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擁有的怪物:黃雀在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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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2-04-11
當我開始有意識之時,我感覺自己漂浮在一個潮濕、陰涼的空間。我做出了睜眼的動作,感受到眼皮打開、眼球轉動看向前方,然而眼前什麼東西也沒有。
我再次閉上眼睛並打開,眼前還是一整片虛無的黑、單純的黑暗。我分不清楚這幅景象是因為自己沒有真的睜開眼,或是眼前太黑以至於我無法看見。
我抬起自己的手,想觸碰臉來確認眼睛的狀況。可是在我的肌肉縮放、骨頭移動之後,我卻沒有「真正移動」的感覺。因為我無法收到手部移動時摩擦空氣的細微搔癢,也沒有物體即將碰觸臉部的氣息。
現在的我彷彿一個什麼都碰不到的幽靈。
但是我的耳朵裡一直有聲音存在。
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之外,我還聽到一聲從未斷過的高音鳴聲。有點類似耳鳴,只是更像它有生命似地拚命想鑽進我腦袋裡。
當我察覺到的時候,鳴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高,直到快讓我崩潰。我嘗試將耳朵摀住來逃避這個聲音,卻絕望地發現我碰不到自己的身體。
然而隨著鳴聲增強,黑暗之中開始出現一個光點。那個光點由渺小到幾乎難以辨認,用很短的時間就成長到如拳頭般大。
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在墜落,或者可以說是被吸引往那個亮點而去。
我還是無法感覺到任何東西,只能無助地看著光點越來越靠近。
最後,在穿過一陣刺眼到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見什麼的光與霧後,我摔入水裡。
那潭水幽暗冰冷,但是水裡並非像剛才一樣漆黑虛無。我能看到腳下有許多黑色的物體隨水流搖動,更重要的是我身體的感覺回來了。
然而正當我想要往水面游去時,水底的深處突然傳來一股巨大的壓迫感。
我的身體才剛本能地察覺到變化,一陣寒意便迅速的爬進體內、穿透全身。濃烈的冰冷如利刃刺入我的肌肉、骨頭,深入我的血管、神經,我能感覺自己彷彿連血液都化作堅冰。於是在被寒意以及原始的恐懼反應所驅使之下,我回頭查看壓迫感的來源。
在水下那深邃幽暗如無盡頭的底層,有一雙眼睛。那雙眼閃耀著亮到不尋常的紅色光芒、刺穿了四周厚重的黑影,而中央則是彷彿凝縮了這世上一切紅色似地鮮艷、如血般的瞳孔。
隨著那雙眼睛離我越來越近,我開始可以依稀辨認出骨質狀的犄角、如同爬蟲類的鱗甲,還有那兩排就算在暗處也發出冰冷寒光的利牙。
「潘尼…」
我一時忘記自己身處水裡,才剛開口就被湧入的水打斷。隨後巨龍從水下竄出,將我頂出水面、飛到空中。
我從快兩層樓的高度重重地落到地面,肌肉與骨頭互相撞擊,讓我忍不住哀號了一聲。還好地上的草夠柔軟,幫我抵消了一些衝擊。
「你就不能用溫柔點的方式嗎,潘尼歪斯?」
我一邊咒罵一邊抬起頭。而此時巨龍正將牠碩大的後半身拉出那潭墨黑的水池,黑水完全無法沾染牠晦暗卻又變幻著各種色彩的鱗甲。
潘尼歪斯向四周伸長一對如同蝙蝠般、末端長有三指微彎勾爪的翅膀骨架,如同黑霧般的皮膜也隨之伸展,時而濃郁時而稀薄地在骨架間晃動。
牠之前是沒有翅膀的,或者該說我之前未曾看過牠的翅膀。
『怎麼樣,這對翅膀很帥氣吧?我新得到的。』
牠完全沒有想要掩飾話語中的驕傲。
「我不知道你還會在意帥氣這回事。」
我一邊說,一邊猜想牠的翅膀怎麼來的。腦海中毫不費力地就出現過去牠在黑影中吞吃那頭獅子怪物的畫面,讓我不願意再想下去。
『我也從人類身上學了不少詞彙,你們的溝通方式真的很有趣。』
「不客氣。但是你下次能不要用頂的嗎?」
『我以為妳蠻喜歡被頂的。』
牠收起翅膀,用邪惡的笑容看著我。
我馬上明白牠的意思,於是回敬了牠一個白眼。
「絕對不是喜歡和你,潘尼歪斯。」
巨龍抬起下巴,側著頭用一眼打量我。也是在那個時候,我感受到四周的氣溫改變了。
『我其實不叫潘尼歪斯,人類。』
這是和以往不同的聲音,無論音色或是語氣。而且牠過去只在一開始見面時才稱呼我「人類」。
現在的這個聲音比較緩慢、沉穩、有磁性,而且帶有一股我無法用言辭形容的魔力。
「你說話的語氣變了。」
巨龍的嘴角泛起微笑。
『倒不如說現在的才是我真正地樣子。』
「那你之前是在幹嘛,玩角色扮演嗎?」
『這是很難在一時半刻解釋清楚的事。我需要告訴妳些事情,妳能好好聽嗎?』
當巨龍說這段話的時候,我從那雙爬蟲類的眼睛裡感受到嚴肅與認真,於是我安靜的點頭。
接下來潘尼歪斯交代的是我不知道、牠沒有刻意隱瞞但是覺得我還是不知道比較好的事情。
牠的兄弟,不是我們平常指的兄弟,更像是同個時段被創造出來的、較相似的個體。總之牠的兄弟也就是之前塔克西斯口中那位「能力最強大的其中一位」,也是「宣稱獲得天啟」的那位。
我當時要求潘尼歪斯告訴我這傢伙的名字,好讓有天見面時我可以臭罵牠一頓。但是牠的回應是:
『我們的名字很難用人類的語言唸出來,因為一個名字包含數個詞彙,力量越強大的名字也會越長。』
當時我心裡馬上想到某個我喜歡的相聲劇團其中一段關於慈禧太后的表演:慈禧端祐莊誠壽宮欽獻崇禧聖母皇太后。還有裡面說到這段封號時的臺詞。
潘尼歪斯歪著頭,打量了一下我。
『嗯,沒錯,大概就如妳想的那樣。不過我還是要說那個什麼皇太后的稱號爛透了。』
『She sucks.』牠補充道。
然後牠繼續陳述接下來的故事:那位兄弟根據潘尼歪斯的說法是「因為造物主的離開而陷入瘋狂」,開始了牠想要統治人類世界的計劃。牠第一個找上的幫手就是我家這頭潘尼歪斯,,不過當然是被拒絕了。
這下可讓兄弟惱羞成怒,於是帶來了其他聽從牠的囉嘍攻擊潘尼歪斯,並且成功地將我的巨龍打傷。潘尼歪斯別無選擇,只能倉皇地逃到我們的世界。
以心靈能量為食的牠受到我巨大豐沛地心靈世界吸引,便入侵我的世界、佔據了那潭湖水。牠在那段期間也窺視了我的內心世界,發現我獨特的天賦和我心中存在的黑暗。
「那你為什麼在剛開始的時候要攻擊我?」
巨龍搖搖頭,然後才開口:『因為我長久以來和妳有一樣的疑惑,女孩。』
「什麼意思?」
『我和其他同類有點不太一樣。我能感受到那位至高的存在,但是我從未自祂那裡獲得任何指引。但是我的同胞中有不少都宣稱自己得到天啟。』
巨龍瞇起眼睛,口氣中多了無奈。
『我和妳一樣,不瞭解為何祂需要指引我們這些明明就被賦予自主意志的生命。』
「這是一件自打臉的事情,對吧。我想造物主臉應該很腫,如果祂有臉的話。」
『沒錯,就跟環保一樣。』巨龍微笑的說。
我這時才想通,原來潘尼歪斯是在測試我。想通的瞬間雖然有點惱怒,但我接著就理解牠是獨自逃到陌生的世界、並且剛遭逢親友背叛,在對我抱持好奇的同時無法真正的信任我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看到妳擁有很奇特的能力,這份能力可以變得無比強大。我一開始只是好奇妳何以擁有如此獨特的天分。』
「然後呢,你就開始測試我?」
『不是,我是想要幫忙。』
「你的幫忙,是指幫助我控制住黑暗面嗎?」
『我和妳的黑暗面融合在一起,然後妳在經歷了無數個與恐懼交戰的夜晚之後成功了。』巨龍一邊說,嘴角泛起了微笑。
「我可以明白整合黑暗面是人格統整的最終目的,我也是如此相信的。但我認為你想要達成的遠超過這個。」
我盯著巨龍,毫不膽怯的丟出了我一直以來的問題,也是潘尼歪斯不願正面回應我的話題。
對於我的疑問,巨龍眨了眨眼,然後用專注且嚴肅的眼神盯著我。在此時之前,我從未聽過牠如此認真的口吻,之後也沒有。
『我不能告訴妳所有的事情,親愛的。如同我之前說的,有些事情妳會希望自己永遠也不知道。』
牠的眼神中流露出一股酸苦,但在轉瞬之間就消失無蹤。
『我只能告訴妳,過去有不少和妳類似的人類嘗試在人性之中尋求真理、嘗試解答生命的開始與終焉。』
「這是幾千年來難解的疑問,我知道。你告訴我這個的用意何在?」
『因為想要離開房間,需要的不只是勇氣,還需要強大堅定的信念做為依歸。外面只有無邊的黑暗與張牙舞爪、想吞吃妳的怪物,而妳再也不受現在這個世界保護。』
「這些事情,早在我與你相遇之前就知道了。」
『坦白說,我相信不論你們或我們都應該能跨越心中的執迷。但我還是不認為妳能夠做到消除光明與黑暗的邊界、賦予大家對抉擇的認知。』
「潘尼歪斯,在人類世界裡困難多到突破天際。我們連尊重陌生人找誰上床都做不到,現在外面的現實世界裡還有一大群認為所有人類都只能跟異性做愛的傢伙。」我微笑地說。
「我明白人性終究難以跨越自私與偏見,也明白大多數人根本對自我沒有認知。但是因為害怕而不願意開始,在人類來說叫做『懦弱』。」
巨龍聽完我的回應,發出巨大的笑聲。當笑聲停歇之後,牠垂下脖子將頭靠近我,近到我伸手就可以觸碰牠的鱗甲。
『妳確定要走上這條路嗎?即便路上荊棘滿佈、付出的代價無比高昂,妳還是願意不顧一切地走下去?』
「對。因為聽你的口氣,我已經很靠近我想要的方向了。」
『再說一次,什麼原因讓妳如此堅決?』
「因為我想幫助人們。我見識過人性的良善與卑劣、見過許多人在生命中悔恨與掙扎,我希望讓他們明白不論生命中有多少哀傷,我們都還是可以選擇自己要成為怎樣的人。」
我停頓一下,補充道:「生命就是承擔著過去的一切、在現在抉擇,並勇於面對抉擇後的未來。」
『妳說的很好。那麼我們走吧,親愛的。』
潘尼歪斯被鱗甲覆蓋、長有尖銳爪子的手往空中一揮,我們四周的景色突然地變化,如同更換的佈景一般。
轉瞬之間,我們來到了一個灰白色調的世界。
四周的地面全是蒼白但是顏色晦暗的石頭。它們以整齊的圓角方形相互緊密排列,只露出極細微的縫隙。在我面前是一個圓形的石造噴泉,裡面沒有半點水,只有一些乾枯焦黑、勉強能看出是植物的東西。水池中央有一尊天使石雕像,但是頭和雙臂都只剩下粗糙的斷面,不過我還是能從剩下的部分看出原本的作品應該挺不錯的。
四周零星散布著石椅和沒有葉子、焦黑的樹木,數量少到讓人覺得很突兀。感覺創造這個地方的人因為想不到能放些什麼,就隨意擺了這些東西意思一下。
潘尼歪斯在我身旁,現在的牠不像之前那樣巨大,已經縮小到跟一頭大象差不多。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妳應該認得這個地點的。』
我又往四周看了看,直到發現不遠處那棟木造的兩層樓房屋時才恍然大悟。
「你竟然連這個都知道啊!」我露出苦笑。
這個環境出現在我過去年輕時寫的一部小說裡面。那是以某個我玩了快五年的線上競技遊戲背景改編而成的故事,主角卡特蓮娜是遊戲裡我最喜歡的一位英雄角色。我在遊戲的美國伺服器中整整使用了她三年多,直到我離開。
故事中,主角在一場列車意外中被吸往某個魔法構成的城鎮。而我眼前的這個景象,就是城鎮中央的廣場和鎮事廳,完全一模一樣。
「那個創作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潘尼歪斯。」我說。
『但妳在這個城鎮裡投射了自己的內在,所以這是個絕佳的舞臺。』
巨龍對我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然後將手伸往那棟建築:『那裡是我們的目的地,走吧。』
在當時,我不知道潘尼歪斯為何帶我來到這個地方,也不明白在那幢房子裡等待我的會是什麼。我只是壓抑不住自己心中的好奇,所以很自動地邁開腳步跟隨著牠。
然而我心中其實五味雜陳。
被S背叛所造成的傷害不小,這件事硬生生地撕開了一些我以為已經痊癒的傷疤。我沒能看出他隱藏的黑暗也讓我怪罪自己,並且不斷批判自己是不是因為被難得的愛情沖昏了頭,才沒有好好地運用自己的能力。
正當我思考著時,我們已經來到了房子的門前。
木造的大門厚實沉重,上面滿是歲月刻下的紋路與使用的痕跡,邊框是金屬鑄造的鳶尾花和繞生糾纏的荊棘。它們以對稱的方式被鑲在兩扇門上,一邊各有七朵,按照一、二交替的順序排列,花心對著門板交會處的叩環。
而大門的中央,則有一幅以泛著橘黃色光芒的金屬鑄造的圖畫:一個身上發出光芒的女孩漂浮在一個大圓圈之中。她頭上懸著一隻發光地眼睛,身上穿著連身長裙。她的裙子延伸到圓圈邊緣,廣大的裙擺上有許多面目猙獰的怪物,牠們正往女孩伸出長著尖銳爪子的手。女孩右手高舉、五指併攏地往畫面的斜上方伸出,左手則同樣五指併攏、往對應的反方向指去。
我看到這幅圖畫,立即就意會到某些代表的意思。然而當我轉頭看向潘尼歪斯,牠只是微微地擺頭,示意我走進去。
不過我能感覺得到,巨龍的意思其實是:
別管那麼多,妳現在要做的就只是走進去。
於是,我伸手碰觸厚實的大門。令人訝異的是,當我的皮膚一接觸到那個金屬鑄造的冰冷圖案,大門便從中央裂開一道縫隙,緊接著兩扇門便以和巨大外表不同的感覺、絲毫沒有半點聲音地打開了。
隨著外面的光線透過門口照入室內,空曠的房間也神奇地變得明亮起來。而在房間的中央,我看到了S。
他被關在一個用白色粉末圍成的雙同心圓圈裡面,兩道圓圈之間則有許多互相糾結纏繞的線條,看起來既像是文字又像是圖案。然而我分辨不出那些線條是什麼東西。
S則雙眼無神,痴痴地站在圈裡。
「這是什麼意思,潘尼歪斯?」我抬起頭,詢問巨龍。
巨龍垂下頭,眼睛再度變得赤紅如血:『我們的旅程終於迎來了抉擇,女孩。眼前的這個男人曾經是妳的最愛,就算如今妳也還無法完全割捨對他的感情。』
我發出咂嘴聲,當作軟弱的抗議。潘尼歪斯彷彿已經預測了我的行動般,停頓並等待我。
『然而這個男人的願望是摧毀所有的人性、創造一個再也沒有隔閡也沒有偏見和歧視的世界,這不是妳的信念能接受的。』
牠的身形化作一大團時而消散時而聚攏的黑煙,圍繞著我打轉,只剩下黑暗裡那雙發出紅光的眼睛。
『妳想要怎麼做呢,人類?』
這時潘尼歪斯的身形化作一個穿著誇張服裝的小丑,臉上掛著詭異的笑容。
『妳知道我能結束你們的這層折磨,要的就是妳的一句話。』
牠這時化作一個巨人,身上滿是糾結的肌肉。
『妳也可以拋棄妳對人性的追求,默默地過妳最希望的平凡日子,任由這個男人毀滅一切。』
這時牠是巨龍,如同往常。
『一個是殺死這個男人、繼續妳這段折磨人的旅程。』
這時牠是一個戴著高禮帽、身穿燕尾服的紳士,但是臉上一片空虛,只有一抹邪惡的笑容。
『另一個是放棄介入這些事情,任由世界繼續運作。而妳,還能過上點平凡的小日子。』
黑煙再度聚攏,慢慢地化成實體。細小的黑色塵埃結合為犄角、結合為鱗甲、變成尖牙和利爪,最後形成巨龍潘尼歪斯。
『告訴我妳的選擇吧,女孩。』
我皺起眉頭,因為很少聽到牠說這麼多話。再加上牠那戲謔的口氣,也讓我覺得煩躁。
「你會真正的、在生理定義上殺死他嗎?」
『如果是為了關閉他和另一個世界的連結,那可以是的。』
「那可以是」聽起來不是肯定的語氣。而且在這瞬間,我胸口湧起了一股沉悶的危和感。
靈魂的深處也傳來一陣細小的扒抓聲,伴隨著輕聲的呢喃。但我那時的精神狀況並不穩定、很多思緒和情感在我內在翻騰,所以沒辦法從眾多的意念之中抓住這條線索,就這麼讓它消失在意識之洋裡。
「那為什麼我選另一個答案,就能過上平凡的生活?」我聽見自己開口,但是這句話像是從別人的嘴裡說出來的。某個離我很近、聲音和我一樣的陌生人。
『妳對於人心的敏感有一部分來自我和妳的連結。所以如果我離開,妳的能力就不會再是現在的樣子,妳也不會再看到我們。』
「那怎麼行,這可是我吃飯的傢伙啊。」我故意地說。這時那種意識和身體分離的感覺消失了,我再度回歸「自己」。
潘尼歪斯沉默的凝視著我,好一段時間後才開口:『那就要看妳願意付出多少的代價來交換夢寐難求的東西了。』
一如既往,牠說的對極了。在此刻之前的每分每秒,我都幻想、期盼著自己的天賦能消失,讓我過上平凡的生活。我不只一次在心中大喊如果有任何存在能實現我的願望,無論付出什麼我都願意。
然而現在我怯步了。
平靜生活的代價是放任那些怪物掌控世界,也間接任憑S實現他對人性的絕望。我無法接受他以這種方式篩選人們,長久的諮商訓練讓我覺得這違反我一直堅守的人性觀。
然而阻止一切的方式就是讓潘尼歪斯殺死他。這代表我也許能透過這如同獻祭的過程,更接近門外的世界。不過,這也就代表我離平凡的人生會更加遙遠。
再者,我不想讓雙手沾染上鮮血。我這輩子已經做了很多糟糕事,但惟獨殺人這件事我不願意碰。
「潘尼歪斯,你知道殺死一個人在我們的世界是需要負擔責任的。」
巨龍瞇起眼睛,我不知道牠是因為輕蔑這個問題,還是在衡量怎麼回答:『嗯,這妳不需要擔心。如果我們做了,這個男人不只在生理層面會死亡,他的存在也會跟著灰飛煙滅。』
「你竟然有這種力量?!」
『呵呵…』牠的嘴角泛起一抹微笑。『請諒解我也有自己的一些小秘密。』
我再思考了一會。
「那麼,在決定之前,我要跟S說話。」我抬頭說。
『妳確定要這樣做嗎?我不認為對妳的決定有任何必要。』
「你要違抗我嗎,都已經到了這節骨眼上?」
巨龍嘴角上揚,笑容中藏著戲謔又滿足的感覺,就像看到自己完美的作品。我知道這種表情,因為我也經常這樣笑。尤其是我將心理學應用在操控身邊的人,看著他們做出那些自以為憑意志決定、實則受到我誘導的決定時。
「有什麼好笑的嗎,潘尼歪斯?」我使用不悅的口氣。
『沒什麼。』巨龍察覺到我的情緒,快速地收起笑容。『那麼我就遵從妳的意志吧,造物者。』
接著,巨龍朝男人的軀體伸出一隻指爪,並將骨質的尖端刺進他胸口。而當爪子抽出時,尖端多出了一小團沾附著黑色黏液的塊狀物蠕動。
我則站到白色圓環的邊緣,等待S醒來。他仍然像個在夢遊的人一般,站在圈內緩慢地搖晃。
『他會慢慢醒來,但是我還是留著某些限制,他無法離開圈圈。』
「沒關係,這樣就行了。」
很快的,S像是大夢初醒般回復知覺,像沒事一般站在我面前。我看著他,也一起望進他眼中深藏的靈魂。那時他胸口那駭人的洞已經消失了,但我無法確定那是因為我不想看還是看不到。
因為當我和這個曾經愛過、親密過的男人對望時,我的天賦讓我穿越眼見的限制,而我知道一切還是沒有改變。
我微微一笑,掩蓋笑容中的哀傷後才開口:「你似乎對這一切不感到驚訝。」
「我應該要驚訝嗎?」
語調緩慢、沉著,冷如寒冰般擲地有聲。言語此時化作武器,而且是碰觸就會凍傷的程度。
「S,我是想要在最後和你說話。」
「想要嘗試最後一次勸我,還是想要看我失敗的狼狽樣?」
我小小地嘆了口氣,明白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不存在了。
「S,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些糟糕的事情,但是我們可以選擇不要成為一個糟糕的人。」
他站在那裡,眼神仍然利如刀刃。但是他沉默不語,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承擔著人生裡的痛苦,但仍然可以繼續走下去,我想這是人性的價值。不因咽廢食,也不恣意妄為,而只是在明白限制之下做出自己想要的選擇。」
S將頭撇向一旁,避開我的眼神。我們剛開始約會時,他總是在我仔細凝望的時候不願意正眼看我。我還為此生他的氣。
S後來才告訴我,這是因為他和我對視時都覺得我的視線彷彿穿過了他,望著後面的某個物體。也或者是視線穿透了他的實體,直直地看入無形的靈魂。而無論是哪一種,他都覺得很不自在。
在那之後,我就下意識地在和S相處時壓抑自己的能力,以免他產生這種感覺。當然我並沒有告訴他我的能力,以及我和潘尼歪斯的事情。我已經打算將這當作一輩子的秘密。
不過,現在他再一次逃避我的視線,我想這是因為他無從反駁我的話。不過縱使如此,人們還是不會改變他們想做的事情。
「你沒有要回應我的嗎?」
他沒有回答,只是板著臉孔並用側臉面對我。
我再嘆了口氣:「好吧,我說完了。潘尼歪斯,把這位先生關回去吧。」
『悉聽尊便,造物者。』
巨龍一擺手,白色圓環內的地面瞬間化作一灘湧動的黑色黏液。S立刻陷進黏液中,而且還持續在下沉。
「無論之後發生什麼事,等著妳的都將會如同地獄。」他瞪著我,用諷刺的語氣說:「我會先在那裡等妳的。」
「如果是的話,我會考慮和你在無盡地業火裡纏綿。」我微笑地回應。
然後潘尼歪斯朝S伸出一隻手指,黏液中瞬間生出無數條焦油般的手,覆蓋上他的身體。很快地,男人變成一個被黑色黏液覆蓋、僅能依稀辨認出人形的物體。
而在那些黑色的液體消失之後,無論它們是滲進S體內或者逸散在空氣中都好,總之他又回到一開始時那夢遊般的樣子了。
潘尼歪斯看向我,臉上滿滿都是「妳看吧,早就跟妳說過了」的表情。
「我說過人類如果在…」
『還沒開始前就放棄,稱之為懦弱。是,我明白的,畢竟我已經聽妳說很多次了。』
「對,但我並非一無所獲。至少我現在十分明白我們之間的感情已經沒有剩下了,我曾經愛過的那個男人再也不可能回來。」
『那麼,妳準備好了嗎?』
又是那個我不曾聽過的聲音,那個牠說「比較符合自己真實樣子」的聲音。不知怎麼地,我心中、在胸口的深處那個也許能叫做靈魂的地方,此刻再度傳來輕微的搔癢感。
「為什麼我一定必須做這個選擇?」
『因為妳陷入兩難,一邊是回歸平凡但是看著世界毀滅,一邊是走出房間親眼探索未知。』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潘尼歪斯。」我看著巨龍,用上了嚴肅的口氣:「告訴我,這個選擇、或者可以說是測試本身,你應該也能得到點東西吧?」
我繼續加強語氣,為了讓潘尼歪斯明白牠最好不要騙我:「你到底想要從我這得到什麼?」
巨龍沉默地看著我,一動也不動,只有牠眼瞳中那道血紅的烈焰無聲地越燒越旺。
『我嘛,的確能得到點東西。』潘尼歪斯隔了好一會才開口。『其中一部分之前告訴妳了,對人類來說未知的那片領域,對我和我的同類來說也是一樣的。』
「還有呢?」我繼續逼問。
『我希望和妳一起見證光明與黑暗,那些關於妳的夙願實現的那一刻。亦或者,是妳終於力竭而放棄的那個瞬間。』
說這段話的時候我直直地望著那熾熱的雙眼,明白巨龍已經把牠能說的都告訴我了。而我覺得自己能明白剩下的部分,一些是因為牠不知道該怎麼說,而另一些則是因為牠是怪物而我是人類。
「我猜剩下的部分,你有不告訴我的理由。」
『感謝妳的善解龍意,親愛的。』
「不客氣。」我聽到自己這麼說。
那種彷彿意識被抽離身體,以旁觀者看著事情發展的感覺又來了。我必須說,玩遊戲時我一向偏好第三人稱肩後的視角;但是當自己的人生變成這個樣子時,我覺得詭異又憤怒。
胸口內再度傳來搔癢的感覺,不過這次增強了。我可以感覺它來自某種動物,有長著細毛、但露出許多皮膚的身體,還有細小但堅硬的爪子。牠用小爪子扒抓我靈魂的內側,但似乎非為了叫醒我,反而比較像是想出來外面的世界。
如此頻繁的狀況讓我不得不開始回想這種感覺從何時開始的。
好像是…
『做出選擇吧,女孩。』
好像是…
那時候潘尼說了某句話。
但究竟是什麼呢?
『女孩…?』
我聽到巨龍發出疑惑的聲音,但我沒時間理會牠。
「現在先不要吵我。」我聽到自己這麼回應。
我在表層記憶只抓到線索的一點點片段、它的尾巴,所以我只好到更深的地方尋找。
這種感覺讓人很懊惱和煩躁,就像你明明知道某個東西,但是無論怎麼想腦海中就是拼湊不出那個東西的具體形象。每當記憶開始組合成形,就是會缺少某幾塊,讓你沒辦法正確地回想。
不過最終我還是在記憶中找到了那個時間點。
這股異樣的感覺發生在潘尼回答我關於牠是否會在生理的定義上殺死S這件事時。牠雖然常常給出曖昧不明、模糊其詞的答案,但是巨龍那句「那可以是」不知怎麼地就是讓我感覺很奇怪。
當然,這種個人主觀感受的事情無法證實、也很難當作判斷的標準,每個和我一樣的助人工作者都知道這件事。但是這次的感覺在我開始思考後反而變得越來越強烈,不像有些直覺完全無法通過理性的檢驗。
「潘尼歪斯,再跟我說一次:你會真正在生理的定義上殺死他嗎?」
我提出疑問,但這個問題本身是個幌子。要是真如我所想的,巨龍在掩飾著什麼的話,這個問題應該能讓牠露出那麼一點跡象。
我抬頭看向牠,等待著。
潘尼歪斯遲疑了一下,眼神中瞬間閃過複雜地神色,然後皺著眉頭回答我:『我以為我之前已經回答過了。是的,沒錯。如果是為了關上他和另一個世界的連結,這可以是的。』
是一模一樣的回答,兩次都是。
於是我開始思考巨龍這模稜兩可的用詞以及我心中那股異樣的感覺之間有何關係。我知道牠很常使用含糊、如同謎語的詞彙,而且潘尼歪斯一直以來都隱瞞了很多「我不應該知道」的事情。
我開始回想我踏入這裡之後所看到的一切,從我在水下看見離開巢穴的潘尼歪斯,一直到我目前站在這裡。
靈魂深處的扒抓聲再度響起時,是我正在回憶大門上那幅巨型的雕刻畫。
門的邊框是金屬鑄造的鳶尾花和繞生糾纏的荊棘,以對稱的方式被鑲在兩扇門上。鳶尾花是我喜歡的花種,但只因為它的名字。至於它們的順序與排列方式,我不覺得有太多意義,除了七在基督教是完全數之外。
那幅雕刻畫比較讓我在意。那個發光、漂浮在畫面中央的女孩應該就是我,而下方那些黑影物指的應該就是潘尼歪斯和牠的同類。我頭上發光的眼睛代表智慧或全知,同樣的構圖法出現在很多其他文明和宗教裡。
然而為何她要擺出那樣的姿勢?那感覺是要連結上面與下方的世界,但我實在不懂這種連結有何意義。況且,如果這是一個測試,那麼S在這裡的用意是什麼?
等等,測試…?
當這個詞彙出現在我的表層意識之後,彷彿有某種無形的開關也跟著打開似的,剛剛所有無法串在一起的元素這時都連上了。
也因此,我終於明白潘尼歪斯何以要用那麼古怪的詞彙重複地回答我。
「潘尼歪斯,我做好決定了。」
我微笑地抬起頭,看著巨龍那雙燃燒著橘紅火焰的眼瞳。而牠也回應我的視線,並沒有閃躲。
『很高興能在此見證這一刻,親愛的造物者。』牠的聲音震耳欲聾,充滿著我難以衡量的無形力量。『那麼請告訴我妳的抉擇吧。』
「我要你清除他關於這件事情的記憶,然後我們繼續往前走。」
巨龍眼中的火焰仍然在寂靜中燃燒著,牠的視線平穩地落在我身上,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反應。
這反而讓我感到不安。
「有問題嗎,潘尼歪斯?」我一邊抑制著心中的不安,搶先打破沉默。
巨龍歪著頭,仔細地打量著我。那是頭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從牠那感覺到一股被剖開衡量的感覺。
『妳什麼時候發現的?』牠平淡地詢問,口氣中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我一開始就察覺到不對勁,所以我才跟你確認是不是真的會殺死他。」
『所以妳就推測出來了?』
「不,潘尼歪斯。」我笑著說。「我只是有這個念頭,然後就做了。」
巨龍的表情很疑惑,好像我正在跟牠說什麼荒唐的事情。
『難道妳不害怕做出決定嗎?』
「人生就是不斷的抉擇。我們有限的意念和眼光無法真的預測未來,所以人類只能活在當下—在每一個現在取捨。」
我走到沉睡的S面前,看著在白色圓圈所圍出的夢境中的他。
「S是個好人,我看得見他內在仍然有良善的部分。同時我也可以理解他遭遇到的創傷,這道傷痕帶給他永恆的折磨。加上塔克西斯的蠱惑,最終仇恨掩蓋了他的理智和善良。」
我回頭望著潘尼歪斯。巨龍身上黑色的鱗甲依舊變幻著黯淡的各種色彩,但是牠的身體似乎不那麼巨大了。
「我想這就是人性存在的意義。這個世界背後運行的那股偉大的力量賦予了我們光明與黑暗,同時存在一個身體中。有時光明會受到黑夜遮蓋,有時漫漫長夜會被光明驅散。但是那又怎麼樣?」
我來回踱步,腦中的思緒隨著言語的敘說而越發清晰。
「我想祂就是要我們在這之中取捨,以此產生信念、活出屬於自己的人生,因為無論較大的是光明或是黑暗,我們都還是可以選擇自己要成為怎樣的人。」
「至少,身為一個助人工作者以及渺小人類的我是這樣認為的。」我補充道。
巨龍繼續凝視著我幾秒,才發出細微的笑聲:『我等待這段話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女孩。那是一段以妳的壽命來說難以衡量的時間。』
「我可以想像,小恐龍。真是辛苦你了。」
『我必須說很抱歉某個程度上來說我欺騙了妳。我和我的同類並非近代才開始干涉人類的世界,而是已經這樣做很久了。』
「我不意外,潘尼歪斯,我說真的。」說這句的同時,我給了牠一個微笑。
『每個時代,我那位兄弟以及其他力量相當的個體都試圖在你們的世界搞出些花樣,以此獲得飽足。而也有其他的個體不認同這種激進的作法。』
「嗯,讓我猜猜看,你是屬於對抗那一方的對吧?」
出乎我意料的,巨龍搖搖頭。
『我不真的屬於哪一派,但表面上兩派都當作我是他們的人。』
「原來你們的世界也和人類差不多啊。我這邊之前也是兩黨獨大呢,看著那些老屁股不斷出來秀下限也只能無奈地感到有趣了。」
『我有我想做的事情,而我和妳走到這裡,我可以確定我們的目標和信念是一致的。』
「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潘尼歪斯。」
『很榮幸與妳共事,親愛的造物者。我今後也會與妳同在,我的力量亦供妳差遣。』
「那麼,雖然這代表我斬妖除魔的日常生活還要繼續,不過也請多多指教了。」
我用日式的禮儀深深地對巨龍鞠躬,牠也低下頭回禮。
那扇沉重的雕飾大門此刻再度打開了。但是門外的世界不再看得到蒼白的岩石地面、乾枯焦黑的植物,而是刺眼地光芒和緩緩飄入的霧氣。
我心裡知道那扇門後可能有著什麼,但是我仍然以詢問的眼光盯著潘尼歪斯。
「就只是這樣?我以為會是個更華麗的排場耶。」
『如果妳希望來個拉砲、花圈或是六個跳草裙舞的辣妹,我也不是不能安排。』
牠這番話逗得我哈哈大笑。
「如果你可以給我十個結紮了的帥哥,那我願意停留一點時間。」
巨龍露出微笑,然後揮揮手示意我進入那扇門。
『我和妳一樣,相信至高的存在、或者說這個世界孕育我們、賦予我們如此的意志有其由來。我也相信無論人類還是我們,都擁有抉擇的權力。我們不是受宿命操縱的玩偶,這世界就是因這諸多的選擇而得以建立。』
我向門走近了幾步,並拍拍牠堅硬的鱗甲。厚實的硬鱗摸起來有岩石的粗糙感,也有金屬般的冰冷。黯淡的顏色在我的手掌底下不斷變化著,如同油滴上七彩的光澤。
「那麼我們一起走向內在龐大、深邃的盡頭吧,走向追尋這一切意義的存在之路,也許有朝一日我們能找到解答。」我笑著說:「希望我們能一起見證跨越光明與黑暗、再無隔閡的世界。」
『也許那就是妳的天命,親愛的。』
「可能吧,親愛的潘尼歪斯。」
然後,巨龍龐大的身軀化作一片黑色的煙霧圍繞在我四周。如同被潮濕冰涼的黑暗包裹似地,我感覺安心、知道潘尼歪斯將會伴隨著我。
當我睜開眼睛後,四周的黑霧已經消失。我不再彷徨不安,於是逕自走入那道亮得讓人睜不開眼的光芒中。
光線吞噬了我的身形,而那扇沉重的大門則再度無聲地在我身後關上。
未來的每一天,我還是要面對眼睛所見盡是魑魅魍魎的世界、也要忍受無法和心愛之人述說的諸多秘密。但這是我的選擇,我想要完成它、見證人性終究可以超越善惡,為自己做出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