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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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20
  白色、黑色、虛無,我待在這個空間的所有東西都一樣。沒有概念、沒有顏色、沒有光卻覺得亮、沒有影子卻覺得暗。一切好像都只是照我心中所想往前,我的身體變成了碎片,不斷向外延伸吸收資訊。然而,這種資訊卻好像怎樣都吸收不完。最終,我放棄了。精神放棄的同時,身體還是能感受到外界不斷傳來的資訊、數字、訊號,以及其他只能稱作意識的東西。然而,這其中沒有靈魂,擁有靈魂的物質只有我一人。沒錯,我不再是人類了,而是物質。

  我陷入思考,自己的身體為甚麼這麼白?這種白不是顏色上的白,而是一種純粹。這種純粹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只能靠感受。我將這種白稱之為神性,而這種神性就是神明賦予人類最好的禮物。只有人類才具有神性,因為人類既現實、墮落、貪婪、憎恨、難懂。人類腦袋很複雜,所以才能展現出神性。然而,神明並不存在,而神性也只是人類想像中的神明賦予人類的東西。這一切跟我之前所說的互相矛盾,而這種矛盾也是神性的延伸。

  「人類是很矛盾的生物。在追求甚麼的過程中,又害怕失去甚麼。」說穿了,就是一種膽小罷了。我曾認為這種膽小也是種神性,但我錯了,它應該是在反面上的東西,也就是獸。而這種獸卻又跟神性息息相關,只要換個念頭一想,獸就變為神性。到頭來,這種獸與神性的爭論只是觀點不同,它們倆一直在同一個環上。

  我在地上畫上了一個環,環的起點和終點都是神性,而中間的則代表了人與獸。我思索了一陣子,才發現只要時間夠久,人與獸都能變成具有神性的生命形式。然而,這樣的環上是沒有單純的有機體的部分。也就是說,還是有很大一部份人不能成為具有神性的人類,甚至連人類都不是。我將環緩緩上升,想知道它的背面有甚麼。然而,我只看到了虛無。原來在環的背面是神。而這個神代表了甚麼?我完全不知道,只能推論。

  「或許,在環的背面是人們所認為的神,而不是真正的神也說不定。」然而,我一下子就否決了這樣的說法。因為神如果是人類所創造出來的話,那祂一定在環的正面。然而,這個神居然在背面,那就表示這世界上有真正的神,而這個神是客觀存在的,不是人擅自認為的東西。

  我咬破自己的嘴唇,流下了白色的血液。但其實我知道,這種血液也是沒有顏色的,甚至就連稱之為血液都不可以。那道血液變成細絲,細絲繞上環的時候又幻化為一條蛇,蛇將自己的尾巴銜住,成為一條具有生命的環,也就是代表生生不息的銜尾蛇。當我觸碰到蛇的身體時,它卻碎掉並且變成一枚蓮花的花瓣,花瓣上頭有個十字架裂紋,很是漂亮。各種宗教的印象流入我的腦海中,就好像齋藤三曾說過的:「所有的生都代表了所有的死,而所有的死又相連所有的生。最終在宏觀世界中,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這種曖昧不明、矛盾正是神性的所在。」小時候,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現在我可以理解。

  「一切都終將歸於虛無。」我不喜歡把所有言論上升到神的探討,我曾是個無神論者,但這並不阻止神真正存在於世上。我不相信神,但不代表我不相信神的存在可能性。我只是知道了,神就代表虛無。而虛無正是現在的狀況。

  所以我周遭的環境就是神嗎?我不確定,只知道如果要觀測神的存在,一定要一個非神的外來物種,也就是我。我既不是神,也不是人類,更不是獸或者有機體。到頭來,我是甚麼?這個問題沒有答案。我不斷用哲學領域的方式思索,但不巧,我不懂哲學,只能盡我所能思考出一些蛛絲馬跡。人類究竟代表了甚麼?我對這個問題深深著迷。我認為,人類只是代表了神出現的可能性,沒有人類就沒有神出現的必要。所以,神創造了人類並且依附在上頭。那麼這樣看來,神似乎是比人類更低階的動物。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神是客觀的存在,不受人類影響而事實存在。剛才的討論都只能將神推引到人所想像並認為的神身上。所以,人類心中所想的神與實際存在的神互相出現時並不矛盾。那麼,問題就是我現在周遭的這一切究竟是客觀存在的神明,還是人類心中主觀存在的神明呢?我是人類,所以我認為這是主觀的神明,這種想法很適合理。但回到那個銜尾蛇的環上,神出現在背面而不是正面,這就表示神也可以客觀且獨立存在。那麼,這一切的虛無就有可能是真的,而這種事實也可能終歸於一種虛無之中。

  我重新將意識弄成線,我的身體逐漸變成絲線一般的物質。血液變成柔軟且堅韌的絲線,長度無限大。然而,這種無限大的概念同樣也是零,甚至是負無限大。我將絲線從這頭扔了出去,沒有阻力而變成永遠往前的狀態。我看著身體的絲線逐漸消失,而那條線的另一端則消失於我眼前。隨後,我將另一條線往上丟,也消失不見了。我正在思考我的身體是否有實體這件事,我能感受到這句身體的部分,但其實它沒有實體只有意識。然而,這種意識究竟算不算是實體?我得不出解答。

  最近,做夢了。想到了以前的事情,那是關於蟲子的事情。我以前養過一種青綠色的小蛇,不知道名字為何。但是,我知道它喜歡在夜晚中爬出籠中的小屋,在燈泡前不斷晃悠,直到凌晨。就這樣,我一邊吃著父母僅剩的肉塊一邊觀察它的行為。而那條小蛇現在成為了銜尾蛇的環,至少我是這樣想的。在我醒來後,身體已經消失了一大半,但我還是能感受到各個器官的位置、作用,還有心跳聲等等。我的身體既是線狀也是人型,就是這麼個詭異的狀態。

  說起來,我並不知道我處於這虛無世界中的哪一點。或許,就連方向、上下左右、前後都沒有意義。這裡沒有東西南北,所以羅盤也會失靈囉?正當我思考的時候,一只羅盤出現在我手中。不,應該說羅盤的概念出現在我手中的概念之中。我能感受到羅盤被我的手包覆住的感覺,而這種感覺則轉瞬即逝。我能清楚感受到無形的指針不斷亂轉,找不到方向。隨後,又停了下來,指向某個地方。

  我感受到了不同於神明的意義,原來這個世界不是虛無,而是有形的。我開始在心中模擬各種東西,像是雨、屋簷、日曆、咖啡或者花朵。各種無形且有形的虛體出現在這個世界,所有東西都能在這裡變成界於無形與有形之間的存在概念。我坐在一處公車亭下,等待公車順道希望天上的雨停下來。幻想中的公車在幻想中的三十分鐘內到達我這裡,時間就好像一瞬間但也像一輩子這樣久遠。我坐上公車,慢悠悠地遊歷這虛無的世界。

  我看見了大山、海洋、雲朵、月亮、太陽,以及星塵。然而,這的一切都是無形的,同時是黑色也是白色,同時能被掌握也不能被掌握。我望向天空的最遠端,一個偌大的星塵正在閃閃發亮。它散發出黑色的光芒,照亮了整座虛無的空間。然而,即便沒有遠近概念存在,我也還是碰不到那深暗的星塵。我將手向外伸出,手指從五根變成六根、六根變成十根、十根變成一百根、一百根變成無限根。而手臂也不斷增生,像是幹細胞不正常發育一樣,或許該說癌細胞吧!

  正當我的手不斷增生時,絲線也不斷往外延展。直到最近,它才靠近了那深暗且黑的星塵。我開始對那星塵著迷,就好像曾經的我對成為人類、神性著迷一樣。當我伸手去接觸那黑色星塵時,它似乎離我更近了些。此刻,我的身體逐漸出現顏色,就好像被水彩波染到一樣,各種顏色暈染、溢出,然後混雜在一起變成更深沉的顏色。我開始有了重量,也能感受到重力將我不斷往下帶。我的身體一時間還不習慣,吐了出來。那些本該是膽汁或者嘔吐物的東西,都變成了花瓣,每個花瓣都是這世界上不曾存在過的植物的。

  我看向那些花瓣,它們逐漸融化後變成了最原始的單細胞生物。單細胞生物變成多細胞生物,再變成藻類、魚類、水生生物、陸地生物、人類胚胎。沒錯,在人類的時候只有胚胎,而無其他部分。我開始想像,若我能造出人類的話,或許代表了這虛無中的無限可能性。我重複思索小白的模樣,試圖讓其再現於世。然而,我失敗了,無論嘗試多少次都沒有用。人類終究無法誕生,有的只是獸以及單純的有機體罷了。

  那些類似於人類的生命,轉瞬即逝。不是沒有概念的轉瞬即逝,也不是沒有概念的永遠,而是真實世界中不到一飛秒的時間。或許,這就是我的極限。我開始試圖不去想像人類這件事,但也開始覺得孤單。時間過了整整一萬年,我躺在虛無之上沒有動作,只是望向天空遠方那黑色星塵,直到夜晚來臨,而我睡了下去。

  夢中,有個聲音不斷跟我說話,他的聲音很是熟悉,但卻又想不起來是誰。我將每張我看過的臉都想了一遍。最終,才知道是齋藤三。原來,齋藤三一直都沒消失,我也沒變成齋藤三。他只是以另一種形式活在我身體內,而這種矛盾也是神性的一面,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他告訴我,我還沒找到答案,那個住持所說的答案並不是這裡。我試圖回憶起那個住持所說的話與,但甚麼也想不起來。就連齋藤三所說的話語也是,在醒來後便忘個差不多了。

  「答案到底是甚麼?」我不知道,正當我回過神時,周遭變成了一片海洋。不,用海洋可能不太正確,應該說是一大片河流。我正處在河流中央,想不起來發生甚麼事了。河流甘甜無比,時不時還有類似魚的生命出現在其中。然而,這些生命也是轉瞬即逝的東西,一下子就消失了。正當我好奇河流是否是從天上的雨來時,抬頭望去才發現我又離黑色星塵更近了些。

  此刻,我緊緊凝視天上的星塵、河流的倒影,還有不存在的光芒反射。最終,看見了解答。在星塵的上頭有個人正在對這裡揮手。不,不是人類,而是某種生物。剛開始我以為是類似魚或者陸地生物的東西,但我錯了。那個生物就是人類,只有人類會做出這樣的揮手姿勢,她在叫喚我。我能清楚感覺到,那是一名女孩,女孩不斷揮手要我靠近,而我則被她所吸引。此刻,我知道了,她就是答案。

  我把不知名的女孩稱之為夏娃,象徵了新世界的開頭。我將手變成的線當作繩索,不斷向天空前去。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這樣慢慢移動。累了就休息、醒了就移動,這樣簡單的規律運動持續了多久?似乎是人的好幾輩子。我的鬍子長了出來,隨後又發白而脫落。我的手磨出了厚繭,隨後又被磨平而消失。我的聲音沙啞、聲帶斷裂、喉頭滲血。然而,我也沒有決定放棄。我不斷向前,直到我終於到達了那黑色星塵,並且見到了那位招手的女孩。

  然而,我卻忘記了她是誰。一道光芒過後,我的身體消失在宇宙之中。那個虛無的世界也瞬間消逝不見。我不再是我了,而是其他人,至少我是這樣想的。然而,就連這樣想的記憶也消失不見了,我的存在、意識、靈魂都被耗磨殆盡,變成了曾經存在過的不在場證明。

  此刻,我醒了過來。身體很是疲憊、腳步沉重且頭很痛。我的呼吸很是微弱,就好像隨時都要斷氣了一樣。我靜靜望向前方,雜草、灌木叢、垃圾堆、野鳥,還有叫不出名字的野狗。我緩緩閉上了眼睛,但卻被野狗的叫聲吵醒。此刻,我才真正注意到自己在甚麼地方。我似乎正在一座郊區的森林中,一旁的座位上放著郊區的地圖。

  看了看周遭,我似乎正在一輛車內。車型老舊,似乎已經發不動了。除此之外,還有一股煙硝的味道。在副駕駛座上,有一把手槍,手槍子彈已經擊發出去了。我望向後照鏡,是個女孩子,身穿高中制服且長相淡雅。除此之外,嘴巴正流出鮮血,用舌頭頂了頂上顎,有個洞。看來,我剛剛是用這把槍嘗試自殺,結果失敗了。

  「我是誰?」我甚麼都不記得了,看了一旁的學生證,上頭姓名欄被塗黑了,而背面只寫了個綽號:小白。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看看有沒有地址、金錢,或者其它能證明身分的東西。然而,並沒有發現。再次移動身體,想知道除了頭顱的槍傷外,還有甚麼地方受傷了,結果似乎沒有。四肢很是完整、肚子不痛、內臟運轉正常、聲音也發得出來。我嘗試說了說自己的名字、生日、地址,但沒有一個是我知道的。最終,我選擇了放棄。

  我發動了車子,但似乎沒用。這台老舊的轎車已經壞了,連走都不行。我下了車開始徒步向前,不斷朝向有人的地方前進。一路上,沒遇到任何人,只有幾隻野鳥從頭上飛過。除此之外,再無會動的生物。我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者多遠,只知道最後我倒在路上,失血過多而昏死。當我再度醒來時,我躺在醫院的床上。我一眼就認出這是間醫院,因為有白色的牆面、消毒水的味道、乾淨的床單,還有說不出名字的儀器。

  在我醒來後不久,醫生走了過來。他很驚訝我已經醒了,從來沒想到舉槍自戕的人會這麼有精神。當我看見醫生的臉時,總覺得他很眼熟,但就是想不起來。只覺得他一定是名很出名的作家,我確實看過他的作品,但沒印象。想也知道,即便問了對方也會否認,所以我將這個疑惑嚥了回去。正當我準備要杯水喝時,他解釋道我的狀況。我的腦袋原本有個硬塊似的異物,它被子彈擊中,高溫燒掉了,而子彈也停了下來,所以沒有傷害到更多腦部組織。只是我失去了記憶、暫時喪失了運動能力等等都需要時間才能回復。這段時間,他要我待在醫院內隨時觀察狀況。最後,給了我一本筆記本。

  「這是在妳懷裏找到的,請收下。」我收下了筆記本,上頭只寫了齋藤三幾個大字,不知道是誰的名字。醫生走後,我望向天花板,一個偌大的黑色星塵正在旋轉,直到將我整個人吸了進去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