發脾氣啊……」
「如今人也走了,都過去了。我聽人說伯父的喪事已經結束了,我連去上香的機會都沒有。」
梁永仁嘆了一口氣。「好像是腦溢血吧。」他感慨地說:「走得很突然。」
「說不定特地把遺物交給你,其實有他的用意在?」青鑱的微笑在此時顯得有些不合時宜,只是梁永仁無暇顧忌這些細節。
「我想只是順便而已,畢竟我也沒怎麼跟那個幫他整理舊家的人往來,他是單純想把那些東西處理掉。我聽人說,崔以信他們父子搬走後也沒人看過他或是他爸回來──這樣算下來也有二十幾年了。」
「唉呀,原來那全都是二十幾年前的東西啦……原本還覺得有點眼熟。」
「怎麼?」梁永仁有點緊張。
「不,不用在意。只是無關緊要的瑣事而已。」說完,青鑱對他甜甜一笑。「幸好剛才沒有被你識破我是個外行人呢。」
沒來由地,梁永仁感到有點害羞。
是指手錶嗎?還是那本書?不論是哪一個,他都不覺得青鑱純粹是信口開河。
她大概真的知道些什麼。
果然,關於姊姊的事,她或許幫得上忙。
要告訴她嗎?關於方暉大人的詛咒還有失蹤的姊姊的事……全部告訴這名剛結識的女子。
黑褐色的咖啡渣殘留在杯緣,兩人的瓷杯都已經見底。
或許是那口箱子害的,空氣宛如蒙上了一層灰。
不,那並不是錯覺,傾瀉的陽光清楚地映照出室內懸浮的灰塵微粒。
雨在不知不覺間停了。
而且──
「放晴了呢。」女子說。
「是啊。」梁永仁回道。
3
那件掛在牆上的簑衣是給旅客拍照留念用的。
並不是純粹的裝飾品,作為遮風避雨的用具,它仍能發揮它應有的功能,只是效果不比雨傘或塑膠雨衣好而淪為擺設用途。
沙──沙──
每走一步,女子身上的簑衣便發出草桿子摩擦的聲響。
因為雨已經停了,所以青鑱大概是覺得好玩才披在身上的吧。
奇特的景象。並肩走在女子身旁的梁永仁心想。
兩人走過的道路上留下兩雙鞋印。這場雨來得急促,走得突然,倒是替人留下了不少多餘的痕跡。
梁永仁的房子在村口的位置,廣寒宮則是在村莊深處靠近山壁的地方,從民宿出來走到廣寒宮也算是橫越整個太白鄉了。
要是再往深處走就會看見一條小山道,小山道通往城隍廟,而經過城隍廟後,再翻過一個山頭可以到達其他村落。因為只是一個人寬的羊腸小徑,所以僅有當地居民和偶爾造訪的登山客會使用。
由於太白鄉實際的居住區並不大──大部分分劃在太白鄉範圍的土地都是未開發的山地,算是個被群山環繞,類似盆地的地形,因此居民的房舍相距並不會太遠。
屋簷上的青苔與後方翠綠的山林融為一片。與其說是盆地不如說是狹長的谷地,只是因為入山口相當不起眼,所以才像是獨立於世的祕境。
躲避動亂的先祖能夠找到這地方的確很不可思議。即使是梁永仁,在剛搬回老家那陣子還常迷路,找不到山村的位置。
「對了,崔以信他有說什麼時候會過來嗎?」梁永仁向身旁的青鑱問道。
「我和他約好明天早上見面,所以今天的行程都是空白的。」女子靈巧地越過幾個水窪後,轉身對梁永仁微笑道:「都來到這種地方了,何必把自己逼得這麼緊?也不知道是不是缺點,我這人一向很隨興,要是明天一早心情不好就不會猶豫,直接放他鴿子。」
根本是隨興過頭了。梁永仁心想。
「不,再怎麼說這樣也太……」
「屆時他要是打電話來,我就說我在你這,請他自己過來如何?」
「這對他不太好意思吧……?」
「你覺得呢?你覺得這樣他會老實一點,跑來跟你打聲招呼嗎?」
梁永仁一臉困窘地站在原地,目視青鑱的背影逐漸縮小。
他不明白青鑱的意思。
因為這就好像……好像在控訴兒時玩伴故意與自己避不見面一樣。
「快點跟上吧。還得請你帶路呢,看來看去每條路都差不多呀。」
女子的聲音將梁永仁拉回現實。
梁永仁加快腳步回到青鑱身邊。「的確是這樣,別說是青鑱小姐,其實就連我都覺得每座山都長一樣。」
天際以下皆為樹海,平時的太白鄉就僅有一種景色。
率先出現在道路彼端的,是黑色的屋瓦及橫貫整棟建築的水泥正脊。
沒有道觀建築華麗而莊嚴的山門,取而代之的是兩根老舊的木柱分別立於兩側迎接來客。
木柱間掛了一條繩子,繩子上懸著幾束松樹葉,乍看之下有點像是模仿鳥居,提醒人們宮廟的土地範圍,但比起鳥居又太過簡陋,反倒像是驅邪用的裝飾。
樸素的圍牆內連人造園林都沒有,廣寒宮除了簡陋過頭的入口外,殿堂的建築風格倒是中規中矩,石砌的臺階,脊樑下是硃砂紅般的牆面、欄間與蒼綠色的木紋拉門。或許因為是個供奉地方神明的小宮廟,因此硬山式屋脊上並沒有雕飾華麗的仙人走獸。
比山村裡任何一戶人家的宅第佔地都大,但以神明的居所而言又太過樸素。
覆滿泥土的石磚道與浸泡在雨水坑中腐爛的枯葉。
沒有香客時,這裡就顯得荒涼。
穿過兩根木柱間,站在庭院一隅迎接訪客的是數座約兩公尺高的木頭雕像。
雕像有著人面卻沒有四肢,乍看之下有點像復活島的摩艾像,但表情比摩艾像生動許多。
或許已經超越生動的範疇,而是怪異了。
也和印第安人的圖騰柱有幾分神似。
戴著古代官人象徵的烏紗帽,比起摩艾像,更像是陰間鬼差的雕塑。
雖然雕像的雙眼怒目圓睜,但有的掛著逗趣的表情,其中更有些開心到吐出舌頭來。
雕像的軀幹上刻有字,模糊不清只能勉強辨識「將軍」兩字。
「這些雕像原本是放在村子口,但是因為道路拓寬的緣故,所以就被一起移到廣寒宮了。」看見青鑱望著那群雕像好一陣子,梁永仁解釋道。
這幾座雕像似乎是村莊的守護神,只是礙於大小沒辦法放進廣寒宮一同供奉,只能委屈祂們在外蒙受風吹日晒。
「真可惜,讓祂們待在這裡就失去原本的意義了。」
青鑱撫摸著雕像,苔痕上的雨水沾染在她的指尖。
「既然是村子的守護神,那把祂們放在宮廟裡祭祀是起不了作用的。 如果要供奉祂們就讓祂們回到原本的地方吧。」
「這可能不太方便……」梁永仁回道。
他一點都不希望這些雕像回去村口,把這群詭異的雕像放在村子口只會嚇人而已。
再說,他認為那些雕像並不是單純的守護神。
在二十幾年前那場被詛咒的祭典中,這些雕像成為作祟的對象。
受未知的力量斬下頭顱,流出鮮血。
友人的恐怖經歷成為梁永仁對這些雕像最後也是最清晰的記憶。
「哦。」青鑱只是隨意地應了一聲。她不會強迫梁永仁談起自己不喜歡的話題,所以也沒有追問的意思。
接著她又轉過身來到殿堂的香爐前。
「有一炷香還沒熄,看來我們不是第一個到的。」
梁永仁與青鑱一同望向門扉,在黑暗的深處,一個瘦小、朦朧的形體在陰影中晃動。
在黑影後方,受香燭映照的數十雙瞳孔彷彿正死盯著梁永仁。
那是空洞、毫無生氣,宛如死者的眼眸般不祥的視線。
而這其中,有一雙特別巨大的眼睛,如杏仁般的鳳眼與深邃的瞳孔在腥紅色的臉譜上,與那抹曖昧不明的笑容凝結成不祥的圖樣。
──那是本尊。
──是方暉大人的本尊。
梁永仁感到一陣暈眩,立刻別過視線。
「是永仁嗎?」黑影從宮內走出。
那是一名年約五十多歲的男人,他的頭髮幾近斑白,臉上也有幾道皺紋而特別顯老。
「啊,汪大哥。」梁永仁回應道。
被稱作汪大哥的男人手中抱著乳白色的罈子,臉上掛著笑容朝兩人走來。
「這位是這幾天在我這留宿的青鑱小姐。我帶她在附近走一走。」
梁永仁並不打算把青鑱的來意張揚出去。
畢竟青鑱的委託人──崔以信似乎不希望山裡有墳墓的事被外人知道,包含梁永仁自己在內。因此他不想冒險,尤其在這種流言散播得特別快的小村子。
男人向青鑱點頭致意後,又對梁永仁說道:「永仁啊,難得有客人來,不好好招待不行,等一下你回去時順便來我家一趟,我拔些菜讓你帶回去。」
梁永仁還沒開口前,青鑱先一步說道。
「汪大哥客氣了,今天您才是壽星,怎麼能讓您招待。」
梁永仁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遊走。
「呃……你們認識?」
但男人也睜大了眼,縮起了脖子,連嘴巴都誇張得彎成ㄇ字型。
青鑱只是摀著嘴笑道:「就只是學那些算命的喜歡玩的小把戲罷了。」
說完,她又追問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今天是您五十七歲生日對吧?」
「小姑娘連這也說對了。妳真的是外地人嗎?」
「是啊,是個十足的外地人。」青鑱笑得跟小孩子一樣。「只是剛好聽說過而已。」
她的視線正瞟向男人懷中的罈子。
「這麼說,妳家也拜地基主?」男人拍了拍衣袖,幾粒米落至地上。
「地基主……您是這麼稱呼祂的啊?」青鑱彎下身,湊近罈子嗅了嗅。
「妳、妳這是在做什麼?」男人被她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後退好幾步。
「啊,是我失態了。只是我一向對民俗信仰方面的事很有興趣,忍不住就想聞聞看。」
喜歡民俗學,所以才去聞那口罈子。
梁永仁認為青鑱的說詞完全沒有起到辯解的功用。
只是男人並沒有想太多,表情已經緩和下來。
青鑱又向男子問道:「第一次來的外地人拜方暉大人,有沒有什麼需要遵守的規矩或是禁忌呢?」
「小姐是第一次來啊……」
男人搔了搔下巴,兩顆眼珠子轉來轉去,最後答道。
「好像沒有……?祂並不是很嚴厲的神,沒有對我們設下太多規矩。」
模稜兩可的答案。
但是男人的樣子不像是在刻意隱瞞。
梁永仁猜到青鑱大概是想從對方身上問出方暉大人的來歷,只是他不認為村裡有人對這位神明的了解會比青鑱還深刻。
至少關於「太陰星君」的思辯,梁永仁從未聽村民提起過。
可是,事情並不如梁永仁預料般──
「那就好,謝謝您。」
青鑱什麼也沒多說,向男人鞠躬後便拋下兩人走入廣寒宮。
「啊……」
梁永仁和男人呆滯地望著對方好幾秒後,彼此才回過神來。
──看來你碰上了我行我素的客人呢。
男子臉上的笑容帶有幾分同情。
臨走前,他又拍了拍梁永仁,說:「待會記得來找我拿菜。」
直到背後男子的腳步聲遠去,梁永仁仍佇立在原地。
他不想走進廣寒宮。
從搬回太白鄉那天起至今,梁永仁只進過一次廣寒宮。而那次的經驗也純粹是因為告別故鄉多年引發的好奇心,讓他決定踏入宮中,看看這位太白鄉的新守護神。
雖然整棟宮廟都已改頭換面,但裡面仍供奉著無數尊神明,其中擺放於正中央的女神像就是方暉大人──那是後來請人重鑄的,在那之前廣寒宮沒有如此華麗的神像。
只是有了那次經驗,梁永仁便確定一件事──
與孩提時代不同,如今的他禁不起被數十雙毫無生氣的雙瞳所盯著的壓力。
即使那些只是神像,是不具有任何生命力的神像,他仍沒來由地感到害怕。
尤其是那雙碩大的目睛,屬於方暉大人的那道視線。
梁永仁認為自己真正害怕的是方暉大人的本尊才是。
「青鑱小姐?」他朝殿堂裡頭喊道。「妳還在裡面嗎?青鑱小姐。」
躁動的不安感讓他無法冷靜思考。疑問仍糾結在他心中,讓他的心跳不自覺加速。
過了一會兒,才看到青鑱出現在門口。
「這果然是很有趣的地方呢……」她幽幽地說。
「青鑱小姐,關於妳剛剛跟汪大哥說的話……他抱的那口罈子到底是……?」
男子從廣寒宮裡抱出的罈子讓人聯想到骨灰罈,但是梁永仁沒見過有人會把先祖的骨灰放在公廟祭祀,所以他猜想那可能也是某尊神明。類似神道教裡御神體的概念。
「那個啊,並不是多了不起的事,只是剛好聽人說過而已。」青鑱一邊走回梁永仁身邊一邊說道:「那其實不是稱作地基主,應該叫城主爺才是。我們這裡的地基主沒有人這樣拜,那位先生大概是把名稱弄混了。」
「城主爺……?」
「和地基主一樣,是保佑家庭平安的神,站在信眾的角度是同等地位。只是祭祀方法比較特別,會在罐裡放碎穀粒然後用類似宣紙的紙張封起來。你剛剛有沒有聞到一股怪味?那就是用來封罐口的紙張泡過礬水的味道。」
「那汪大哥這麼做的目的是?」
「一家之主每逢三十七、 四十七、 五十七歲時會請城主爺回家祭祀,那時他抱著罐子從宮內走出來,所以我想今天應該就是他生日了。梁先生不知道村子裡有這種習俗嗎?」
「不……我完全沒有印象。」
關於自己的故鄉,不了解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或許你的父親也做過一樣的事。你搬走的時候你和你父親是幾歲?」
「我那時才十歲,父親則是三十六……剛好差一年,是嗎?」
「是啊。」青鑱篤定地說。
梁永仁再度回想起剛才男子懷中的陶甕。
他見過形形色色的神像,也聽過將器物當作神明膜拜的信仰,可是對這方面的知識都是來自動畫或是電影,並沒有特別深刻的記憶。
不對,依稀記得以前在課本上讀過平埔族有類似的神祉,是以罐子作為形象……
「阿立(alid)是西拉雅族的祖靈信仰,跟城主爺沒有太大關係喔。」青鑱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麼了。
「那麼村裡膜拜的城主爺到底是……?」
「這並不是來自任何一個你知道的宗教,」青鑱挽起梁永仁的手說:「不論是城隍還是城主爺或是門口的人面像都是如此,他們不代表誰,不屬於任何一個派系,是宗教最原始的型態。」
就像是被未知的力量牽引著,梁永仁的腳逕自動了起來。
逐步向前進,向著廣寒宮前進。
那個令他本能似地抗拒的地方。
太陰星君、常羲、嫦娥。
以及……
方暉大人。
「從一踏入太白鄉我就覺得奇怪了,許多人家的屋頂立著生桿,還在宮廟前掛上完全不符合道觀的禁繩。」
青鑱繼續說道,梁永仁僅能踩著僵硬的步伐陪同她踏上石階。
生桿、禁繩……?
又是陌生的詞彙。
「可是不論是你或是其他村民都沒有人知道這些行為、這些儀式背後的意義。」
香灰的味道撲鼻而來。
「因此我得出一個結論。」
青鑱說到這裡,平靜地換了一口氣。
「那就是這座村莊的信仰都是人為刻意營造的。」
「青鑱小姐,妳的意思是……?」
已經踏入殿堂了,已經無法逃避了。
「梁先生,我那時候問你,搬回故鄉是因為有想弄清楚的事吧?」
梁永仁無聲地點頭。
「你沒有錯。太白鄉的人有事情瞞著你,他們害怕你發現真相,而無法接受方暉大人信仰的你才是真正的外人。」
紅色的窗格、紅色的香燭與紅色的供桌。
「無法接受?」
血紅色的廳堂與無數道視線直刺而來。
「是啊,無法接受。」青鑱低聲說道:「可能不能說無法接受,而是以你的立場不能接受吧……」
青鑱指著前方,再度問道:「對你而言,方暉大人是什麼?」
與羅列在側的神像不同,兩人面前僅有一尊身穿華服的瑰麗神像坐鎮於神壇上。
梁永仁看見了。
在神像的冕旒後,那張面容是模糊的。
於是梁永仁如此答道。
「祂……什麼也不是。」
這個答案始終不曾變過。
關於巴納姆效應
買下這本書的你對各類型文學皆有涉獵,現在或將來都不會因為隨著年紀增長、背負起社會壓力而對輕小說產生猵狹的既定成見,相對的,你甚至認為書本和故事都可以有很多種形式呈現,你相信一本書的好壞應該以內容評價,同時你也鼓勵作者在一定的條件下盡可能展現個人風格。
儘管有時候現實生活中的壓力讓你對於讀書時間被壓縮而感到沮喪,但你依然會盡可能空出閒暇時間用於閱讀,有時看到喜歡的書甚至會到廢寢忘食的境界,你喜歡和有著相同愛好的人往來,但生活圈也充斥著沒有閱讀習慣的人,偶爾你會對話不投機感到厭煩,不過你也明白在閱讀風氣低迷的當代,像自己這類存在反而是稀少的一群。
最後,打LOL時你相信自己是隊伍中最carry的那位。
關於古墓
臺灣的漢人古墓最早可追溯至明代,但歷經時代更迭,現今明朝古墓多已被掩蓋或重新翻修,難以重現昔日風貌,而清領、日治時期的墓塚則被認為文化價值不高,往往沒有被善加保護而隨意開發,可見在怪手面前不論石碑或石虎都很脆弱。
關於地基主
也可稱為中霤神,住宅的守護靈,而在沒有房舍的土地上奉為「后土」,據信是最初居住在該地的居民死後化為的鬼神,受土地公管轄,還有個頂頭上司城隍爺。臺灣人通常會選在除夕、清明、中元祭祖等節日時一同祭祀地基主。因為掌管家運的關係,所以如果發現運氣很好,代表你家可能是魔力點,只要住在那裡就變成世界最強。
第二章
1
臺灣其實是很和平的地方。
我想許多人一定不認同這種說法,畢竟每天打開電視還是能看到許多令人遺憾的事發生,只是這的確是我的肺腑之言。
不可否認那些命案是令人髮指的惡行,但案例終究還是少數。整體而言,這個社會還是有努力嘗試往光明面走。雖然很自不量力,但從小教育就告訴我們,不能責怪努力過的人,因為即使怪罪他,他也不見得會因此變得更好。「我知道錯了」、「我會好好檢討」這種話悶在心裡的效果永遠比說出口還大。
等到哪天,路人不再因為對橋下的浮屍感到好奇,而爭相拿出手機拍照時,才是我們真正該擔心的時候。不過等那天到來,大概讓穹頂墜下隕石也無所謂了。
這是入行才半年多,連學徒都還稱不上的我,正在橋下處理發脹浮屍時所做的無聊感想。
事情得從今天早上說起。
柳家的事情落幕後,我按照慣例去了總公司一趟。總公司是美稱,因為葬儀社的服務處其實只有公司和我們家兩地而已。
表面上是把這次要申報的帳務還有委託的簡報交給公司做紀錄,實際只是去那打個照面,讓老闆知道我們兄妹倆還活著。
老闆閻先生是父親生前任職的禮儀社的社長同時也是好友。父親辭世後,我們受了他不少照顧,妹妹之所以能順理成章繼承父親的衣缽替人撿骨也是因為有他的認可,類似擔保人的角色。
否則誰會讓一個小女孩跑去碰先人的遺骸呢?
這樣想,閻先生或許是一個思想極其前衛,甚至可說是怪異的人。但考量到父親的朋友不僅有「在警界人望莫名高的地區小巡警」以及「真實年齡成謎的擇日師傅」,閻先生說不定是其中最具備常識的正常人。
一間禮儀公司能從父親年輕時營業到現在,如今還有餘力照顧我們幾個拖油瓶,我想閻先生肯定具有相當的經營手腕,或至少擁有能遊走在黑白兩道間的廣大人脈。
和早期的禮儀社一樣都是以花店起家,閻先生雖然沒有再經營花藝的事業,可是店門前還是象徵性地擺了五顏六色的花草盆景──那是他個人興趣,也很符合他敦厚大叔的形象。
被自動門區隔的空間布滿檜木香味,除了戴著圓框復古眼鏡的社長外,店裡沒有其他員工的身影。
話筒夾在他的臉頰與肩膀間,右手的筆桿以飛快的速度在紙上遊走,左手則是不停地翻動著桌上那本厚得嚇人的書。
可能不是書,而是某種名冊吧,搞不好還和閻羅王的生死簿是同間出版社,尖○出版。
當我正想打招呼時,他已經注意到我,朝我眨了眨眼。
我向眼尖的他點點頭後,在會客區挑了個位子坐下來,並替自己盛了茶水。
公司只剩社長一人留守,代表生意不錯。壺裡的茶味道被沖淡不少,說明不久之前還有訪客來過。
通話並沒有持續多久。閻先生帶著只有他自己愛吃的薑糖餅坐到我的身旁。
「最近過得如何?」他問道。
「沒怎麼樣。」
「你看起來還是沒什麼精神,跟以前差多了。」
「我一直都是這種死德性。」
「哪來的話,聽說你還是個小鬼頭時可不是這樣子的……」
就算真是如此,那也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我對孩提時代的記憶很淡薄了。
「為什麼執意要把人塑造成背景故事很壯闊的角色呢……」
既然閻先生隨便講講,那我也隨便答答就好。
「還是因為跟妹妹的立場調換了,發現她不再需要你了?」
「她從一開始就不需要我。」
「算了吧,你才不會這麼想!」
「希望老爸他沒跟你說過什麼多餘的話。」
「有也是青鑱說的。」閻先生微微仰起頭,兩顆眼睛盯著前方,似乎真的是在嘗試喚醒悠久以前的回憶,這大概是上了年紀的人才有的專屬動作。「別看她那樣子,算是受了你父親影響,她也在學著要怎麼負起對你們的責任。」
「她對我們才沒有責任,我們和她根本沒有什麼往來。」
「那大概是你忘記了。雖然要和那個人混熟很簡單,但要忘掉她也很容易。就算是常和她聯絡的我,有時候拿起話筒也會忘記是撥了誰的電話。」
「你這是普通的老年痴呆吧……」
「唉呀!老番顛現在煩惱好像也來不及囉!」
幸好閻先生不像翁叔,是個好說話的大叔,否則我肯定又要挨拳頭。
他哈哈大笑了幾聲後,突然有些感慨地說:「所以你爸走後最難過的大概就是那老妖怪了,畢竟到頭來不會把她忘掉的,只有你爸爸一個人而已。」
「誰叫她認識的都盡是些腦筋不好的老頭子、老太婆嘛。」
「或許吧。」
閻先生露出了一個曖昧的淺笑,接著說道。
「其實你來得正好。剛剛那通電話,就是青鑱打來的。」他笑瞇瞇地說:「又有要交給你們負責的案子了。」
「啊……?」
上一件工作才剛結束,這麼快就有新生意,讓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反應。該說運氣總是一波一波來的嗎?那沒準我們現在正處於事業的顛峰也說不定。
和sin(正弦)一樣,大起大落的人生。
無形間還背負了許多sin(原罪)。
好爛的笑話,我心想。
「可是這次地點比較遠,得從花蓮那邊走,到靠南投的山上。」
「不不不,那已經不是遠了,那根本就不在我們的承包範圍吧?」
撿骨這種事有高度地域性,連幾乎沒有業務的北部都能劃分地盤了,何況是較為盛行的中南部。
然而閻先生卻傻呼呼地笑道:「你也知道嘛,青鑱她總是這樣到處跑來跑去的,改天要是跑到外島去也沒什麼好驚訝的。我們這也找不到除了你們倆以外,還能跟著她這樣跑的閒人了,怎麼樣?你回去跟你妹妹商量一下,當作去玩也沒關係,車錢、住宿費再報公司的就好了。」
商量呀……聽起來是既和平、理性又很民主,完全符合臺灣社會精神的詞彙,但很可惜這個概念在我們家是不存在的。
如果我沒有在這邊給他答覆或是拒絕他,閻先生就會直接打電話到家裡跟一槭說有新工作,而那傢伙肯定什麼都不會過問就一口答應。
──我是BOSS呀!我的決定就代表全體員工意志!再說你也沒事,就稍微幫一下忙、消消業障不是很好嗎?
是啊,這種臺詞並不單是為了慣老闆設計的。
總結來說,我的意見毫無分量可言。
「所以對方是青鑱的熟人嗎?否則為什麼大老遠委託我們?」
「熟人?不,她才沒有熟人,但你若是問她,她肯定也不會說的。怎麼樣?一句話,接還是不接?」
「嗯。」我說:「一槭她大概OK吧。」
「哦?那你呢?」閻先生的眉毛抽動了一下。
「我嘛?哈哈哈……」
「你當然會答應啦!」
與開懷大笑的閻先生相比,我覺得自己的笑聲聽來十分悲戚。
「那麼,對方今天下午會到你們那一趟。」
「欸?」
「青鑱說的。只說是下午,不知道是幾點就是了。」他咬了一口餅,說道:「可能是上次忘了事先告訴你們吧,所以這次她特地提早打電話來了。」
「這樣算提早?」
社長沒有理我,繼續說道。
「具體的細節,我會再mail給你,或是你到時候直接問對方也行。」
「不,再怎麼說這也太趕了……」
「是因為今天保母不在嗎?」
閻先生指的是六姊,是一槭名義上請來幫忙業務實則為照顧生活起居的女孩子。因為她本人工作繁忙,所以不會每天都露面。
「這我也不知道,今天一大早就出門了,那時候六姊還沒來。」
我這才想起自己來的目的,把桌上有關柳家的文件袋交給閻先生。
閻先生接過紙袋,稍微翻了一下裡面的文件後便扔到自己的辦公桌上。
「幹得不錯啊。雖然是件聽了也摸不著頭緒的案子,卻還是被你們解決了。」
「哪裡,這是託很多人的福的關係。」
臉上堆滿笑容的他用力地拍著我的背說道:「反正我兒子也不是做這塊的。照這樣繼續下去,以後這裡就得拜託你們了。」
「啊……一槭她大概會很開心吧。」我想我應該表現得更高興些,可惜演技沒有如此逼真。
「我是認真考慮過的,如果那孩子真的對這行有興趣,那與其把店面頂讓給外人,不如把公司交給你們比較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