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喂，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炎姐是指什麼呢~？」

　　用餐尖峰時間已過，目前留在店內的客人並不多，田御夏於是待在第二廚房裡幫忙清洗碗盤。

　　「那個禿頭大叔。」

　　「啊，妳是說部長啊~」

　　在田御夏身旁，同樣正在做著清洗碗盤作業的是位身材高佻的女子。她身穿黑色背心，其上又套了一件為了防止被濺出來的高湯弄髒衣服的黑色圍裙。一頭惹眼的暗紅色頭髮在她身後如瀑布般瀉下。

　　「妳說，他是不是又在騷擾妳。」

　　「炎姐，妳的眼神很可怕喔……」

　　被田御夏暱稱為「炎姐」的女子──方炎芯正目光猙獰地看著她。

　　然而其實她內心並沒有想要瞪她的意思。她的目光之所以會這麼兇惡，純粹只是因為先天上的因素。

　　「炎姐炎姐，為什麼妳的眼睛看起來這麼兇呢？」

　　「呃，這是因為，我一生下來就這樣……」

　　「噗噗，正確答案是──『那是因為啊……因為我想把妳看得更清楚。』」

　　「難道我是假扮外婆的大野狼嗎……」

　　方炎芯嘆了口氣。相比之下，田御夏則是笑咪咪地看著她。

　　「別說這個了。妳快跟我說，那個大叔是不是對妳做了什麼事。那個時候我在廚房，從這個角度根本看不清楚。」

　　「原來妳這麼關心我啊。」

　　「別鬧，這件事很重要。要是我們有其他員工也──」

　　「他想摸我的屁股。」

　　「蛤！？」

　　方炎芯大叫，手上的鍋子頓時摔下水槽，發出巨大的聲響。

　　「那、那那那那那那那妳──」

　　「我提醒他幾句話之後，他就把手伸回去啦~」她拍了拍身上的店內制服鼓起的口袋，「多虧這樣，我還賺了很多小費呢~」

　　「妳到底說了什麼……」

　　「我跟他說『我知道你外遇喔，而且你老婆也不要你囉，小心我把這個情報講給你下屬聽讓他們瞧不起你喔』這樣。」

　　「這根本不是提醒，是威脅吧……」

　　「咦？提醒跟威脅不是一樣的意思嗎？」

　　「才不是。」方炎芯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那妳是怎麼知道他外遇的？」

　　田御夏把視線朝向天花板，想了想後說：「嗯……基本上是用猜的吧。」

　　「咦？」方炎芯睜大了眼。

　　「首先，是他的領帶。」田御夏舉起了一根手指。

　　「他之前的領帶都是綁成溫莎結，今天卻是綁成四手結。」

　　「溫莎……？四手……？」方炎芯露出懵懂的表情。

　　「啊，炎姐你就理解成比較難的結跟比較簡單的結就行了。總之，部長他今天打了最簡單的結。」

　　而且還打得有點醜。田御夏補充道。

　　「喔喔。妳連那種地方都看得出來啊。」

　　「嗯，這就是經驗的差別了。」田御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方炎芯雖然不了解這句話的意思，不過她知道這句話肯定與當前話題無關，於是她用眼神催促她繼續說下去。

　　「之前部長有說過他的領結是老婆幫他綁的，因為他自己不會綁。而據他所說，他老婆是個非常嚴謹認真的人，任何細節都不敢馬虎，就連領帶也是綁成最正式的溫莎結。」

　　「喔，我懂了。妳想說的是，他今天的領帶不是他老婆綁的？」

　　「也有可能是他老婆故意給他綁成那個樣子。無論如何，他和他老婆之間絕對發生了什麼。」

　　田御夏又再次舉起手比出二。

　　「再來是他的舉止。他雖然常常帶下屬來這邊吃，卻一次也沒有請過人家。」

　　「今天卻請了是嗎？」

　　「嗯。男人啊，一旦外遇，就會心情大好，做什麼都超有自信。啊還有，他通常只會在中午的時候來。」

　　「是嗎？」

　　「對。然後，最讓我驚訝的，是他今天居然突然問我最近年輕人之間都在流行什麼。」

　　「這不就是隨口問問而已嗎？」方炎芯頗不在意。

　　「嘖嘖，妳聽我說啊，炎姐。他在問完之後，順手拿起了手機。」

　　「所以？」

　　「他這是裝作在看訊息其實是要準備要記筆記的意思啊！」

　　「咦！」

　　方炎芯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但隨即恢復原狀：

　　「呃，就算告訴他也沒差吧。」

　　「不，炎姐，」田御夏用無比認真的眼神看著她：

　　「妳難道會告訴妳爸妳喜歡玩手遊，而且其中最喜歡的是《偶o大師》？妳難道會告訴妳爸妳喜歡《偶o大師》喜歡到會去cos裡頭的角色？妳難道會告訴妳爸妳曾經在網路上發表了上千字以自己最喜歡的角色為主角的《偶o大師》同人文？妳難道會告訴妳爸那個鍋子之所以會坑一個洞是因為某天妳在廚房時突然想起了《偶o大師》的歌的旋律，就開始用湯勺在鍋子上敲打，結果打得太用力所以鍋子就凹了？」

　　「妳、妳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方炎芯突然意識到眼前的女人有多可怕。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中年人侃侃而談現在年輕人的東西是沒有用的。世界上最難填補的並不是馬里亞納海溝，而是年齡差距所產生的代溝。同年齡的人都很難理解同年齡的其他人在想什麼了，更何況是不同年齡層的人。」

　　「那、那妳是怎麼回答他的？」

　　「我回答他說我喜歡動力火車、小虎隊還有侯孝賢。」

　　「……」

　　「要讓中年人信服，就要用他們那個年代的東西。同樣的，要讓他們放棄，也要用他們那個年代的東西。不要想著他們會接受我們，要想著要怎麼用他們的東西擊潰他們。」

　　「妳說的這些都是歪理吧……」

　　原本正經八百的田御夏轉瞬間露出了足以融化人的笑容：

　　「沒錯就是歪理~我只是懶得跟這個大叔解釋而已。而且這樣的大叔有點噁心~」

　　這個人真是……方炎芯不禁翻了個白眼。

　　「總之我想說的是，他之所以會問我這種問題一定是有什麼原因。」

　　「嗯……」

　　「然後……」田御夏洗完最後一個盤子，「大概就是這樣吧。」

　　「咦？」方炎芯有些震驚，「什麼叫『大概就是這樣』？」

　　「討厭啦，炎姐。」田御夏走近方炎芯，從她的水槽裡拿了一些碗到自己的水槽裡：「就算我再怎麼聰明，我也沒辦法再察覺更多事情啦，我又不是偵探。」

　　「我不是在說那個。」

　　「嗯？不然是哪個？」

　　「我是說，妳憑這些事情就一口咬定他有外遇而且他老婆要跟他離婚？」

　　「嗯？對啊？」

　　「欸不是……」方炎芯用力刷著大鍋：「妳說的這些只會讓人覺得『他可能外遇』，只是可能而已啊！」

　　「咦，妳這麼說好像也對喔。」田御夏恍然大悟，「不過那時的我覺得一定是這樣，這個人絕對有外遇。當我一這麼想的時候，我就嘩啦啦地全講出來了。沒想到還被我矇對。這大概就是，女人的直覺。哈哈哈！」

　　……只是運氣好吧。方炎芯一邊小聲咕噥道，一邊把水龍頭打開，清洗著大鍋。

　　「是說，部長還說了什麼『比起外表，內在還是比較重要』之類的話呢，好好笑~」

　　明明外表比內在還要重要。

　　因為，外表可是內在的最外層啊。

　　只要外表好了，內在也絕對會變好。

　　如果外表變壞，內在也絕對會變壞。

　　你看，你不也是因為你的外在而露餡的嗎？

　　水流聲逐漸縮小，就像是要把田御夏的思想鎖住般，方炎芯把水龍頭關得緊緊的。

　　「呃，抱歉，妳剛剛說了什麼？」

　　「沒什麼~」田御夏又恢復以往的笑容。

　　「炎姐，我已經把外場都整理好了。」

　　分開門簾走進來的是一位留著小八字鬍、擁有一頭捲髮和一雙小眼睛的高大男生──張梅碩，他散發出與世無爭、神秘空靈的氣息，聲音像是鐘乳石洞裡頭的流水般看似簡單平靜，卻蘊含著一般流水無法比擬的什麼。

　　他的年紀比方炎芯小，比田御夏大。

　　方炎芯透過取餐窗口看向外頭，發現外頭已經沒客人了。

　　「喔，辛苦了。」方炎芯把大鍋放到架子上晾乾，轉頭跟男子說。

　　「碩哥辛苦了~」田御夏也抬起頭打招呼。張梅碩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當作回應。

　　「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沒關係，剩下的交給我們就好，你今天工作了一整天應該很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

　　「謝謝。那我走了。」

　　張梅碩脫下制服，露出底下的黑色連帽T和運動長褲，向大家鞠了一次躬後就從後門離開了。

　　田御夏突然像想到什麼好點子般奸笑了一下，然後看了一眼方炎芯：

　　「Wooooooooo~~~~~~~」

　　「妳突然Woo什麼啊。還有，妳那什麼表情？」

　　「炎姐，在妳二十六年的人生裡，妳沒有歷經過哪怕是一次的──戀愛吧？」

　　「那、那又怎樣？」方炎芯彷彿感受到威脅，眼神一下子變得銳利起來。

　　「依我多年的經驗來看，張梅碩對妳的態度很不正常。」

　　「怎、怎麼說？」

　　「用黑猩猩也能聽懂的方式解釋的話，那就是──他喜歡上妳了。」

　　「咦！」方炎芯舉起手劇烈地在胸前交互擺動。

　　「才沒有才沒有妳是眼睛瞎了不成怎麼會得出這個結論怎麼可能他為什麼會喜歡我這是怎麼回事太怪了吧我可是個怪人喔每天不玩個七八個小時愛馬仕就會死喔難不成他也是個怪人欸欸難不成他也是愛馬仕天啊不會吧這世界好怪怎麼會這樣。」

　　太厲害了，念完這一大串還臉不紅──啊臉是有點紅但不是因為這個──氣不喘的，不愧是每天抬著十幾二十公斤高湯上班的奇女子，肺活量根本媲美尼可拉斯‧梅森(註：金氏世界紀錄中肺活量最高的人)。田御夏如此心想。

　　「炎姐妳先冷靜點聽我解釋，之所以我會覺得他喜歡上妳，是因為──他剛剛進來打招呼的時候，居然是先看到妳而不是我欸！一般情況下，男人都會先看到我之後才去看我身旁其他女人才對的啊！」

　　「……」

　　「嗯？」

　　方炎芯忽然露出極為溫柔的神情，摸了摸田御夏的頭說：

　　「……抱歉。妳也累壞了對吧。大學生的課業應該也不輕。剩下的交給我，妳也回去休息吧。」

　　「……怎麼覺得我剛剛的肺腑之言被『這孩子大概累壞了』濾鏡給濾成了透明色？」

　　「妳多心了。來，快回去吧。」

　　「等等，炎姐，我是說真的啦！你們兩個是真的有戲！那種散發出『誰都別來靠近我』氣息的冷漠神秘男通常都很喜歡妳這種類型！我說真的！」

　　「夠了喔妳快回去……！」

　　「讓我講完再回去……！」

　　各持己見的兩人在餐廳後門前推來推去，眼見居下風的田御夏即將被推出門外──

　　「不好意思──還有在營業嗎？」

　　從外頭傳來了呼喚的聲音。

　　「炎姐，是客人。」

　　「我知道。」方炎芯突然放輕力氣，準備不及的田御夏直接撲上她胸前。方炎芯扶起她：

　　「我去問問看店長還能不能供應餐點，妳先去接待一下客人。」

　　「咦？等等，這種情況我沒遇過啊，要怎麼辦？炎姐，炎姐──」

　　方炎芯逕自走入第一廚房，一位頭髮半白、眼神銳利的沉穩男子正站在那裡。

　　「怎麼了，炎芯？」

　　「那個，爸──店長，有客人來了。」

　　「現在這個時間……」他抬頭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時鐘，「是想來吃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