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將自現在映照出未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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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2-06
        我緊緊抱住自己,沉溺在深不見底的孤獨之中。寂靜之間,只有耳邊的呢喃低語聲語我相伴。

        「你躺在那裡,是想要向誰撒嬌嗎?」像是驅散了所有迷霧一樣,如此清晰。

        「路易……」我喃喃的低語,無法動彈。

        「站起來。」我感覺到,路易走到了我身旁。「站起來吧,好好站著。」我強迫身體移動,但異常的困難。「我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你在等什麼嗎?」他的語氣中有一絲的無奈。「現在已經不是我能拉著你的時候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

        「站起來,雷格西!」像是命令,又像是期盼一樣,我靠著自己的雙腿,站了起來。

        「很好。」路易雙手抱在胸前的看著我,那棕色的大眼睛還是那樣的閃亮。

        四周的景色,並沒有在我蜷縮在地上的這段時間有所改變,再次證明了這不是我的幻覺。斷垣殘壁,肢體殘骸,還有,多到已經無法被土地吸收的黏稠血液。

        「那麼,」路易稍微歪了下頭,那巨大的壯麗鹿角微微擺動著。「休息夠久了吧?該邁出下一步了。」

        是的,我知道的。

        「這是我們的戰鬥。」

        這是我們的戰鬥。





        「你確定嗎,薩努前輩?」發現又在無意識摸著前臂上的毛髮時,我強迫自己停下,將雙手放到桌上,直視著薩努前輩的眼睛說道。

        「是的,大人,我心意已決。」薩努前輩的語氣平靜,沒有波動的說。不是我過度解讀,我能從那目光之中認出來,那是決絕的神情。

        「那就照你的意思吧。」我妥協道。面對這種程度的決心,我如果再多說些什麼,就是對薩努前輩的汙辱了。

        薩努前輩離開我的辦公室以後,我將雙肘靠在桌面上,維持撐住額頭的姿勢思考著。還有沒有什麼是我能做的?

        不,沒有,我什麼都做不了。

        這就是立於我們社會頂點的存在,應該要守護所有動物的Beastar,什麼也做不了。如果雅夫亞看到我這副德性,應該會很失望吧。

        「給我打起精神來,」我感覺到了肩膀上那熟悉的重量。「你該不會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吧?」路易的語氣還是如此的堅定,讓我感到些許暖意。

        「怎麼會呢?」我抬起頭來看向他,找到了繼續前進的力量。按掉了電子桌面上閃爍著的開會通知,我站起來,拿起掛在衣帽架上的西裝外套。

        「只是稍微休息一下而已。」我說完以後路易笑了一聲,走到我身旁。

        「準備好了嗎?」他調整了一下領帶問道。

        「沒有。」我說完便開門走出辦公室,安卡已經在電梯前等我了。我對他點點頭打招呼,安卡回禮之後輸入密碼,讓電梯啟動。

        「我也沒有。」路易說道,嘆了口氣,率先踏進電梯。「但我想我們並沒有停下腳步的餘裕了。」我點點頭回應,表示同意。

        安卡操作著認證系統,讓電梯帶著我們前往地下的膠囊車站。我的胃感覺到電梯加速度產生的飄浮感,看著不斷減少的樓層數字,就這麼墜入了過往的回憶之中。





        看著不斷減少的樓層數字,我的胃感覺到電梯加速度產生的飄浮感,心中的不踏實感更加強烈了。

        「你覺得,他們能夠理解嗎?」我小心翼翼的問道,深怕說出口了以後,就會像是生日願望一樣實現不了了。

        「理解什麼?」路易一手按住脖子,轉了轉腦袋說道,好像在嘗試放鬆僵硬的頸部。

        「理解在黑市出生,存在的唯一宿命是被生命動物活生生吃掉的餌食,奇蹟似的獲得重生的機會,被寄予了改變這個虛偽社會的願望成長,然後發現自己在以醜陋至極的姿態爬向頂峰,早已染成一樣汙濁的顏色之際,最終,由這本該是奪走我生命的掠食者利齒,卻反而解開我弱小的詛咒,理解真正的自由與強大的我,這樣的紅鹿嗎?」路易捧起我的臉龐說道,指腹抵住犬齒的尖端輕輕的摸過。

        「還是說,理解有著和外表不相稱的細膩,為了滿足某種遺憾,作為替代品降生,度過了孤獨的童年,總是被投以恐懼的目光,背負著沒來由的惡名,有天突然認清了自己的感受,在捕食本能和愛情之間,追求著禁斷的、連自己的身體都無法認可的交流,在無數次的掙扎中倒下,又無數次的奮力站起,卻永遠不可能真正擺脫,那過於複雜的身分所加諸重擔的大灰狼嗎?」路易的眼睛滿布血絲,卻依然堅毅。

        「怎麼可能呢?又不是什麼熱血勵志漫畫,怎麼可能這樣就相互理解?」路易說完,抓了抓額頭。

        我想也是,怎麼可能那麼順利呢?但是,如果是這樣,那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而努力,為了達到什麼樣的未來呢?在我要開口前,路易的一隻鹿角就這麼掉了下來,掉在地上,發出喀喀的撞擊聲。

        「該死的!」他嘆了口氣,瞪著躺在電梯地上的角。鮮血開始自頭頂流下,滴在他上好的酒紅色西裝。我知道每年春天路易都會換角,可是現在冬天都還沒有過一半啊。

        「去他的全球暖化。」路易一邊出聲咒罵,一邊將剩下的那隻角折斷,扔在地上。

        「路易,這樣會感染的……」我拿出手帕,嘗試壓住傷口止血,但是被他阻止了。

        「現在不是擔心這些小事的時候。」他指向電梯上方顯示樓層的數字,我們已經到了。





        叮的一聲,電梯開門,車站守衛們紛紛向我們鞠躬。我簡單回禮,看著安卡進行認證。

        沒花多少時間,我們的車廂就來了,而一點時間也不浪費的,才剛坐穩,膠囊就立刻啟動往目的地移動。管道周圍一片漆黑,看起來好像空間無止盡的延伸一樣。而應該是真空的空間,我卻覺得好像一直聽到嗡嗡作響的低頻噪音。

        「你知道我能聽見你在想什麼吧?」路易坐在我對面,用手撐住下巴有點慵懶的說道。

        「你滿臉是血,在評議會裡慷慨激昂發言的樣子實在太有衝擊力了。」回想起那個畫面總是會讓我嘴角上揚。

        「哼。」路易也笑了,他側過頭,看著外頭的黑暗。「不管多少次了,那種背負著所有期待,所有目光都落在身上的感覺,其實總是讓我備感壓力呢。」

        原來是這樣的嗎?我一直以為對路易來說,早就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了。

        「習慣了是一回事,會不會感到壓力又是另一回事了。再說,這和短暫的演出,在幕與幕之間,揮灑生命的詮釋著他者眼中期望的樣子,是有所不同的。」路易轉回視線,向我看過來。「這場表演,是得持續到嚥氣之後,布幕才會落下的呢。」





        離開膠囊車站,通過幾個蜿蜒的複雜走道,評議會的其中一個入口就在我們眼前。

        「可是……如果相互理解是不可能的,那麼,我們所有的一切努力,不都只是白費力氣嗎?」我忽略不斷自路易臉上滴落的鮮血問道。

        「我剛剛是這樣說的嗎?」他給了我一個游刃有餘的微笑,但只是害我更困惑了。「啊,你有聽見嗎?是觀眾在鼓譟,舞台在呼喚我們呢。」路易的神情好像有點恍惚,讓我有一點點擔心。「準備好了嗎,雷格西?」路易語氣中的一絲抽離,讓我決定展現氣魄,盡到作為最堅實的後盾應有的責任。

        「當然,路易,這可是我們的戰鬥。不管你是不是滿臉是血,我都準備好了。這是我們的戰鬥。」我站到他身旁,與路易並肩。

        「在說什麼呢,」路易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手臂。「繼續讓觀眾等下去,可就太不厚道啦!」他這樣看起來有精神多了。「這是我們的戰鬥。」路易回應了我,直視著前方,我們一起推開了評議會的大門。





        「民意已經發聲了!」某匹動物扯著嗓子嘶吼著。「如果還有任何疑問,那這就是證明!」他直指著懸吊在天花板的幾個大螢幕,以如同先知將要傳遞神諭那樣的氣勢高聲叫喊。

        「支持異種婚姻合法化公投,」這其實不是該公投案的名稱,不過我想四周瀰漫著的瘋狂迷霧將會掩蓋住任何嘗試提出異議的聲音。「獲得三千萬支持票,以及七千萬反對票。反對異種婚姻合法化公投,則是獲得七千萬支持票,以及三千萬反對票。」好像在炫耀戰利品一樣,發言者抬高雙臂,環顧議場。

        說不定他在等有其他動物提醒他第二案的題目也不是這個,其實他真的只是記錯了。

        「秩序!秩序!」議長用力的砸著木槌,嘗試蓋過現場各種噪音。噓聲、掌聲、喝采聲、叫罵聲,所有,各種情緒。

        最後議長招來了評議會的駐警,把繼續霸佔發言台的議員給驅逐出去。

        「我可以理解,下周的議事會議將會是本年度會期的最後一場,也是『有毒生物管理法案』的投票日和對公投打包法案最終回應版本的期限,這麼重要又極具爭議性的決策,各位一定是投注了極多的心力,求好心切,情緒難免激動。但請注意,自己的身分是什麼,在這個代表所有動物們意志的殿堂的意義又是什麼。」議長說完嘆了口,往我的方向擺了擺手。「最後,你們都認識的那位。」

        許多年過去之後,我才漸漸了解為什麼有些自由派立場的議員並不喜歡我。不過,現在並不是糾結這種事情的時候。我和路易對看了一眼,站起身來。





        我和路易並肩而行,議場所有的目光焦點都在我們身上,讓抵達中央講台的距離顯得比實際還要長上非常非常多。

        「……中途島,保守立場鮮明的地區性議員,但是他有匹交情超過三十年的科摩多巨蜥老友。」路易用只有我們能夠聽見的聲音說道。

        「……沃夫,政治世家,典型的那種利益交換下的地方勢力,有傳聞說他的私生子是和其中一位自然動物秘書生下的混血。」並且以小幅度的手勢指向坐在二樓的議員們。

        「……胡佛,從來不在稍微有爭議的法案中表態,唯一成為評議會熟面孔的理由,是因為他是選區中所有選民都至少能勉強接受的最大公約數。可靠的消息指出,年輕時他和一匹雌性羚羊交往過十年。」路易看了我一眼。

        「要彼此理解,是非常困難,近乎不可能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踏上聚光燈之下的講台。「但是我們可以努力,讓他們理解自己。」





        「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捩點,最後的決定,將會影響無數個世代。」





        「我們社會發展至今,是建立在無數先輩奠定的根基之上。」





        「如同以往的每個變革、突破,還有應該銘記期間無以數計的犧牲。」





        「從最初生命動物與自然動物的相遇開始,如何找出共存道路的解答,便是耗費了無數個世代,不斷在努力追求的。」





        「沒有什麼事情,是一蹴可幾,也沒有什麼事情,是自古以來、本是如此。唯一亙古顛簸不破的事實,就是我們的社會總是不斷在改變的。」





        「改變,嘗試變得更好。」





        「當然,我們一定會遇上阻礙,遭受挫折。」





        「一帆風順是不可能的,挑戰與困境一定是滿布途中。但這只是讓位於終點的可能性,還有在追尋途中攜手共進的每一刻顯得如此的珍貴。」





        「所以,這個黑暗的時刻,就是我們的考驗了。砥礪磨練之後,我們真正的樣子得以彰顯。」





        「讓我們想要成為的樣子、對自己的期待,還有對未來的祈願閃耀,照亮前方的道路。」





        「傾向維持穩定,注重熟悉安全感的同胞們,或許對於可能將會到來的改變戒慎恐懼,害怕自己所習慣的一切被顛覆。」





        「對進步有所嚮往的夥伴,此時或許正在擔心,如果繼續不識相的抵抗潮流,將會連席次都保不住,讓本來所關切的議題都再也無法使力。」





        「請向自己的內心深處探詢,自己真正的樣子是什麼,那個最初抱持著怎麼樣的想法,踏進了這個殿堂的自己。」





        「當產生這種踟躕的時候,或許就是時候回顧自身,究竟對於自己擁有的可能性,以及打算成為怎麼樣子的動物是有哪種期待的。」





        「機會,就在我們手上……」





        「……但是,機會稍縱即逝。」





        「我,身為一匹纖弱的紅鹿……」





        「……大灰狼,總是被投以恐懼的目光。」





        「脆弱如我,才理解了強韌的潛質並不會因為種族而有所偏袒。」





        「懦弱如我,才理解了勇氣的重量原來是需要彼此來共同分擔。」





        「或許,我會被嘲笑……」





        「……只是,滿口的空話。」





        「不過,我很清楚的知道……」





        「……這是,通向理解的橋梁。」





        「共存……」





        「……共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