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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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9-01
  在這之後,白瑪的婚禮準備很快開始了,繫完五色旗的一星期後都沒出現什麼壞徵兆,村人普遍認為那是白瑪的祈求被神靈接受了,所以就算繼續進行婚事也不違背神命。於是,日期很快地確定下來,也因此讓白瑪的家人每天都忙個不停。
  柯爾克在那之後一直與白瑪維持著距離,一來是即將嫁人的新娘要盡量少和年輕男人接觸,一來是那次下山之後,他總覺得自己與白瑪之間的氣氛有種微妙的緊張。
  疏遠一分便顯得刻意,再親近一分卻又嫌逾矩;或許那是他自己的錯覺,可能因為見過她試穿新娘裝的模樣,讓他明白到眼前的女孩已成為他人的新娘,所以才會產生這份尷尬吧。
  白瑪的母親替她試套了新娘服,住在他們家中的柯爾克自然也在一旁觀看了。她穿著繽紛的衣裙,胸前除了珍珠項鍊,還另外掛了幾串紅瑪瑙與金盞,頭上披著長長的鮮紅頭紗,金飾在身上鈴鐺作響。
  她綻開笑顏時就像一朵燦爛的鮮花,所有家人都讚賞不已──除了金央以外。

  「婚禮的前晚,我們會先辦場盛宴,一直慶祝到半夜,清早時新娘就得遮起頭紗,不能吃也不能喝,懂麼?」阿媽轉著白瑪的身子,在更衣的過程中不斷地耳提面命。
  「懂。」她嘻嘻笑著。

  「我在想啊,那叮噹響的項鍊會不會太少了點?」帕卓在一旁不停給予意見,手指也不停比劃,緊張的模樣好像要嫁人的是他一樣。
  「再掛上去,你女兒就走不動啦!」
  「有甚麼關係!反正坐新娘馬車下山不是?」帕卓不理會他妻子的瞪視,笑著轉頭朝柯爾克說道:「喂,到時我們男人全都會替新娘開路,騎著馬到新郎家,然後就回來。柯爾克,你真的要選在那天回去?」

  他揚起一貫的微笑,說道:「是的。待得太久只怕添你們麻煩,況且,我也和波玉的朋友有約。」
  「這麼趕哇?真可惜。」阿媽捧著臉頰,投以遺憾的眼神。「我還想說你能再跟我們金央多培養感情呢。」
  眾人哄堂大笑起來,將目光轉到金央身上──只見她撇起嘴角冷冷笑了一聲,然後在眾人的目光下跺步離去。

  「金央!喂、哎呀……」
  「咦,我只是在開玩笑呢。」
  「妳剛剛那句真是玩笑話嗎?」
  「要去把金央叫回來嗎?」

  帕卓粗魯地擺了擺手,打斷了其他人的交談。「啊,別理她,氣歸氣,但她又能怎樣?沒人提親也不是我錯,我也在努力找了,都是她自己要求太高。」
  「唉,先不提柯爾克,這聚落裡也不是沒有男人啊。依我看,是你這個阿帕不爭氣。」白瑪的母親倒是說得挺淡然。
  「你們也知道她從山上回來後一直是這個硬脾氣,最近她……唉,別理她。不是妹妹先嫁害她沒面子,再這樣鬧下去,大家遲早都沒面子。不提了!」

  接著他們安靜了幾秒,然後笑著將這話題隨口打發過去,沒多久後又把注意力放在白瑪身上。白瑪表情盡是寫滿擔憂,但在家人歡欣鼓舞的氣氛下,她也不好意思再多說什麼,繼續和阿媽確認婚禮的流程。
  柯爾克盤腿坐在地上,一手撐著下顎,順著他們的話題回想起金央最近的異常行徑。
  確實,自從她從山裡回來之後,不但沒有許下願的喜悅,反而更是常常緊鎖眉頭,哀聲嘆氣的模樣。
  就連平日和她最親近的白瑪,也摸不清金央究竟在煩惱什麼,或者說,金央變得比以前還寡言,就算對著白瑪也不肯透露半句。

  帕卓並不是沒有積極替她找對象,甚至想幫其他提親的人盡快談成婚事,但金央都倔強地以「他們都配不上我」為理由回絕了,惹得帕卓狠狠打了她一頓。
  柯爾克聽過很多部族,都是父親一手主導婚禮並挑選對象,但芽族這裡女人的地位並不亞於男人,所以就算帕卓再氣,也仍然尊重金央的意見。以柯爾克所見過的經驗而言,帕卓的作風還算是溫和的了。

  「柯爾克,」當白瑪換下新娘服後,她露出一身白衣裙,飾品也都拿了下來,唯獨胸口那串珍珠項鍊還戴著。「我要去找金央,你來麼?」她朝柯爾克走來,趁眾人忙著收拾東西時悄聲問著。
  「不了,妳去吧。」
  「那……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聊天了,明天穿上新娘服後既不能露臉、更不能說話。」
  「嗯,我知道。」

  她笑了笑,卻好像有些緊張。猶如在濕瓦平臺上的那時,她也露出一樣的表情過。

  「我想……我也想祝你幸福。」她別開眼,不好意思地說著。「總覺得這場婚禮會很順利,我在想,或許和你許的願也有關係,所以、所以我想謝謝你。」

  柯爾克眨著眼,悄悄別開眼神。
  「就算沒有我的願望,妳也能過得很好。我相信這點。」

  白瑪細緻的臉龐浮起一抹紅暈,她甜甜一笑,朝門邊走去。

  「再見。」
  「再見。」

  她將遮簾掀起,一道陽光灑在柯爾克身上。
  很快地,那道光便隨著遮簾消失,他的身子再次回到陰影之中。

  



  白瑪和金央不在的時間,過的特別緩慢,也特別寂靜。
  到了晚上,柯爾克就將東西收拾好了,他盤坐在地,對眼前的行李呆呆望著,同時為自己的打包速度感到驚異。
  來到芽族已經有將近三個月的時間,他陪同帕卓研究貿易路線,討論開放與鋪設便道的事情,也順便學習這裡的文化,三個月的時間幾乎是飛逝而去的。

  雖然芽族人都期待與大城市密切交流的生活,柯爾克卻反而感到一絲不捨。雖然這片高原的生活與他當初猜想的大不相同,不過這裡仍是一片與世隔絕的純淨之地,這樣講或許自私得過份──可他真的一度希望這裡能夠不要有所改變。
  但是,一但離開高原之後,這些事也和他沒有關係了吧。
  他一邊想著,一邊翻出行李底下的信紙。

  那是母親在他臨走前給他的家書,除了普通的問候與關心之外,寫的盡是要他盡快娶妻定居、別再惦記故鄉的事,柯爾克晃著那封信,不知道是哪來的衝動,他將信紙隨手丟進屋內的火塘裡。
  信紙發出霹啪聲響後燒成片片餘燼,他理應感到高興,卻覺得自己一點也沒有勝利的快意;相反的,那些內容早已深深刻在他的記憶之中,就算不用書信提醒,他也仍會為這股意志掙扎著。

  難道真的要考慮娶妻了……嗎?
  ──不。就算他真有考慮,也不可能有人願意和他結為連理。

  他閉上眼,腦中模模糊糊地浮現一名芽族女孩的身影。
  「──你不說出來,誰知道你在想什麼!」

  「唔!」金央的聲音敲醒了他,柯爾克猛然回過神來,才發現身上冒著熱汗。
  他匆匆解開頭巾,撥開凌亂的黑髮,對自己一瞬間冒出的念頭感到可恥。

  「柯爾克!今晚太冷了,咱們來喝點暖酒吧!」就在這時,帕卓大剌剌地走進帳篷,脫下那一身毛皮衣,手上還拿著兩袋酒袋。「或者你不要?我一個人喝完也沒問題。」
  扶著額頭的柯爾克喘著氣,啞著嗓子說:「給我吧。」
  「喔?」帕卓驚喜地走近,將其中一袋酒袋遞給他。「不錯,會主動要來喝了,這才像話!來,族酒,用果子釀的。」
  柯爾克接過來,毫不猶豫地灌了幾口,馬上得到帕卓的稱讚;他又接著灌了幾口,帕卓猶豫了,要他喝慢點,柯爾克卻一口氣將那酒袋喝盡了。

  帕卓還沒開口讚佩,他便被濃烈的果香與酒精沖昏了頭,昏沉沉地閉上雙眼。
  「喂、喂?兄弟?」

  ──他就這麼睡著了。
  睡夢中,他像是又回到登上山峰的那日,他還和白瑪蹲在地上,發出這輩子最清亮狂野的笑聲。他手中的旗幟輕輕纏緊、打結,在風中狂舞拍動,發出了像是許諾願望的聲音。
  柯爾克並不欣喜,反而感到後悔,只想讓一切過程重新來過,讓他許下不同的願望。

  「這兒的風會許諾所有人的願望。包括你的,柯爾克。」
  夢中的白瑪笑著說。她的笑臉是多麼燦爛、鮮明,而且再也無法親眼看見了。

  ──如果這裡的山神,真能允諾眾人的願望……
  ──那眾人又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他抱著這股疑問,在夢境中逐漸清醒,聽見身旁不斷傳來窸窣聲響。


  「柯爾克、柯爾克……求你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