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悔(單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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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9-03

皇貴妃病了。

自她行冊封禮,統攝六宮事那日以來,時光荏苒,光陰匆匆,轉瞬間已過十載。

闔宮裡上至妃嬪下至宮女,人人都艷羨她駐顏有術,雖兒女成群,看起來仍一副少婦模樣,既有著皇貴妃雍容華貴的氣度,可那雙眼睛又仍如仔鹿般慧黠靈動,仿若她剛進宮時那樣活潑嬌俏,在她身上完全不見歲月痕跡。
自打她病了以後,皇帝每日下了朝便來看她。她精神好時,便牽著她到外頭散散心,若她精神不好,就坐在床旁陪著她說話。過去她沒病時便已是專寵,如今病了,皇上更是陪著寵著,大半日都耗在了延禧宮,一顆心全繫在了她身上,羨煞後宮一眾嬪妃,但也無人敢議論半句。
入秋後,她的病情時好時壞,輾轉反覆,皇帝索性一聲令下,讓她移住養心殿就近養病,讓太醫們輪番照看,定要把這折磨皇貴妃的頑疾給徹底治好。
「娘娘,您可得趕快好起來呀。」珍珠將她從床上扶起,仔細吹涼了湯藥一口一口餵給她,邊餵邊道:「自打您病了,皇上整日操心,德勝公公說了,前朝事多,皇上日理萬機,又擔心您的病情,怕是要累壞了自己。」她抬眼,見皇貴妃仍閉目養神沒有答腔,便繼續說道:「珍珠知道娘娘生性豁達,不愛拘束,肯定是受不了這一日三頓的湯藥。可娘娘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了皇上把病養好啊。」
魏瓔珞睜開眼,輕輕彈了珍珠的額頭一下:「妳呀,這小機靈鬼,本宮真是把妳給慣壞了,連皇上都敢搬出來要脅本宮?」珍珠嘿嘿吐了吐舌頭,如今都是被旁人稱作姑姑的年紀了,但在她身邊仍像當年那跟前跟後的傻丫頭似地,不過伺候人的本事倒是長進不少,餵藥的動作從沒停過。
「娘娘與皇上鶼鰈情深,自是吉人天相,必有後福。往後是要與皇上白首偕老的。」好不容易餵完了藥,見瓔珞皺著眉一臉苦不堪言的樣子,珍珠自然知道怎麼哄好自家主子,拿出了早已備好的糖罐遞到她眼前。「娘娘只是近年來因操持宮務過度勞累,一時不注意才會病倒。待您養好病,定會像從前那樣精神奕奕,十七阿哥還盼著您帶他出去玩呢。」
瓔珞斜睨了她一眼,抓起糖就往嘴裡塞,一臉懶得回話。
珍珠識趣地收拾好藥碗,掩不住嘴角的偷笑退了下去。
待殿內都無人了,瓔珞才收起笑容,放下手中的糖罐輕輕嘆了口氣。

自己的身體狀況如何,她還是知道的。

從前她是宮女出身,不像那些千金小姐生來嬌氣,又一度被罰入辛者庫,什麼粗重的活兒沒幹過,當年被囚延禧宮,僅靠清粥米水度日仍撐了下來,她自認自己命硬,只要不是缺胳膊斷腿,什麼病她都不放在眼裡。
但隨著年歲漸長,這副身子是越來越力不從心,她也不得不承認,是該服老了。
她緩緩下了床,推開窗,窗外一片蕭瑟寂寥,已是深秋。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冷。

正月剛過,固倫和靜公主薨逝的噩耗便傳進了宮,像一把無情利剪,硬生生割裂了本就虛薄的歡慶氣息。
原本就因病靜養的皇貴妃更因悲傷過度,臥床不起,終日鬱鬱寡歡,醒著時以淚洗面,到了夜裡更是難以安眠,囈語不斷。整個後宮壟罩在悲戚之中,彷彿連養心殿前的台階都結了冰。
弘曆也悲傷。
昭華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魏瓔珞狠狠傷了自己後,他們二人歷經磨難終於坦然面對心意的證明。這孩子是多麼得來不易,又是多麼惹他憐惜。自打她出生那刻起便被他捧在手心上呵護長大,疼著寵著愛著,還破例封她為固倫公主,好讓她風風光光出嫁。
但他不能沉浸於悲傷,不能在文武百官、江山社稷前動搖。所以他知道,瓔珞流的那些眼淚,也是他的眼淚;她那些嘶聲的隱忍的慟哭,也是他的慟哭。令皇貴妃深知天子需以天下為重,所以替他承擔了所有的悲痛與淚水。
所以他放任她哭,縱使看著那張面容逐漸蒼白憔悴、看那本就贏弱的身子形銷骨立,縱使他心痛不已,有多少次想喝斥她不許再這樣糟蹋自己,但他太懂她了,他們太瞭解對方了。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陪伴。
他自嘲,堂堂天子竟無助至此,想想也是可笑。

這日,紫禁城下起了大雪。
瓔珞素來畏寒,弘曆下了朝,便急急返回養心殿。
「皇貴妃怎麼樣了?」
他掀開暖廉,大步流星地踏了進來,袍腳帶著未融碎雪,連朝服都沒來得及換。
甫一踏入內室,卻生生被眼前景象給征住了。
「皇上來了。」瓔珞坐在床榻上,身著一襲藕色常服,髮髻盤起,巧笑倩兮,在細碎陽光下彷若一抹塵封於記憶中的鮮明幻影,時光彷彿乍然倒流,頃刻間回到了她仍是令嬪的那段日子。
那時候,她成日詭計多端,用盡千方百計作弄他,而他明知她心懷不軌,卻也甘願一次次沉淪於她。
「皇上,臣妾覺得今日精神特別好,您陪臣妾說說話吧。」她眼角帶笑看著與她攜手三十年的夫君,聲音聽起來特別精神,但卻是連起身行禮的力氣都使不出來。
弘曆三步併兩步地走近床禢,看見她刻意矯飾的妝容下仍藏不住毫無血色的面孔,喉頭霎時湧上一股酸楚,一顆心如墜冰窖,慌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你們都下去吧。」他杵在原地好一會兒,才摒退了一旁的宮女太監,在她身旁坐下。
「魏瓔珞,我警告妳,不許嚇唬朕。」他握緊那雙冰涼的手,深怕一鬆手,眼前的人就會如泡影般煙消雲散。
「皇上胡說什麼呢。」瓔珞噗哧笑出聲,別開了視線,卻沒逃過帝王的雙眼,下巴硬是給扳了回來。
「昭華猝逝,朕知道妳心痛難過,朕何嘗不是。」弘曆抬起瓔珞的臉讓她面對自己,如鷹般的眼睛盯著她,不給她半分掩飾的機會。「妳答應過朕,要陪朕長長久久。若敢食言,朕……朕絕不輕饒!」他幾乎是顫抖著氣息將最後一句話說完,連自己也不敢再往下揣測。
許是年紀大了的緣故,當年殺伐果斷、威震四方的帝王,如今早已不受控制地紅了眼眶。
「皇上,您總說帝王無情,您這副模樣,要是叫他人看見了,該如何是好。」
瓔珞抬起手,熨貼著皇帝早已被歲月刻下紋路的臉頰,將那潮濕的水氣偷偷藏在她冰涼的手心裡。
「朕不怕。這裡只有朕和妳,誰敢多言半句。」他將床上的人一把拉近,彷彿要將她揉進自己懷裡。
「您看看您,真是年紀大了越活越回去。」瓔珞笑他,「比小孩兒都任性呢。」
「皇上,不是臣妾食言。」她閉起眼,靠在弘曆的肩膀上,長吁一口氣。「只是臣妾…想念昭華和皇後娘娘了。」
「住嘴,不許再說了!」
弘曆怒斥,擁著她的雙臂用力收緊,也不怕弄痛了她。
「瓔珞,朕老了,不能也不想再承受這些了。」
這是多年以來,他第一次向她示弱。
魏瓔珞看著眼前的男人,雖眉目間仍如當年那般氣宇軒昂,但兩鬢早已班白,眼底盡顯疲憊滄桑。她執起男人的手,心疼地貼在自己臉上。
她當年曾發誓,自己永遠不再為情所困,但終究還是逃不過這一遭,為這天下最不該有情的人動了真心。
「妳說…妳們是不是在心底怪罪朕。」弘曆奇怪自己為何看不清懷中人的面貌,這才發現自己竟模糊了眼眶。「妳們一個個都怨朕薄情寡義,是不是?所以要這樣一個個離朕而去,好報復朕,是不是?」
瓔珞搖搖頭,用盡一切力氣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她不禁嘆自己平日裡伶牙俐齒的,現在居然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覺得渾身上下沒由來地疼得難受,椎心刺骨。
「妳給朕聽清楚了,魏瓔珞。」他抓著她單薄的肩膀,一字一句地道:「妳若食言,便是欺君之罪,別妄想就這麼算了。妳活著是朕的人,就是死了…不、就算是來世,朕也要妳加倍償還!」
「那可不成。」她轉了轉靈動的眼珠子,終是破涕為笑。
「妳說什麼?」
「皇上,您總說瓔珞睚眥必報。」她眉眼彎彎,笑盈盈地看著他,彷彿就是當年長春宮裡的那個少女模樣。「別人拿走的,得討;欠著的,得還。」

弘曆當然明白她在說什麼。

當年若沒有他的允許,海蘭察一介外臣,又怎可輕易踏足內宮,將那百里加急的解毒丹送入她口中。
魏瓔珞現在的這條命是富察傅恆救回來的,他知道他定會救她。
前朝文武百官人人都唏噓痛失將才,為這位驍勇戰死沙場的一等忠勇公哀泣。只有弘曆自己明白,是他的命令,間接掐斷了傅恆最後一絲生氣。
若是沒有他的那道命令,傅恆或許仍有一線生機,若是沒有他的命令,或許大清仍能保有一位千古良將,若是沒有他的命令……如今瓔珞便不會在這裡。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在理智上無法原諒自己為了一己私情而間接失了心腹忠臣,但情感上卻又暗自慶幸他不顧一切救回了她。內心的愧疚和竊喜交織成無盡的罪惡感,日夜侵擾著他。他怪罪自己,竟用這種卑劣的方式將她留在自己身邊,但他不能說。
後來,他不斷告訴自己,並非自己心冷,而是帝王本就無情。一名受到重用的朝廷重臣,本就應該為國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皇上,生死有命,落子無悔。」瓔珞豈會看不透他的心思。這麼多年了,他不提,她也不問,但她知道弘曆始終為此而自責不已,也就由著他。但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忌諱了,說出口後,反倒意外地雲淡風輕。「您總是把所有責任往肩上扛,可天下那麼大,事情那麼多,您又怎能事事皆求完美呢。」
「妳好大的膽子!朕不許…朕不許!」多年來的心結就這樣被赤裸裸攤在光下,內疚讓弘曆的語氣既憤怒又恐慌,多年前曾讓他心如刀割的感覺如今再度爬上心頭,他瞥開眼,竟不敢看向她。他怕她看透自己的狠戾卑劣,怕她怪罪自己害死了傅恆,怕這麼多年來的相伴又是她設的另外一個局,到了最後大夢初醒,終究是南柯一夢,只有自己當局者迷。
一個溫軟的懷抱將他包圍,瓔珞伸出手環著他,雙眸澄澈明亮。
「臣妾無法為您分擔國家大事,現在總算有機會能幫上忙了,您還不許。您無賴也就罷了,但臣妾自己欠著的,總得自己還了吧。」她故作委屈地扁著嘴:「至於皇上……那臣妾也只是舉手之勞,順便而已。」她衝他眨眨眼,倒是完全不把他那點憤怒放在眼裡。
「魏瓔珞,妳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弘曆搖頭,早已模糊的眼眶終是忍俊不住,落下了滾燙淚水。
「皇上,瓔珞不敢忘恩負義。」她捧著他的臉頰,無限憐愛地看著這統御四方,在她面前卻永遠像個小孩的帝王。「這輩子欠他的,我用一世來還。」
「那朕呢?」他本應充滿威嚴的聲音,此刻聽起來就像枯葉般破碎,「這些年……妳難道就沒有欠著朕麼?」
瓔珞在他的額前印下輕輕一吻。
「接下來,生生世世。」
弘曆征了征,先是搖搖頭,接著嘆氣,然後自顧自地笑出了聲,笑得又悲又喜。
他這輩子,就註定栽在魏瓔珞手裡了。
「皇上可得保重龍體,長命百歲,別來得太快,否則啊,等不到臣妾,您又得吃醋生氣了。」
「妳個沒良心的東西!」他怒得拍了一下她的腦袋,語氣卻已釋然。只要知道她心中有他,便已足矣。「全天下也就只有妳,敢叫朕好等。」
瓔珞滿足地靠著他,心中再無牽掛。

「皇上,我累了,讓我歇歇吧。」她倚著弘曆的胸膛,半瞇著眼瞅著他,想要牢牢記住他的面龐。
她這一生曲曲折折,一路磕絆,曾經打從心底恨他,卻又情不自禁地喜歡上他。
這讓她傾心了一輩子的男人啊。她是真的捨不下,但又能奈命運何?
「不許睡,朕還有好多話要和妳說。」似乎能感知到懷中人的氣息逐漸消逝,弘曆搖晃著她,厲聲命令著:「魏瓔珞,起來!朕命令妳,起來……」
他欲起身,想要宣太醫,卻被瓔珞抓著,搖搖頭阻止。
「沒事的,我就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弘曆扶著她躺下,見她仍拽著自己袍角不放,只得由著她。他伸手輕輕描摹她的輪廓,萬般情緒湧上心頭。
「瓔珞,朕要和妳說,前些日子永琰在演武場上大展身手,人人都說那英姿像極了當年的朕;還有永璘,詩詞是背得越來越好了,先生說──…」
他牽著她的手,與她閒話家常,說些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就像普通人家的夫妻那樣。
他就那樣說呀說呀,也不知說了多久,直到殿內烏壓壓跪了一整片,他轉頭看著那些臉孔,每一張都模糊不清,卻都哭喪著臉,要他節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自己的寢殿的。
回過神來,只發覺自己坐在几旁,一旁的德勝已不知給他換了幾盞茶。
德勝換完茶,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一語不發。他從前總覺得皇上有著天生的帝王之氣,縱使年過半百,依然英姿挺拔。但今夜,那股氣勢不知怎地消了風,如今的皇上,看起來居然顯了老態。

「德勝。」
「奴才在。」
「你說……朕還能活多久?」
「這,皇上……」德勝苦著一張臉,皇貴妃娘娘才剛薨逝,這種大不敬的問題誰敢回答呀,估計皇上是憂思過度才失了神,否則怎麼會對一個奴才問這種問題呢!
「說吧,朕不會治你的罪。」
「皇上…您是萬歲爺,那肯定是長命百歲,萬壽無疆哇……」
「長命百歲,萬壽無疆?」
「是……」
呵。年邁的天子失笑。
好一個萬壽無疆。
「好,朕就等。看妳還能有什麼花招。」
「皇…皇上…?」
「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他抬頭,看見窗外一片蒼茫,像極了那日大雪。
那毅然決然的身影在雪中行走,從此他的視線再也離不開她。
「魏瓔珞,朕記住了。」他低喃,嗓音輕如繞室餘香。

接下來,生生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