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本章節 5060 字
更新於: 2022-01-13
  記得,知名小說家齋藤三曾說過,世界上最好的小說往往起頭於書桌。而我現在就在書桌前奮筆疾書,想要些出一本驚天動地的小說。然而,或許是因為我沒有才華,直到現在也僅僅寫了開頭。一名旅日的台灣人在日本東北部見到用魔術詐騙人錢財的江湖術士,因而牽扯上離奇案件的小說。這部小說,真要我說是挺無聊的,不只主角像是個俗氣又懦弱的大叔,男配角的江湖術士則像個女生一樣,總是以私作為自稱,而不是俺。光是自稱的這點,就讓我思考許久,最後只能讓故事自己繼續前進,看看最後的風景如何。而我,只不過是記錄下風景的跟班,一點重要性也沒有。

  重要性?說起來,人類的重要性究竟是甚麼?我直到現在也沒有解答。現在,我一邊吃著韓式醬骨頭一邊喝著肉湯。果然,我的才華都被二流的廚藝所吸收,難怪在寫小說方面成不了大器。我翹起腳丫,想像自己是一百五十年前的日本文豪,太宰治、芥川龍之介、夏目漱石、谷崎潤一郎、小泉八雲、泉鏡花不都是這樣嗎?他們所有人不都是翹著腳丫、喝著湯,然後寫作嗎?我跟他們的差別到底是甚麼?直到現在我也說不清楚。此刻,我開始沉思,而這種沉思讓我想睡覺,一不小心就打了盹。在短暫的夢裏,我回到了幾年前曾去過的日本東京,跟妓女性交並且給了假鈔、吃了霸王餐後因為是外國人而被放了一馬、吸了大麻菸、在小巷欺辱流浪漢,叫他幫我口交。沒錯!我是各種壞事都做盡的爛人。

  說起來,冰箱裏還有雜燴粥,是各種內臟類食物做成丸子後跟蔬菜、米飯、高湯一起煮製而成的。其中,高湯起碼要用三種動物的骨頭、耗費十四個小時才能煮透味道。除了蔥薑蒜以外,我還加了魚露、蠔油、味極鮮醬油等等調味料。吃起來有點太過鹹口、油膩了,或許是高湯的動物選錯了,總是有一股羊羶味。我在料理筆記中記下新的食材比例後,便又繼續埋頭寫起小說。

  有時候,我會問自己,對我而言小說到底是甚麼?直到現在,這個答案不斷變化。剛開始,我以為小說是發洩情緒的管道,將自己不為人知的一面寫出來就算合格了。寫了兩三年才發現,小說只是文字的載體,其中根本不包含人的慾念以及慾望,只有深深的情緒才是小說應有的樣子。而現在,小說則是我創作的一部份,只是一種能夠發揮我實力的非物質意象罷了。每當我有新的體悟時,我就會把想法寫在筆記本上頭。今日,筆記本已經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若要出售的話起碼要賣一百萬才夠。而當我動筆寫著小說的時候,才發現我甚麼都不是,只是個不紅的筆耕者罷了。我喝了口茶,這樣簡單無聊的動作都寫進小說中。除了沒有寓意以外,就只剩下騙稿費的字數罷了。我很可悲?這是肯定的。

  要說我自己到底多爛或者爛俗,僅僅一萬多字的小說也說不完,所以我很想放棄不說。然而,放棄就是最要不得的,只有不斷動筆才能找到真理。記得,這句話是以前我在網路上看到不知名小說家接受採訪時說的,聽起來很有道理,所以我把它記在筆記本當中,並且放在了最前頁。將話題拉回到爛俗身上,愛情小說很是爛俗,所以我從來沒有寫過。冒險小說也是,我只會寫一些去深山休息的武者的冒險故事。友情、親情這些都俗不可耐,我無法撰寫。說到底,我只是在逃避罷了。

  此刻,我放下了小說並回到了床上。身上蓋的毯子是我自己織的,上頭還有些許動物的氣味,讓人很是困擾,好像那種味道不管清洗幾遍都不會掉一樣。我默默望著天花板上的污漬,總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毫米大小的昆蟲,正不斷爬行往房間另一頭的廚房走去。在這途中,可能會被殺死、可能會餓死、可能會迷路、可能會掉進垃圾桶中、可能走著走著就不餓了。總之,這樣無聊的幻想也僅僅持續了半刻中,我就感到無聊了。或許,我這個人就是這麼無聊吧。我晃了晃腳丫子,襪子的臭味實在讓人難受,乾脆一點去洗澡吧!

  進了浴室,才發現我的淋浴瓢子破了個洞,看起來就像骷髏頭一樣。我靜靜望著那破了洞的瓢子,想了一下便決定放棄淋浴,直接進浴缸泡澡算了。肥皂泡泡一直都是我喜歡的東西,我喜歡那種清潔感,即便我的房間很亂、很臭,但我還是喜歡身體乾淨的感覺。或許是身體潔癖吧,我洗手時總會洗個五六遍,讓自己的手上不要再沾染到髒污。紅色的、黑色的汙垢就好像鎖鏈一樣,把我的精神牢牢固定住。有時候,我會在浴室中冥想,想知道自己到底是甚麼人。最終,甚麼答案也沒有。有人說,那是因為我不夠聰明,若夠聰明的話很快就能想通自己是誰了。

  每次寫小說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很快就到深夜了。我沒有吃消夜或者喝杯暖茶的習慣,只是將自己的身子窩在被窩中,繼續思考有趣的點子。正如前面所表現的,我很喜歡日本文豪。每次當我的作品出世時,總會有人說我在模仿某某大師的語氣,這點讓我既開心又不滿。一方面會覺得自己離那些文學獎得主近了一些,一方面又會覺得自己就是自己,不會是其他人的第二代,或者某某人的復活。說到復活,我討厭列夫.托爾斯泰的《復活》。它讓我討厭深刻的文學。

  深夜,雨開始下了起來,而我最討厭這樣的日子了。記得,曾有位漫畫家說過,下雨天最容易遭小偷了。但我覺得不然。下雨天最適合警察出動了,小時候母親總是會說不乖乖睡覺的話,警察就會過來抓走我。每次在下雨天,我總是夜泣,害怕天上的雷打在我們家身上。聽起來很傻,但我確實害怕雷聲。每當聽見雷聲,都會想起我父親暴怒的神情。他是一個反覆無常的人,偶爾開懷大笑、偶爾發飄憤恨、偶爾讚美我的小說、偶爾數落我。

  所以,所以?所以,我才代替神懲罰他們。我的身體、我的愛、我的畸胎、我的幼稚、我的不滿足,所有近乎是情感、思想的東西都是垃圾。我將它們拋棄,直到腦漿炸裂開來。我放棄了做人的決定,等待下一個黎明升起,或許我會想起自己是誰,又或者愛上了誰吧。然而,現在的我甚麼都不是,只是一個不完全的半人,沒有心、沒有身體、沒有愛、沒有恨,也同時沒有情感。我想起精神科醫生所說的,愛是互相的。那麼我這深沉的愛意究竟該走去哪裏才好呢?我不斷思索,直到有人敲起了大門,我的世界又落入回地面之下。而我,也是地面之下的人類。

  克蘇魯的呼喚,那聲叫喚是克蘇魯的呼喚聲,我如此堅信。因為當我站在家門口時,我確實聽到了母親說了一句,記得回來吃飯。這樣的幻聽與幻想,讓我感到難受。至今為止,我仍以為那是真實存在的夢囈。我餓了,便吃下了剩下的食物,雜燴粥都沒了、茶也是。至於剩下的東西呢?都丟了出去並沒有被誰看見,就好像我的愛一樣,是個垃圾!

  時間是凌晨三點,大批的警察敲響了我家的門。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就好像法槌打在被告身上一樣,疼痛且無人會同情。腦海中有個聲音,像是母親的樣子,但我知道她並不是母親,只是剩下來的殘渣。她不斷告訴我,從窗戶逃走吧!這樣或許罪能輕一點。然而,我卻依舊打開了門,讓警察將我帶走。攏共五名警察進來了我的家,剩餘二十人則在外頭待命。他們把我的手銬上了手銬,並在那之後吐了出來。

  「甚麼味道?好臭!」一名新進的警察問了老前輩有關臭味的事情。我告訴他們,那是屍體發臭的味道。即便我想掩蓋父母親的屍體殘塊也無法,因為他們的靈魂不斷敲擊我的腦袋,直到我喪失嗅覺,不再注意他們酸臭的身體。

  警察們搜索了廚房,冰箱裏頭都是父母親的殘肢碎片,泡在酒裏的眼珠子、切成丁狀的內臟、凍成冰塊的血液,還有一顆挖空的頭顱。那顆頭顱是母親的,我將她殺死後吃了,至於父親的頭顱則被做成了水瓢放在浴室。很快,他們便發現了我床上的毯子,是人皮縫製的怪物。有的警察看到這一幕吐了出來,就像青蛙小便一樣下賤的姿勢,讓我著實感到不尊重。這群踐踏別人家的大叔,怎麼會懂我這纖細的詩人的水晶心臟在想甚麼!我的愛、我的恨、我的傷痛,還有其他種種都附著在這些屍體與屍塊上頭。當我跟父母親融在一起時,我能感受到親情的溫暖,那是實在的,而不是虛無。

  我被帶去了警察局,好幾天的審訊讓我甚麼也吃不下。我在警察局繼續寫著我的作品,就好像大庭葉藏自殺未遂後被警察發現一樣。在警局,我甚麼都不說,甚至連律師都沒請。他們說要幫我請公設辯護人,但我拒絕了。我記得那是無力請律師,或者精神病患才需要的角色。在我的故事中,不需要這麼多餘的人物。此刻,他們也覺得很為難,就好像遇到一個甚麼都不清楚的醉漢一樣。不,醉漢肯定比我好太多了,我可是小說家呢!是一個悲劇的職業,只能散播悲劇與仇恨。除此之外的庸俗愛,興許能讓我感到作嘔一陣子。

  「你不吃飯嗎?不吃飯的話,頭腦會更紊亂喔。」一名年長的警官帶來了包子,說是他媳婦做的,要我嚐嚐。我向他問了一件有趣的事情,這件事在我心中夜深人靜時總是會發酵,就好像包子的老麵一樣。我望向包子,味道一定很好吧。我的母親在生前也常做料理,所以我一看就知道食物的好壞。我告訴他,我對牛肉過敏。除此之外,我不喜歡孜然、草果、八角、丁香煮出來的食物。簡單來說,我喜歡吃清淡點,但最後一句話我沒有說出口。

  「你是好警察,還是壞警察的角色?」我看向他的名牌,上頭寫著強納森幾個字。我想,原來他不是台灣人啊!雖然聽口音聽得出來在國外待過,但這樣的五官臉譜怎麼說都是東方人啊!他告訴我,真實的警察局沒有好警察、壞警察的遊戲,那是電視劇杜撰的。不過,嚴酷的審訊方式倒是真的。論暴力程度,台灣不比美國溫柔多少。

  「強納森警官,你相信神嗎?你相信,這世界是由一個偉大且無法觸碰的意識帶領我們往前的嗎?我自己非常相信,因為我偶爾會聽到這樣的話語:殺死他吧!吃了他吧!只要活過今天,就沒問題了!孤單死很痛苦,所以要吃掉他們!」聽到這裡,他反問我,所謂的他們是指誰?父母嗎?還是有其他人呢?我只搖搖頭表示不知道。老實說,我並不清楚他們是指誰,只知道我在將來的某一刻中會遇到對的人類,而對方會教我做正確的事情。這些都是神的旨意,無法違逆。

  「你知道你殺了人嗎?」我點點頭表示認同,關於這點我沒甚麼好辯解的。我告訴他,這段監控錄像可以用在法庭上,沒關係。隨後,我又將話題帶到神明身上,再次詢問他認為世界上是否有神明存在。然而,他的答案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神明只在善良的人眼前出現,而你遇到的只不過是精神病上的幻聽罷了。」他否決了我的神明,並將我打入凡間。我的身體此刻很是疲憊、重量超乎想像。我搖搖頭,之後又點點頭表示同意。然後,我又搖了搖頭,對自己的方才的觀點表示否定。最後,我點點頭認為強納森警官說的是。

  他們把我關押了好幾天,在家裏的殘肢斷片都已找全,總共死者只有兩人,也就是我的父母,而我上法庭審判的日子也即將到來了。老實說,我並不感到害怕,而是興奮。我的血液變成可樂一樣的物質,麻痺了大腦。除此之外,我的身體也發生了變化,我瘦了十來公斤。在監獄中的日子很無聊,所以練了點肌肉,就好像我去度假了一趟一樣。我的身體被陽光曬黑、臉部稜角明顯許多、肌肉更為發達了,而下體則熱到發脹。

  在法院,很多圍觀的民眾正在旁聽法庭宣言,就好像觀禮一樣。我對記者們打了聲招呼,並順道點頭致謝,謝謝他們抽空來看我的審判。除此之外,我想起了美國一個案件,似乎同樣是未成年人殺人案,那女孩在庭上的微笑很讓我作嘔。那是純粹的惡,而不是受到神明的意識所示。我厭惡那樣的人,仇視惡行。說到底,我還是人類,而不是媒體渲染的怪物孩子。不知為何,強納森警官也出席了。他說,他想要解釋那段監控錄像,認為我並不是那樣的壞,只是走錯路罷了。當然,這種言論讓媒體記者、聽眾、法律系大學生感到不解。為何品行優良的警官要幫助殺人犯呢?我想,當晚的新聞標題就是這樣吧!

  眾人輪番發表完建議後,輪到我發言了。我看向法官老態的神情,知道他雖老卻不笨。其餘的專業法律人士也是如此,看來我被判重刑的機會很大。當然,這是我想要的。不,這不是。不,這就是。我的腦海中有兩個聲音不斷互相強調,我們被送入監獄後會有怎樣的待遇。被當成男妓玩壞?被那群自以為正義的壞人毆打?在浴室中被殺害?這些我都考慮過,最終我不知道要講些甚麼,來讓我得到應有的審判。

  我走到法庭正中央,離被告席只有幾米的位置。我將右手放到了胸前,大聲歌頌高爾基的<海燕之歌>。這一舉動讓媒體記者從對我的害怕與憤怒,變成了不解與恐懼。

  「海燕是一道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一會兒翅膀碰著波浪,一會兒箭般地衝向烏雲。」我深深一鞠躬,並承認了所有的罪刑。我有罪,食人的罪,這無可否認。即便是我腦海中的兩個聲音,都認為我有罪。既然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個部分都認為我有罪的話,那我就認罪吧。我聽見了法官的審判,不打算上訴。

  「被告XXX,一級謀殺罪形成立,念在你未成年、精神診斷結果認為你無法辨認行為好壞,還有主動認罪的前提下。二十年有期徒刑,不得假釋。」我張開了雙臂,表示認同並且再次鞠躬,我的人生下台。

  二十年後,我從監獄中走出來了,並遇上了比我更為瘋狂的她。