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日的於若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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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1-22
從坂道上的我家,要走到山下的商店街,單程就要超過十分鐘。
暌違一周,這段道路彷彿比以往更漫長。
我以前就是每天走著這樣的路回家和離家的嗎?
不由得佩服起了自己。
時間已近中午,畢竟是我帶學長回到我家,無論再怎樣留他吃一餐飯總是地主之誼。而家裡又根本沒有能用的食材,我只好和往常一樣去商店街買。
說起來,那個女人這一周都是怎麼過的啊?用魔法變出麵包么?
雖然以前我們的關係就是這麼差,但是自從我回到德化,一日三餐一直都是我在準備。現在想起來,那幾天做飯給一個討厭的人吃也是蠻詭異的。
就在剛才,我終於對著她說出了這幾天來的一大心魔。
那個在臉書上跟我聊天的【青藍】,就是我的母親。
現在想起來,這其實是非常顯而易見的事實,只是一開始我被嚇到了,讓我將其與馬夜白學長家裡各種說不清楚的神秘現象混為一談。
我在臉書上和別人互酸不是第一天的事,但是【青藍】卻是在我離家出走之後才出現的。
她並不是很積極地跟我互動,而只是在確認我是不是在有餘裕玩臉書的環境里生活。
而且,她還如同惡作劇般地「預言」我會回去求助於她——雖然這條還真的應驗了。
這根本不是什麼魔法,只是下三濫的把戲而已。
面對我的指控,那個女人倒也很爽快地承認了。
「哎呀,這樣子就沒辦法跟若璃繼續玩下去啦——」
她笑得像我以前國中時候的那些女同學,做作而不合時宜,讓我想吐。
說起來我本來是來找她詢問學長家的神秘事件的,可是現在卻完全忘記了本來的目的……
一回到家裡,一看到那個女人,我就會變得無端地有攻擊性。
就像是變身成了臉書里的那個自己。
終於來到商店街,卻沒有幾家店鋪開著,即使是開著的店鋪里也是店員多過顧客的淒涼畫面。
這和我回憶里的德化大相徑庭。儘管已經回來一個多月,我仍然還在適應這一切。
今天做筑前煮吧——我一邊回憶著所需材料,一邊把胡蘿蔔、魔芋、蓮藕等食材放進購物袋,付錢后轉身前往下一個街角。
轉彎后再前進200米,就是一家肉店——
「唔——!!」
我的臉從後面被一隻大手捂住了。
另一隻手抓住了我的左臂,把我往小巷子里拖。
發生了什麼事?這就是娜大人曾經遭遇的綁架嗎?
「不要出聲。」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我丟掉了右手的購物袋,嘗試扒開蓋住我口鼻的巨掌,卻沒有成功。
那是一隻粗壯且長滿老繭的手,他的主人亦相當強壯有力。
我就像一個沒有裝滿的紙板箱一樣,被這個人拖進了昏暗的小巷裡。
對方把我往裡輕輕一推,放開了我。
我這才看到,那是個高大的男人。
那個身影擋在一人寬的小巷中,背後刺眼的陽光讓我一時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回頭看去,那裡是個死胡同。
無處可逃了,而且就算尖叫可能也沒人能聽到——想到這裡,我偷偷背過手去從包包里掏行動電話。
「不,不要拿手機。」
他看穿了我的動作,伸手制止了我。
「你是誰啊!你到底要幹什麼!」
我抱住自己的上半身,慢慢向後退。
男人撓了撓頭,歎了口氣。
接著,他也開始慢慢後退,直到退出巷口。
在那裡,午前的暖陽照亮了他微笑的臉孔。
就算我一時沒有認出他的聲音,我也絕不可能再錯認他的臉。
那是個我絕不會想到能在此遇見的人。
「你長大了啊,若璃。」

「爸………………」
我不由得捂住了自己的嘴。

這就像是一個奇跡。
就在我時隔一周再次見到我母親的同一天,我還時隔四年見到了我的父親。
如果這也是巧合,那麼娜大人會在我的生日被綁架大概也不是什麼陰謀吧。
但是,我首先沒有思考這些的餘裕。
我沖上前去,緊緊抱住了他。
他的身上有股熟悉的體味,混雜著比記憶里更濃的煙草味,讓我覺得安心而懷念。
「我聽附近商店老闆說你會到這裡來買東西,就在這裡等你。」
父親撫摸著我的臉孔,微笑著說。
「欸?可是……我最近將近有10天都沒有來了啊……」
「所以我就等了這麼久啊。」
他笑著說了一些很不得了的事情。
「可是……你為什麼不回家?這幾年你都去哪裡了?你還會跟那個女人離婚嗎?」
「哈哈哈……你一次問這麼多問題我也不知道從哪裡回答起……如果你有時間的話我們找個地方坐一會兒吧?」
雖然我對那個女人和學長說我只是出門買個菜很快回來,但是現在我有什麼理由對父親說不呢。
父親戴上了一頂鴨舌帽,在人煙稀少的商店街裡行走,而我則尾隨其後。
他一路上時不時會回頭看我是否跟上了他,但卻沒有跟我多說話。
他走進了另一個小巷,然後打開了一扇小門,示意我跟著他一起走進了地下室。
這間地下室別有洞天,推開門才知道是一間酒吧。
「那個……爸,我來這種地方是不是有點奇怪?附近有一家咖啡廳的……」
「沒事,這裡的老闆是我的老朋友。」
一邊說著,他一邊對著吧台後面正在擦杯子的瘦長男子打了個響指,坐在了店鋪深處的卡座裡。
這個瘦長男子就是老闆嗎?我胡亂猜測著,也坐在了他旁邊。
父親從懷裡習慣性地掏出一包煙,看了我一眼,連忙塞回了口袋裡,一邊對我搭話。
「這幾天我只看到那個女人來買微波便當,都沒有看到你的影子,是去校外教學了嗎?」
「啊?嗯……差不多吧。」
我實在不好意思跟他說我離家出走的事情,感覺解釋起來會特別麻煩。
「那個女人……還是老樣子?」
「嗯,一點都沒變,還是整天嘮叨著神秘學的無稽之談——」
「無稽之談啊……」
他像是思考著什麼,深深地沉入了鬆軟的沙發背墊中。
沉默了幾秒後,他忽然開口了。
「四年前,那個女人把你從我身邊奪走,並且藏起來了。」
「她沒有告訴你我在臺北的哪個學校嗎?」
「一段時間之後她才告訴我……而且學校什麼的我自己也能找到,你爸爸可是前海陸士官。」
原來他知道我被送到台北的事情。可是這樣一來……他為什麼這幾年裡都沒有來看過我?
我不敢問他這個問題,害怕得到我不願意聽見的答案。
這時,瘦長男子走來,給父親遞來兩個分別裝著淺茶色液體和橙汁的玻璃杯。
父親拿起茶色液體的玻璃杯,在嘴邊輕輕一抿。
在中午就這麼喝酒真的好嗎?我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
「我啊,這幾年裡,去了大陸。」
他忽然說道。
「啊?」
「你去過大陸嗎?大陸真的很大,大到可以顛覆你對世界的印象。你以為德化到台北就已經夠遠了,在大陸這一點距離可能你都還沒走出一個市。」
「這樣喔……那你在大陸這麼久是在幹什麼?」
「嗯……怎麼說呢……」
他盯著酒杯,斟酌語句,之後終於開口。
「我去尋找德化的……不,應該說是這個世界的真相。」
「什,什麼……?」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你也知道吧,那個女人以前總是神神叨叨的,說什麼祖靈啦能量啦有的沒的。我知道你從來不相信這些,我以前也是一樣,不過我到了大陸之後才知道,德化真的有某種我從前不理解的東西喔。這些東西外國人早就陰謀想要開始搶佔了,一切都是他們和一部分貪婪的在地人的合謀。」
「呃,爸你在說什麼?你是喝醉了嗎?」
我有點跟不上他的節奏,進而開始擔心他胡言亂語的原因。
如果是醉酒就已經很糟糕了,若他是清醒的話那就更加棘手。
父親擺出一副「我沒事哈哈哈」的表情摸了摸我的頭。
這溫暖的感覺讓我倍生懷念。
「中國大陸的新疆有一片荒漠叫羅布泊,你聽過嗎?」
「好像聽過又好像沒聽過……」
「總之就是有這麼一個地方啦,當地人也稱為死亡之海,每年都有許多不知死活的探險者去了就沒能回來——我在去年也去過啦,真的是個很酷的地方呢。」
他一邊笑著一邊炫耀著他的經歷。
而我比起他去過什麼地方,更關心他為什麼寧願拋下我也要去那裡。
「爸,這種事我不想聽,你為什麼會去哪裡?你去那種地方做什麼?」
「有人發郵件給我,告訴我那裡有一切的真相……這不是重點啦。我在那裡聽到一個故事,在1960年前後吧——也就是民國50年左右的時候,那時候中國大陸很窮,然後有傳言說在羅布泊裡面發現了古城遺址,所以就有不少孤注一擲的人去尋寶了。不過那些人去了之後沒有幾個回來的,回來的人也像是丟了魂魄一樣,變成了行屍走肉。你猜他們在裡面遇到了什麼?」
「呃……怪獸嗎?」
我胡謅了一個答案。
「怪獸?其實也差不多囖。那些回來的人像電影里的喪屍一樣攻擊人,並且感覺不到疼痛,有些人連腳走到脫落都沒有知覺,最後是出動了民兵把他們都處決了。之後在他們的胃裡發現了一些沙漠里的植物,估計是在荒漠里看到了水源和草就拿來充飢了,然後就感染了這種病菌。」
「之前都沒有人被感染到?」
「那個古城在無人區,平常根本不會有人造訪啦。也有說法說這個古城本來也就是被這種病菌毀滅的,之後病菌孢子就一直處於休眠狀態,直到下一個宿主到來。」
這個故事太像B級片劇本,我實在很難買賬。
可是父親並不在意,還在繼續說著。
「然後解放軍就排了一個連隊去調查那個遺跡,具體細節不清楚,但也是付出了相當慘的代價。」
「所以……他們也被喪屍襲擊了嗎?」
「不——當時是夏天,感染源比以往更活性化,他們到了那個地方之後喝了被感染的水,自己也變成了喪屍。」
「我好像看過這樣的電影耶……」
「後面你就沒看過了,中共意識到他們打開了潘朵拉的盒子,於是決定用蠻力來關上它。在1964年10月……」
「呃,中共派了一個史泰龍去羅布泊?」
「不,他們在那裡丟了中國的第一顆原子彈。」
這是連我也知道的史實。
廉價的科幻劇情突然和現實中的真實事件閉合,聽起來似乎更真了一點。
但也只有一點而已。
「所以,你就是為了這個聽起來很聳動的都市傳說才去中國大陸的?」
「一部分算是吧?畢竟這個事件是現在這個德化所面臨著的陰謀的起點。」
「………………」
一個50多年前捕風捉影的喪屍故事,和這個城市有什麼關係?
我怎麼也想不到其中的聯繫。
「當時蘇聯那麼熱心地為中國提供核技術,他們也不是給爽的。在原子彈爆炸后,羅布泊的威脅算是解除了,但是蘇聯人在這之前就把那個把人感染成喪屍的菌類拿回去研究了。」
「蘇聯人真閒啊,要那麼危險的東西幹嘛?」
「因為可以做武器來對付美國啊。當時不是冷戰嗎,如果美國的第七艦隊打算靠近東西伯利亞,那麼蘇聯就會在他們的艦船上空投這個菌群。」
「這是什麼處理問題的邏輯啊……」
「冷戰的時候蘇聯人腦子里就是這樣的迴路啦……不過這個計劃一直到蘇聯垮臺都沒有真正達到可行階段,幾年之後就有一個俄羅斯科學家帶著這個改良版真菌的標本——據我所知代號叫做N——來到了德化。」
外國科學家、真菌、試驗。
我的腦海里浮現了一個單詞。
「東岸考察團。」
「沒錯,若璃你在學校里應該學過吧?史上最大規模的蝶類生態考察。」
這個平常一年也聽不到幾次的名字,我在最近的24小時里已經聽第二個人提起了。
「嗯……姑且是知道啦。」
「這個所謂的東岸考察團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陰謀,一切都是那個俄國人策劃的。」
「爸你說的是娜大人的……不對,是叫伊凡嗎?」
聽到這句話,我不由得脫口而出。
這時,父親今天第一次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為什麼你會知道這個名字?」
他的聲音變得冷徹。
「呃……我高中里有個學姐,好像是他的女兒,聽其他同學說的。」
他似乎對這個話題有點敏感,我得盡量模糊地處理我和娜大人之間的關係。
「是嗎……真是巧啊。」
「爸你認識他?」
「哈哈……他可能不認識我就是了。」
他自嘲般地再次陷進了沙發里。
「伊凡•阿基莫維奇•列普寧是捷克人,他是熒光蝶和青蟲草研究的領軍人物——但是他還不是主謀。真正主導研究的人是另一個俄國人,就是那個拿了諾貝爾獎的安德烈•阿尼西姆莫維奇•佩圖霍夫。」
「爸你還真清楚啊……」
「就是這個叫安德烈的男人把那個真菌帶到德化,培養出了罪孽深重的青蟲草,而且他還打算進一步用這種真菌控制人類。」
說完,父親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除了娜大人的父親伊凡以外,安德烈•阿尼西姆莫維奇•佩圖霍夫,這個人名我也並不陌生。
為了表彰他發現了德化青蟲草而做出的卓越貢獻,去年的諾貝爾醫學獎就頒給了這個人。
而之前曾是安德烈研究搭檔的伊凡,卻不知為何依然默默無名。
按照馬夜白學長的說法,安德烈為了獨佔這份榮譽,就把伊凡逐出了研究團隊。
其實,與其說是他們「發現」了青蟲草,不如說是 「發明」了它們。
如果正像馬夜白學長和父親所說的,德化青蟲草是將一種外來真菌強行與德化熒光蝶配對而成的人工怪物。
只不過在其巨大的經濟和醫學價值面前,在地人的反感也被最小化了吧。
但是——
「他想要……控制人類?」
「嗯,控制人類。」
「用蟲草要怎麼控制人類啊!」
就算退一萬步,全盤接受前面的B級片觀點,我也無法理解製作蟲草就能控制人類的邏輯。
這也是蘇聯特有的腦迴路嗎?
「若璃,你在學校里有學過蟲草是怎麼形成的嗎?」
「欸?就是幼蟲被真菌感染,在化蛹之前突出地面,然後身體被真菌的植株整個合為一體,最後變成蟲草……是這樣吧?」
「基本沒錯,其中的重點就在於幼蟲在被感染后,會有一段時間活著被真菌控制行為,不然幼蟲也不會突出地面,蟲草也就不可能長成那個形狀了。羅布泊的時候也一樣,被感染了的人其實都還活著,但是身體已經被真菌控制了,其實嚴格來說也就是一種大型的蟲草。」
他淡淡地說著。
我不太喜歡把人形容為蟲草的說法,但是我已經明白了父親想說的意思。
「你是說,安德烈想用真菌N來植入人類的腦內來控制他們的行為?」
「真菌N目前應該還沒有那麼危險,不然德化早就變成人間煉獄啦。它只是一個試驗品,但是我覺得以後這樣的改良品種一定會出現的,蟲草的合成就是這個實驗的其中一步,而諾貝爾獎什麼的在這樣巨大的陰謀面前就只是個贈品。」
「也就是說德化的蟲草從一開始就是順便開發出來的嗎……」
「也不是。德化的熒光蝶是合成實驗的最好材料。」
「為什麼?」
「因為德化熒光蝶里封印著這片土地上祖先的靈魂。你想想看,四年前的十一月三號,突然之間所有的熒光蝶都消失了,一定是有某種巨大的力量把他們封印起來了!」
這一番話令我無言以對。
想不到連父親都會說出「靈魂」、「封印」這樣超自然主義的單詞。
他的整個故事從開頭到結尾都充滿了臆測、流言和先入為主,而且也並沒有完全解釋父親消失數年的理由。
如果說拯救世界是他到大陸之後才萌發的高尚志願,那麼一開始是什麼讓他去了大陸?
他一直在語焉不詳地迴避這個問題,一如之後的許多重要細節。
「所以爸……你會跟我回家嗎?」
我試探性地發問。
「我不能回去,我還有使命要完成。」
得到的是意料之中的回答。
四年時間,把他從一個在社會與家庭的衝突中糾結的男人,轉變成了一個醉心於自我世界的神秘學者。
我不知該說什麼,只能任憑沉默的空氣在地下酒吧中流淌。
「我……該回去了。」
我提起裝有食材的塑膠袋,準備回家。
父親微笑著點點頭目送我離開。
「你不信我對吧?若璃。」
走到酒吧門口時,我聽到從裡面傳來他的聲音。
「不……也不是……」
「真菌N這種東西啊,現階段雖然不能感染活人,但是我們認為已經能夠侵蝕屍體。」
不知是自言自語還是對我的惡作劇,他忽然又開始提起這個話題。
「屍體……」
我的心裡似乎被什麼觸動了一下。
「據說它可以附著在死掉的人身上,一時填補死者的代謝機能,讓屍體變成喪屍。那些喪屍會以為自己還活著,其實他們的意識都只是真菌N的化學反應……你聽說最近屍體自己不翼而飛的事件了么?」
當我察覺的時候,我已經不由自主地沖出了樓道,飛奔在回家的路上。
就算那只是一個鬼故事,也已經足夠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